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吴楚雄这样子,拓士元又气又笑,连连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呀你,真不愧是咱雅安怜香惜玉的大情种贾宝玉,刚送走一个尚釆薇,又冒岀个吴丽红来°你自己懒得写,却管她们这些人做什么,像这样前门送旧后门迎新的,你累不累呀?
士元啊,你……是说楚雄吧?雷应莲忽然走了出来,笑吟吟看着他们俩:这你算说对了,他这个人天生的受罪鬼,一天到晚累得要死,钱挣不下,人认不下,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再筹不到些钱,这下子马上就关门了。
这……天无绝人之路,怎么会关门呢……拓士元明白,她是在旁敲侧击那笔债,只好胡乱应着。好在有吴楚雄在一旁,这女人干气没办法,脸儿蜡黄蜡黄的。每次看到这女人蜡黄的脸,拓士元就总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什么病呀?看看这女人的气色,就可以想见她在家里的位置了。他勉强等一下,把那迭稿子夹在车架上,又在吴楚雄肩上拍一拍,扃咐他租房的事抓紧点儿,赶紧跨上了那辆吱吱嘎嘎乱响的自行车。
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独特的地理环境必然会孕育出迥异的人物和地域文化。自古江南出才子,燕赵多悲歌,历代皇帝大都岀在中国一个比较固定的地方,就是这么个道理。黄河九曲十八弯,除了著名的河套地区,就弯出雅安这么一个美丽的金三角。这里地僻人稀,三省交汇,自古兵戎必争,往来迁徙频仍,造就了一种风格独异的人文地理环境。说起话来,这里的人不急不缓,柔里带刚,蔚然古风,并保留了不少的古汉语痕迹,比方说到我,一般的本地人都说成“吾”、“吾们”,身临其境者听得饶有趣味,可惜写在纸上就没那个味儿了,所以在本书中我们只好遵循惯例依旧写作“我”和“我们L这里是全国著名的民歌之乡,你走在田间旷野、地垣街头,时不时会听到那悠扬婉转的清歌低唱,心底便顿生一股来自生命底蕴的蓬勃**。不过这二年,一些年轻人更喜欢“妹妹你坐船头”、“抱着妹妹上花轿”了,只有一些海内外知名民歌专家和歌唱家仍不时来这里釆风、寻找灵感。尤其令人叫绝的是,这里是著名的美女之乡,一个外乡人初到雅安,常常会在大街上一逛一天,因频频回头弄得脖子酸疼,就像落了枕似的,几天都恢复不过来。一般讲,美女需要有三大硬件,一是相貌,即老百姓说的眉眼,二是身材,须是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修长而丰腴,三是皮肤,所谓肌如凝脂,白如雪而光如玉也。三者俱佳,方为难得的上品。雅安女,不仅具备这三个条件者甚多,而且更有别处姑娘难得的一点,就是“风情”。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有一种“飘”的感觉,说起话来款款软软,有一种“甜”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更是顾盼生辉,更有一种“勾人”的魔力……尤其令人叫绝的是,这里的女人不仅天生丽质,更懂得爱护美、培育美、发掘美,即使在当年最贫困的时候,也不忘进城时多带一双鞋,路上穿的是破鞋,来到城里先找厕所,把怀里揣的新鞋换上……伴随着改革开放,雅安女走出小城,飘落各地,熟悉本地话的,不管你在天南海北,进住哪个宾馆、酒楼,都会惊奇地发现,站吧台的、领班的人说起话来大都带一点雅安味儿。
这几年,一伙雅安美女又进军本地文坛,涌现出一批美女作家,就像当今套话说的,形成了本地文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气在这伙人当中,尚釆薇就是很出名的一位。
