此时在中国,沪深两市为夺取证券市场的龙头老大地位,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斗。
自从1993年的金融整顿开始,股市便连带着泛绿。1994年,证监会发布了四大救市措施,股市也随之上涨,但起色不大。后来发布的一系列利好消息,也曾让股价一路看涨,之后便股市振**,又开始退潮。到1996年初,中国股市已经走“熊”三年,许多股票都跌到极点。不料春节过后,沪深股市就连连跳高,大家将信将疑地开始建仓跟进。这当儿,宏观政策也来加油打气,利好不断,股市便群情振奋、行情高升。在这轮行情中,还有地方政府的支持,以及两个交易所之间的较劲儿,拉开阵势吸引了众多券商……
1995年,上海股票交易量为3103亿元,深圳为923亿元,沪强深弱。这一年,广东股票“鸿雁”原定在深圳上市,但深圳开不出好价钱,于是鸿雁北飞,改嫁上海,等于给沪深之争火上浇油。到1996年,两市竞争更激烈,又出现深强沪弱的局面。上交所的股票交易规模和活跃程度都大幅落后于深交所,拟上市公司、投资者和市场资金,都明显流向深圳。
当年六月份,央行上海分行宣布,欢迎异地券商在沪开办营业部。因原本的上证指数存在不足,削弱了上海证券市场对投资者的吸引力,上交所又正式推出上证30成份股指数,即在上市的A股股票中,抽取最具市场代表性的30种股票为样本股编制而成。这是个巧妙的设计:先选出60家,再确定30家,且不搞终身制,过段时间就淘汰三分之一。不少上市企业都以上证30指数的成份股为荣,于是题材就源源不断而来,想象空间也无限扩展……
与此同时,深圳也在加油,推出了30家绩优公司,与上海相抗衡。到1996年的9月,深圳一下子就超过了上海。当时上海的股票交易量为4893亿元,深圳则达到5739亿元。上证综指涨幅约为163%,深圳则为300%,如此这般,上海岂能不怒?
两地较劲,是因为股市成交量越大,政府的收入也越多。股民们的心气也挺高,把股市也烧得红红火火。国庆节过后,深沪大盘全线飘红,两只领头羊“深发展”和“四川长虹”更是威武雄壮。但高层却开始变调,连发“十二道金牌”,仍是压不下股民的热情。深沪两地都处在亢奋中,几乎每一次打压,只能让股指稍一回调,随后又勇往直前。市场似乎对平日最害怕的政策利空也都麻木了!然而快到年底时,《人民日报》发表了评论员文章,一句话就给股市定了性:“……近一个时期的股市暴涨,是不正常和非理性的。”
第二天开盘几分钟,沪市281只股票除去4只例行停牌外,其余277只全部跌停。深市也满盘皆绿。此后十天内,沪市跌掉31%,深市毁了38%,意味着1200多亿的纸上财富蒸发了!那几天大家见面,互相不是问:“吃了吗?”而是问:“套了吗?”
半年后,国务院决定上交所和深交所划归证监会管理,沪深两市的级别都提高了。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些事:一是关闭国债期货,引发了股民的集体上访;二是“琼民源”被勒令停牌,居然有一拨股民去围攻证监会;三是关宏被判刑十五年。
联办的日子也不好过,经过几年的清欠,STAQ系统还有几十亿的回购债务在那儿挺着。也就在这一年,NET系统正式更名为中央国债登记结算有限公司,主营业务取消了“股票交易”,这就意味着STAQ落单了。接着国家开始整顿场外非法交易市场,这两个系统竟陷入了自己是非法还是合法的尴尬之中。听说有关部门将在系统上市的公司列入非法交易的整顿范围,相关企业和各地投资者都极度恐慌与不满,甚至发生了聚会、抗议和上诉的行为……
不久,更大的恐慌袭来,有传言说:法人股市场有可能被关闭,投资者绝望之极,股指跌入不堪入目的历史新低。两系统开通至今,共有17家公司曾在这里挂牌交易,其中STAQ就有10家,此时无一例外,不但跌破发行价,且跌破面值和净资产。市场的发展已不能令任何一方满意:管理层认为其不够规范,容易引发金融风险;投资者则是屡买屡套,迷失了前进的方向;证券商认为交投清淡,自己做的纯粹是赔本买卖;上市公司更是满肚子怨气,觉得自己投错了胎,不该误入法人股市场……于是股价长期低迷,令人质疑和沮丧。
这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雨,联办的许多人都迟到了,交易大厅和办公室里回**着一股郁积之气。杨柳青走到STAQ系统跟前,望着那堆很久没使用的电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不知道联办接下去该怎么办?田希云的周锐走了,林亦明至今没消息,她是否也该回去教书?
她尽量想让自己振作起来,就走到窗前,望向楼下的街面。风雨中的街道上仍是车水马龙,车灯映着水洼不断跳跃,闪烁着光怪陆离的亮点。行人都打着雨伞匆匆穿行。突然一辆出租车驶到,又停住,下来的两个人有些眼熟,杨柳青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觉得是被雨水耀花了,看不清下面的景物:那个打伞的男人不是周锐吗?而另一个则是……
天哪!他竟然是林亦明?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失踪了好几年吗?
虽然觉得荒谬可笑,杨柳青还是冲向了电梯,一颗心怦怦直跳,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周锐常来北京,也会来看望她,但他这次怎么竟跟林亦明在一起?真是太奇怪了!
电梯开启处,果然是周锐陪着林亦明走出来。杨柳青的眼睛眨巴着,觉得自己就要掉下泪来。她一把拉住林亦明的手,不假思索地问:“你这家伙,这几年跑到哪儿去了?”
林亦明也是激动得下巴真哆嗦,好一阵说不出话来。还是周锐在旁边替他解释:“他去了西藏,是我去那儿把他找回来的……咱们有话慢慢说吧!”
杨柳青也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如此冒失地提问,可能戳到了对方的痛处?
突然间,林亦明张了口,他的话犹如决堤的洪水滔滔而出:“我也很想你们,但我没办法……我必须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洗心革面,脱胎换骨!”
