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外面怎样议论纷纷,他总是坚定地认为,釆薇这女孩倒的确是个人才,而且不像某些人那样有才无德。这女孩心地善良,为人热情,性格开朗,赢人的优点实在太多了……即使有时太随便了点儿,在当今这么宽容的时代也实在无可厚非。与釆薇在一起,与其说是一种性的吸引,毋宁说更多的是一种父女般的情感。当年这女孩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第一次送文件走进办公室,他就真的喜欢上她了。作为成熟又美丽的女人,她当然是充满**力的,说的现代一点,就是特风情特性感,而且也经常在他面前耍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诡计,引诱着他为她办一点儿小事情……但是说心里话,愈是这样他反而愈喜欢,在冗长而刻板的行政生活中,他真的渴望着能透出这么一抹亮色,真的很乐意受她所谓的小诡计小手段摆布。看着她愿望实现之后得意而满足的笑容,他自己也真的很开心。这些年来,他和她之间,就常常地玩着这种猫戏鼠式的好玩游戏……直到有一天,在这个拓士元的操作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才真的变了味儿。
石海自认绝不是一个纯洁无瑕的人。他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也是一个健全而欲望强烈的男人。但是,别的女人可以,好像上帝安排她们就是为着办那事的。而釆薇却不应当这样,与采薇办那事,他真的有点伤感和沮丧,总觉得多少年珍藏的一只青花瓶打了一个裂纹,好长时间都充满一种莫名的惆怅。
那天酒喝得太多了,但又绝不完全是酒的因素。因为他过去也一向以善饮著称,从来没有因为醉酒出过事儿。记得在当县委书记的时候,这种微妙的场合遇过很多,即使多少人暗地怂恿,几乎每一次他都能化险为夷,机警得犹如脱兔……所以事后想起来,石海总是坚定地相信,那次与采薇的邂逅,完全是拓士元设的一个陷阱,一个阴谋!由此可见,和拓士元这样的人打交道,可真要多几个心眼啊,他的那颗心完全是一眼深不见底的井,阴气森森……
自从有了那一次,好长时间一见釆微的面,他总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脸红,总觉得欠了釆薇点什么似的,这种心理,也真不是他这样年龄的人所应该有的啊!
所以,不管千难百难,只要釆薇一提出,他就一口答应了。否则,他才不会如此屈尊降贵来求情一个老部下呢。
据采薇讲,为了这么一个小科长,这些天来她已不知费了多少心神。一开始她以为是郑挺局长有意卡她。后来经过多次接触,又送了几千“红包”,郑挺才隐约地告诉她,问题的症结出在上面,也就是拓士元这儿。这事让尚采薇大为震惊。这些年来,虽然说不出多少亲近,但拓士元一直是他们圈内的人,既是领导又是文友,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嬉笑怒骂,想不到居然会卡在他的手里。在震惊与迷惘之余,釆薇不仅多次上门找拓士元,而且先后搬了许多救兵,诸如多年的文友吴楚雄、成乐雁之类的,而拓士元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次痛快的回答也没有……所以当采薇不得已求到石海时,一边诉说事情的原委和前前后后,一边呜呜咽咽哭得好伤心,最后竟呼地一把搂住石海,一边亲吻一边赌咒发誓地说:如果石海不亲自跑一趟,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揽着她愈来愈结实丰腴的热身子,手抖抖地抚着她泪眼滂沱的脸,石海有多少话涌上心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人心的险恶,世事的多艰,人与人关系的复杂与微妙,政治斗争的严酷无情,这些东西一下子怎么能说得清!即使说得清,对于这么一个心地善良而单纯的女人来讲,又怎么理解得了!而且如果她真的理解了这一切,对她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残酷的打击吗?
他一边孩子似地哄她,一边也赌咒发誓说,这事包在他身上!直到尚采薇红肿着两眼一个劲儿点头,他心里的剧痛才慢慢平息下来。
一下台,人怎么衰老得这么快?宣传部过去的办公室比这里还高两层,他每天腰不弯气不喘就上去了。今儿刚走进拓士元办公室,石海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他心里不服,却忍不住想,难道自己已真的这么不中用了?
