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她平时有说有笑的,从内心深处讲,吴丽红自认是一个很腼腆内向的女孩。家里七八个孩子,只有她一个女的,妈妈从小就把她关在屋里,看护得特别紧,从不让她像别人家女儿那样满世界疯跑。整日关在院子里,望着方方正正四角的天空,她常常会幻想,有一天自己会长出两只翅膀,飞到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最好是一座孤岛,有蓝蓝的天,有成群的海鸥,噢,不远的海面上还会漂浮着一叶扁舟……一直长到十八九岁,上了技校的时候,她才弄清楚,原来她们家当年是地主成分,文化革命那几年,她爹一次次挨批斗,至今和村里的许多人家结成了冤仇。所以,她也就更恨这个小山村了,走在街上,总是把头扬得高高,决意不和村里人多说一句话……进入社会才知道,这种封闭、孤傲的性格,真是害人不浅!
上下午没事的时候,坐在靓崽大酒店的大厅里,怅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吴丽红总是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又在望着四角的天空发呆,心里便涌上数不尽的思绪。那思绪就如冬天飞舞的雪花一样,漫山遍野,飘飘忽忽,落到地上却只有薄薄一层,顷刻间就溶化了……在刚到工厂的那段最孤寂的日子里,只有吴楚雄像大哥哥般呵护着她。没有单身宿舍,是吴楚雄一趟趟找叫驴脸,硬为她争取了一间。组建电脑部的时候,又是他点名要的她,使她终于离开了铅印车间那间黑乎乎的房子,坐在了宽敞明亮、铺着地毯的新车间里……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吴丽红却日益害怕起来,总觉得吴楚雄那表面的温馨后面,隐蔽和孕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也许是一个火种,甚至是一枚炸弹,吴丽红把握不定,也说不准,但分明感觉得到,一旦这火种点燃,就必然会烧起熊熊大火,把她和他全部吞没……然而,就在她极力躲避这灾难来临的时候,一个更可怕的暗影却悄悄向她走来……
有一个时期,崔浩经常通过办公室李主任叫她。李雯主任是个风流俊俏的老女人,厂里风言风语,她和地委某领导有那么一手,但吴丽红始终不信。去了他办公室才知道,厂长新配了一台电脑,让她教他打字学电脑,要不就拿出几份文件来,说是机密级的,让她单独为他打印。吴丽红当时很单纯,只觉得这是领导对她的信任,总是一接到通知,就高高兴兴地去了。然而时间长了,电脑部的女伴们一见她就挤眉弄眼,吴楚雄也几次质问她,厂长到底叫她干什么。她当时很奇怪,觉得这些人真是吃饱撑的,就喜欢乱嚼舌头,对吴楚雄也有点看不起眼了。后来她渐渐发现,这些文件其实都很平常,而且只要她去了,崔浩就总是一眨不眨盯着她,忽儿在地上走来走去,忽儿坐在她身边指指划划、坊坊蹭蹭的。有时干脆说,别打了,我们坐下说说话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比方说老婆和他常常吵架啦,厂里最近要提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啦,等等,弄得她走也不是在也不是。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突然惊奇地发现,厂长的脸长长的,两只眼肉鼓鼓向外凸出,真像农村的那种叫驴。直到有一天,天已经黑下来,办公楼里都走空了,厂长依旧和她纠缠不休,突然起身插上了门……在那一刻,她是多么希望吴楚雄出现啊,只要他在外面敲敲门,或者喊一声厂长,一切就很快过去了。然而她很清楚,那天一早,厂长就安排他去趟省城,为厂里联系业务去了。看来叫驴脸是早有准备并做了精心安排的,都怪自己太大意了!情急之下,瘦小的她一步跨上窗台,啪地打开窗户,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大声说:快把门打开,不然我就跳下去!
别别别……
厂长显然没见过这种阵势,立刻慌了神,不住地摆手,慢慢地接近她。
你,别过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了!