他突然打住话头不说了,惊讶地看了看四周,旁边已经围上来许多联办的员工。
杨柳青振作地大声说:“这位是联办的创始人林亦明,他回来了,我们也有救了!”
围观的众人楞了楞,就热烈鼓掌,而且群情振奋,正像在欢迎一个大救星。
林亦明的脸微微涨红,他两手紧握在胸前,想说什么,眼泪却“哗”地流下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高山,或许被生活搁浅,或许被现实推迟,但你总想去接近它,完成它,实现它。林亦明也是这样。他去西藏朝圣,终于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临走前,上交所还审查了他两次,弄得他挺恼怒。林亦明确实清白无瑕,担任总经理期间,他从未炒过股。许多活动也不参加,更没拿过红包,为此别人还说他架子大。这次被免职,他给自己定下三个规定:一不在体制内任职,二不去外资机构,三是永不进股票市场。
那么他还能去哪儿呢?只有那个远在天边也是长存心中的圣地了!
这些年来,林亦明一直觉得自己渴望过两种生活:一种是热烈、喧嚣的金融界人士的生活,在金钱与利益中打滚、算计并且获得非凡的成功;一种则是简单而平淡,却又饱含着自由与**的旅行者生活。以前有很多事都放不下,不能朝着后一个目标走去,现在他却无牵无挂了。妻子怕他在家里闷坏,得出病来,也挺支持他,谁知他一走就是三年。
那一天,他终于抛开一切琐碎的羁绊,踏上了这次没有时间限制的历程。当他坐飞机去了成都,又买了一张长途车票,经巴塘和理塘进藏时,并不知道自己走的正是一条日后将被称为香格里拉大环线的旅行路线。他坐上一辆破旧的大巴车向西狂奔,心里也不断埋怨自己:真是疯了!疯了!但他现在的心态就这样,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一路上,他看尽了此生最美的风景,也遭遇了不少突发事件,但他从没后悔过。西藏高原是多么美呀!天蓝得发亮,云层稀薄,阳光毫无遮掩地照射下来,尽情地释放着巨大的光和热。那终年积雪皑皑银装素裹的冰峰,那挂满经幡和哈达的山体,那如水银般璀璨的波光涟涟的湖面,那骑着马悠闲放牧的藏民……以及草原的嫩绿,山顶的纯白,湖水的碧蓝,山体的褐红,各种色彩斑斓,都是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当他站在飞扬的经幡下,或者去转动绚丽的经筒,或者凝望着辽阔的大地,倾听远山的呼唤,都能感受到一种美到窒息的迷人境界,似乎幸福已经触手可及……
尤其到了著名的拉萨市,在那个清净圣洁的氛围里,他的心更加宁静下来,对以往的红尘世界再无依恋。他此行的另一个愿望,就是独自舔血疗伤,也反躬自省,盘点自己的青春时光和流金岁月。而他到了这里才发现,旅行也是一场自我与世界的对话。当你置身于都市的喧嚣之外,放下了所有的成就和荣耀,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和审视自我,你的内心就会变得无比强大,并且更趋完美。他就这样看到了最美的风景,也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离开拉萨后,他决定去瞻仰珠穆朗玛峰。群山和土路都更加荒凉,逶迤的山道犹如九曲回肠,四周的高山却变得秀美。天气一直很晴朗,深邃的蓝色天幕上,飘浮着大团雪白的云朵,令人看了心旷神怡。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海拔已经很高,许多人不适应,只好打道回府,他却没有任何高原反应。他们经过了许多艰险的地段,终于来到一个小山村,名叫扎西宗,司机让旅客下车吃饭,休息补给,又继续上路,往绒布寺开去,说那里才是最好的观景点。
走了几个小时,突然车上的人都欢呼起来:“天哪!快看,珠穆朗玛峰!”
这座世界第一高峰曾在林亦明的梦中出现,现在几乎没有任何遮拦,就这样闯入他的视野,他也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连忙抓起相机拍照。这座傲视群山的雄峰,其伟岸英姿已经被世人无数次惊叹和赞美,但此时此刻亲眼所见,还是让他无比震撼,高山仰止……
当晚他和旅客就宿绒布寺,4000米海拔的高度,空气稀薄,寒风阵阵。林亦明走出寺院,风吹得他脸发麻。寺前的白塔千年不变地屹立着,任凭风霜吹过岁月打磨,静静地守候着这片高原。夕阳西落,天空转眼间便浓云密布,雄伟的珠峰也被云雾围绕,山谷笼罩在一片阴冷中,只有寺院上空的云霞仍然火红地燃烧着,给他洒下了一丝温暖。林亦明突然觉得那些不堪忍受的尘世往事,如今都在残阳中凋零破碎,不堪一击,而内心却装满了暖暖的感激——他感恩于世间所呈现给他的一切,不管是成功与欢乐,还是失败与痛苦,他今后都会畅开胸怀去接纳,去品尝。再看那冰雪反射的珠峰,正相得益彰地刻画着世界之巅的高贵,他犹如醍醐灌顶,顿时大彻大悟,懂得了人生如五味杂粮,需在酸甜苦辣中去丰富自己,并且阅尽世间的悲欢。
后来的几年时间,林亦明就在西藏支教,骑着马奔走在草原上,去帮助那些贫困孩子读书。妻子一直在召唤他回来,他却觉得这里更需要他。直到几个月前,他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系列散文,名叫《梦回天堂》,在成都一家报社连载,才被周锐发现其真容。周锐立刻与他联系,并最终远赴西藏,劝说他回到北京。是周锐的一句话打动了他:“联办需要你。”
田希云听说林亦明回来,就请他和杨柳青吃饭。那是一个幽雅的餐厅,包间虽小却温馨,墙上镶着木质护板,桌布和椅子都是绿色锦锻,灯光柔和,给人的感觉很舒适。
林亦明仍然穿着随便,田希云却是西装革履,杨柳青则一身中式打扮,三个人的眼睛一接触,全都会心地笑了,不禁想起在美国世贸大楼的那顿中国餐……
“我们三人还真是有缘分啊,虽红尘滚滚,也不离分。”杨柳青先开口。
林亦明却笑得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是啊,可我们这三个人,却是各有各的归宿。而我呢,去了一趟西藏,又瞻仰了世界最高峰,什么没看见,什么没想通啊!”