大凡漂亮出众的姑娘都不太安分,上中学的时候就成了众矢之的。尚采薇也是这样,在县城念高中时就和同班同学白明理轰轰烈烈谈起恋爱来,直到双方父母紧急出动,晓之以利害,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才暂时扑灭了这团令人恐怖的小火苗。但由于恋爱影响,白明理终究没考上学校,早早地就进入行署机关当通讯员了。许是天分甚高所致,尚采薇在经过一段要死要活的感情磨难之后,居然一举考上了大学中文系。自视甚高的她,终于离开小小的雅安,来到一座举世闻名的通都大邑,徜徉在书声朗朗的大学城里,并以岀众的容貌很快成为同学们新的“偶像”,一朵名副其实的“校花”。然而正当她追逐新的白马王子的时候,白明理不失时机地来到校园,一连住了十几天,死磨活缠地与尚釆薇出双入对,逢人便介绍他的这个“未婚妻”,并一次次威胁尚釆薇,如果她胆敢另觅高枝或远走髙飞,他就灭了她们全家……许是注定要还的孳债吧,尚釆薇果然收起小心儿,念完四年大学,便乖乖地卷铺盖回雅安,与白明理“重修旧好”了。由于有这一番“牺牲”,从此白明理对她倒是敬若神明,言听计从。到如今,白明理已不当通讯员,成了行署办公厅的大干事,主要服务孟尔同副专员,依旧对妻子百依百顺,每天按时上下班,不等妻子回来就早早地做好了饭。然后独自一人拿出一副扑克,自己和自己玩了起来。
天色已晚,大杂院里安静了许多,只有一对年轻人手挽手在散步,大概早吃过饭了。地委、行署机关宿舍楼盖了很多,但由于白明理只是个干事,所以他们家至今住的还是两间破旧的小平房,这也是尚采薇瞧不起丈夫的一个原因。但白明理对此毫无办法,自己一没文凭二没后台,怎么可能有大的发展呢?愈是提拔不了就愈理亏,愈理亏就愈是把老婆奉若神明,这些年他几乎把心思全扑在家务上了。好在孩子有父母照看,两个大人也没有多少烦心事……电话一个接一个,但接了几次,一拿起来就挂了线,真不知在搞什么鬼!最后一个没挂线,话筒里传送出一个混浊的男低声,白明理听出来了,是地委委员、宣传部长石海。这老头当了十来年宣传部长也没个进步,但毕竟是地委领导,白明理只好客气地应付着。问他有什么事,石海连说没事没事,却反而关心起白明理的进步来,连问他最近干什么,见没见书记,下一步机构调整有什么想法;又说他也是老地委了,从通讯员做起,是知根知底的机关干部,应该尽快上一个台阶;还说现在的干部使用问题太大了,放着这么多优秀的机关干部不用,尽从基层乡镇提拔人,嘴上说是重在实践经验,实际上还不是因为基层干部有钱有实力……直说得白明理不耐烦起来,只剩下了一个“嗯”,才哼哼叽叽挂了线。
老不死的,棺材瓢子!白明理冷笑一声,啪地扔下了电话耳机。
等他转过身来,尚釆薇已夹着一股夜风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扬脚,啪啪,高跟鞋飞到了墙角。尚釆薇一边揉脚,一边娇声娇气地说:老公,做下什么好饭啦,都快饿断腰了。
白明理不吱声,默默地把饭舀好,端到老婆面前。
‘哎呀呀,又是和子饭呀,都连吃三天了,你就不怕把老婆吃成黄脸婆?
白明理不理她,默默地吃了一碗,又吃一碗,才搀下碗说:饿成黄脸婆也好,省得在外面招惹是非。
哟嘀,你这是什么意思?尚采薇正在香甜地吃饭,一听这话,立刻把碗摟到茶几上,弯弯的眉毛拧成一条线:你倒要说清楚,我在外面是偷人了,还是养汉了?
白明理又不吱声了。
不行不行,你倒是说呀!今儿个不说清楚,没有个完。尚采薇说着,使劲地推他一下。
白明理只好嘟哝着说:你倒是看看呀,都几点了。人家隔壁那两口子,都到黄河边散步去了。我倒好,一个人守在家里,饭冷了热,热了冷,你还嫌不好吃……
噢,叫你做顿饭就有怨言了?我在外面累了一天,还不是为了咱这个家?告诉你吧,本来今儿好好的,事情也办妥了,人也请下了,讨论会总算有眉目了,人家心里高高兴兴的,叫你这么一搅和,全毁了……我……我,但凡是男人们有点本事的,还用得着我在外面应酬忙活?
