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第一部分001

字体:16+-

电话是半夜打来的。

这是在黄河拐弯处,这是一座新崛起的城市。除了远远近近昏昏欲睡的几盏路灯,这里的夜静悄悄,听得见黄河徐缓的涛声。在这种短促而宝贵的静夜,尖锐的铃声蓦然响起又经久不息,就像一道道闪电划过沉沉夜空,听得人心惊肉跳。

瞅一眼沉睡一旁的老婆,拓士元直愣着,任凭那铃声一遍一遍响,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办。因为男男女女的事,最近老婆正和他处于冷战时期。十几年的岁月驳蚀,陈丽芬已由一个雅典娜女神蜕变成十足的护蛋母鸡。黑暗中,一条细瘦的胳膊依旧紧勾着他的脖子,让他想起一只忠实的牧羊犬。摸摸腮帮子湿湿的,那一定是她流的涎水,东北人叫哈喇子。四十而不惑,都这把年纪了,又是堂堂的宣传部副部昏,正处级待遇,在外面游游****可以,他可不想打碎这个苦撑十几年的家……真见鬼!电话依旧顽强地响个不休,拓士元只好小心地从那弯成一圈的膀子里钻出来,赤脚跑进客厅。

一拿听筒,果然是个女音。

闪电消失了。月光下的黄河水气蒙蒙,夜潮哗哗地涌来。一只衔泥的燕子轻盈地掠过河面。一种陌生的亲切感……拓士元心急火燎,尽可能压低声音,悻恼又无奈地连问你是谁。对方却嘻嘻直笑:猜猜,你猜猜呀!嗨,听声音就是个年轻而又自负、轻佻的女人!如今的女人都不知怎么了,一岀口全是这腔调这德性。新人类?新新人类??新新新……拓士元揉揉酸涩的眼,搜肠刮肚说出好几个名儿,终于有种受愚弄的感觉:神经病,我放电话了!那遥远的嘻嘻声立刻戛然而止:别别别别……你好大的架子哟,才几年不见,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我有正经事的……

成乐雁……真的是你?!

拓士元身子一颤。

燕子惊飞了,衔泥落在地上。啊不,是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什么,成乐雁……她又回来了?!不等拓士元回过神来,陈丽芬已吊着两个布袋奶蹦进客厅,两眼直直盯着他。客厅的灯全亮了,白生生刺得人眼疼。

所谓家庭,说白了就是两个人的战争。用市场经济理论说,也许可以看作股份合作公司,夫妻不过是谋求共同利益的两个入股人。许多年来,拓士元感到自己一直就在这两个布袋奶的挤压下踽踽而行,一直走到今天。想当年找对象的时候,谈了数不清的姑娘,其间既不乏温文尔雅的大学生,也有许多美丽、温柔的可人儿,居然鬼迷心窍一个也看不上,一晃数年到了“老大难”年龄,才急急慌慌把这对布袋奶迎回屋来。当时的陈丽芬奶子小小的尖尖的,而一对毛绒绒的大眼忽闪忽闪水汪汪的倒挺好看。谁知自从生了维维,却突然变得又大又松软,使他一见就心里发悚,有时则感到生理性的反胃,想吐又吐不出来。

等两人都躺在**,惯常的审讯便开始了。

谁呀,那么鬼鬼祟祟的。

不就是个成乐雁嘛,你又不是没听见,明知故问。

听见怎么啦,没听见又怎么啦,心里没鬼你急什么。这几年,那个骚狐子不是到广州、深圳混去了,怎么又向你撅屁股了?

你呀你……说话那么难听!人家一个姑娘家,不是还拜你干娘了?

咦,别恶心我了!我可福浅,消受不起。有这么个干女儿,阿弥陀佛……哎,你倒说说呀,她找你干什么?