一个小伙子礼貌地点点头,又为他沏了一杯茶,就伏在桌子上继续写字。手捧那一杯热茶,石海感慨良多。如果换了几个月前,好歹小后生都得站起身,现在却只欠欠身子,能倒杯茶就够可以的了。这小伙子挺面熟,是地委那边的,什么名字却叫不出来。对于这种小字辈,作为领导他过去常常是视而不见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整个外屋还坐了许多人,只是一个也不认识,他只好独自闷坐着一口口呷茶。这茶也是劣质的,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好不容易等里屋的拓士元送客出来。一见他,拓士元立刻板着脸责备小伙子:也不看是谁,怎么能让老领导干等着,真是教条主义!快请——然后客气地做个请的姿势。
小伙子显然已习惯了领导的责备,或者说他已分明知道这种责备纯粹是故作姿态,所以只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写起来:原来他正在临书帖。
走进里屋,寒暄过后,拓士元便坐在他对面,满脸真诚地望着他:
说吧,老领导,不知您有什么指示?
石海竭力压抑着心头的不快,而且他也明知道这种不快有点没来由,清清嗓子说:
实话实说,我是为尚采薇的事而来的。
采薇?拓士元眼角一跳,满脸堆笑说:她……能有什么事?都是自家人嘛,她有什么事何不自己来,还劳动您这么大的人物亲自跑一趟?
你看这小子,什么自家人,嘴上说得多亲切!而且他这话也是有深意的,是不是暗指他们三人之间那种超乎寻常的关系?石海一边想,一边也嘿嘿冷笑起来:
好好好,士元说得好,毕竟是自家人嘛。不过听采薇说,这件事我不岀面,还真的办不成呢。
不可能吧,釆薇怎么能这么说?拓士元依旧笑着,更加谦恭也更加得意洋洋:究竟什么事,我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是啊,你现在是副专员了,日理万机嘛,记性自然比过去差多了!石海提高声音,故意把那个副字说得贼高,他相信外屋的人都听得到。然后,才压低声音说:你不说,只好我自己说了,就是关于尚釆薇的任职问题,旅游局报上来了吧?
没有。
真的没有?
怎么,您还不相信老部下?
在拓士元矢口否认的过程中,石海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着那一副极真诚极恳切的样子,任何人都会不容置疑,连此刻的他也有点恍惚起来。一个人,虚伪如果能虚伪到真诚的程度,那才真叫做大作伪呀!四目相对好一会儿,石海只好气馁地顺下目光来:
好吧,你说没报上来就没报上来。我的意思是,只要一报上来,无论如何希望能尽快批复任命……
可是……您也清楚,现在正冻结人事……
拓士元依旧微笑着。石海却觉得,那微笑犹如一把刀子,冷嗖嗖地直割他的脸,久窝在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了,腾地站起来说:
你不用给我来这一套!要打官腔,你还嫩得很呢。冻结,什么叫冻结,我难道不清楚?老实说,我也不管你冻结不冻结,而且只来这一次,只说这一回,如果你还看我是老领导,那你就立马把这事办了。如果你不看我这张老脸,那也就没啥说的了……不过我要说一句,路不可走尽,事不可做绝,上去就得下来,进去就得出来,对不对?
想不到如今的拓士元,涵养居然这么好,尽管石海在地上走来走去,气冲冲的一直在咆哮,拓士元始终微笑着,那笑容似乎已挂在脸上,凝固成了一幅不动的画面。外屋的人们显然也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刚才还乱哄哄的,现在却屏声静气了,小秘书还微微拉开门,探进一张脸,拓士元一瞪眼,又倏地缩了回去。等石海发泄够了,拓士元才嘿嘿着说: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人一生气,对身体可不好。老领导骂得对,也骂得好,好久都没听到您这样的教诲了。不过……您的确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卡采薇,怎么会不给您面子?不管您过去怎样对我,那是您自个的事儿,我总不能以怨报怨吧?宁肯天下人负我,宁愿以德报怨,这可是我拓士元的做人宗旨……好啦好啦,您又要生气了,咱不说这些旧事了。今儿我只说一句,只要您来,只要您有这个态度,我就一定办,这下总可以了吧?