说着话,尚釆薇眼里已嘯满了泪。
一看老婆要哭了,白明理才着了慌,忙扶住那一双柔嫩的肩,长长叹口气说:好啦好啦,算我不对,算我不对!我且问你,讨论会的事真的有眉目,能弄成了?
一看他软下来,尚采薇的委屈更大了,干脆一头拱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人家这些天脚不着地,东奔西走,还不就是为这事嘛。你以为在外面陪这个笑,陪那个说话,一个女人家我……我容易嘛。晚上本来说好了,有人还在外面请客,非让我参加不可,只要参加了就赞助一千块,我不是想你嘛,硬顶回去了……真想不到,热脸蹭了一个冷屁股……
白明理小心翼翼地问:请客……是不是……石海?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尚釆薇忽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盯着他。
他忙慌乱地移开目光:我是说,要在外头吃饭,你只要打个电话……
电话……人家又没有手机……
尚釆薇又呜呜地哭起来。
好啦好啦,都怨我都怨我,你打我还不行?白明理真的慌了,一个劲儿为老婆抹眼泪:没手机,咱就给你买它个手机,不就是一两千嘛。今后,我再不说了还不行?
也许这一番抚慰真的起了作用,呜呜声逐渐低落下去,尚采薇终于坐直了身子。只有乖高高的胸脯依旧剧烈地起伏,让人更生一番怜爱。白明理心想,这老婆可真是一个尤物,弄得他一会儿心里痒酥酥的,就像有什么东西抓挠一样。他知错即改,立刻利索地收拾完碗筷,又沏一杯清茶,推到她面前。
你不知道我不喝茶,喝茶对皮肤不好?
好,好好。白明理打一下自己脑袋,又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从美国传销过来的“仙妮蕾德”晚茶,重新为老婆泡上。然后涎笑着说:
怎么样,即使我有天大的错,这下总可以了吧?
死鬼!尚采薇莞尔一笑,自个又掏块手帕,仔仔细细搽一通脸和眼角,才郑重其事地说:你乖乖坐着,我还有正事和你说的。要举办这么一场讨论会,起码需要五六万块钱,我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给咱拉几万赞助?
一提到钱,白明理就感到心里底气不足。这些年一直钻在机关,要说花钱,他什么钱没花过?要说弄钱,却不免有点手怯,只好老老实实摇摇头说:开个会就需要那么多钱?
你以为呢,尚采薇不屑地扁扁嘴:来百十号人,吃饭、住宿需要多少?还得租会场,来宾每个人不得送一份纪念品?有些名人一般纪念品都不行,按惯例是送红包的。我说,你到底能拉一部分赞助不能?
不行。
我就知道你不行。
要不试试……
快别试了,试也白搭。我说,你先和书记、专员通通气,到时候请他们岀席,讲讲话,这个没问题吧?
这个……白明理又嗫嚅了:现在这几个书记都是新来的,我还不认识……孟尔同专员倒没问题,可是你也知道,他和石海又是死对头,听说两个人最近又都在争风吃醋闹矛盾呢。
这么说,除了姓孟的你连一个领导也叫不出来,你不是天天给他们写材料吗?
写材料是写材料,可我和人家隔了多少层,中间有科长、主任,还有秘书长,现在的领导,又从来不坐机关,整天不知在哪儿……
好啦好啦!我就知道你这样。你说说,我能靠上你什么?钱,钱没有,人,人没有,在家里做个饭,还吹胡子瞪眼,天大的委屈。人家找个男人,是个依靠,我找个男人能……能靠上个什么……说着说着,又开始抹眼泪了。
白明理已经完全被打败了,自己也觉得十分理亏,只好揽着老婆的腰,一个劲儿赔不是,又端来一盆热水,亲自动手为老婆洗脚。握着老婆如小白兔似的两只脚,他的心里有了一股冲动……老婆毕竟是老婆,不管在外头怎么人五人六,上了床,脱衣见夫的时候,就还原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他也就找回了失落的男人的自尊。看着老婆**着在他身下扭曲成一团,两只雪白雪白又如少女般充满弹性的**一颠一颠,白明理的力量陡然增长,如老牛推车一般,或者如冲锋陷阵的斗士一般……直到大叫一声,如中了子弹似的,汗津津地倒在女人身上……
嗨,你呀你,野兽似的,也就这会儿还有点用!尚采薇眯起眼,边喘气边抓他的后背,好像要背过气去了。过了好半天,才甜甜地笑起来,不无遗憾地喃喃着:唉,好事总是那么短暂。你别动,就这么搂着睡一夜吧,噢?