真不知那时怎来的那么大勇气,手把着窗沿,一只脚已经凌空。只要他再跨一步,她当时一定会毫不犹豫跳下去的。
慌了神的厂长终于屈服,在她的指挥下乖乖打开了门,并开得大大的。在一连串央求声中,她咚地跳下窗台,发疯一样冲了出去。在下楼的时候,好像还和一个人撞了一下,好像是李雯主任。她当时真有点疯了,一口气跑上单身楼,冲进自己独居的小屋,把吊灯、台灯全打开,身子顶在门上,一直喘了好半天气。后来,她便一把一把撕掉自己的衣服,**着站在一面大镜子前……望着镜子里那具腾着热气的完美胴体,她仿佛第一次发现似的,久久地凝视着,然后便号啕大哭起来……
好在这件事过去不几天,那场可怕的大火就烧起来了。如果再发展下去,她真不知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五印破产之后,整日面对着吴楚雄的一脸疤痕,吴丽红突然意识到,她必须逃避,必须躲开过去所有熟悉的东西,让一切重新开始……然而,吴楚雄依旧像影子一样紧跟着她。只要一有时间,就热切地鼓励她好好写作,要不,就板起面孔讲一通大道理,什么人格呀尊严呀的,似乎稍不留神她就会跌落到无底的深渊中去。是的,他的确救过她,为此她也一辈子心存感激,但她现在已不是刚进厂时的那个毛丫头了。经过那一个可怕的夜晚,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在这个世上闯**一番了。关于那个晚上,她和吴楚雄一个字也没有提。虽然从她不再单纯的目光里,敏感的吴楚雄似乎已感觉到了什么,和她相处也变得有点客客气气了。她知道他误会了,但她懒得解释,独自一人微笑着离开第五印刷厂,也谢绝了吴楚雄留她的好意,闯进这家新开业的酒店就报了名……两年下来,她凭着自己的机灵、勤快和出众姿色,把一个大堂领班做得有声有色又从从容容。她心里明白,靓崽大酒店这几年之所以车水马龙,生意日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冲着她的。许多熟客一进大厅就喊她的名字,点菜非她不可,敬酒非她不喝,她真正成了这家酒店的台柱子。
今天晚上,先后来了好几拨儿客人,这长那长的都有,其中一个干瘦的小老头,据说还是地委的宣传部长。周围热情的人们,一个劲儿向她介绍名字,她还是始终没弄明白,不知是石海还是史海,抑或就叫死海?记得这好像是个地名吧?管他呢,看他那副老朽样子,保不来过几年就下台了,记也白搭。而且这老头还挺讨人嫌,一下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好半天不放,浊昏的眼光从镜片后面射出来,像长着刺似的。她心里明白,那一定是一股邪光。人说久在酒楼,阅人万千。这几年见的这种邪光太多了,她的眼睛也日渐毒了起来,只一瞥就能猜岀他是干什么的,肚子里有没有坏水水……看老头儿还攥着不放,她嘴里甜甜地叫着部长、部长,只要您再喝三大杯,我就叫您一声干舍。老头儿好好好地应着,气也喘不匀了,立刻连干了三大杯……一会儿等她路过大厅,只见老头子正在卫生间外面干呕呢,一个小伙子在旁边给他捶背。她抿嘴一笑,赶紧溜到了一边。
五印破产后再没见过面的崔浩,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几年不见,这位全区出名的破产厂长衣冠楚楚,依旧气宇轩昂派头似乎比当厂长时还大呢。他身边那个肥头大耳的人吴丽红很熟,是玉楼春集团的曹老总。这位曹老总真名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熟悉的人都喊他曹四,可不是个一般人物,靓崽大酒店的近一半生意是靠他支撑的,只要他一进门,服务员们就忙得四脚朝天,像迎喜神似的。而且,大凡与曹总往来的,也都是雅安市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人是根本搭不上边的8想不到崔浩居然和曹老总也这么熟。吴丽红犹豫着,不知该迎上去还是该躲开。虽然时间过了两年多,但一见这个人的面,她心里依旧是一肚子的气。正在这时,有人唤着她的名字不让她走。回头一看,原来竟是这家酒店的老板,他也是陪叫驴脸进来的。
这几年,这位老板待她很够意思,算一个有情有义之人,她不能驳老板的面子,只好大大方方走过去,说了一通欢迎光临之类的话。
崔浩的眉头跳了一下,显然已认出她来。但她毫不理会,依旧客客气气往里让。
这家伙终于憋不住了,着意地盯着她:你——不认识我了?
对不起,我这人眼拙得很。
我还给你当过厂长呢。你不是咱五印的,叫……吴丽红?
吴丽红一脸冰霜,感到老板一直在瞅她,便努力挤出一个浅笑,淡淡地说:是啊,我是叫吴丽红,也的确在第五印刷厂干过。也许吧,您也的确在第五印刷厂当过厂长。但是,很对不起,我依然不认识您,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许吧,我得了遗忘症?