石海站住了,呼呼直喘气,却说不出话来。
不过……拓士元又不怀好意地笑一下:说句笑话,您对尚釆薇这女孩……可真够意思哟!
知道就好!
石海几乎变了脸,转身就走。
等拓士元从里屋追出来,石海已出了办公室,走在有点昏暗的楼道里。拓士元喊了几声老领导慢走,有空常来坐,一直看着老头子拐进楼梯里,才转过身来,很伤感又很无奈地向满屋的人摊摊手:这……这算哪门子事啊!
是啊是啊,做领导真难,现在的老头子们,真的太难缠了!
满屋的人附和着,腾起欢乐的一片笑声。有人已不失时机地讲起了石老头与尚釆薇的逸闻趣事来,绘声绘色,还夹杂着许多细节描写,听得每个人都津津有味,只有拓士元又沉下脸,一言不发进了里屋。
入冬以来的又一场大雪来临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飞舞着肆虐着,天地似乎在欢快地跳舞,司机小卫一口一个姨姨,忙不迭地向区红赔不是,又特意嘱咐她坐在后排,扶好把手,甚至说出了“要死侄儿我先死”的不吉利话。小卫是她姐姐家孩子,从部队转业到省直机关开车,老婆的工作问题却一直没有落实。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本单位领导大换班,新来的这位厅长刘侃,原来在省委宣传部当副部长,酷爱文物收藏,而听她无意间讲过,华光的那个民间收藏家千千子家里藏有很多传世珍品,所以才逼着她跑这一趟的。如今呀,做个有钱人也真不好,多少穷亲戚的眼睛都盯着你,像这一趟,她这个当姨姨的,是又要出力又要出血,说是借,那还不是一句话?好在她也一直想见见这位久闻大名的千千子,买几件有价值的古玩。否则,才不跟他跑这一趟呢,况且真要办事,这个所谓的刘侃她又不是不认识。区红一边想,一边苦笑着,只得无奈地看看小卫,扶着吴丽红在后排座上坐好。
这些年来,一冬无雪是常有的事,难得见这么大的雪,顷刻之间满眼已是一个皑皑的银色世界,所有的肮脏污秽都消失了,此时的世界晶莹剔透,粉雕玉琢,心情也不禁为之一爽。无法想象,生活在南国的人一生中连这片刻的洁净也找不到,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
可怜的吴丽红就坐在身边,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那凄凄楚楚的样子真不忍心看,此刻她在想什么呢?
对于这个小姑娘,区红总有一种理不清的情愫,好像夙命似的,一见面就再也忘不掉,总觉得她在走着与自己同样的路,果然很不幸竟被她言中了……
那天在省电视台见到吴丽红,区红大吃一惊,不等她再说什么,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小姑娘失魂落魄站在大厅里,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里东张西望,不住地打听谢山哪里去To谢山不过是电视剧中心的一个跑龙套的,说得好听点叫制片,电视台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他。在这个美人胚子如云的地方,吴丽红打扮得不伦不类,许多人根本不理睬她的问讯,门口的保安已警惕地瞄了她好一会儿。区红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她是路过这里看一个朋友的。最后忍不住走过去,推着小姑娘就往外走……吴丽红一见是她,叫一声区姐,竟潸潸然落下泪来。
在一个名叫“牧羊人”的连锁饭店,她有一搭没有一搭地吃着,听小姑娘断断续续讲述着她的遭遇。在她看来,这故事平淡无奇,从一开始就基本上看到了结尾,实在已引不起她的一点儿兴趣。小姑娘显然是真诚的、认真的,投入地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一边叙说一边落泪,而且怎么也不相信她对事情的所有判断和评论。特别是对于谢山这个人,小姑娘似乎依然那么信任,抱着一个不死的希望……真可笑,在这类事情上,天下所有的女人似乎都一样地愚钝,身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因而这类悲剧也就总是不断上演,永远没有个尽头。这,岂不平白无故便宜了谢山这类人?