“是啊,你老兄失踪几年,可是北京城一大新闻,也是中国证券业的一大悬案。”田希云幽默地拍拍林亦明的肩,“信不信由你,我今天见到你,才算喘顺了气……”
“希云一直在找你。”杨柳青风趣地说,“他没忘了咱们仨在世贸大楼下的约定。”
“我也忘不了。”林亦明又变得懊恼,“可现在,物是人非呀!”
田希云见气氛有些尴尬,林亦明似乎难以启齿,就让杨柳青赶紧点菜,然后催着林亦明讲讲他去西藏的故事。后者这才兴奋起来,他讲述了这几年的境遇,又感慨地说:
“这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在此之前,时光流转,周而复始,高楼林立,行色匆匆,我的生活就知道理财和谈钱,不经意间迷失了心灵的方向。我要进藏,就是想在路上回顾一下过去,这才发现许多荣耀和赞美都是干瘪的,如今你只是一个骑士、侠客、豪杰……在另外一个地方,你发现了更好的自己,那也是你原本的样子,是和你灵魂最接近的样子!”
“说得好!”田希云击节叫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去走了一遭,不但尽情地享受了阳光,欣赏了美好的风景,感受到真正的风雨,而且找回了无限生机,我为你喝彩!”
这时酒菜上来了,杨柳青分别给他俩倒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来说:“好,我们三个都是有灵魂的人,今天重又相聚,应该没辜负世贸大楼之约吧?”
“我先干为净。”田希云爽快地端起酒杯一气喝干,“但我告诉你们,其实我心里很纠结——我们到底应不应该从美国回来?想当初,咱们仨从美国华尔街杀奔回来,我满脑子美国法律,杨柳一肚子马列主义,亦明则是第一手的交易场经验,那可真是豪气冲天啊!”
“是啊!”杨柳青笑道,“然后我们顽强地与中国国情相结合,好比宣传队、播种机,走到哪里,就想在哪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但却没想到,这果子结得甜不甜?”
林亦明坦**地说:“嗨,在西藏高原,在雪山珠峰上,我也忍不住去想过:股票、交易所,到底是个啥玩艺儿?似乎从北京到上海再到深圳,路上都铺满了滚滚而来的钞票,还有流来流去的金钱……可是,钱流来流去,钞票滚来滚去,它并不创造财富呀,也不产生新价值。然而交易所的魔力有谁敢小看?就说我们深沪两市,累计筹资了多少亿,又给国家上缴了多少亿的印花税!所以,咱们仨再别妄自菲薄,我们回国算是回对了!”
“是呀,应该回来。”杨柳青笑道,“我们在中国创造了财富,也放出了魔鬼。但我们不后悔,因为我们也确实干出了一片新天地,应该说,比预想的还要好!”
田希云总结性地说:“至少我们明白了一点: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的最大变化,就是中国人的机会多了,尤其是投资的机会多了。我们当初说,要把美国的证券市场捎回来,我们也做到了,而且给中国人提供了唯一一个自主投资的场所。因此,我们也该感到自豪。”
后来三人又商量联办该往何处去?田希云对林亦明说:你必须回来,联办需要你。林亦明笑道:周锐也这么说,田希云听说是周锐找回了林亦明,又对杨柳青说:周锐也不错,也让他回联办吧!杨柳青却认真地问:可我们该干什么?据她分析,STAQ系统迟早会被关闭,场外交易也将被停止,一定要另想出路。田希云也说:现在走到岔道口了,过去积累的经验、技术和队伍又能做什么?亦明,你还是联办的副总干事,没人撤了你,你就来拿个主意吧!
林亦明从西藏回来,体型瘦了许多,圆脸也变为长脸。但一对眼睛却比从前更大更亮,而且抽起了烟。此刻他就点起一枝烟,把面庞藏在烟雾背后苦苦思考着,眼神似乎茫茫然一无落处。田希云和杨柳青又发现,他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那正是沧桑的痕迹。
三个人沉默了许久,都在细细思量,脑海里也是翻来覆去,浮想联翩……
最后林亦明摁灭了烟头,坚决地说:“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有二次创业!”
“对。”杨柳青激动地一拍桌子,“这也符合联办的理念,那就是长期行为、诚信品质、集体主义和不狭隘的民族主义……但是我们具体该干什么?”
“反正我是对证券交易深恶痛绝了,决不能再干这个!”林亦明沉思着,“对了,我在纽约当过业余报人,现在还心向往之手痒痒,所以才在成都连载了好几篇文章……”
“你是说,搞报业?”田希云眼睛一亮,“也就是干新闻?办财经杂志?”
林亦明点点头,“这几年虽然身在西藏,但我也知道,个体投资者几乎没有途径掌握证券信息。我想,现在可以把服务对象拓展到对金融证券信息有需求的大众投资者,先搞一个证券类纸介媒体,作为证券市场配套体系的一部份,肯定会受到股民的欢迎。”
“改变工作目标,二次创业,不再涉入股市,而是去办财经杂志,警醒他人……”田希云也思恃着,“这个思路不错。杨柳,你也来说说看?”
“这是个业务布局的颠覆性整合,很不容易啊!”杨柳青想了想,就开朗地笑道,“不过我看能行,这也是适应新形势的发展思路嘛!还可以利用我们的资源……”
“那就是媒体、金融和信息高科技。然后创造唯我独有的金融产业组合,也即财经媒体组合的运作模式……”林亦明迫不及待地打断她,“按照这个思路,还有很多事可做!”
田希云和杨柳青对视了一眼,都为他再次爆发出热情而且思如泉涌感到高兴。
“太好了!”杨柳青说,“还等什么?我们明天就开始行动。”
田希云举起酒杯:“来,让我们为二次创业干杯,祝你们再次取得成功!”
