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金融家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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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北京城最神圣也是最神秘的地方,田希云没想到今天蓝图成真,自己居然能进去!

确切地说,他不是走进去,而是坐着方克冰的车开进去的。以前他连中南海的正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只知道市中心的一处绿瓦红墙内,有一大片碧波**漾的湖泊,那是首都乃至全中国的心脏。这次他们是从北门进入,这道门看起来很普通,高高的墙是灰色的,里面露出古色古香的飞檐。入口分了三个通道,中间走车,两边各有岗亭,分别站着两个警卫。事先警卫部门已经得到通知,这十几辆车驶入中南海,只是登记了车牌号,便一一放行。

正值1988年的秋天,秋高气爽,这个最高中枢的所在地很漂亮,满地红叶,湖水碧绿,一幅斑斓绚丽的秋景,田希云有些懊恼,后悔没把照相机带来。这一串轿车沿着宽阔的林**驶去,两边都是高大的梧桐树,路旁却是楼层不高的老式小楼,小楼外面有门,也有警卫把守,还有便衣在四处巡逻。然而这条路却清静幽雅,看起来很空旷。头上是巨大的伞形般张开的树枝,脚下是厚厚一层秋天的落叶,车开上去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湖面上也漂满落叶,触目所见,皆是一片金黄、淡黄、深黄、浅黄……真是层林尽染,万类霜天!

中南海是中海和南海的合称,位于北京故宫西侧。面积约1500亩,其中水面就占一半。中南海的前身为西苑,历朝历代一直是帝王的行宫,现在为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的办公场所。这次汇报会能在此地举行,真是田希云能够想象到的最高级别了。

他们把车停在一个宽敞的停车场里,然后一行人鱼贯而入,走进一处别致的庭院。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种着几棵高大的松柏,鸟儿在枝头鸣叫,衬托着蓝天白云,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几间平房掩隐在葱郁的树木中,那就是国务院第三会议室。今天中央高层将听取《中国证券市场创办与管理设想》的有关汇报,第一次着手推动中国证券市场的建立。

在这件事上,方克冰也是功不可没。他把这一揽子“白皮书”呈给了国务院研究中心的一个高级干部胡玉斌,再由他提交到中央高层,而且在一周左右就批了下来——中央领导希望财经领导小组听取一下这个汇报。于是在这一天上午九点,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副组长陶一朋和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兼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秘书长郑庭轩共同主持了这个汇报。参加者还包括国家经委主任顾开详,体改委副主任鲍志文,财政部副部长张诚怀,央行金融管理司副司长李南等三十多人。汪国鹏因公司里有事儿没来,方克冰为此感到很遗憾。

会议开始,先由方克冰作“关于开办证券交易所研讨情况”的全面汇报,内容有三方面:关于开办证券交易所的必要性和时机;关于证券交易所管理体系的形成与市场的组织;关于对开展证券交易所筹建工作的建议。他还提出了很多新鲜而尖锐的问题,比如证券市场的经营,主要应由信托投资公司和证券公司参加,商业银行不宜进入股票市场等等。方克冰最后建议,首先在北京成立证券交易所,由体改委牵头,计委、财政、人行等有关部门及金融界组成国家证券领导小组,今后在适当的时候,再成立国家证券管理委员会……

然后各位领导分别就股票上市提出许多问题,整个会议的讨论过程,气氛都挺热烈。林亦明和“白皮书”起草小组的成员也参加了这个会议,详细解答有关领导的重要提问。

郑庭轩首先发言:“中央领导让一朋同志和我,听取有关证券交易所的研讨汇报,看看条件是否成熟,提交到中央财经领导小组议一议。股份有限公司股票上市需要什么条件?应该由国家管理机构来审批吧?管理也该很严格吧?”

林亦明介绍了美国中小企业的股票上市情况,方克冰又介绍了他的情况,说他在华尔街干过。

郑庭轩就问:“那么你们有没有研究过,资本主义有哪些可以为我们所用?我国理论界有人提出,社会主义不能搞期货交易,只能现货交易,是这样吗?”

起草小组成员,那位经贸部的部长助理说:“期货运用好,也能分担风险,促进市场。”

顾开详也问:“公有制为基础的企业和私有制为基础的企业,股票上市有何区别?”