像谢山这类采花大盗,她实在太了解了。从第一次见到吴丽红,区红就知道谢山心里已经把她划入了狩猎范围,所以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不断地向小姑娘卖弄和炫耀着什么,一会儿做大师状,一会儿做名人状,一会儿又摆出一副大哥哥的关切模样。一个初涉人世又爱慕虚荣、渴望摆脱苦难命运的小姑娘,如何经得起如此这般地毯式的狂轰滥炸?所以在那几天,区红总是有意识地冲断谢山的表演,弄得谢山对她既不髙兴又无可奈何。幸亏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吴丽红也再没有来省城拜访老师,她的一颗悬悬的心才落了肚。如今在影视圈子里,如谢山这样的人多的是,而急于送上门来自我推销的靓女也多如过江之鲫,所以,这些年来仅她听到的有关谢山的此类玫瑰故事,也车载斗量,足可以编它三大本书。只可惜统统是一个模式,始乱终弃而已。吴丽红不过是为谢山的玫瑰梦又涂抹了新的一笔,增加了一个新角色罢了……不管谢山此刻在什么地方,是否真像吴丽红说的那样在电视台开会,还是在外地筹备剧组,或者正躲在某个酒店里喧闹,泪眼滂沱、痴心不改的吴丽红早已变成了他自我炫耀的一个谈资而已……
等吴丽红诉说完前前后后的一切,区红开始劝慰她了。费了好大劲儿,举了数不清的事例,竟最终也没有完全说服这个可怜的小痴女。后来,区红干脆把她带回自己家,动用自己的关系亲自出面打听突然失踪的谢山的下落,最后终于得到确切消息,谢山这回真的已随着一个剧组到南方外景地了,并弄来了则晚报上的消息,还一直做着电视梦的吴丽红才大哭起来。
然后,小姑娘在她家里不吃不喝躺了一整天,就变成了这副痴痴怔怔的样子,像丢了魂似的……今儿侄儿要跑这一趟,区红就赶紧把她带上了。同情归同情,她可不想让这么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可怜干扰破坏自己多年以来的宁静和安逸……人嘛,说到底谁会对别人负什么责?
一路上,小卫专心致志地开他的车,吴丽红呆滞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雪景,似乎也迷糊起来,头随着行车一晃一摇。只有区红思绪纷飞,不住地胡思乱想。直到进了白茫茫的雅安城,她才推一推昏头昏脑的吴丽红,问她准备去哪儿?
路滑天短,时间已近傍晚,在昏暗的灯光下,吴丽红似乎更迷糊了,痴痴怔怔了好一会儿,先说去找吴楚雄,走了一段又叫车拐回来,向另一个方向驶去,小卫一边倒车,一边厌恶地皱着眉头。
前面就是靓崽大酒店了,记得当时拓士元就是在这里请的客。再过去又是一个饭店,但黑灯瞎火,窗上的大玻璃几乎全碎了,一个歪斜的箱灯上依稀可见“美思乐港式快餐”几个字……吴丽红看着眼前破旧的景象发了呆,脸白得像石膏模具。呆了好一会儿,又坐着车转悠起来。
等车停在一片宿舍区,吴丽红才一边上楼一边惊惧地说:区红姐,刚才那就是成乐雁的快餐店,怎么就变成了那样?
区红自然无法回答,只好问她:这……是去哪里?
成乐雁家,过去我和她就住这儿,但愿她还在吧……本来,我还想领你们先吃点饭的……
小姑娘有气无力地说着,敲起门来。
开门的是吴楚雄。一见到吴丽红和区红,他不竟大吃一惊,呆站着几乎忘了让她们进屋。几个月不见,吴楚雄显然老多了,一头乱发,满嘴髭须,脸上的疤疤痕痕也似乎比过去多了许多,好像遭了什么变故。等进了屋区红才注意到,成乐雁也不像过去那样白净、秀丽了,好像许多天没梳洗打扮,人也整个儿瘦了一圈,两眼大得都有点儿缪人……见到她们,这两人自然十分高兴,手忙脚乱地让座,只是屋里也乱得很,区红看一眼阴沉着脸的小卫,好歹找个地方坐下了。
一路呆滞的吴丽红拉住成乐雁的手,急切地说:刚才我们去饭店了!怎么回事,是不是遭抢劫了!?不是抢,是砸。
什么时候?