崔浩的脸不易觉察地抽搐一下,扭头向里间走。周围那伙人,怪模怪样地看看她又看看崔浩,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肥头大耳的曹老总突然猛地撞了她一下。吴丽红一个劍起,恰恰倒在了崔浩身上。崔浩很客气地扶住她,也立刻淡淡地说:对不起,小姐,你可要站稳一点哟!然后头也不回进雅间了。
在一片哄笑中,她看到几个服务员都在挤眼睛,气得她两眼一瞪:呆站着干什么,吃定身丸了,没看见客人进去了,还不倒茶去?大家一哄而散,她便捂着脸跑进了厨房。
忙活半天,还没来得及吃点饭呢。吴丽红忙让一个大师傅给她做一碗面。然而,正吃得脸热冒汗,一个服务员跑进来说,老板让她进去呢。
老板在哪里?
和曹总那几个人在一起。
我不过去!
她忍不住瞪小姑娘一眼,又吃了起来。
丽红——丽红——地叫着,老板竟亲自进厨房来了。
吴丽红只好搖下碗,阴沉着脸跟在老板身后。走到没人处,老板便低低地对她说:丽红呀,委屈你了。这个人的根底我知道,你做得一点没错。但是,今儿人家是客户,曹老总亲自出马,而且是我请来的,要谈一笔大买卖的。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还是过去招呼一下好。怎么样,能过去吗?
吴丽红低着头沉默半天,才冲老板点点头:好吧,我听你的。
那好,笑一下。
她只好扑哧一笑,推开了雅间的门。
几个男人已喝得烂醉,两眼红红的都像血洗过似的。看到她进来,肉头大耳的曹老总曹四立刻冷冷地说:我说吴领班,你三张纸糊个脸,好大的面子啊。要不是老板亲自去请,千呼万唤都不出来,难道连你曹大哥的面子也不给了?来,先罚一杯。
说罢,好大一杯酒已推到她面前。
吴丽红不由得退后一点:对不起曹总,实在对不起,这几天我感冒了。
感冒了也得喝,再说喝酒本身就能治感冒的。喝!
不等她再说什么,旁边一个犹如大头娃娃的年轻人已举起酒杯,一边做出灌她的架势,一边大声说:听见没有,感冒了也得喝,这可是曹总说的。曹老总是什么样人,他的话就是圣旨。他老哥一句话,这条街都得抖三抖,你难道不知道?
曹四不动声色地在夹菜。崔浩讨好地瞥一眼曹四,又笑微微望着她。那酒杯举得更高,随着手的晃动一点点洒落下来。这个可恶的小胖墩。
这、这……曹总您……
曹四依旧不动声音。
'崔浩终于满意地笑起来,摆一下手说:杜书记,你坐下!好像他的话还挺有威力,那个小胖子立刻驀了似地坐下来。崔浩慢条斯理地说:丽红呀,你不想认我,我不怪你。不过,我们毕竟是老熟人,对不对?只要你过来,就是好的……来,先介绍一下,这位是杜书记,杜善丛,古华市团城口乡书记,我记得你不就是团城口人吗?
不是,真的不是。
吴丽红固执地摇摇头,绝不想认她这个父母官。
崔浩不自然地摸摸下頰:是不是都无所谓,反正从今儿起就算认识了。
是。
幸会幸会,以后请多多关照!小胖墩突然又站起来,探着身子伸出手来,挤得桌子差点翻了。吴丽红厌恶得很,却只好伸出手来,任那小子使劲地捏了一下,疼得她立刻哎呀一声叫起来。
她立刻意识到,必须尽快离去。刚拿起一个酒杯要敬酒,又被小胖墩拦住了:
慢着慢着,还没介绍这一位呢,你们不是不认识吗?告诉你吧小姑娘,今天我们崔老板可是闪亮登场,懂不懂闪亮登场?从明天起,靓崽大酒店就改换门庭,姓崔了你懂不懂?
这……吴丽红一脸漠然。
小胖墩看她这样平静而漠然,似乎更不服气了,连连冷笑着:我告诉你吧,这可是真的,不是和你开玩笑,今天上午刚签的合同,你们老板把这酒店还有你们这些人,全卖给我们崔老板了。所以,你别那么高傲、那么得意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们老板很宠你,但是,过去是过去,今后是今后,上帝死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听你们老板说,你也不是保守之人嘛,为什么见了我们就这么不开放?是不是嫌我们太老了?
