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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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一夜,真把我和你吴大哥急死了。我是又吓又怕,一夜都没合眼,你要再不回来,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岀去跳跳舞、唱唱歌呗。

可是……你和他们刚认识……

曹总这个人挺不错的,特江湖,典型的大哥哥。这……我是说,你一个女孩子,又人生地不熟的。

我……大姐,我都二十一岁了,是成年人了。

那也不能一夜不回来!

本来我也要回来……只是跳得太晚了,大家兴致特高,又是台球保龄球什么的,一直闹腾到两点多,只好开房间住一夜。别说,那房间可真高级,给我单独开的是总统套房……

说到这儿,小姑娘得意地笑起来,那笑灿烂而又单纯,成乐雁却只感到一阵心酸。雅安这地方不大,能达到她说的那个层次的,一定是玉楼春集团新建的那个沿河宾馆。这个曹四也真够可以的,居然把楚楚领到了自家单位……她还想再说什么,楚楚忽然打声哈欠说:

成姐,别说了,我今儿真累,让我单独休息一会儿吧。

好吧。

成乐雁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心神恍惚地退了出来。

吴楚雄还守在大厅里,一见她立刻神色紧张地跟上来。她心里明白,自从开了业,吴楚雄这花痴就一直对■楚楚关心有加,颇有好感。楚楚这姑娘聪明伶俐,特讨人喜欢,有时还上上网,不知是从网上弄的还是自己写的,用计算机打印了好些篇夹杂着不少洋文的小文章,吴楚雄看了便大加赞赏,连夸她艺术感觉好,特有现代气息,大约在心目中早把楚楚当作吴丽红的小替身了……吴楚雄这个人她最清楚,身边必须有一个女弟子的。过去是她,后来是吴丽红,还有尚釆薇,现在吴丽红黄鹤一去不复返,尚采薇一*举成名难久留,自然就轮到楚楚这个未出道的小毛丫头了……不过,这一次他可是选错人了!不等吴楚雄说话,成乐雁就生硬地连说你怎么还不走?人家啥事没有,你急什么急?不由分说把他打发走了。

然而,又过了几天,楚楚真的失踪了。只留下一封极简短的信,说她已别有打算,请成大姐不必找她。

楚楚一走,美思乐快餐店的生意竟顿然清冷下来,那些常来常往的熟面孔一夜之间似乎都消失了。雅安城不大,却有着一个宏大而相对固定的食客群,这个群体有点儿像候鸟或飞蝗,总是有规律地飞来飞去,吃腻一个地方又去吃另一个地方。随着楚楚的离去,这个群体也似乎被她带走了。依靠每日零零星星的几个散客,出的多进的少,一天下来连房租水电也赚不到,谈何生存与发展?而一些戴大盖帽的人们,却前脚走后脚进地不断线涌来。来了就要查这证查那证,就要收这费那费,而且动辄就是几百几千的。反正成乐雁也弄不清他们属于哪个单位,执行的是哪条规定,只能整日赔着笑脸软拖硬磨,招待着吃顿饭送几条烟了事……有的人总是等到十一点或下午五点才来,一进门就嚷嚷:这里开了一家饭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听这口气她才恍然大悟,只怪自己当时只顾操办尚采薇的讨论会,听了吴楚雄的一面之辞,竟把当初议定要“谢土”的事儿搁置下了。不过事已至此,再重新“谢土”也不可能了,但这些人却似乎来势汹汹没个完,吓得她赶紧向周边熟悉此道的人请教,在店门口挂出了“本店歇业待转让”的招牌,然后坐在电话机旁,不住地给吴楚雄、拓士元、尚釆薇等所有的熟人、朋友发出求救信号,要他们帮助拉客,帮助摆平这些“大戴盖”

然而真不幸,一连打了几次电话,这几个老朋友居然一个也没有露面,电话也常常不通,难道他们也从雅安城神秘地消失了?成乐雁身心疲惫地放下电话,只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听到尚釆薇和加步高来到快餐店,成乐雁正躺在小屋里输液。这几天她一直没去照料店子,整日昏沉沉躺在**。同院的一个下岗女工原来是厂医,来屋里闲坐才知道她病了,热心地为她配了药,一连守了她两天。一听她们来了,成乐雁就要拔掉针头,这女人却死活不让,等输完液赶到饭店,采薇和步高已都走了。服务员向她叙说了一通当时的情景,她越听越不安,立刻断定可怜的吴丽红已被加步高甩了。尚采薇这个人嫉妒心特别强,加步高毕竟是她的人,怎么能容忍别人置喙?不知尚采薇又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一下子又把加步高勾回来了,那么吴丽红此刻在哪里呢?