两天前。
什么人?
谁知道。
在说话中间,成乐雁始终用一双手掩着脸,似乎再不愿多说一个字。吴丽红似乎也问不下去了,呆滞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然后无力地垂下头,像最后一点火苗窜动后留下的一堆灰烬……看他们似乎都欲言又止,区红只好站起来,客气地准备告退。
吴楚雄连忙咳嗽几声,提高嗓音说:哎,区大姐,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你怎么能走了呢?不行不行,即使有天大的事也不行。你们俩也别只苦难深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出了几个坏人,地痞流氓,砸了个店,难道我们就不活了?走走走,区大姐来啦,怎么也得吃饭吧,今儿我请客!
在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吃饭的情绪,区红连忙苦笑着:好啦好睑,你们先坐着。反正我又不走,想请明儿再请也不迟。
是啊,我们真有事!
小卫也加重了语气。
谁知她们愈这样说,吴楚雄反而愈不放她们了。虽然接触不多,但是在区红的印象中,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也许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说话间,吴楚雄已经把成乐雁和吴丽红也拉了起来,大声嚷嚷着,几乎是连推带操把她们轰下了楼……看着他不管不顾地在那里大吆小叫、谈笑如常,几天来区红一直灰暗压抑的内心竟然舒服了许多,真的有点喜欢这个满脸疤痕的汉子了。
在雅安这几个男人中间,拓士元的确是精明的,但太缺少血性。自从在省城发生了那一幕,区红有一段时间挺想念他的,但真想不到他居然再也没给她来过一个电话一声问候,也许他早已后悔当初酒醉后的那一番冲动了?所以,与拓士元相比,吴楚雄这个人虽然没权没势,但的确挺招人喜爱,早听说他的身边总围着不少亮丽的女孩,此刻她不仅相信而且有点理解了……小卫还要说什么,区红连忙瞪他一眼,高高兴兴跟着吴楚雄进了一家饭店。
这家饭店门面不大,但老板、服务员显然都和吴楚雄很熟,一见他的面无不大笑不已,也不知是笑他本人还是笑他身后跟的这几个女人,很快把他们招呼进一个雅间,话也不说就上开了菜。一个服务员一边上菜,一边还不住地和吴楚雄开玩笑。
吴楚雄低头对区红说:区姐,知道为什么她们和我这么熟?我虽然穷,每年送这里四五千饭钱的。
区红连忙说:今儿算我的,我请你们。
那可不行,你小瞧我?
不敢。
要想请,今儿我请,明儿你请。
也好。
吴楚雄看着她,真诚地笑起来。
尽管有吴楚雄不住地说笑,成乐雁和吴丽红依旧闷闷不乐,整顿饭也吃得十分沉闷。等喝了几盅酒,区红忍不住问吴楚雄,砸店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说这事,吴楚雄立刻激愤不已,借着酒劲边说边骂,语气也变得十分急促,雅安口音也更重了,弄得区红愈听愈吃力,也愈加糊涂起来。反正总而言之,一伙地痞突然冲进店里,不仅白吃白喝不结帐,还要强迫成乐雁陪他们出去玩。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稀里哗啦就打起来,砸坏了好些东西。而且这些人都是有背景受指使的,派出所逮了几个又很快放了出来……一个独身女人,要独自支撑这么个局面,的确是不容易的。想到成乐雁与自己相似的命运,区红充满同情地说:
你们都是本地人,也算是有根基的,为什么不设法找一些上层人物,比如拓士元部长?
吴楚雄脱口道:拓士元?你难道不知道,人家现在已经是副专员了?
噢副专员……区红不由得沉吟着。怪不得此人黄鹤一去不复返,原来一鹤冲天上九霄了!她不解地说:既然如此,那不更管用了?在一个地区,专员可算是最高行政长官啊。
哼,狗屁!吴楚雄一听,更加冷笑不已:我记得鲁迅先生就曾讽刺某些人,人一阔脸就变,这话用在拓士元身上再合适不过。自从当了副专员,电话也换了,门也让秘书把着了,见一面还要预约通报,和我们这些穷朋友,更是避之惟恐不及,哪里还会管这样的事?