你、你……吴丽红气得心里直哆嗦,要是换了两年前,早掀了桌子了。但她竭力忍耐着,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看来他说的倒是真的,怪不得自从进了门,她就发觉老板的眼神怪怪的,对她也显得过分亲昵了。好哇,辛辛苦苦两年,说卖就卖了,说到底这都是人家的东西,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己不过是人家雇的一条狗而已。但是酒店能卖,人也能卖吗?所以说,这不叫卖,而是被老板出卖了,谁知道在背后,他给自己说了些什么……看来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吴丽红还独自站在那儿胡思乱想,不知怎的,小胖墩竟讲起故事来:……一个领导进了歌厅,找了一个小姐。领导问,小姐,你是处女吗?小姐说,这个问题非常尖锐,很不好回答。说不是处女吧,我又没有结婚,说是处女吧,我也接待过若干像您这样的男人。所以我有时想,也许我可以算个副处吧……等到临出门,小姐不高兴地说,你呀你,不行!领导便反唇相讥,就兴你是副处,我就不能是个副厅?
也许这故事太可笑了,满屋的人都笑起来,崔浩把一口酒全喷到了对面小胖墩的脸上。但吴丽红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甚至有点令人反胃。这两年在酒店,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这样的荤话。而且越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人,讲起这类故事来就越是眉飞色舞,真不知这些人吃了哪门子邪药。
等笑够了,小胖墩才指着吴丽红说:告诉你吧,这故事是专门讲给你听的。不要故作清高,不要一脸受苦受难样。这年月,四条腿的毛驴不多,两条腿的人多的是。趁早识相点,无非是个正处、副处而已,不然崔老板立马就能炒你的觥鱼!
不要放屁!你现在就炒好了!
吴丽红再也控制不住,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无法回避的冷酷,注定要来的不能阻挡。生存与死亡,这是一个问题。生存与尊严,同样是一个问题。已经忍受了许多,何须畏惧这一段的泥泞与曲折。深刻的投入和无望的选择,都会把生命的丰满挥霍精光……
读着这样的文字,拓士元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是诗歌,是散文,是小说,他说不清楚。是吃语,是独白,是文字游戏,他也不好评判。虽然只隔了十几岁,虽然常常见面,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笔下流淌的,却尽是生活的苦难与无奈,沧桑与疲惫如弥漫的空气挥之不去……办公室宽敞而明亮,生命的钟摆单调地摇摆着,无所事事却不能不来,是在挥霍和预支生命,还是在“等待戈多”?他使劲摇一下头,把吴丽红的那迭稿子丢到一旁,无法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连他自己也会变得絮絮叨叨了。
吴丽红是吴楚雄新收的“弟子”,这他知道。在雅安文化圈子里的许多人看来,两个人的关系早已超出了一般范畴,这他也很清楚。有许多事真的如谜一样整不明白。吴楚雄和他是一个村的,虽说他们家后来进了城。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吴楚雄和他都不能比拟。但许多有才而漂亮的女人,就是心甘情愿围着个疤子转。这个吴丽红也认识许久了,他也多次去厂里看她,到饭店打工后更是常常见面,他曾经多次表示,要动用关系,为她安排一个很体面的工作,以为终生之计,但吴丽红总是莞尔一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见了吴楚雄则亲热得不知该怎么办,一会儿大哥,一会儿老师,叫得人心里直起腻……就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吴楚雄也势难成为知心朋友,虽然表面热热络络,心里却似乎总隔着点什么……
也许,在这种人生游戏中,成乐雁是惟一的例外。
想当初,成乐雁也是吴楚雄收的“女弟子”。外人都这么叫,吴楚雄也乐意这么称呼,似乎沾上师生关系这一层,男女之间很自然地就纯洁和神圣起来。那时的文坛还不像现在这样沉寂,吴楚雄的小说上了《小说月报》,又获了奖,这在一向以文化大区自居的雅安是一件大事,地委宣传部专门为吴楚雄举行了庆功会,刚刚上任的石海部长亲自到会讲话,英俊潇洒的吴楚雄在会上口出狂言,五年之内跻身全国一流作家行列……当时他只是宣传部的一名小科长,坐在会议室的拐角处,主要任务是不失时机地起身拿拿话筒,为部长、副部长添点水,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有人似乎故意拿他开涮,在发言中一次次提到,吴楚雄和他想当年都是雅安中学的高材生,两人从小是同学,又是最要好的朋友……这种居心叵测的对比对他来说,真比挨几个耳光还难受呢!拓士元当时愤怒地离开会议室,在走廊里站了许久。
你好,认识一下吧?