自打拓士元和尚采薇走了,吴楚雄就有点心不在焉,不管做什么都恍恍惚惚。老婆拿来一笔帐,他算了两回都合不拢,最后还是老婆给结起来的。这两年多亏了老婆,才勉强支撑到现在。说起来雷应莲和他也是念中专时认识的。那时他即将毕业,老婆才刚刖考上财会学校。财会学校和轻工学校只隔着一堵墙,共用一个操场,所以两校的学生常常见面的。吴楚雄虽然念的是中专,学的是轻印,但心地高傲,一门心思想当作家,一有时间就坐在操场后面的大柳树下,读各种中外名著。他长得高大、魁梧,一米八零的个子,坐在那里就像一座铁塔,很是引人注目。一天,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女孩把排球打到了围墙外面,急得在那里直跺脚。吴楚雄纵身一跳攀上围墙,把球捡了回来。从此他们就认识了。记得第一句话雷应莲就说:你天天看小说,是不是想当作家呀?他当时不由得一愣:你怎么知道?小姑娘就笑起来:从春天到秋天,我见你一直在这儿嘛。我还知道你是轻校的,咱们是老乡,对不对?……此后的岁月则平淡无奇。先是他毕业了,分到了当时还相当兴旺的省第五印刷厂,当了电脑部技术员,后来是负责人。后来她也毕业了,在他的帮助下分到地区棉麻公司当了会计。然后是结婚、生孩子,一眨眼工夫就到了现在。对于雷应莲,他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说到底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只觉得年龄大了,家里又穷,能不花钱娶一个媳妇,够幸运的了。新婚的那个晚上,由单位车库临时改成的那间所谓的洞房,一只简陋的铁管床,几个纸箱子,只有两床花被子和单位女职工剪的几个喜字才透出一点儿新婚气息。吴楚雄忍不住问:
应莲呀,你就这样嫁给我,不后悔吗?
当然,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雷应莲一边说,一边还在往墙上钉报纸。墙太潮湿了,虚虚的怎么也钉不住。
那,你究竟爱我什么呢?
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东西。东西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对不?
当然,可是我这个人也不怎么样,又抽烟,又喝酒,而且一点儿不温柔。
你呀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雷应莲笑起来,干脆把报纸一丢不钉了,坐在吱吱作响的铁**说:这些都无所谓。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一般,将来必定能成大事的。你对文学那么痴迷,好好坚持下去,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中国的巴尔扎克的……
好!好!说到激动处,吴楚雄呼地站起来,像孩子一样双手托起娇小的她来,一直举过头顶,在窄小的屋里连着转了好几圈:有你这番话,我一定干出个名堂来。到时候我成了巴尔扎克,就领着你到全国、全世界逛去。我们去看卢浮宫,去泰晤士河边听汽笛声,去爬乞力马扎罗山,去买一大堆你喜欢的好看衣服……
往事不堪回首!时间愈久,这些逝去的情景便愈加清晰,历历在目,但那仿佛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不再是真实的自己了……吴楚雄感到头昏沉沉的,伏在办公桌上想睡一觉。
雷应莲走了进来,推推他:快起来回家吧,人们都散了。
散了,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到点了呗!