田希云用以色列国营企业上市的法律规定与有关做法,对此作了解答……

张诚怀问:“西方国家的商业银行与投资部门,为什么要分开?”

方克冰回答:“股票市场的管理与组织具有一定的独立性,银行出面管理不合适。证券业和银行业要长短资金分开,规避风险。要不要混业经营?这本是一个长期的矛盾。银行不能用存款去做股本投资,也就是买卖股票;长期投资要用长期融资的办法,那就是股票市场。所以这两个本是一对冤家。短钱长用是不行的,长钱短用是划不来的。当然这两个市场,也即长期资金市场和短期资金市场是有分有合的。市场不成熟的时候,如果硬要合在一起,会产生很大风险。”

听了他这么专业的概述,几个领导都点头称是,似乎有些明白了。

鲍志文又介绍说,目前全国有745家信托投资公司,专业银行系统占了400多家,还有一些未经人行批准的证券公司,最近都要清理。又有一些领导提出来,企业不透明,股份制就实现不了,需要评估才能上市。还有领导说,要建立国际标准的会计制度和审计制度……

鲍志文又说:“你们年轻人花了大量时间来研究,很有必要。我同意证券交易所是深化改革的配套措施,但它具有特殊性和复杂性。在公有制的情况下,怎么搞交易所?会不会产生另一些问题,比如投机、市场波动……我们心里都没底。要积极筹备,也要根据条件逐步发展。”

郑庭轩也笑道:“我们这些中青年,也是搞证券市场的积极份子。关键是公有制怎么个公有法?还有改革财产所有权的问题,看用什么方式来解决?股份制本身也是核心问题,要探讨……我报个名吧,作为志愿兵,体改委为主,我参与,要尽快搞出来!”

一直没发言的陶一朋,这时接着说:“我对股份制一直是支持的,资本主义搞股份制是规范的,是商品经济发达的产物。现在搞,困难多,但不管有什么困难,也要奋斗,要搞出来!是公有制的股份制,这样,经济的灵活性可以大大增加,这件事我很赞成……”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此事现在看来不成熟,但又不得不干!”

会议气氛值此更加活跃,大家都畅所欲言。此前方克冰跟众人商定了一个目标,要争取在中央层次设一个领导小组,专门抓筹备交易所的事。于是他在会上提出来,主持会议的陶一朋和郑庭轩似乎也认可了,但最后却没能达成共识。至于牵头部门,张诚怀希望由人行牵头,陶一朋却说,人行负责的事儿太多了,最好由体改委来牵头,鲍志文也就同意了。

会议至中午才结束。这次会议虽没形成一个具体的东西,但总算是对中国资本市场的一次重大推动。田希云和林亦明欣喜若狂,激动万分,散会后走出会场,两人就拥抱在一起。

林亦明高兴地说:“真没想到,这么重大复杂的事儿,竟然得到了中央领导支持!”

“是啊,我们在华尔街的约定,已经进入了实施阶段。”田希云也很兴奋。

方克冰陪着胡玉斌走出来,含蓄地对他表示感谢。后者也感慨地说:“对你们这个白皮书,我是很欣赏的,也从中获益非浅。我还将继续尽自己的义务,让中央更重视这件事。”

胡玉斌是方克冰父亲的老部下,他又问候了老领导方越池,这才上车离开。方克冰却对这次会议的结果不太满意,觉得不算很成功。虽然讨论热烈,见仁见智,但他们起草的“设想”到底是通过了?还是被否决了?却没任何具体结论。甚至有领导认为,在中国建立证券市场的条件尚不成熟。那什么情况下才算成熟?如果不去推动它,又何时才能成熟?

方克冰就在停车场用“大哥大”手机,迫不及待地给汪国鹏拨打了一个电话,把会议情况都告诉了他,希望他能指点迷津,往下该怎么办?

“老弟,你就放心吧,历史不可能倒退!”汪国鹏坚定地说,“虽然在目前,建立证券市场的条件尚不具备,但从今后改革的发展趋势来看,肯定要走这条路。我敢断言,中国的证券市场不是以这种方式搞起来,就会以另一种方式搞起来,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你是说……”方克冰眼前一亮,“咱们还得继续干?”