这个……拓士元沉吟着,又觉得实在无可回避:我也没听清。走了几年,她说话怎么变得囈声喙气的……反正总的说,在外头晃**几年,想回来呢,过几天就到了,先和朋友们打个招呼……

好哇!原来这样!怪不得你一下变得喜滋滋的,敢情又要骚回来了。不过我可警告你,你现在好歹也是正处级干部,女儿也十几岁了,趁早离这种人远远的,别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外头这几年,谁知道她在干什么,说不来一直在当妓女都不一定。

行啦行啦,放心吧老婆!拓士元不知自己该哭还是笑,只好耐着性子在黑暗中拍拍哄哄:不就是一个成乐雁嘛,都奔三十的人了,一个半老徐娘的黄脸婆,她有多大能量,你也把她想得太那个了……要知道你老汉现在可是铁石心肠,不用说她,就是杨玉环再生,也动不了心的。

哼!别耍嘴,你们男人那几斤贱骨头,我可秤得岀来。也不光你,还有吴楚雄,也是一样地贱,一见那狐媚子就发腻……咱们话在前事在后,只要那狐媚子这一回来,楚雄不屁颠颠地闹腾几天才怪呢……

是嘛,那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睡觉!拓士元终于不耐烦起来,拉拉被子蒙上了头。

在黄土高原上,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了,连续多天的高温酷暑已经过去,冬的肃杀与严酷还在西伯利亚那边徘徊。躺在**的拓士元,感到自己也正徜徉在生命最饱满成熟的季节,丰丰满满而又蓬蓬勃勃,只想创造或毁灭些什么。大学毕业近二十年,一直在这座小城里打捞生活,苦熬苦盼的,多年媳妇熬成婆,一步步爬到常务副部长这个高位,难哪!想当年乐雁在的时候,他还是个毫不起眼的小科长,天真烂漫的她曾经给了他多少欢娱和温馨,那是一辈子都值得珍存的。几年不见,小鸟般依人的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起风了,屋前几排高大的垂柳,茂密的枝条迎风飞舞,满窗户都是晃动的暗影。乐雁的一头浓发也总是披拂着,常常遮住半个脸。躺在枕上,就像展开了一幅水墨画,总是让他痴痴怔怔好半天。特别是云散雨收的时候,长长的黑发铺在枕上,沾在身上,那种慵懒娇弱的缱绻,更是让他怦然心动……老婆就从来没有这样让人怜爱的时候……

长长的黑发,配一领乳白色睡衣,那面颊也白皙玉润,两只大眼睛像画上去的。微风吹拂着,白睡衣一会儿胖一会儿瘦,飘飘忽忽从眼前闪过,轻盈得不像在走路,而像一个幽灵在水面上划过……寒塘渡鹤影。惟有这句诗描写得最贴切了……拓士元感到自己也变得轻盈如鹤,轻轻地离开地面,风一样追逐着那白色幽灵……

不知在黑暗中碰到了什么,忽然间他就跌落下来,如一块重石刷刷地直往下溜……这里局促而狭窄,四面八方都充满温软的挤压,他透不出一口气,只感到全身汗津津的,意识清楚而动弹不得,就像小时候发梦魇常遇到的那样……那白色幽灵忽隐忽现,在前面一蹦一跳,他张大嘴巴,却喊不出一句话,全身上下似乎沾满了粘糊糊的汁液,无数条鳗鱼般的软体把他紧紧箍在当中……那幽灵似乎变成了一团火苗,又像是一个裸奔的美人,正一跳一跳地向他招手。他于是大叫一声,就觉得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太阳已升得老高,满屋一片光明。拓士元吃力地睁开眼,屋里空空****,只有他一个人躺在**。回想昨儿一夜,恍恍惚惚,好像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却分明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一段他老做梦,就是想不起梦里的一点情景来,不知是神经衰弱,还是预示着什么灾祸?也许是受了风寒,全身上下困乏得很,连骨头都酸酸的,懒懒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又迷迷糊糊大半天,才头昏脑胀下了床,开始慷慨地披挂衣服。

陈丽芬在银行当收款员,早早便上班去了,茶几上压着个小纸条。捡起来看看,字迹很娟秀:昨夜你真棒!饭在锅里温着,我先走了。拓士元不由得笑起来:棒?怎么个棒法?简直莫名其妙,只是感到老婆还是挺逗人的,对他也真好,心里于是便涌上些许的歉疚。

三扒两口吃罢饭,拓士元已完全清醒过来。成乐雁半夜来电话,是让他帮忙租个房子,她回来好落脚的。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他虽是副部长,号称路路通,但这类琐事还真没干过。直到下了楼,骑上那辆十年一贯制的破自行车,拓士元依旧踌躇不已,该去找谁呢?