那你先去买菜吧,我想再躺一会儿。
不行不行,黑咕隆咚的,在这地方躺什么。我说,你怎么一天到晚没精打采的。雷应莲说着,摸摸他的头,立刻哎呀一声叫起来:你看你,头挺烫的,一定是病了,快回家吧。
怎么会病,我才没那么娇气呢。吴楚雄嘴里说着,架不住老婆死拖活拽,只好起来,把公司门锁好,昏沉沉跟在老婆身后。一路上尽是熟人,都纷纷和他俩打招呼。雷应莲应着,说笑着,他只默默跟在身后。第五印刷厂破产了,这条街上尽是原来五印的工人,老同事了。过去五印兴旺时,一说在五印工作,人们就啧啧称羡。现在嘛,整条街又脏又乱,这些老同事做什么的都有,有卖豆腐卖凉粉摆各种小摊的,有蹬三轮给人送货的,最不济的则在十字路口立块牌子,手里举着个“替人刷家”的小牌牌,天黑了还不肯回去,一定一天也没有揽下个活儿。在十字路口矗立的那个靓崽大酒店,是全城很出名的一家,吴丽红就在那里当大堂领班。吴楚雄偷眼看看老婆,雷应莲已蹲下来,正在挑拣着买小白菜。老婆真是块过日子的料,总是拣这种最便宜的菜买。吴楚雄只好站住了等她,看看卖菜的也很熟悉,原来是原厂办主任李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当年这女人还是地区一所小学的老师,中师毕业,五印兴旺那几年,还是托地委一位副书记的门子,才调到厂办的。现在时过境迁,那位老副书记也早已作了古,冢上之木拱矣!听说她和那位当年的副书记有点不清不白,也不知真的假的。再细瞅瞅这女人,五十多岁了,倒依旧眉清目秀,风姿不减当年。也许这就是咱雅安女,雅安女到什么年龄也总是风情依旧。只可怜这女人至今还是独身,似乎年轻时的风流主儿注定都要晚境凄凉……这时,老婆的菜也买好了,大虎二虎下学了,齐刷刷站在大门口。这两年幸亏开了这片厂,不赚钱也有个活钱使,要不恐怕连这两个小家伙也养不起了。吴楚雄昏头昏脑开了门,便一头倒在**。
饭熟了,热腾腾的炒白菜端了上来,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吃得真香。吴楚雄只好爬起来,也不咸不淡地吃开了。
雷应莲说:你恐怕是感冒了,一会儿我给你弄一碗姜汤,热热地喝喝岀岀汗。
不用不用,我的身子我知道。我主要是心里不痛快,有点空落落的。
噢,我算明白了……雷应莲立刻扁一扁嘴:我说你怎么这样子,原来是看到人家尚采薇开讨论会,又勾起你那旧心思了。
这个……你见尚采薇了?
我回来时刚刚碰上她,就见她喜滋滋的,好像得了个元宝似的。一个女人家,不在家里襄夫教子,整天在外面游游****,有什么意思。
吴楚雄不理她的茬,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不管尚釆薇还是拓士元,其实都不算有什么才气,充其量都是些小玩艺儿,想不到这几年下来,居然都混出一个名堂来。你说说,他们哪个人能和我比,在雅安,真正称得上文学第一人的还不是我?
快别这么说了!雷应莲立刻抢白他说:在咱们家,千万别再提文学这两个字好不好?你说说,你追求文学十几年,文学给过你什么好处?文学是能吃还是能喝?快死了心,让他们扑腾去吧,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印刷厂就行了。现在我是一听文学这两个字就头疼,都快成条件反射了,你懂不懂?