“当然了,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们可以曲线救国嘛!”汪国鹏幽默地说,“我这阵有点儿忙,咱们过一段再仔细商量。克冰,可别泄气啊,事实证明我上次说的没错,这件事必须在三股力量的推动下才能往前走:地方政府和企业,海归和商界精英,然后就是中央高层。但有些官员年事已高,缺少高瞻远瞩的知识背景,和推动此事的魄力与胆识;而我们这批人,就更多一些事业心与国家使命,但意识形态和技术操作的问题又没解决,任重道远啊!”

方克冰心领神会,放下电话就去跟田希云商量,决定紧锣密鼓地继续干下去,再成立一个“中国证券市场设计小组”,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就拿出一些具体的设计方案。两人在车上又议了一阵,都觉得这个“自发研究设计”的团队很好,是一股能够破冰的新锐力量。

1989年的春节,北京城格外热闹,年味儿十足。物资上不像前几年那么紧张,传统习俗也没改变太多,少年人都怀着一颗单纯的心,对过年还有一种原始的期盼;而成年人则更加潇洒,他们上面还有父辈,这个世界轮不到自己去支撑。以前守岁只能摆龙门阵侃大山,午夜时分免不了哈欠连天。自从1983年起,突然冒出个春节联欢晚会,华丽丽的盛大场面震撼人心,有吃有喝有春晚,那才叫喜庆祥和呀!更令人高兴的是,家家户户都已添置了电视机,无论彩色还是黑白,总之看春晚节目不用再四处奔走,因为流动作战而倍感幸福。

初五那天,方克冰接到汪国鹏的邀请,带着妻子乔韵一起去拜个晚年。汪国鹏住在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大楼上,是单位分的房,装修简单,跟他本身一样平易近人。他妻子叫陶玉洁,是个普通教师,方克冰称她为三姐,此时便热情地端出花生瓜子之类的小吃,又拉着乔韵去厨房包饺子。把两个男人留在陈设朴素因而显得很温馨的客厅里,让他们去聊个痛快。

“春节你和三姐就在家里,没出远门吗?”方克冰喝着香喷喷的茉莉花茶,随口问。

汪国鹏却兴奋起来,“出门了,我们回了一趟陕北,看了看我们一起呆过的知青点,又去了安塞。那里的腰鼓跳起来可是轰轰烈烈,极为壮观,据说十五比初一还热闹呢!”

“你对陕北还真有感情!”方克冰感慨地说,“我跟乔韵也去了山西平瑶,那里每晚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你可以看社火,玩儿龙灯,吃饺子,放鞭炮……年味儿也很足啊!”

细心的汪国鹏看了看厨房,“听说乔韵对你有意见,说你经常忙工作晚回家?女人都想要一份只属于她的生活,哎,你方克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凭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啊?”

方克冰无可奈何地撇撇嘴,似乎无从解释,“我没什么特别地方呀?也没觉得自己跟常人不一样啊!只是我的工作比较特殊,比别人事情更多,家里人都该理解和支持嘛!”

“那可不见得!”汪国鹏睿智地笑道,“如果我们搞一份社会调查,分别去问男人和女人,你们婚前对对方了解吗?多半的回答都是:当然了解。若再去问他们,你们婚后幸福吗?答复可就大相长径庭了!男人会喜滋滋地说:更幸福了,而女人则有一半会说:还不如婚前呢!”

方克冰忍不住笑起来,“你说这话的样子,真像个社会学家。”

“我们搞管理工作,也就是做人的工作,怎能不去了解人呢?”汪国鹏又继续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婚后男性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料了,而女性却会发现,婚前浪漫的憧憬,变成了柴米油盐的现实,她们有些人还真是接受不了呢!”