雅安地区三市十县,是全省最边远的一个地区,也是最特殊的一个地区。在所辖的三个县级市中,古华历史悠久、交通便捷,几条交通大动脉纵横交错,是名副其实的枢纽要冲;华光资源丰富,属于那种新兴的工业城市;只有雅安既非交通枢纽,也非工商重镇,惟一的特色是紧傍黄河,与几个省隔河相望,是一个典型的三不管地区。但是,自从抗战以来,这里一直就是重要的边区所在地,相沿至今,整个地区的最高行政机关就一直驻哗于此,所以雅安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撤县设市,到如今成了三个县级市中规模最大、建市最长的一座城市。作为一座以行政构架为基础的消费型城市,这些年来雅安的发展也很快,在一纵三横丰字型的宽展展大街两旁,一幢幢造型、设计基本相同的办公楼、宿舍楼拔地而起,商场和饭店一个紧挨一个,以至连许多本地人也常常分不清这条街那条街,走着走着就转了向,上了别的单位大楼。这几年又兴起了闻名遐迩的歌厅桑拿美容一条街,整条街上灯火闪烁、彩旗飘飘,游走在街上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水灵,穿梭往来的小车挂什么牌子的都有,南腔北调的尽是外地话……全市最大的两个国有企业,一个是酒厂,生产的玉楼春酒好像是以本地历史上一个绝代名媛的艺名命名的,行销周边三省,每年能赚回数以亿计的钞票,全市上至领导下至百姓引为最大的自豪。这几年成立了玉楼春集团,总经理曹四还当选了省政协常委、劳动模范;还有一个是面厂,这几年市面上掺假面甚多,人们想来想去还是本地厂家放心,所以昔日名不见经传的这个小面粉厂声誉鹊起,又是招人,又是扩建,又是打广告,俨然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名牌企业。至于其他一些企业,一般的平头百姓就不甚了了,只是不时从报纸电视上得来一些模模糊糊的讯息:有的正在改制,有的正在破产,有时技改扩建啦,有时又减员增效下岗啦,等等……紧挨着玉楼春酒业集团的,过去就是省轻工厅直属的老字号国营第五印刷厂。听说这几年已完成改制,土地也拍卖了,昔日高大的车间正在拆除,一个上海老板要在这里新建一座规模空前的娱乐城,只有原纸箱车间里还不时传出机器的轰鸣声……在车间门外新挂着一个牌子,大书着实达轻印公司几个字。

吴楚雄,一个满脸疤痕、蓄着连鬓胡子的中年汉子,此刻正伏在墙角的一张老式办公桌上忙着什么。这是用夹板墙隔出的一个小空间,与整个车间隔离开来。透过墙上安的几块玻璃,可以窥见车间里的一举一动。但噪音是隔不开的,震得人耳朵根子生疼。

一个瘦瘦弱弱的女人走进来,在巨大的轰鸣中努力大声说:楚雄,六十克纸快没了。

没了就再拉去。吴楚雄头也不抬,眼睛直勾勾盯着报纸上一则反盗版的消息。

人家不给拉,要钱呢。

真笨,不会再换一家?

换,都换几家了,人家哪一家也都不赊给了,你让我到哪儿换去!女人突然发了火,一把扯去了他手里的报纸。

这……吴楚雄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老婆。雷应莲脸蜡黄蜡黄的,又沾了好多灰土,头上戴一顶男式便帽,蓬头垢面显然刚从机器上下来。吴楚雄不禁一阵心酸,差点儿落下泪来。自从第五印刷厂破了产,老婆就一直帮着他经营这个小小的实达轻印公司,那双瘦弱的肩膀已经苦撑了两年多,够难为的了!可惜这两年生意越来越艰难,小小的雅安城一下子冒出几十家小印刷厂,弄得家家吃不饱,竞争也就空前地激烈。所以,他这个十几人的小摊子能够勉力维持到今天,已经算是奇迹了。吴楚雄只好叹着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要钱没有,活儿不能停一一你就再想想办法,和他们磨蹭磨蹭吧!