杨柳青却不肯举杯,一本正经地问他:“哎,你也有联办情结嘛?还不赶快回来?”
“我?”田希云精明地笑道,“我还是你们的首席律师,兼高级顾问嘛!”
杨柳青的性格是说干就干,次日便召集联办的中层干部和骨干,详细商量这个方案。周锐和郑智也加入了讨论,都很同意林亦明的方案。正值最近股市的**,他们决定立刻卖掉联办的全部股票,用这笔资金来开办若干个财经杂志,其中最主要的便是《中国财经报道》。
又过了几天,联办召开全体人员会议,副总干事林亦明在会上主要发言,阐明了这一点;
“近几年时间,联办以发起者和组织者的身份,全面参与了证券市场建立的全过程,从设计规划,到立法试点,乃至一部份经营活动,我们深为这段历史自豪。现在外部环境发生了根本变化,作为金融改革进入到特定时期的特定群体,联办担负的民间发起、推动证券市场在中国落地生根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联办还能再干些什么?经过这几天的讨论和研究,我们决定勇敢地告别过去,彻底地转变联办职能,在较短时间里,创造一个迵异于其它企业集团的新型金融产业组合……希望能得到联办员工的认可,让我们轰轰烈烈,再干一场!”
员工们听了都激动无比,热烈鼓掌,显然是积极响应,让林亦明和杨柳青等人也倍加振奋。因为要来个二次创业,他们也急需这么一批必不可少的骨干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里,联办刻不容缓地行动起来,把股票全部抛出,获利不小。接着他们去办《中国财经报道》,一时间风起云涌,名满京城,真是得天独厚。杨柳青又张罗着去办各种开张手续,竟一气拿下五家财经杂志的营业执照,可谓气势磅礴。周锐也对杨柳青说,看来这片领域才真正属于联办自己。不久他们又推出时尚杂志《天下财富》,和电视访谈节目《聚焦财经》。半年后,《天下财富》被三千万收购,杨柳青再接再励,又在运做这几个杂志的上市。
这段时间里,汪国鹏为了致力于金融监管体制的改革,一直在全国各地奔忙。
从1994年起,金融界呈现的情况都不能让人满意,老百姓的抱怨声很大,世界也投来异样的眼光。于是中国政府开始整顿金融秩序和金融机构,这几年关闭了几十家城乡信用社,还有一家银行和几个投资公司。这也表明,政府下了大决心,而且整顿的力度将越来越大。目前,国内关于银行统一监管的呼声很高,金融混业经营已广泛进行,而相应的综合监管体系却未建立。也可以说,中国的经济改革尚未涉及到金融领域,那么,倘若做不到综合监管,是否可以建立更有效的协调监管机构作为过渡?这也是对汪国鹏的智慧的考验。
相比这些中长期的战略谋划,来自证券市场的挑战更加迫在眉睫。此时中国股市正经历严峻的暴风雪,上证指数在不到半年内下跌了50%,关于政府是否应当出手救市、以保卫这个改革成果的争论沸沸扬扬,汪国鹏所在的银行又如何抉择?也成为焦点之一。
方克冰在等待汪国鹏回京的过程中,多次想起田希云跟自己的谈话。其实那场谈话很简单,田希云说:你们云创公司的经营模式就不对,那叫晴天借伞,济富不济贫。方克冰分辩说:风险投资本是用一个设想来借钱,阴天怎么行?田希云逼问道:风险投资又叫天使投资,最早是犹太人干起来的,基因里就含有冒险、创新和不断进取。但对于目前浮燥且急功近利的中国人来说,是不是早了一步?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一点,来达到个人的敛财?方克冰回答不出来,他知道在云创分裂成几大分公司的行为中,就有这些暗流涌动。可他又能怎么办?田希云建议方克冰去找汪国鹏谈谈这事儿,看他能否知道,云创公司已经违规操作到了哪一步?
方克冰得知汪国鹏回到北京,立刻赶去见他。这么多年,汪国鹏的住所从未改变,仍然住在那栋灰色的混凝土大楼里。正逢周末,一些居民在楼下晨练,处处显得生气勃勃。
三姐给他开了门,惊喜交加,“你从美国回来了?国鹏问了你几次呢!他在书房……”
方克冰经常去那间书房,每次进去都倍感亲切。房间小巧而适用,靠窗摆着一张写字台,四壁都是书架和文件柜,存放和收藏着不计其数的文件与书藉,但却非常整洁干净,而且收拾得井井有条。汪国鹏正伏在书桌上写什么,方克冰不愿打扰他,就走到书架旁,目光飞快地扫掠着那些书藉。书名几乎都与金融和经济有关,有些书还是十九世纪的著作,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上面有格莱克的《混沌理论》,鲁德的《青史众生》,甚至还有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此外还有心理学、物理学、宗教和语言学等方面的著作……
汪国鹏回身发现了他,就放下笔,轻轻走到他身边,“你应该读读这些书,它能更好地帮助你,理解我们的工作,也理解这个时代。”
“这些书门类繁多,跟金融和经济有什么关系?”方克冰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这些学科将对事物的各种现象进行细致的分析和研究,提高你对资本市场的洞察力。”汪国鹏笑道,“市场行为是什么?是价格波动,是竞争和信息,也是恐惧、贪婪和信念……这都是人群间的相互作用,你理解了人,不就理解了市场吗?”
“我明白了!”方克冰也笑起来,“看来在你心中,这些物质和精神方面的伟大学者,也对咱中国的金融事业有巨大贡献了?”
“哦,他们毕竟是有些作用的。”汪国鹏拍拍他的肩。
方克冰从书架上抽出尼古拉、马基雅弗利的《君主论》,“那么这一本呢?”
“马基雅弗利最懂得权力。”汪国鹏又笑起来,“这本书通篇都在讲有关权力以及如何应用权力。金融市场也是如此,金钱、信息,包括其它一切,都是权力……”
方克冰惊愕不已,心想如果早点看到这本书,云创公司是否还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不觉随口问:“这本书是不是讲,如何成为一个强硬的独裁者?”