“可你跟三姐却没这些问题,你们如此般配,且互为精神支柱。”方克冰羡慕地看着厨房。

简陋的厨房里,三姐和乔韵正在包饺子,他们和的是羊肉大葱馅儿,加了不少香油,待会儿吃起来定然是油汪汪、香喷喷。三姐是个眉目端庄、性格开朗的中年妇女,跟她丈夫一样经常笑声朗朗,似乎天塌下来也不愁。她笑呵呵地说,你瞧今年这节过的,咱什么也不缺了,再不象从前那样,买点小鲜肉都要票证了,他俩今天可以畅开吃个够了……

乔韵细心地捏着饺子,她包的饺子很好看,带有皱边那种,就像一只只饱满的小菱角。她想了想,就若有所思地说:“三姐,我很羡慕你跟汪大哥,精神世界那么一致……”

“当然。”三姐自豪地说,“我跟他是患难夫妻。”

陶玉洁跟汪国鹏是在延安插队时认识的,那时他俩就在一个生产队里。他们虽然年龄相近,但家庭出身却不同,算不上门当户对。三姐的父母都是高干,汪国鹏的父母却是普通知识份子。然而一场革命风暴反倒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他俩都属于“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也即同类项了。知识青年谈恋爱的故事,无非是在逆境中互相帮助,由仰慕而升华出来的爱意。但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又是在那种特定环境下产生的感情,总会埋下矛盾重重的隐患,若想维持一段健康持久的婚姻,夫妻双方都要精心营造。但这一对却极为般配,因为女性本是弱势群体,和她的高门第正好此消彼长;而出身低微的汪国鹏却有大家风范,具有领袖魅力。三姐也算慧眼识英雄。婚后他俩从没红过脸,贵族和平民的区别乃至鸿沟,早就消弥于无形了……

这时汪国鹏已跟方克冰聊到正事儿,他说:“中南海会议的精神,我们应该加深理解。当时有些领导不是说过吗?既然这事儿有必要去做,那就先由基层自发研究,然后再变自发为国家有组织地研究和筹划……这一点我们仔细想想,不就是个民间推动,政府支持吗?”

“是啊!”方克冰眼睛一亮,“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民办官助嘛!”

汪国鹏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很多人都这么想过,我也这么说过:要有一股新锐力量来推动这事儿。我们得再想想办法,以各种方式在不同程度上,参与证券市场的筹建。”

“还有经费的事。”方克冰也深思着,“那天田希云派一个叫杨柳青的女士来找我,实际上是问我要赞助,我就给了他们十万元。但这远远不够,还要从根子上来解决才好。”

汪国鹏听说了详情,不禁哈哈大笑,“这个杨女士挺有意思,看来也是一员干将啊!这既是他们的事业心,也是国家使命,我们国企怎能袖手旁观?你做得对啊?”

“是啊,我们当然不甘落后。”方克冰急切地盯着他,“老兄,你有什么高招?”

汪国鹏早就胸有成竹,“中南海会议我没参加,但我后来去找过郑庭轩,向他讨个主意。他对此事挺热心,还给了我一个安慰的说法,也是那个意思:民间发起,政府支持。”

“好!”方克冰一拍沙发扶手,“我们就在这八个字上做文章。”

汪国鹏果敢地说:“对啊,官督民办,古来有之。一百多前,李鸿章的轮船招商,盛宣怀的通商银行,都是如此嘛!谁是民间?我们这些人也算民间吧?我想啊,咱俩再分别去找一些有识之士,和一些有钱的大公司,游说他们,都来赞助一把。”

方克冰心领神会,兴奋地接着说:“好办法,这事儿即要去做,就得去研究;既要研究,就得有个机构。但政府不会专门派人去搞,国家也不会给编制,更不会出钱,那就只好我们来做了!这样不但可以成立一个组织来具体操作,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经费问题。”

“是啊,我们也相当于拿到尚方宝剑,可以这么去操作……”汪国鹏想了想,又说,“但我们还是得注意一点:少说多做,低调筹备吧!”