哼,我可没办法了!

雷应莲说着,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

你,你没办法我有办法?——还有几令纸?

三四令。

那——干到后天没问题,到后天再说吧,啊?

看着丈夫垂头丧气的样子,雷应莲只好又下了地,转身向外走。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哎,我说,拓士元不是还欠咱两万块钱吗?你为什么不去找找他,也能应应急?

好吧,好吧,改天我就去找他。吴楚雄连连点头,生怕老婆再说什么,连扶带推把雷应莲送出小隔间。他返回来,又捡起那张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隔着那块脏兮兮的玻璃,看着老婆渐去渐远的背影,“他妈的,钱!”吴楚雄皱着眉,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一个陶制小牛从桌上滚落下来,碎了。

吴楚雄捡起那几块破碎的陶片,在桌上摆弄着,心里不由得有点难受:这小玩艺儿还是丽红送的呢!

小陶牛做工粗糙,但形象逼真,特别是那高高拱起的脊梁,两只粗壮的特角,充满了一种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很对他自己的脾气。记得实达公司开业的时候,吴丽红特意为他送了这个小牛,还配着一首诗,其中两句至今他还记着,道是“五月耕牛思沃土,双角倚天待秋时。”当时颇令他惊异,丽红小小年纪,怎能写得出如此厚重的古诗?两年来,这不屈的小陶牛就一直摆在桌上,天天守着它,看着它,怎么说碎就碎了,是不是我自己也快要碎了?

又一个人走进来,吴楚雄不耐烦地抬起头,正要骂人,却嘿嘿地笑起来:哎呀,是部长大人!你好你好,快请坐。话说着,却不起身,只用脚勾过一把椅子来。

拓士元坐下,忙着掏烟。

吴楚雄嘴上说,抽我的,抽我的,却伸手接过一支红塔山,喳地点了起来。两人便都埋在一片烟雾里了。

这位拓士元可是他从小耍大的朋友。生在一个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个班。只不过他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负青天的农民,而拓士元的父亲却是供销社的干部,后来还当过县供销社副主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县乡供销社可是一统天下,谁家要买条好烟,买个自行车、手表什么的,都要到供销社找关系托门子的。所以,拓士元的家境也就比他家好得多,拓士元又很重感情,时常从经济上接济他这个穷朋友。赶到粉碎“四人帮”,落实政策,拓士元全家都转了城市户口,两人一起在城里念髙中,拓士元常常从家里捎点干粮,才使他度过了那段最饥饿的日子……他自然对拓士元十分感激,经常半夜不睡帮他复习功课。拓士元虽然文章写得不错,但数学常吃零蛋,要不是他悉心辅导,是绝对考不上大学的……然而等到考大学的时候,命运却开了个大玩笑。全校排名第一的他因为父亲病重,耽误了一场考试,总分刚达到分数线,和拓士元双双被录取到了省轻工学校。对于这个中专学校,两个人都不满意,拓士元决定再补习一年,而他则抱着“只要能吃上商品粮就成”的想法,不顾学校许多老师的反对和规劝,欢欢喜喜去报到了°此后,拓士元补习一年又补习一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他中专毕业那年一举考上了大学本科……