条件反射。巴甫洛夫。哈……吴楚雄重复着这几个字,再不愿说什么了,只感到头顶被浇了一盆冷水,醍醐灌顶一般。
雷应莲又说:依我看,你还是再去找找拓士元吧,不要不好意思。他不够意思,你为什么要对他够意思?他一个当部长的,怎么还挤不出两万块钱来?听说他把书早卖光了。你还是去找找他,赶快把钱要回来是正事。
你别说了好不好!吴楚雄呼地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这种事你别掺和,我有我的道理。真是烦死了,一天到晚磨叨个没完!说完,一甩门便离开了家。
天完全黑下来,街上的路灯昏昏摇摇,犹如鬼火一般。到处是烤羊肉串的、涮火锅的,烟雾缭绕,呛得人直打喷嚏。天灰蒙蒙的,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儿时常对着满天星斗发呆,现在它们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些年来,他认识过许多漂亮而颇有才情的女子,比如成乐雁,比如尚采薇,都一个个离他而去了。特别是那个成乐雁,认识她的时候,还只有二十来岁。那是在市委招待所开会,倒水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真想不到雅安还有这样清纯的女子。剪着齐耳的短发,那眸子就像天国里来的,那么漬澈又那么幽远。作为一个雅安人,他见过的让人眼睛一亮的女孩多啦,但无不充满了俗艳,从没见过这样气质的女孩儿。他于是就想,这女孩的家庭一定相当高贵,至少是知识分子型的,谁知散了会一打听,才知道她的老家在大山里,全村十来户人家,七八个媳妇,进一趟城要走一天的山路呢。从此他便断定,气质完全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能够养成的。所谓深山出俊鸟,这句话也绝不是谐妄之语。而且更难得的是,成乐雁居然也喜欢文学,一个皱巴巴的小本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长短句。一席倾谈之后,小姑娘自认为找到了高人,立刻吴老师、吴老师地欢欢喜喜叫个不停。后来,吴楚雄领小姑娘来一趟家,见过了雷应莲,算是正式收了个徒弟。再后来,吴楚雄便领着她步入雅安的文化圈、社交圈,认识了一个又一个新朋友,直至有一天又认识了拓士元……以后的事没法再想了,成乐雁也早已离开雅安,不知晃**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惟一还留在他身旁的只有吴丽红了,他一定要把她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作家、诗人,打败尚釆薇,也打败拓士元,打败世上所有从事这一行当的人!
等到摸着冰冷的大理石,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吴楚雄才蓦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靓崽大酒店的门口。从落地玻璃门望进去,吴丽红穿一身黑旗袍,正笑吟吟地招呼一拨拨的客人。两个双腿修长的迎宾小姐已撩起门帘,示意让他进去。但他从两个小姐那一脸的愕然中立刻悟到了什么,犹豫着后退了好几步。这座酒楼气概非凡,进进岀岀的全是本地区本市有头有脸的头面人物,听说除了书记一个人,其他头头脑脑常常进岀这里,就在这时猛然闯进他这么个满脸疤痕的莽汉,不吓大家一跳才怪呢。
当然,他并不惧这些衣冠楚楚的所谓阔人上流人,而且从心理上人格上蔑视他们,即使比这里豪华得多的酒楼、饭店,他也总是直进直出,目不斜视。这二年,有钱就是草头王,我是流氓我怕谁!主要是想到了吴丽红,一个清清爽爽的小女孩,突然闯进一个老疤子来找她,她是不是太难堪了?她该怎么解释,别人又会怎么看?吴楚雄愈想愈感到底气不足,可是又不忍即刻离去,只好退到一边的玻璃窗下站定了。
又一辆奥迪车驶过来。等几个人下了车,吴楚雄突然发现,簇拥在中间的不是原第五印刷厂厂长崔浩吗?个子不高,但头很长也很窄,两只眼不相称地显得很大,一身挺括的西装,「边走一边神气活现地东张西望,指指划划。这个人先后已搞塌了好几个企业,最后便来到了省第五印刷厂。在五印呆了两年,此公最大的政绩便是完成了厂子的改制,也就是彻底破了产。后来,听说到省城混迹去了,怎么这会儿又岀现在雅安,是不是又杀回来了?吴楚雄下意识地走前几步。当然,没一个人往他这边看,都齐刷刷地进了大厅……
吴丽红迎上来,依旧笑吟吟的,但吴楚雄忽然觉得,她笑得很假,也显得很贱,有一种“那种女人”的感觉……崔浩显然已认出她来,略略怔了一下,而另一个男人立刻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转身撞了她一下。吴丽红立脚不稳,立刻跌在崔浩身上。大厅里哄堂大笑,吴丽红脸儿通红……吴楚雄感到一股血直往上涌,捏得拳头嘎嘎作响,转身就走。