吴丽红这女孩鼻尖嘴薄,虽说长得挺俏爽,当初一见面就断定她将来一定要演悲剧的。临走的那一夜,丽红哭楚雄也哭,只有她却愤怒得两眼喷火。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男人们总是这样,什么样的甜言蜜语都能说出口,什么不负责任的事都做得出来,而要他们真正兑现当初的承诺时,却无不溜之大吉了。这种疯狂和任性也许岀自于男人占有与掠夺的天性,一种无法改变的动物性?拓士元是这样,吴楚雄和加步高也只会这样,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就像眼前的这个吴楚雄,你口口声声那么爱吴丽红,甚至自私到不让她远走高飞,可是你又能给予她什么呢?爱,充其量不过是一句美丽的谎言!

第二天,成乐雁终于给尚采薇打通了电话。一听她那娇滴滴的腔调,成乐雁就不由得一阵冷笑:

好哇采薇,你又胜利了对不对?在男人那里,你可永远是一个胜利者。不管他们走到哪里,就像风筝飞得再高,线还在你手里扯着,最终他总得回到你的身边,这种高超的本领可真的让人佩服哟……

尚釆薇似乎被打懵了,电话里怔了好一会儿:乐雁,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听懂好,听不懂也好。你现在正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候,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讨论会一开,在雅安也算是一举成名,老情人又回到了身边,虽说那个石部长退了,不是又上来一个新专员?你知道外边人们怎么说,下一步保不来你还要当地区妇联主任呢。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只有轻微的嗡嗡声。好半天,尚采薇突然变了调,大概真的生气了:

成乐雁,你说清楚点,我这做大姐的,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没有没有,你怎么会得罪我呢……成乐雁感到很痛快也很酣畅,呵呵地笑个不休:我知道,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你俘虏的对象,将来有事我还得求你多帮忙……只是人做事时最好有点儿分寸,别太伤别人,特别是像丽红这样的小姑娘……

你!我……什么时候伤害丽红她了?

不等她再说什么,成乐雁已立刻压了线。这些天来,她第一次开心地笑起来。

入冬的省城依旧繁华似锦,热闹非凡。购物的高峰时节来临了,大街上更加人来车往,穿梭如织。所有的商家也都使出浑身招数,灯光闪烁,彩旗飘扬,“挥泪”、“跳楼”的招贴举目皆是,喇叭里的广告叫卖更是声嘶力竭、无孔不入……只有手扶铁栏、漠视着这一切的吴丽红感到孤寂而凄冷,好像这个喧闹世界的一个弃儿,茫茫然不知该到哪里去。

几个装束妖艳的年轻女子游来**去,不时向路边的行人抛着媚眼。几个老妇背个挎包,手里拿一副扑克牌,目光警觉地四处巡遂,间或有男人围上来,便神秘地亮一下手里的货色:全黄,有两人在一起的,也有三个四个有一起的,还有局部特写……不知谁喊一声:巡警!这些入便轰地四散。人人都要生存,要生存也许就没有什么尊严可讲。此刻,她一点儿也不鄙视那几个游魂似的媚女,望着她们睡眠不足而发黑的眼圈和冻红的脸颊,还有那涂得血红的肉感的唇,只感到有点儿悲哀。一群一伙的小后生勾肩搭臂从她们身边走过,吹着口哨,嘻嘻地笑,甚至露骨地说着什么,不等她们再搭讪,却鄙夷地笑起来。路过她的身边,几个小伙子却驻足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得她心里直发慌,才失望地走了。两个一直在附近转悠的中年男人也腆着大肚子走过来,那种审视而贪婪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闪烁。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不仅贪婪而且充满力度,就像两双无形的手正在剥去她的衣服……吴丽红觉得身上发烫了,好像被苍蝇叮住似的,转一个身又转一个身,凶凶地瞪了几眼,两个男人才悻恼而失望地走开,和那几个妖艳的年轻女人搭讪起来……不一会儿,两男两女便不远不近地相随着,消失在大街深处……

天黑下来,所有的灯都亮起来,闪闪烁烁也像那些男人的眼睛似的,贪婪地游动在这夜色中。都市的夜是一个躁动而欲望蠢蠢的世界,一座座宛如迷宫的灯火辉煌的楼宇里,不知都在上演着怎样心旌摇曳的悲喜剧,而此刻的吴丽红就像一只迷失的羔羊,无依无傍地踽踽在大街上。作为一个除了容貌一无所有的年轻女子,她是否也注定要成为那些妖艳女中的一员呢?