人哪,一辈子的路虽说很长,但紧要处只有那么几步。由于当时的这一不同选择,两个人一生的命运也就注定不同了。吴楚雄中专毕业被分到第五印刷厂,后来当了电脑部的负责人,紧接着便是下岗、破产……而拓士元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便直接分到了地委宣传部,由干事而副科长,由副科长而科长,如今已经是堂堂的副部长、正处级待遇了……也许是境遇不同所致,虽然两个人始终是好朋友,但这些年只要一见面,拓士元总显得过分殷勤而谦和,吴楚雄却免不了冷嘲热讽,真不知道他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对于坐在对面的这个老朋友,拓士元自认为还是非常了解的。极度的自尊与难以掩饰的自卑,争强好胜而又脆弱、敏感,自恃才高而又郁郁寡欢……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混合。这些年来,虽然生活上一直坎坎坷坷不得意,但吴楚雄毕竟是一条汉子,不管白道黑道,在雅安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据喝醉酒后吴楚雄自己吹,雅安素有四大能人,一个是财政局长,有钱;一个是派岀所长,有枪;一个是第五印刷厂原来的厂长崔浩,有胆;一个是玉楼春集团的曹四,有势;而他,却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前些年吴楚雄对文学十分痴迷,也写过几个轰传一时的作品,特别是有一个中篇小说在《北方文学》发表后,很快被《小说月报》转载,还得了一个年度一等奖,在全省文坛很是轰动了一番呢。自从受了伤,弄了满脸的疤,这两年又为生活所累,不搞创作了,但时至今日,还不时有一些十分漂亮的小女孩来向他请教文学。对于这一点,拓士元一想起来就有点好笑而又发酸……刚才,拓士元在大街上了遛了好半天,一直也不知从何下手去为成乐雁租个房子,最后只好又来找他。

不等拓士元细说原委,吴楚雄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什么鸟事,也值得你这大部长亲自跑一趟!你们当官的,管的是方向、路线问题,区区小事,当然不值得过问。哎,我只问你,给谁租呢?

一个年轻人,你不认识。

男的女的?

女的。

漂亮吗?

非常漂亮。

那就得,包在我身上了!

吴楚雄边说边向他挤眼睛。由于疤的缘故,一挤起眼来,那张脸更难看了,分不清是笑还是在哭。拓士元知道他又开始使坏了,不由得打他一下:你个灰小子,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吴楚雄站起来,在满是废纸的地上踱着步子,若有所悟地说:好好好,人常说只要一当官就变坏,只有变坏才能当更大的官。现在,你老兄终于也迈岀了这一步,关键的一步,可喜可贺啊!这说明你老兄已真正成熟起来,今后必定会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可以当更大的官了。不过,到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帮忙人,苟富贵,毋相忘,一定要提携提携啊!

看着他那样子,拓士元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是哪和哪?

你小子怎么颠三倒四起来,说得我一头雾水?

吴楚雄还在那里摇头晃脑:在咱们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思想最解放的其实是两种人,一种是当官的,一种是二十郎当的,这可是我的发现。人们又说,如今的男人共分为六等,一等男人外面有个家,二等男人外面有个她,三等男人下班不回家,四等男人歌厅里耍,五等男人下班就回家,六等男人老婆不属于他。你老兄前几天还至多是个四等男人,居然一下子连升三级,顷刻之间就变成一等人了!

这、这……拓士元终于明白过来,气得直笑:你呀你,胡说些什么!别以为你有个吴丽红,别人就都有了。什么叫小人之心,君子之腹,什么叫仁者见仁,**者见**,从你身上我可是真正明白了。

吴丽红?那可是胡说!人家小姑娘家,千万不敢这么瞎扯。一听吴丽红三个字,吴楚雄立刻严肃起来,十分庄重地制止他。略停了一下,才又缓口气说: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就不一样了。如果不是包二奶,你给她租房子干什么?不过……不说了不说了,看把你急的!咱们谈点正经事,你那书到底……卖得怎么样了,最近我这里可真是……汽车轮子放炮,一点也转不动了……

这个嘛……一说到钱的事,拓士元立刻嗫嚅起来。那还是两年前,为了出版他的小说集,买了一个书号,印了五千册,至今还欠着吴楚雄两万块钱的印刷费呢。大概吴楚雄的确手头紧张,不到万不得已,惯讲义气的他是绝不会开口的。文学,真是一个爱不得又恨不得的东西,即如情人一般。拓士元从念初中开始,就对文学十分痴迷,后来又上了中文系,这些年来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可是时至今日,作品虽然也发了不少,但除了一些虚名,文学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儿实际好处。就说那本小说集子吧,头脑一热竟印了五千册,除了送人,那一包包书至今还堆在地下室里,居然一本也卖不掉呀!看着吴楚雄颇为作难的样子,拓士元收敛了笑容,连说这里太吵,咱们到外面坐坐,拉着吴楚雄来到车间外面,在一个废弃的水泥墩上坐下,才叹着气说:

老兄,你的难处我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只好再等等吧。最近我正在搞一个电视剧本,关于大仙人吕洞宾的,影视界很感兴趣,省台的谢导很快就来谈拍摄事宜了。只要这个事能弄成,拍他二十集,光编剧费起码就是十几万,就什么都有了。

怎么样,这事能成吗?吴楚雄也很关切,直盯着他。

希望很大,当然困难也很大……

好啊你,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声不吭!我说,这可是名利双收的事,只要电视一播,你就是大名人了,也不亏你老兄为文学事业奋斗这么多年!吴楚雄口里赞叹着,心里却越来越堵得慌。对于他这位老同学,吴楚雄其实非常清楚,与他的才能相比,这些年来他所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什么作家、理论家,俨然已经是整个雅安地区的大名人大作家了。但是,那一个个光亮的头衔都是哄外人的,在他这个老同学面前就立刻黯然失色了……就拿文学创作来说,拓士元虽然的确很痴迷,但是对于他的那种写法,吴楚雄却一点也不敢恭维。记得有一次去他家,只见偌大的写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卡片,原来他就是那样“创作”的,怪不得他一辈子也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这两年,我虽然已不再下笔,但对文学自信一点也不生疏,只要心情好,一拿起笔来,必定就比他强许多倍。想当年我写那篇得奖小说的时候,前后只不过两天时间,洋洋洒洒一挥而就,连标点也不改……真所谓世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想到这些,吴楚雄不由得心里发酸,只好嘿嘿笑着说:

怎么样,出了这么大的好事,你也不赶快摆一桌,请一顿客?

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请的个什么客°拓士元知道他话里带刺,只好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并不是搞什么创作,成什么名,而是实实在在赚点儿钱。这年月,什么都是空的,只有钱才是最实在的啊。

一提到钱,吴楚雄立刻说:像你这样的官,好歹也是正处了,想赚钱还不容易?现在只要一当了官,那钱就像着了魔一样,哗哗地都往他那儿流。吃个回扣呀,卖个官呀,过个节生个病呀,哪一下还不打闹个十万八万?

这倒不假,可惜那得是实惠官,实权派。你不听人说,统战、政协、宣传部,还不如街头的小卖部?

为今之计,你现在必须立刻活动着,离开这个破宣传部,到哪儿弄个实权位子干干……当然啦,官场的事其实我也清楚,要想弄个实权位子,你也必须先投资投资的。所以说,你现在还得赶紧弄点钱。与其下那么大辛苦写文章,何不在这方面多动动脑筋。最近我定了一条,不管谁拉回业务来,统统给十个点的提成。你老兄毕竟是当官的,关系多,如果从经济学角度看,关系就是资源嘛,也好好开发开发,给咱多揽点业务。对啦,别人是十个点,我给你十五个点、二十个点。只要你能给咱拉回十几二十万,你那点债就全免了……

真的?拓士元呼地站起来。

当然真的。

吴楚雄也站起来。正要再说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叫着“拓部长,吴老师”,两人就感到眼前一片红,一缕浓浓的香气也直扑鼻翼,痒痒的。再定睛看时,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已跳下自行车,婷婷地站在他俩面前。

采薇是你!两人都不由眼睛一亮,哈哈地笑起来。

这女人名叫尚采薇,三十来岁,是雅安城出名的美女之一。不论从哪方面讲,她实在长得太俊了,俊得让女人妒死,男人爱煞。大大的脸庞,亮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毛上挑着,一头浓密的乌发挽成个古典式发髻,昂昂地高耸着,全身上下该凸的凸得挺拔,该凹的凹得可人,配上一身鲜红衣裙,似乎每一处都散发出一股股慑人心魄的**,让人不由得脸热眼晕,心旌摇曳……特别是胸前隐约可见的黑色胸罩,就像从蒿草中挺出的乌黑的双筒猎枪,直直地瞄着他们俩……吴楚雄和拓士元都似乎愣了一下,才不约而同地问她有什么事。

尚采薇奇怪地看着他们俩:二位师兄怎么啦,刚才吵架了?

没有呀!拓士元摸一摸下须,干干地笑着。吴楚雄也移开了目光,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怎么也不让我进屋?