这……不至于吧。
不信你瞧瞧,你要能见上人家一面,我头朝地走三年!
除了他……还有尚釆薇,不也是官场中人?
快别说了,一说这事我更头痛。这些日子,采薇也是倒霉事不断。一开始是卡着不让她当科长,好不容易当了个科长,老公白明理又包了一个小姐,正和她闹离婚呢。而且听采薇讲,前一段一直卡着不让她当科长,就是拓士元暗中捣的鬼!
这……这……不可能!叫你这么说,拓士元成个什么人啦?区红惊愕不已,好半天才说:既然如此,我倒要见一见他,亲眼看看他是不是真变成这样了,难道人一有了官性,就没有一点人性了?
这时,成乐雁忽然说:最近,崔浩已经找了我几次,一定要我把快餐店转手给他。不过我可是下了决心的,只要百分之一的奈何,这家快餐店我绝不出手,我成乐雁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它支撑下去,我就不信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女人就办不成一件事情!
夜深了。雪后的大街凄凄冷冷,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一盏盏昏暗的街灯照耀着,只有一棵棵黑苍苍的电杆矗立在雪地上,拖着不止一个长长的黑影……吴楚雄觉得自己像孤魂一样彳亍而行,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走在身边的吴丽红更是轻飘飘的,也像纸扎的一般。她一会儿飘走了,一会儿又飘回来了,这种不可捉摸的虚无真的让他很痛苦。我本凡人,怎能无欲无念?他不竟又想起了那个困守在团城口里的傅抱朴。自古华光多异人,也许是受了背后那座神秘大山的点化?除了傅抱朴,那个远近驰名的民间收藏家千千子也算是华光一怪。他已经知道,这次区红来,也正是冲着这一怪的。千千子他不想见,也不敢见了。这样的怪异之人,一生只要见一个就足够了。那天闷在家里闲极无聊,又翻出傅抱朴送他的那一迭“诗片”来,有一首婚礼题赠的序写得也很有趣,其中的几句至今萦绕在脑际:
余生值年荒,因缺食寡养,致脑力不足,事业难成。更嗜睡成癖,一眠三载有余。那日才醒,犹惺惺松松,有业界刘君来下红束。刘乃余少小同窗,云霞伙伴,时宏达,所宜也。怎奈余百业无计,阮囊羞涩,怅礼菲能,甚凄惶。然看刘君,席地端端,殷殷切切。窃谓,人之情谊,何堪以价论乎?遂爽允,呻吟成句,以为贺礼,竞自喜沾沾。又日黄道,晨起净面,着麻衣草履,紧掖袖藏,昂昂赴庆……诗云:故国行庆典,堀上结良缘。喜气盈佳宾,淑风生卷帘。鼓瑟歌百代,凝爱媚千般。
正宴三升酒,诗情绕管弦。
不是亲眼所见,谁能够想象,这样文雅又脱俗的词句,竟然出至一双长满老茧、满是辕裂的手呢?
走了几个月,吴丽红好像变了一个人,问她什么都不说,低着头只顾走,似乎隐含着什么大悲恸的。你既无我,又何必找我?不知像傅抱朴,除了生活的艰难与苦涩,是否也经历过如我这样的心灵折磨?