在那种事情上,加步高是强悍而熟练的,自从有了第一次,她就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就像一本珍存多少年的书,一下子**在他面前,任他随心所欲地翻弄着每一页。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无知的孩子,被一个大人牵着手在逛超市,任他指点着要这要那,不知饥饱地大嚼一顿……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也时时都包围着她。有了那个开头,他们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干脆住在了一起。每个夜晚,在强烈的兴奋与欢娱过后,一种莫名的忧郁总会突然袭上心头。她于是只好孩子气地央求着,要加步高再抱抱她、抱抱她,发展到后来,只有整夜趴在他怀里才能睡着。每当这时,加步高只好哄孩子似地搂着她拍着她,好气又好笑地喃喃着:乖乖的,别怕,别怕……

人的心理真是奇妙。由于这种欢娱与幸福来得太突兀,她便总感到做梦似的不真实,生怕有一天梦境会突然消失,总觉得冥冥之中的那个主宰是不会让她如此甜蜜下去的。也正由于这种挥之不去的悲剧阴影,每个夜晚每次上床又都变得那样诱人那样忘情那样投入……也许在那些短暂的日子里,她的意识整个就处在一种疯狂状态。

随着归期的临近,加步高的情绪变得反复无常,狂躁不安,一会儿对她服服帖帖、爱若珍宝,甜言蜜语让她都不好意思,一会儿又变得焦躁不宁,在屋里转来转去,似乎要和谁打架似的,要不就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不仅叱咤她,也指责他认识的所有人;一会儿申斥完了,却又搂着她指夭发誓、大发感慨,反反复复地表白这辈子一定要对她如何如何……直到有一天,终于偷听到了加步高与家里的最后一次通电,在一阵强烈的昏厥之后,她才清楚地意识到,一切该结束了,这些天来她真的是做了一个梦。

加步高接完电话,痴痴怔怔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来见她。她问什么事,他努力微笑着,说公司岀了点小麻烦,必须尽快回去了。吴丽红当时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收拾好行装,就跟着他踏上了东逬的列车。

列车狂叫着,不知疲倦地日夜奔驰。这是一趟直达列车。跨过蜿蜒起伏的连绵山峦,跨过广袤的草原和一道道砾石垒垒的河谷,她的心也似乎在钢铁巨轮的碾压下破碎了、麻木了,她的春春她的梦想她所有的一切也似乎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埋藏在陇西那渺无人烟的荒漠上……她每日照吃照睡,照说照笑,却感到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G一直到省城快下车的时候,她才和加步高进行了一次艰难又难忘的对话。

那是在黎明时分,光线昏暗、空气污浊,整车的人都横躺竖卧、昏昏摇摇,这个她第一次以身相许的男人也变得模糊不清,隐没在小几对面的角落里。在轰隆作响的行车声中,吴丽红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格外苍白而孱弱,任她怎么用力也使不上劲。

马上就要到了,你也不用再瞒我了……一切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什么明白不明白,我瞒你什么了?他依旧躺在黑暗中,依旧尽可能地掩饰着。

别再装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最后那次电话,我全听到了……你不仅有家,有老婆,还有二奶。你这么急急忙忙回去,根本不是公司出了事,而是二奶生了孩子,要告你重婚罪,对不对?

这……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人。过去你说你至今独身,没结过婚。现在你还可以说,你虽然结了婚,虽然有别的女人,但你最爱的仍然是我,而且只有我一个。也许你还可以说,回去之后你就准备和她们离婚,离了婚就正式娶我,让我耐心地等着你,因为你是真的最爱我的……对不对?

他不吱声。

你无言以对,说不出别的话,说明我完全说对了!所以,你也就用不着再那么虚情假意,再那么东遮西掩,再那么甜言蜜语,不管是哄我骗我还是安慰我,我现在都不需要……其实,我并不怨你,要怨也只怨我自己,怨人生怨命运,所以你大可不必有太多的负罪感好不好?

黑暗吞没了他的表情,但透过那微微的悸动的身影和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依然可以感到他剧烈起伏的心的波涛……好半天,他才长叹一口气说:

好吧,既然你已说到这份上,我真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我绝不怪你,但你不要这样冷冷地对我好不好?

我说过,我并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

那……你需要我现在怎么做?

说实话,你欺骗了我,占有了我,我怎么做都不会过分。既然事情已变得如此简单如此直截,你我之间只是一种业务、一种交易,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什么?!

钱。

好吧……多少?