呸!一口浓痰飞了出来,划成一个好看的弧线,准准确确落在落地玻璃门上。两个迎宾小姐便骂起来。
夜深了,秋风习习,已有了丝丝凉意。黑暗中感到脚下磕磕绊绊,尽是砖头瓦砾。一排苇席搭成的围墙拦在前面,里面是黑乎乎的半截子楼,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这就是那个什么上海老板正在建设的娱乐城。听工人们私下议论,这个老板楼盖了半截子就跑得没影儿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这里是一车间,挨过去就是电脑部了。电脑部是当年五印搞的一个技改项目,一共有十几台电脑。吴丽红当年技校毕业,就分在这里打字排版。这里一色都是新招的女工,只有他一个男的,厂里人都戏称他是党代表,洪常青。那是他度过的一段最快乐的日子。女工们都那么年轻那么单纯,整天笑呀闹呀,连哭鼻子也是有趣的。他写的那一部获奖小说,就是在那个时候完成的。记得在省城培训她们的时候,许多女工还不会写26个字母。吴丽红为了练键盘,把指头都打肿了,他就在夜里为她敷热毛巾,感动得吴丽红两眼落泪……人哪,只有一次年轻!谁知这一切,都被那场无情的大火吞没了。
火是从仓库那边烧进来的。那时他们正在加夜班,赶印一个地委文件。一个上厕所回来的女工突然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火!火火……仓库紧挨着电脑部,吴楚雄那会儿非常镇定,立即要她们关掉机器下楼。果然,还不等她们都下了楼,火舌已伸到电脑部的窗户上了。吴楚雄推着最后几个人正要离去,吴丽红突然又冲上来,要拉掉通往一车间的电源线。吴楚雄急了,冲进去一把拎着吴丽红就往门外扔。就在这时,一台电脑已砰地一声爆炸开来,大火吞没了整个车间……吴丽红倒毫发未损,他的脸上却留下一片片永远去不掉的疤痕……
火,不仅毁了他的脸,也毁了他的梦!在漆黑的夜色中,那火苗似乎又燃烧起来,顷刻间变成了熊熊的烈焰……事后调查,据说是由于电线老化,鬼才相信呢!
吴楚雄感到自己的心也在燃烧,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这时,几个人突然走到他的身边,惊愕地叫起来:这不是楚雄?
吴楚雄也很惊愕,只好一骨碌爬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厂里的几个老工友,便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找你呀。刚才我们去你家,应莲说你出去逛了,谁知在这里碰上了。
找我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便走近一点,低低地对他说:我们已经联络好了,明天一早,全厂的人都去地委,找他们当官的去!
你们要……上访?
当然。破产以后,说是卖了地就给咱们发钱,怎么到现在钱还没到位,肯定是当官的给挪用了!要不,早就贪污了!你也不用怕,凡事有我们呢,你过去好歹是个领导,只要跟着我们去,什么也不用说,我们就胆更足了。怎么样?
唉,算了吧,老兄!吴楚雄拉住他们的手说:听我的,快别闹腾了,还是该做甚做点甚吧。现在,谁还管谁呀,不闹白不闹,闹了也白闹,日子还得靠我们自己过。
哎呀,那你是不去了?
我不去,谁愿意去谁去!与其去找那些当官的,还不如在家多睡会儿觉呢!
吴楚雄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黑影,几个人都骂起来,气得在那里直跺脚。
门帘一掀,吴丽红就认出了那张长长的叫驴脸。崔浩当厂长的时候,她就常常这样心里叫他,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吴楚雄。吴楚雄对她当然好,甚至可以说出奇地好,这令她十分感动。在初进工厂的那段日子里,是楚雄给了她无限的温情和爱意,使她度过了那段最凄惶苦恼的日子。那时她刚刚进入社会,小小的雅安城对她来说,不啻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工人们粗野而又**,经常开一些带色带味的玩笑,弄得她常常面红耳赤,恨不能有个地缝钻下去。她刚来分配在铅印车间。车间主任是个胖墩墩的老女人,说起话来粗声大气,和个男人似的。第一天上班,有个男的就当着她的面说,老主任,听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吃夜宵?有人便起哄了,快说说,吃的什么?其他几个女的立刻齐声高喊:一根香肠,两颗鸡蛋!她当时还挺奇怪,就忍不住问旁边一个女工,这是真的吗?咱主任家就那么有钱?一听这话,周围的人们便笑得更欢了,那个男的更加神秘地看着她说,将来等你结了婚,家庭也就富裕起来了,也就天天黑夜一根香肠、两颗鸡蛋,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