离开饭店,他为区红联系好宾馆,又把她送到拓士元家门口,嘱咐小卫坐在车上等着,就急不可耐约出吴丽红来。今儿一见面他就看出来了,她这次回来一定是不正常的,仿佛一种巨大的打击已经把她压碎,那个天真烂漫、纯洁无瑕的美丽倩影再也找不回来了……明知道有什么事吴丽红也不肯说,但他依旧追问着,恨不能从她那间或翕动的嘴唇里把每一个细节都掏出来。空气清沥而稀薄,每一个音符都格外清晰。然而吴丽红似乎连头脑也没有过去灵活了,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直到回家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家还是那个家,雷应莲也还是过去那个样子,独自守着台十八寸小彩电,入神地盯着每一幅流动的画面。两个孩子都睡了,怕影响孩子休息,电视声音拧得很小,灯光也昏昏摇摇,显得格外凄冷。由于没钱交采暖费,供热公司要停止供暖,工人们已联合起来闹腾了好几回。后来还是在地委领导的亲自协调下,供暖总算没有停下来,但温度却再也上不去了,站在地上直感到一股股寒气往身上钻……
看到痴痴怔怔的吴丽红,雷应莲又高兴又心疼,像母亲面对孩子似地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屋里的确太冷了。吴楚雄寻出一只破电炉,鼓捣了一气,总算燃了起来,又忙着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当他提着一壶滚烫的水回到客厅,老婆和吴丽红正不知嘟嘟哝哝叙说什么,吴丽红一边说一边抽泣。老婆似乎在安慰她,一只手在她脸上不住地抚摸。看到他,雷应莲忽然说:你一边去,在这碍手碍脚的,我们姐俩正说贴心话呢!他只好又悻悻地退出来,独自沏一杯茶,心神不宁地呆在厨房里。
客厅里的说话声抽泣声渐渐大起来,搅得他满脑子嗡嗡作响。虽然吴丽红不和他说,但他早已意识到,吴丽红一定遭遇了大的不幸,说穿了就是被加步高那小子给甩了。他愈是不愿相信这一点,就愈是觉得自己这个判断绝没有错。成乐雁一再说,加步高聘吴丽红,是纯粹的业务关系,吴丽红只是为他打工,加步高即使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真是典型的妇人之见!他端着茶杯来到客厅门口,努力下意识地张大耳廊,小心地捕捉着从客厅里飘出来的每一个音符……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紧紧攫住了他的心,全身的血直往上涌。就像一头被激怒的西班牙公牛,他猛地一摔茶杯就冲进了客厅。两个絮絮叨叨的女人被他的这番冲动吓了一跳,相搂着呼地站起来。
楚雄,你要干什么?!雷应莲推开吴丽红,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喊着。
干什么?找这些人面兽心的龟孙子去!吴楚雄冷笑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谢山是什么东西,他居然也敢这样对待你?一个导演,一个公家人,摧残、玩弄、欺骗一个农村少女,这是一种什么行为?你们不要害怕,越是名人越他妈扯淡,越是名人越怕闹腾,难道他没有上级、没有领导,也没有管他的人?他总还有老婆嘛,把他老婆叫出来评评理……再不然,我就叫上黑社会的哥们儿,花两万块,卸掉贼小子一两个零件!
吴楚雄边说边挥舞手臂,两眼像在喷火,相信如果那个谢山在眼前,一巴掌就会把他打趴下的。
大虎二虎被他们吵醒了,怯怯地趴在客厅门口,一边揉睡眼,一边小心地往里张望。
吴丽红伏在沙发上,呜呜地只是个哭。整个身子都颤动着,一头长发散乱在脑后,那样子愈发让吴楚雄痛苦难奈,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像个大气球似地爆裂了……等他发泄够了,雷应莲才十分不屑地笑起来:
看你能的!黑天半夜的,你找谁去?人家姓谢的这会儿在广州呢,有本事你找到广州去。一个大男人家,动不动就怒气冲冲,尽说一些没用的话。丽红已经到这一步了,你还嫌她心里不难受?看看看,把娃娃们也吵醒了,这日子还过不过?
她正说着,突然瞥见了门口探进来的两双怯怯的小眼睛,立刻轰赶着两个小家伙去了里屋……
昏暗的客厅里,只剩下了吴丽红让人心碎的呜咽声。破电炉也嘶嘶地叫个不休,突然腾起一个火苗,很快熄灭了……此时的吴楚雄,突然觉得满腹的怒火也如这破电炉-样熄灭了,大脑里一片空白。是啊,发生的已经发生,愤怒和发泄管什么用?要怨,首先怨自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美丽童话的破灭,一个个自己长久呵护的女孩走向深渊……一股股自责的潮水汹涌而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若有若无的沙雕,很快便被潮水冲刷平了,不再留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