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孩突然走到他前,主动伸出手来。
他迟疑地伸出来,让女孩握了一下,感到眼前有一团雾,朦朦胧胧的。
我叫成乐雁,在市招待所。
好幸会幸会。
拓士元点着头,其实心里非常清楚。刚开会的时候,这女孩出众的容颜就吸引了满会场的目光。而且不论吴楚雄走到哪里,她都紧跟在后面,笑吟吟地和人们打招呼,像个秘书似的。拓士元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那个挺有名气的成乐雁!早就听人们传说,雅安城岀了个美女作家,先写诗后写散文,人样儿比巩俐还出众呢,只是从未谋面。后来听陈丽芬说,这个美女作家原来是吴楚雄的“弟子”,心里更不开心了。在机关混了十来年,官当不了,钱挣不下,眼瞅着周围那些一无所长的人,一个个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天到晚便总是长吁短叹,每思命运不公,常叹怀才不遇。回到家里,陈丽芬更是怨声不绝。老婆是那种一无所长而野心勃勃的女人,浅薄而又虚荣,自私而又乖戾,和她那文静而瘦弱的外表很不相称。老婆自小在城里长大,同学们这个嫁了局长,那个当了书记太太,你家盖起了小洋楼,他家养了条德国黑贝名犬,甚至哪个同学穿了一件时兴的羊毛衫,都要和他磨叨半宵……要不就说她当时左挑右拣,也是人尖尖,怎么瞎了眼就挑了他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气得拓士元只好说,有钱使人变坏,有权更容易变坏,像吴楚雄那样屁股后面跟个美人胚子,迟早会岀大事的。陈丽芬却反唇相讥,这年月,男人们能做坏事也是本事,像你这样的,好事还做不成,你做件坏事我看看。你要能给咱勾回个美人胚子来,我立马和你离婚让贤!就是在这种“内外交困”中,成乐雁一头撞了进来。
成乐雁很温柔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很不高兴?怎么会?今儿老同学庆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哄不了我。其实老同学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竞争,一种嫉妒,对不对?
嫉妒?拓士元当时不自然地笑着:我还不至于那么小肚鸡肠吧?
成乐雁那双眼却似乎能洞穿一切:你别掩饰,其实应该说,嫉妒是成功的一半,男人之间如果没有嫉妒,还能叫男人吗?
拓士元实在说不过她了,只好又干干地笑笑:咱们不要一见面就争论好不好?你在报上发的几篇文章我看过,有一种与你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成熟,非常老到嘛!
是吗,你这是有意恭维我吧?
这这……你怎么说话老是这个味儿!你这个名字也起得好,沉鱼落雁,这倒是和你很般配的。
瞧瞧瞧,你又开始恭维我了。不过我挺奇怪,世上怎么还有你这个姓,没听说过。
拓士元第一次开心地笑起来: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咱们这里三省交汇,从古至今民族杂居,什么样的姓没有。南北朝时期,北魏的地盘就在咱们这一带,北魏是鲜卑族,不是姓拓跋氏吗?我这姓,一定就是把拓跋两个字拆开了的。
这么说,你也是贵族之后啰。成乐雁被逗得眉开眼笑。他突然注意到,这女人右眼角下有一颗痣,挺妩媚的。
贵族之后倒不敢攀附,但我身上流淌的,则一定有少数民族的血啊。
什么,什么,谁是少数民族?
吴楚雄出来上厕所,看他俩谈得这么热烈,立刻插一杠子。
成乐雁抿嘴一笑,便跟在吴楚雄后面,又飘进了会议室。
他当时怅然若失地又站了许久,才蹇进会议室,在那个拐角处坐下。
打那以后,他们俩的关系便急转直下,就像两个同样饥渴的人在沙漠里遇到一眼泉,同时扑过去痛饮起来。在那段激清似火的日子里,拓士元一次次痛下决心,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煎熬下去,还是痛下决心,离吧。但是,一旦面对着那对布袋奶,一想到离婚后必然要遇到的种种非议与责难,他那昂奋的头就迅速驀了下来。成乐雁倒很知趣,绝口不提离婚结婚的事,只是一见面就扑在他怀里,变着法儿讨他的欢心。有时他觉得很对不住她,决心要为她办几件事,比如调个工作什么的。几次提起,成乐雁总是捂住他的嘴说:别急,等你当了官,这点小事还怕办不成?他好奇地看着她:你觉得我能当了官吗?她总是郑重地点头:能!说你能就一定能。我第一次见面,就断定你一定是个当官的料。你要办什么事,就没有办不成的。这话真说到他心里了,总是说得他**万丈,一下子又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自信,并在她柔若无骨的身上尽情地发泄出来……
直到有一天,拓士元突然得到消息,地委正在考察干部,他可能要当副部长了。等他兴冲冲地把这个喜讯告诉成乐雁的时候,她却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他当时慌了,也有点发懵,笨手笨脚为她抹着泪问:
你……怎么啦?