“当然,他相信手段能证明结局的正确。”汪国鹏认真地说,“但是尽管一位成功的君王,会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去达到目的,他仍将始终保持高尚的品德,这点也很重要。”
方克冰立即释然了,他觉得,自己正是如此,因而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汪国鹏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又笑道:“一个经营管理者应该很精明,同时又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自己清白的声誉……这一点,克冰你做得没错。”
“我就是这样想的。”方克冰把书放回书架上,也认真地说,“我喜欢你这些书。”
“是啊,每当我沉浸在工作中,这些书就是我灵感的源泉……”
他们回到客厅,三姐已经泡好茶,摆上了一些瓜果之类,然后去厨房里忙活。
“听说林亦明回到联办,成功地办了几家财经杂志?”方克冰笑着说。
“我也听说了。”汪国鹏仰靠在沙发背上,似乎有所向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耶路撒冷,它或许只是一个象征,但却足够神秘,让你魂牵梦萦、念念不忘。那也是你心中的圣地,当你去了那个地方,你的心就平静下来,而且走出局限的视野,可以站在更高的地方,去构建一个更加广大和壮阔的世界……林亦明回到联办,不就有所建树了吗?”
方克冰觉得,汪国鹏不但对自己充满信心,对其他人也有一份理解。他是个诚挚的朋友,会用自己的才智和魅力,让你感到轻松自如。尤其在他家中,在舒适的环境里,你随时可以对他打开心结,铺展自己的灵魂,让世俗远离,让浮燥沉淀,让心境淡然……
于是他们聊起了中国金融业,谈起了两个人都关心的一些话题。
汪国鹏神情严峻地说:“最近,随着人们对金融业界认识的深入,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摆在了国人面前,即中国的金融风险已经大如滚雷十分惊人了!相当一部份城市的商业银行、信用社、证券公司、信托公司都有严重违规经营的行为,存在大量不良资产,其后果是资不抵债,无法支付到期债务。银行业界最不愿看到的那个场景,也就是挤提风险一触即发。你还不知道吧?我的下属就挺紧张,深怕出现电影里的旧上海那一幕……”
“有那么严重?”方克冰想起自己的公司,有些不寒而栗。
汪国鹏看了他一眼,“最近人行又关闭了海南发展银行,还有广西的一批信用社。”
方克冰悚然一惊,心想下一步会不会轮到云创公司?非银行的金融机构都危险了!
汪国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直截了当地说:“云创公司是挺危险。其实啊,你们这家公司就是个‘窗口企业’,你们若不注意自己的‘窗口信用’,那就糟糕了!”
方克冰当然清楚,“窗口信用”是指有政府支持的企业信用,为一种介乎于政府和企业之间的转型期的过渡性信用。它产生于八十年代初,当时刚刚对外开放的中国,于海外融资还相当陌生,不熟悉获得国际商业性贷款和发债的方式与利弊,而且试图海外融资的企业也很难有自己的信用。对外国金融机构来说,当时中国的信用就是一个国家信用,在这种情况下,才产生了“窗口信用”。由窗口企业发行的债务虽然不具有主权债务的性质,但因有政府的支持而被国际金融市场所接受,“窗口企业”正是承荷与外载这些信用的企业。进入九十年代,中国越来越强调政企分离,公司的独立性也越来越强,这变化是跟整个中国经济改革的市场化进程相联系的,却没被多数人注意到。所以“窗口信用”仍然具有政府色彩,离不开政府概念。这时国家已不允许地方政府用财政收入为窗口公司的债务进行担保,这“窗口信用”也就含有虚假成份。到了九十年代中,问题更加严重。方克冰和汪国鹏都明白,云创公司也在其中……
方克冰感叹地说:“提起这些往事,不免让人唏嘘,可这又没办法,在经济上后起的中国,似乎难免要走过这一段泥泞的路吧?”
“但有些事能避免。”汪国鹏目光锐利地望着他,“你今天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方克冰沉默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对于云创公司,他真是百感交集,有愤怒,也有悔恨,还杂夹着痛不欲生的暗流。回到北京的头一天晚上,他几乎通宵没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一整夜。第二天早晨乔韵走进去,发现地面烟头满布,心疼得埋怨了他一番。方克冰是在两条路之间举棋不定:或者独善其身,不再去管云创的任何事,因为他这个老总早已离职;或者破釜沉舟,检举揭发一切,不惜让整个公司都跟着垮台,自己也身败名裂!而这样,就相当于他亲手毁了自己创办的公司!虽然最后拿定了主意,但现在面对着好朋友,他仍然难以启齿,他也为自己建立的企业,竟然沦落到这一步而感到羞愧和异常的难过。如今要让他去亲手打碎这一切,无异也是个非常艰难的选择。所以有好一阵,方克冰甚至痛苦得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下巴不断抖颤着,激动得满脸通红……
汪国鹏从未见他这样过,对此惊讶不已。他一直目光敏锐地注视着他,似乎在给他以力量。方克冰这才慢慢振作起来,他一气喝光了杯中茶,又把杯子重重地放桌上一放,然后把嘴唇一咬,那些话才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喷涌而出,犹如决堤的洪水……
这是一个温馨美好的周末,汪国鹏却似听到了恐怖而可怕的故事。他无法相信,他想大发雷霆,最后他也激动得浑身发抖,竟然站起来,把自己的茶杯“怦”地扔在地上……
“太不象话了!”他喝道,“他们竟敢这样?”
方克冰吓一跳,随即又叹道:“这一切只怪我,我应该早点告诉你。那次车祸后,我只说了一部份……但是没想到,他们现在越发的变本加厉了!”
“我也没想到!”汪国鹏略带指责地盯着他,“你真该早点告诉我。”
方克冰向他倾过身去,不无歉意,“我不是专门从美国飞回来,告诉你这件事吗?”