尚采薇依旧挺奇怪。

吴楚雄似乎回过神来,嘿嘿地笑着说:里面灰塌塌的,噪音又大,就你这个样子,进得去吗?

那倒也是。尚采薇莞尔一笑,从小包里掏出两张红色请柬:二位师兄,我是专门来送请帖的。下个月的第一个周末,是我的作品讨论会,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呀。

拓士元一边翻看请柬,一边“好、好”地应着,好半天才说:要开作品讨论会,这是咱们雅安文坛的一大盛事啊。我记得自从进入九十年代,咱们地区已经再也没开过个人的作品讨论会了。

怎么没有,前年你那本小说集子出来,不是还在省城开过?吴楚雄抢白他说。

我那……不算,那是省作协开的。拓士元连连摇头。

当然,拓部长这是笑话我呢,作品写得臭,还自己张罗着开什么讨论会,是不是太丢人了?尚釆薇说着,不高兴地撅起了小嘴。

这是什么话!掏良心说,你的作品写得不错,年纪轻轻达到这个层次,太难得了。只可惜咱们宣传部太穷了,又要不下钱,不然理应当由宣传部组织开这个会的。

哎呀,拓部长,您先看清楚了,这个讨论会可就是宣传部组织的。再说呢,也不是讨论我的文学作品,而是报告文学集,是配合咱们地区旅游开发而搞的……

是吗?拓士元又盯着请柬仔细地看了一遍,心里不由得更来气了。在宣传部,他是分工管旅游宣传的,举办这么大的活动,他至今居然一点儿不知道,这不是太漠视他这个副部长的存在了?虽然他早就知道,尚采薇丈夫白明理是行署孟尔同常务副专员的文字秘书,她本人又和地委委员、宣传部长石海关系暧昧。而且名义上是请他,实际上是碰上的,人家着意来请的其实是吴楚雄,也早听说他俩之间也有点不清不白……但他们这样做,也太小瞧人了……拓士元越想越气,只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俊丽姑娘,实在不知该怎么发作,只好一直气鼓鼓地站在地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楚雄忽然说:开这种讨论会,关键是要请名人,否则到会一看全是我们这类人,只能白糟踏钱!不知道你都请了些什么人,用不用我和老拓帮你联系联系?

不用不用,我都联系好了,到时候你们能来就算是给我面子了。说到这儿尚采薇不由得露出一脸灿烂的笑:有省作协的,有中国作协的,还有出版社、杂志社的,省旅游局领导也要来,少说也有二十来个吧,只怕到时候来得还多呢。

那就好,那就好……吴楚雄听得一头雾水,只好不住地点头。

那我走啦……到时候两位老师可一定要来呀。、甜甜地说着,尚采薇已轻盈地跨上自行车,边走边扭头摆着手:不仅要来,还要好好地讲一顿哟……

吴楚雄也摆着手,一直看着那一团鲜红渐去渐远,很快消失了,才不由得看拓士元一眼,嘿嘿地笑起来。拓士元撇一下嘴,冷笑说:这女人可真是个活宝!她大概不知道世上还有厚颜无耻这个成语吧?

吴楚雄却不同意他的话:什么厚颜无耻,人家这叫本事,叫能耐!在市场经济下,金钱就是法则,成功就是一切。我倒是很佩服釆薇,一个旅游局的小干部,没权没势的,活动能量竟这么大,能请来那么多名人,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成功。其实,要说沽名钓誉,我们哪个人不在沽名钓誉?特别是你们官场,连论文、调查报告都是别人写好,领导署名,那叫做什么?

吴楚雄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却发现拓士元脸色愈来愈阴暗,沉沉的像雨前的天,目光也变得有点阴鸯起来……坏啦!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和尚面前老说秃,不是成心和人过不去?他立刻知趣地打住,嘿嘿干笑几声,突然一拍脑袋,说声忘了忘了,然后飞跑进车间去了……拓士元也觉得好没意思,正要转身离去,吴楚雄又出来,把一叠稿子塞到他手里:这是丽红最近写的几个短篇小说,我觉得很不错,你老兄再帮帮忙,好好推荐推荐。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