春节过后,大雪纷飞的一天,九家非银行的金融机构,包括中信、光大、北京国投、云创公司和汪国鹏的信托投资公司,其负责人齐聚北京饭店,讨论中国证券市场的早期筹备工作。很多国家级的金融机构也派人参加,这次会议于是被戏称为“北京华尔街会议”。

会议最后确定,凡愿参与此事的各大公司,每家都要拿出五十万元人民币,作为组建这个研究证券市场机构的经费。至于这个机构叫什么名字,会议上没有定论。

又过了不久,这几家公司再次召开负责人联席会议,详细讨论证券市场的筹备工作。有人说,这个机构应该叫“北京证券交易所筹备办公室”。汪国鹏不同意,说太高调了。方克冰就建议说,不如叫“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简称“联办”。又有人说,取这名字会被误解,认为是证监会之类,或被认为是组织中国证券市场的那帮人。方克冰笑着说,我的本意正是如此,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字的英文缩写是SEEC,一般国家的证券管理机构都用类似的缩写。

此后这个名字果然糊弄了很多外国人,认为“联办”是中国证券的最高权力机构。误解造成了一些麻烦,但也给“联办”的工作带来了不少便利条件。

田希云没参加这两次会议,他知道此事后,不禁笑道:“联办?什么破名字啊!”

方克冰打电话给他解释说:“我们就想起个含糊的名字,半官半民,让洋人有充分的想象力。拉大旗做虎皮,才好办事儿嘛!希云,这事儿你一定要来干啊,我们就全靠你了。”

方克冰已经跟汪国鹏商量好,这个“联办”由他俩牵头,但得让田希云和林亦明来具体干。道理很简单,他跟汪国鹏都是公司老总,另有自己的一摊子,不可能亲力亲为。

田希云听说了详情,欣然同意,说你们鼓动了那么多人,费了那么大劲儿,也凑齐了经费,我和亦明当然义不容辞。但我们还得拉几个人来干。方克冰说,那就是你的事儿了。田希云已经想好,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杨柳青拉进来,她的才华和能力,会让许多男性都黯然失色。

他去找杨柳青那天,正逢这个冬季里的最后一场大雪。白皑皑的雪花漫天飘舞,北海、后海和什刹海都是银装素裹,红砖绿瓦的亭台楼阁分外娇娆。北海的湖水早已冻结成厚厚的冰层,溜冰场上人流拥挤,溜冰爱好者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他们身穿五颜六色的紧身毛线衣裤,头戴各式各样的遮耳小帽,在光闪闪、滑溜溜的冰面上穿梭、追逐,看上去五彩纷呈……

田希云找了很久,才在人群中找到杨柳青,她一身红衣红帽,就像一只轻灵的燕子穿行在人群中。她双臂或抱在胸前,或背在身后,脚下的一双花样冰刀,圆熟而巧妙地滑行着,时而前进,时而旋转,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在各种轻盈优美的姿态中都能自如地保持着身体的重心。田希云知道她从小爱好溜冰,中学时曾得过滑冰比赛的亚军,因而听她的同事说,她来北海了,就知道她准会在这儿。此刻他欣赏地看着这个北大女教授溜冰,觉得她仿佛滑行在人生的道路上——她是不会摔倒的,即使摔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杨柳青正大幅度地摆着手臂滑过田希云面前,突然一扭头看见了他,脚下的冰刀立刻一转方向,嚓地一声刹住了。但惯性作用仍把她往前推动了好几米,滑过之处露出了两道白痕,冰碴也飞溅在蓝灰色的冰面上。她脱下手套,揉搓着冻得发红的脸颊,轻快地滑到他身边。

“你这个不爱运动的人,今天怎么想起来溜冰场了?”

“我虽然不爱运动,但却喜欢欣赏运动啊!电视上的体育节目,我也最爱看了……”田希云微笑地瞅着杨柳青脖子上那条鲜艳的拉毛围巾,“这条围巾真漂亮!”

杨柳青解开围巾,扯下帽子,一头短发直冒热气。她闪动着清亮的眸子说:“别扯这些淡了,你大冷天的来找我,准有什么重要事儿?快说吧,我可是等不及了!”

“我现在偏不说,治治你的急脾气。”田希云伸手拉着她,“走,我请你吃晚饭。”

“那我可要吃饺子!”杨柳青带点儿娇嗔地说,“春节我都没吃够。”

田希云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留美博士,胃口怎么这么土呀?”

杨柳青抿唇一笑,扭头走在前面,“我爹可是老农民,再说,我也是帮你省钱嘛!”