汪国鹏脸上布满了阴云,他走到窗前,望着楼外壮观的景色,缓缓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一开始不想说,也有你的道理。但你错了!你只认为这是一场权力斗争,既不像政治斗争那样充满了血腥味儿,也不像金钱斗争那样弥漫着铜臭味儿……但实际上,政治和金钱以及权力,它们都是互为目的、互为手段地纠缠在一起,反而让你当了牺牲品!”
方克冰也走过去,语气更加歉然,“我当初只觉得这是一场阴谋,是他们为了争夺权利而一手策划的。后来我又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所以不愿牵扯其中……”
“你说对了一点。”汪国鹏回身看着他,“在这场斗争或者游戏中,正直与智慧这一类优良的品质一无用处。但无论如何,你的命运也不该操纵在这些人手里!”
在他的义愤填膺面前,方克冰再次感到羞愧,“我承认在这件事上,自己有些软弱,也太清高了,居然对此置之不理。好在邪不压正,他们不会得逞太久。现在我回来了,又把一切告诉了你,虽然有些事我还缺乏证据,但他们违规经营却是事实,相信你会去处理。”
“我将如实向上面汇报。”汪国鹏一字一顿地说,又拍拍他的肩,“克冰,你也别有负罪感,有些事你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做到洁身自好。黑格尔认为,人们斗来斗去,除了生存之外,最重要的动力就是获得别人的认可,因此才有为名誉而战这个称颂性的说法。这正是人之为人的关键,也是人类自由的基础,甚至是人类生活的某种道德观。你过去为了自己的名誉而妥协,今天又为了自己的名誉而站出来,都是人之为人的核心所在。并且你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出于一种公共精神,或者说是爱国之心,因此,我为你喝彩!”
方克冰觉得这番话深奥而有趣,同时又挺犀利,不觉忍俊不禁,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你笑什么?别对人性失去信心哦!”汪国鹏也笑起来,又补充道,“甘地曾说过:人性就象汪洋大海,纵然大海中有几滴脏水,但大海并不会变脏嘛!”
方克冰也把目光转向窗外,在这个不寻常的日子里跟对方一席谈,似在聆听数百年前的金石之声,有如虎啸龙吟;而且感悟了历史沧海桑田的毫秒与空阔,真是快哉!
接下来的那几天,方克冰仍是睡不好觉,一直在思索云创公司的问题。这件事也关系到风险投资在中国的发展:在宏大而完整的创投事业中,云创公司本是一滴小小的涓流,但它却最早起步,并且经历了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其中有成功的欢乐,也有失败的悲凉;有一飞冲天的神话,也有跌入低谷的霉运;有山重水尽的迷茫,也有绝地反击的逆转……回望前尘,他这个“中国风投第一人”从中看到了创投业如何激发出人类的智慧,也看到了资本如何激发出人性的贪婪。历史是残酷的,但也是悲悯的,他真希望云创公司的现有领导者都能警醒。
跟杨玉刚沟通是不可能了。他想,不妨与叶蒙谈谈,希望她能迷途知返。
他听说叶蒙虽是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却时常在北京,于是托人带话给她,说想跟她见一面。对方刚好在北京,也爽快地同意了,还定下会面地点,说要请他吃晚饭。
方克冰很早就驱车来到指定地点,那是在一座公园旁边的绿阴后,隐藏了一座看起来并不显眼、却带有明清皇室遗风的庭院,矗立在繁华的摩天大楼之间,显得古朴而神秘。方克冰停好车,走进去,夕阳正斜斜地照射在迎面那堵墙上,上面镶嵌的几十幅彩色大照片他都不陌生,几乎全认识,皆是京城各行各业的翘楚,跨越产、学、研三界的人杰,算是作为此地的凝聚力和竞争力的一种展示。方克冰陡然明白,这就是中国企业家的富豪俱乐部。他在美国时,曾看到这样的报道,说外界普遍认为,它将在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影响着中国商业的进程。
方克冰望了望四周,不见一人,这地方也不是谁都能任意进来的。这时他又看见,叶蒙在一个格子间里朝他招手。走进去,发现这是个宽敞的大房间,家具摆设全是金丝木,古香古色,价值非凡。四壁的格子里装饰着古董,正中摆着一张金丝木方桌,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叶蒙坐在桌边悠闲地喝茶,又朝他招招手,满脸带着大姐般慈爱的微笑。
方克冰走过去,笑道:“你可真会选地方!这里的身价也挺高吧?”
“可不。”叶蒙笑容可掬地说,“这里没有银行俱乐部的金碧辉煌,也没有江南会所的楼台亭阁,但会费比起其他俱乐部一点都不逊色,还是要几十万,你也会得到奢华的享受。”
方克冰坐下来,环顾四周,冷笑道:“我听说过这里,还知道坊间流传的那句话:这里的一切都是古董,但人却是经常更新。”
“方克冰,你还是那个劲儿!”叶蒙忍不住笑起来,“听说你神秘失踪,在美国扛大包,差点儿就上街讨饭……如今回到北京,还是那么傲慢,盛气凌人,架子不倒!”
“这有什么?你没听说过《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方克冰眼睛闪亮,“我背不下来,但知道那意思,是说历史总会循环往复,今天的我也许就是明天的你!那面墙上的富豪也会起起落落,几经磨难,甚至走岔路,然后继续向前,再被重新包装,搬上舞台……”
叶蒙收住笑容,脸色变得严厉,“方克冰,你什么意思?”
方克冰却仍是笑眯眯,“我是想告诉你,在中国这部历史长剧中,商人只是个配角,也许有几句台词,但却要听命于领导阶层。近代的商业轨迹也说明,商业的力量随政治而沉浮,其间表现出来的财富圏流变,折射出了一个国家的百年历史,和商人的奋斗历程。”
叶蒙沉不住气了,站起来,指着他,“方克冰,你是话里有话呀?”
“是啊,我今天不就是来找你谈话的吗?”方克冰拉她坐下,语气更加温和,“叶大姐,虽然你今天是这里的俱乐部会员,但你应该明白,这抱团取暖的意义并不大。倘若你那边的天塌下来,没人能救得了你!因为你是在踩着刀尖行走,早晚要出大事儿!”