我是高兴的。
胡说。
真的。
真的胡说。
那就说实话吧,我觉得,我们俩之间……完了。
怎么会完了?拓士元觉得这女人好奇怪: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当官吗?
其实我是又盼……又怕……
我还是不明白。
我很清楚,你是一个很自尊也很自私的人。如果你不当官,我们的关系就断不了,甚至会发展下去。但是,一旦真当了官,就……
就怎么?拓士元急口问。
这样说吧,比方说你当了官,我还能天天见到你吗?
见面当然可以,只要注意场合,总不能……
不等他再说下去,刚才还呜呜咽咽的成乐雁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了好半天,才说:看你现在就这么吞吞吐吐了,何况真当了官。我说,我们还是结婚吧。
结婚?一听这两个字,拓士元真的吓了一跳。怔了好半天,他才又吞吞吐吐地说:你呀你,怎么突然想起结婚来了?
这怎么是突然想起来的?成乐雁圆睁两眼,直勾勾望着他:你不是多次说过,要和她离吗?现在到时候了,你明天就正儿八经和她谈。只要能离了,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我什么也不要,惟一图的就是你这个人!
这个……让我想想,我真的……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拓士元像让人猛抽了两个耳光,脸变得灰塌塌的,软软地躺了下来。
怎么样,考验出来了吧?成乐雁大声说着,敏捷地跳下床,在地上走来走去,像上足了发条的时钟:我知道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说,只要你一当官,咱们俩就完了,你还不信。好啦,你也不用再失魂落魄的了,也不用后怕,不要怕我讹诈你,我成乐雁还不是那种人。告诉你吧,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所以,你又哄我这呀,又哄我那呀,我全不信。如果我当时答应下来,那不是更扯不清了吗?实话说吧,今儿这一面,咱们就是最后一面了。从明天起,你去安安稳稳当你的官,我还规规矩矩做我的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当没这回事一样,这下你放心了吧?
不等他再说什么,成乐雁已经一阵风跑了出去。这个约会地点,是他们精心选择的,一处很僻静的个体旅馆。等他穿上鞋追了出去,成乐雁早出了院子。雁子,你等等!他当时不管不顾地在后面呼喊着,那个婷婷的身影却如一条小鱼没入大海,很快消失在细雨淋淋的夜色之中……
从此,不论他打电话,写信,还是打传呼,再没了她的一点回音。
后来,他还是从吴楚雄那里听到消息,成乐雁很快辞了市招待所的工作,独自一人到南方打工去了。也许是在深圳,也许是在海南,吴楚雄语焉不详,他也不便再问。真像成乐雁说的,两个人的关系,从此就一刀两断了……
然而,谁能想到,一晃四年过去了,她怎么又打来了电话,她是从哪里弄到他家里的电话号码的?要知道,这四年他搬了两次家,电话号码也换了两次啊。
突然电话响起来。一拿听筒,便传来一个很粗犷的男低音:
喂,是拓部长吗,你好你好。我是谢山呀,怎么,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了?省台电视剧制作中心,对,对对,老朋友嘛。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准备请客吧,我还给您带了一位,红粉知己哟,保证比你们那地方的更出众……关于你那剧本,到时候谈,见面谈,没问题……谢山这个人历来就是这样,自来熟,一派不容置疑的口吻,好像谁都欠他什么似的,反倒显得特豪爽也特招人喜欢。拓士元放下电话,不由得感慨着,心里便有点兴冲冲的。
这个谢山,在省电视台见过几面,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名片上乱七八糟印了好多头衔,拓士元便只好恭称他为谢导了。听他那口气,好像真能拍成了。如果真能拍成,别的不说,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