他们就在北海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份简单的饺子。杨柳青要了一碟醋,吃得津津有味,田希云却只想说服杨柳青,让她把人生目标转移到另一个重要位置上。

晚饭后,田希云开车送杨柳青回北大,却不愿进她的宿舍,说雪已经停了,你陪我散散步吧。杨柳青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也配合地套上一件黑呢大衣,跟他一起漫步在校园里。

这是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冬夜,校园宽畅的道路上渺无人迹,屋顶、树干和两旁的积雪,被路灯洒下的光芒辉映成淡淡的黄色,仿佛玻璃碎片似的闪闪发亮。浓黑而静谧的天空里,有几颗孤单的星星在寂寞地眨着眼睛,不知从哪里飘来了阵阵歌声,如泣如诉,深切感人……

“你们北大校园真好!”田希云感叹着,“咱们就像是在梦境里徜徉。”

杨柳青却有些不耐烦了,“喂,那件事儿,你还不赶快说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田希云不禁笑了,“哎,你最近是不是又去打桥牌了?”

杨柳青的眼睛亮闪闪,带着挑战的意味。“是啊,你们现在都有事情做,我没有嘛!你们搞那些具体方案,我也插不上手啊,所以我只好冬眠,等到春回大地的那一天。”

田希云高兴地叫起来:“好,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这么说,如果我们把一切都搞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际,你就会来加入我们?当这东风第一枝,对吗?”

树枝上有一小撮积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化在杨柳青的脖子上,让她感到一阵寒意,也让她更加精神抖擞。“没问题呀,真到了那份儿上,我是义不容辞!”

“不惜扔掉你的教授职业,抛弃这安静的生活环境?”田希云又紧逼一句。

“事实上,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什么教授的位置呀,还有名或利。这些东西在的时候不要太欢喜,去的时候也不要太可惜。”杨柳青认真地说,“你知道,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我觉得人最关键的还是要有一个灵性的光芒,能够参与到人类的进步中来。”

田希云拍拍手,简直想欢呼了,“说得太对了!我早知道,你是一个社会责任感特别强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有道德感的人。这种人总是致力于变革社会,甚至是创造社会。这样的人对我们正在进行的那件事,怎么可能袖手旁观?现在我就向你汇报一下最新进展……”

他兴奋地说明了情况。“你看,什么都齐全了,只缺人了,我才来找你。你这个大才女,能不能赶快行动起来,积极参与到我们之中啊?否则你那些才华,可都没有大用了!”

杨柳青也不禁笑起来:“你别再用激将法了。其实真正能打动我的,只有一个标准:如果这事值得你全身心投入,那么它就应该有一个好的开头,那样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这么说,你答应辞去北大教授的工作,参加我们?”田希云这么问时,仍有些紧张。

杨柳青停顿了片刻,认真思考,怎样做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她这辈子梦想挺多,虽然学了一肚子马列,当年的毕业论文居然是“论私有化”。她还推崇罗素,对民主和自由也有许多向往,但命运却安排她当了一名政治教员。现在她回忆着近年来的生活状态,觉得自己是该有个大大的改变了。真能去这“联办”工作,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考验。她还没离开过单纯的校园环境,也从未在社会上混过,什么做生意、炒股票,对她来说都如听天书,如今正该尝试一下,看自己最终会在哪个领域得到最好发展?况且在目前的经济形势下,这也是每个有志之士都求之不得的选择。可以想象,她一定会派上大用场,既然如此,那还犹豫什么?

于是她简洁地说:“好,我答应你,趁着还没开学,没有排课,赶快辞职。”

“也别辞职。”田希云深感欣慰,又忙说,“现在不是流行那个什么,留职停薪吗?”

“行啊!”杨柳青痛快地说,“我去跟学校商量一下,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田希云望着头顶上深邃而高远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饱含着热情说:“这个夜晚真美好,它预示着严冬即将过去,欣欣向荣的春天就要来到了!”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美好日子,“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的签字仪式,在北京一家豪华的大饭店隆重举行。

方克冰走进那间大会议室,只见墙壁是淡黄色,地板是深红色,又铺了一张绣着波浪形图案的金黄色地毯,天花板正中还悬挂着一盏金碧辉煌的水晶大吊灯,处处显得华丽无比。会议室的正前方摆着一张铺着紫色丝绒台布的长桌,桌后有一排黑色皮靠背椅,下面却空着很大的位置。他想今天大事已成,自己应该低调一点。于是独自悄然地选择了一个不显眼的座位,坐在那几扇高大的玻璃窗下。窗户也擦得锃亮,在阳光映衬下闪闪发亮,认人心情倍儿爽。