“我、我能出什么事?”叶蒙不悦地瞪着他,“我们在这里,也只是同行间的交流。”
“好吧,既然你要装糊涂,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方克冰也严肃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你们凭自己的那点聪明才智,把公司给分了,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你要知道,哪怕是你打法律的擦边球,也总会有清算的一天!你应该听说过京城某个俱乐部的丑闻吧?他们涉嫌违规经营,违反国家的金融条例,发行会员卡时,没有经过任何一家银行的批准……据说他们来头颇大,在海外也有支持,但照样被勒令停业。难道你愿意看见,云创公司也这样?”
“你说得不对!”叶蒙不服气地说,“我们什么也没干呀?外界传说我们违规经营,那都是胡说八道,没有任何根据,你也不能相信……”
“是的,我们对此都没有证据,但我对你们每个人都太了解了,你们会做些什么,我可是心中有数。”方克冰冷笑道,“就说杨玉刚吧,他出身卑微,但雄心勃勃,又在海外取得高学历,在公司里算得上有头脑,有胆识,也有能力。但他心术不正,总喜欢搞歪门邪道,两次做期货都赔了钱,把公司也拖入债务的泥沼……而你却跟他走得那么近,凡事都听他的!”
“是吗?”叶蒙也冷笑道,“好吧,虽然我跟他走得近,但我还算明白,对他的把戏尚能看穿。不像你,居然掉入了他精心设计的圈套,成了他的牺牲品!”
她说了杨玉刚早就知道那个国际咖啡组织的事儿,方克冰震惊不已,只好承认自己还不如叶蒙,她都看穿了这场把戏,自己却毫无觉察。但他又说:最后一次办公会上,你们的胜利可是标明了,你们也将一次次被杨玉刚所利用,来达到他肮脏卑鄙的目的。叶蒙的口气软了点,说杨玉刚毕竟是公司的第一副总,她跟冯凯等人又怎能怀疑顶头上司?方克冰愤怒地指出,杨玉刚是整个计划的直接操纵者和实现者,但若没有冯凯和丁原等人的支持,这么荒唐的事情也将无法成立。他又说:你别看杨玉刚行动果断,遇事总能迅速做出决策,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真要是有危险,他照样会弃你们于不顾,让你们几个也当他的牺牲品……
话说到这份儿上,叶蒙也有些不安。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尚能看清自己的处境。她虽然在分公司里弄到一些好处,到底陷得不深,没必要去当别人的牺牲品。她也知道杨玉刚是以个人利益相诱,迫使公司高层同意了他的主张;并且隐瞒真相,设下圈套,逼得方克冰上钩,放弃了公司一把手的位置。此人心狠手辣,还会继续铤而走险,谁也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难道自己当真要给他陪葬吗?她更清楚,今天方克冰有备而来,必定是想让自己配合他,找到杨玉刚犯罪的证据。但对方是那么狡诈和深不可测,她又何必去蹚这个浑水?
叶蒙思前想后,竟然犯了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喝茶……
她的心思逃不出方克冰的眼睛。方克冰知道叶蒙是个精明人,或许比他还要近距离地接触事态中心。但想让她痛下决心,立刻透露杨玉刚的秘密,显然也不太可能。毕竟她跟此人曾经狼狈为奸,现在也有利益的结合。他只希望这位大姐不要陷得太深——方克冰重情重义,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公司草创之初,叶蒙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以及她立下的汗马功劳……
他这么想着,不由得站起来,走到装饰典雅的古董架面前,观察着那些价值不菲的藏品。他发现其中有几样,正是叶蒙所钟爱的玉石翡翠,它们考究别致地陈设在格子里,散发出静静的光辉,显示着不凡的身价,以及深远的文化渊源……
方克冰突然受到启发,于是拿起一副玉鐲说:“这是你喜欢的东西吧?人们常把翡翠作为纯净高洁、稀世珍宝的代名词,这些深藏于崇山峻岭的天然奇珍,一旦经过磨砺、露出真颜,便成为琳珑剔透的宝石,而且价值连城!但我最欣赏它的一点,是它象征着纯洁、公正、勇气的精神,我认为,这也是人所需要的品质。大姐,你既然喜爱玉文化,把每一件翡翠都视为珍品,那么你也该具备它的精神啊!否则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走到目瞪口呆的叶蒙面前,轻轻放下了那只晶莹透亮的玉镯,“我还想让你知道,这既是一件女性的装饰品,但它也可以成为手銬和锁链!”
他大步走出房间,头也不回地说,“你的晚饭我不吃了,一并谢过!”
叶蒙望着他走出去,竟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而且作声不得。
几天后,方克冰正要赴美,便听说叶蒙离开云创公司,低调地去一个机关当了副局长。他回到弗罗里达没多久,又传来日本最大的百货商仟佰度破产的消息,这对云创公司来说是雪上加霜,而且必然会波及到海天商业中心。方克冰不放心,欲再次返回北京。他把工作安排好,就给巴伐利亚打电话,说对不起了,我还得回一趟中国……
“没关系。”这位巴西富商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给我的非洲丛林增添几个人猿泰山,让他们抓着树枝飘来**去……我儿子就喜欢玩儿这个!”
方克冰哈哈大笑,觉得对方真有趣。“没问题,这事儿很快能搞定。”
他又跟团队里的工程师商量,要制造一批大猩猩。方克冰知道这数量不会小,巴伐利亚本人就像个老顽童,不折腾一番决不罢休。好在减压公园已快完工,他也可以基本放手。
方克冰回到北京的当晚,仟佰度破产的消息就传遍坊间,而海天商业中心也成为新闻媒介的焦点。他放下行李,让妻子打开电视机,正好看到商业中心的总经理周波在接受记者采访。他说:仟佰度只是我们的一个配货商,对海天商业中心单纯地输出商业管理,没有任何投资方面的合作。这个公司的破产,应该不会对海天商业中心造成危害。记者们问及商业中心最大的股东云创公司的经营情况,周波并不回答,便匆匆结束了采访。方克冰心里感到不妙,但又有几分欣慰——幸亏在几年前,他就坚持让海天商业中心和母公司云创脱钩,也跟仟佰度解除合同,转为合作关系,成为独立的法人集团自主经营。否则城门失火,必将殃及池鱼。
所谓祸不单行,一个月后,中国人民银行发布公告说,鉴于云创公司严重违规经营,不能支付到期债务,决定关闭。值此,曾经炙手可热的这家大型非银行金融机构,便在风雨飘摇中谢幕。方克冰不知道杨玉刚等人作何反应?他立即给汪国鹏打电话询问情况。
汪国鹏在电话中说:“克冰,多亏你如实反映了一些事情,现在央行要重手治理云创公司,虽属亡羊补牢,但时机犹为晚也。我们将依法成立清算组,对云创公司进行清算,而且委托一家证券公司,管理你们下属的证券交易营业部,让它能正常工作。云创公司下属的合资、附属和控股的非金融性企业,也可以照常营业。其境外债务和境内自然人的合法债务,都将全额偿付。其余债务的清理办法,会由清算组另行公告……”
虽然早有预感,而且斩钉截铁地下了决心,但对方克冰来说仍是晴空霹雳。他也没料到,结果居然是这样!这也太戏剧性了——总裁辞职三年后,公司竟被关闭!云创现在成了北京城热议的中心,许多传说飞短流长,一时间难辩真假。即使把全世界都给了方克冰,他也不愿看到这个结果,而他除了拭目以待,却别无他法。想到公司竟被处以极刑,债务也多达几十个亿,方克冰欲哭无泪。他当然很清楚,这些债务都是动态的,难以计算,但不良资产和亏损项目肯定也占了多数。闹不好,还会引发国有商业银行的金融风险,他也是罪莫大焉!
“你是不是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有一天,乔韵这么对他说。
方克冰烦恼地挥挥手,“你知道什么?当初是我在经营管理,我也有责任……”
“那又怎么样?你早就辞职了,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妻子上来摸摸他的额头,又摇摇他的胳膊,“哎,你只是个凡人,没有三头六臂,别把这些都揽上身好不好?”
“不管怎么样,我们当时办公司,初衷都是好的……”他难过地说不下去了。
方克冰此时百感交集,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金钱?权势?真正的生活?还是中国经济的起飞?他只知道自己没做错,他已经拒绝了太多的**,也付出了不少人生的代价。如果当初那个班子全都听他的,而且杨玉刚不搞鬼,可能也不会有今天,竟把公司也拖垮了!
乔韵又安慰他说:“这是件好事。当初你们在中国本土领跑创投,也曾昂扬奋进,势不可挡,让全世界都看到了中国人的智慧与力量。今天一场巨浪打来,让你们回到了初始的洪荒时代,但可以预见,中国创投业还将蓬勃发展,迎来一段光辉的岁月!”
“你说得真好!”方克冰握住妻子的手,眼睛发亮地看着她,“你才是我的知音。”
乔韵抿唇笑了。她没告诉丈夫,自己已经开始动笔写《剩者为王》。她也希望这本书能引起中国创投业和投资者的共鸣,所以才把书中的一些话,说得那么富有张力。
云创公司有十几个证券营业部,此事发生后,幸好没受影响,只有苏州那边发生了小规模的挤提。而方克冰和汪国鹏最担心的那两期债券的发行,由于起初销售不畅,杨玉刚便违规售予了普通公众,现在果真造成严重后果。许多购买了债务的个人投资者,得知云创公司倒闭后,都跑到证券营业部去询问。这些人以中老年为主,金融知识和心理承受能力都很差,于是紧张不安,怨气冲天,甚至要求这笔为期三年的债券,现在就提前兑付,或者退还本金。闹得工作人员挺头痛,只好向上反映,促使人行也在考虑答复,真可谓人仰马翻……
云创公司清盘之际,一直是上任没几年的总经理赵伟业在顶着,原来那班人马却都躲起来。冯凯、丁原不知去向,杨玉刚也狡猾地脱身了,据说已经移居香港。
那一天,太阳透过云层映照着北京,气压很低,方克冰突然接到杨玉刚打来的电话。
“喂,是你吗?”他不提名冠姓,便直截了当地问,“是你把公司的情况透露给汪国鹏?让他来出重拳打垮了我们?难道这还不是你对公司的背叛?告诉你,尽管让它倒闭好了,我才不在乎呢!我现在香港逍遥快活,让那个该死的公司见鬼去吧!”
方克冰打了个冷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就愤怒地骂道:“你这个流氓!”
对方无耻地笑了,“你才知道啊?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他扔了电话,让方克冰猝不及防,真是典型的杨玉刚的风格!
突然间他又警惕起来,觉得这是杨玉刚在向他挑战。那个瞬间里,方克冰真正感觉到了愤怒、憎恶与恐惧交替上升时,才会产生的一种复杂心理。好比你去击打一条毒蛇,以为它已经死了,不料它又挺起了身子,恢复了活力,而且难以置信地向你扑过来……
方克冰不由得想,金钱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会逼着你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想当初,此人刚进公司,他还以为他俩会有永恒的友谊呢!但一次次艰难痛苦的较量,却让他们站到了两个对立面。而那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又给他造成了多大的精神折磨啊!如今这个电话犹如一瓢滚烫的油,浇到了他心头仍然鲜嫩的伤口上,也激起他的满腔怒火。他深知对方精力充沛、才华卓著,凭智力和拼精力,他都不一定斗得过他,但他还是会应战。正像凡尔纳笔下的那位船长,为了继续航行,不得不烧掉他的船只。方克冰也是一样,即使不能大获全胜,甚至落个粉骨碎身、彻底毁灭的下场,他也不会再退却。但这次他坚信,命运之神将站在自己一边。
他想起一个资深的银行家朋友,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当你望向深渊,并且发现那是个无底深渊时,就在那一刻,你会找到自身的优势,那正是你不至于落入深渊的关键。
是的,他要坚决地迎接挑战,而且肯定不会落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