今天来得都是大企业家和商界精英,他们不断涌进来,毫无顾虑地高谈阔论,房间里回**着这些高论与低语融合时的嗡嗡共鸣声。周围有人发现他和认出他,纷纷跟他握手与问候,他只是矜持地笑笑,微微点头,默不作声。又有一些高层领导走进来,立刻有人上前接待、招呼,然后便被簇拥着坐上主席台。黑色皮靠背椅很快坐满了,汪国鹏也在上面,他拿眼四处搜寻了一下,方克冰知道他在找自己,连忙低下头去,心里有一种童心未泯的真趣。其实他心情也很激动,因为今天的会议对他来说,应该具有一种特殊的象征性的意义。每一个男人从小到大,谁愿意虚度年华、碌碌无为、无所事事?谁不向往着建功立业、对社会做出卓越贡献?在这一刻,方克冰觉得自己仍然年轻,又重新燃烧起理想的火焰,振奋起事业的雄心。

会议开始,由汪国鹏主持,首先下发了《中国证券市场创办与管理的设想》及具体方案,然后宣布,今天到会的九家出资企业要签署一个协议,以便共同组成这个“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协议里开宗明义地说:鉴于本协议签字各方均赞同“设想”中的基本思想,认为在北京建立一个全国性的证券市场是必要的,并愿信守根据本协议制订的“联办”章程,经充分研讨和友好协商,按照自愿、平等和诚实信用的原则,特成立“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联合办公室”。它的任务是:在共同研究、设计和协调的基础上,为上述目标的实现,做组织机构、规划设计、规章制度的订立,立法建议的提出、人员培训、资金筹措和使用、政策协调、配套措施和宣传教育等各方面有关事宜的准备工作,并在经国家批准后,成立北京证券交易所……

协议还明确规定了一些终止条件,比如国家不批准成立证券交易所,或全体会员公司一致同意放弃等其它原因。至此,这批年轻企业家和海外学子的所有努力,算是获得圆满成功。签字协议完成后,人人都踌躇满志,有人还扬言说,不久的将来,会员企业将发展到几百家!然后是集体照相,方克冰一直躲在众人身后,以至于照片洗出来,他发现自己只有半个脑袋。但他仍被选为“联办”秘书长,理事长是人行的一个高层领导,总干事也是人行的一个司长龙正良。林亦明担任副总干事,田希云是首席律师,杨柳青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

汪国鹏没在“联办”任职,虽然此事在他和方克冰的积极支持与倡议下才能搞成,但他比方克冰躲得还远。有风声传出,他可能会调离目前岗位,去人行任职,他也不宜出面。

那天晚上,“联办”出资宴请大家,众人尽欢而散。

方克冰和田希云携手走出饭店,都有些醉意,一向开车不喝酒的方克冰,也灌了一杯。

“好!这叫浮一大白!”田希云当时就冲他竖起大拇指,“应该的,痛快呀!”

此时他俩面对这静谧而美丽的春夜,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情更加舒畅……

“那话儿是怎么说的?”方克冰自嘲地开了口,“炒房炒成房东,炒股炒成股东!你瞧我们俩,都成了联办的房东和股东,这就是我们的本意吗?”

“应该的!”田希云坦然地微笑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

“好,就让我们担负起这天下的兴亡!”方克冰说时,感到豪情满怀。

他不记得是怎么跟田希云分手的?只记得自己长久地伫立在这空寂无人的街头,静静地聆听着城市仍然喧闹的声音。他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深蓝色的夜空里有一颗流星滑过,很快就消失了。它也许存在过几千万年甚至几万万年,但在这一瞬闪亮过后,它就永远不存在了。然而它毕竟照亮过天宇。方克冰觉得有几滴滚热的**流出自己的眼眶,仿佛是被那颗流星所感动。在这一刻,他愿做那颗流星,哪怕它今后会消失在黑暗中,但也曾经辉煌过一瞬……

方克冰在心里说,这就是流星的存在感和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