我只要我应该得的。

那……没问题。

可你现在还欠着我……

这你放心!加步高说着,呼地坐直了身子,似乎从惊悸与绝望中突然清醒过来,也振作起来,又恢复了固有的沉着与自信:

你知道我是一个商人,而且是一个诚实公道守信用的商人,我的信用度是AAA级的。除了我原来答应你的,我还要再给你加一万……不,加两万!只是……我现在没带这么多,回去之后我很快就给你送来……

不行,我信不过你。

那……下车我就找省城的朋友。

好的,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车厢里的光线已明亮起来。吴丽红看到,那一张宽大的长方脸上,居然绽出了一丝微笑,那是一种轻松的满足的笑。望着那张微笑的脸,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真想狠狠地在上面抽几个血印子……

钱很快就筹齐了。加步高毕竟是精明的买卖人,怕她拿着那么多钱不安全,又领着她来到银行,分别存成了两张信用卡。拿着那薄薄的两张纸卡,吴丽红伤心得真想大哭一场。她的青春她的梦想她所有的一切,真的已被这一趟西部之行的漫漫黄土埋没了,所换来的不过就是这么薄薄的两张纸,几个小小的阿拉伯数字……这是一种交易还是一种堕落,是一岀悲剧的结束还是刚刚开始的一出序幕?她委实说不清楚。走出银行营业大厅的时候,加步高还想如过去那样亲热地挽她的手,她却一转身坚决地拒绝了。加步高尴尬地笑笑,站在大厅外面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举目眺望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和人,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其实,你很清楚,这是一笔挺不错的交易,你一点儿也不吃亏的。我原来走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咱们俩是纯粹的业务关系,看来这话的确让我说对了。我只是一点儿也没想到,在你这还是第一次……好啦,业务关系到此结束,祝你一切走好!

他居然挺大度地伸出手来。

吴丽红没有和他握什么手,头也不回地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此刻,天已经大黑了,她依旧茫茫然站在大街上,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回雅安吗?她真的不想回去,真的无法面对过去的那一切。可是如果留在省城,举目无亲的她,一个单身女孩,又该做点什么吗?是的,她现在的确有了一笔钱,虽然不多,但也足以让她安逸地生活好长一段日子,可是她总不能就这样每天漫无目的地巡逡街头,聊无生趣、了无情绪地打发日子吧?要知道,她现在才不到二十四岁!难道她生命的航船,就要从此长期漫无目标地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打转了?

附近商场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了田震那干涩而绝望的歌声:

拥抱着我OH MY BABY BABY,可你看到我无法后退,纵然使我苍白憔悴,伤痕累累……无法停止我内心的狂热,对未来的执著……

吴丽红忍不住应和着,潸然泪下。这歌儿简直就是专为她写的,而且像一把尖利的刀子,一直扎到了她的心里。

想到歌声,想到电视和MTV,她忽有了主意。那个神通广大又对她一往情深的谢山呢?在爬山野游的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里,谢导总是寻找各种机会和她彻夜交谈,临别的时候还握着她的手不放,一再嘱咐她有困难就找他,这些日子漂泊无定,我怎么就忘了?想到这里,吴丽红急忙掏出电话本,紧张地翻了出来……当她终于拨通那个手机号码,怦怦乱跳的心简直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遥远而冰冷的声音,让她更加怯生生的:喂——是谢导吗?

你是哪位?

这声音干涩而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心更沉重起来,只好嗫嚅着说:

谢导您好……不知您是否还记着我,我、我是……雅安的……小吴,吴丽红……

电话里一阵沉默,然后像换了一个人,兴奋地问:哎呀,是小吴啊!你在哪儿?

我……就在省城。

什么地方?

广场东北角,影都门前。

好、好好……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不等她再说什么,电话已断了。

大街上人来车往,这地方又不显眼,他让我在这儿等着,怎么能找得到,不是在开玩笑吗?吴丽红放下电话机,依旧痴痴怔怔的,公话亭老太太瞪了她好一会儿,才蓦然想起还没付电话费……然而,刚转过身,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已经站到面前,热烈地伸出了双手。黑暗中看不清那衣服的颜色,只觉得说黄不黄,说绿不绿,臃肿而肥大,上下左右到处是各式各样的口袋。

在他过分热烈的握手中,吴丽红简直要倒在他怀里了,全身上下瘫软而酥麻……好半天,她才努力自持着挣出手,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大名鼎鼎的成功男人:

谢导,真的是您吗?您刚才在哪儿,怎么说过来就过来了?

谢山爽朗地大笑着:你一说影都我就想,这可巧了,我正组织一个新剧组,大家在影都对面浮白酒楼聚会呢。走出来远远一看,那不就是你吗?不用看面容,就从这一个身影上就看出来了……

吴丽红感到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不知怎的,离开加步高这几天,她突然变得特别脆弱,动不动就没有出息地想流泪……她正不知怎么说,谢山又急促地大声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自打上次离开,我多次打电话,听拓士元、吴楚雄他们讲,你到外地做买卖去了,不知生意怎么样,还顺利吗?怎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凄清清的?

是吗?不可能吧。吴丽红真怕自己哭出声来,连忙揉揉眼睛,尽可能笑了一下。但她知道,在谢山那双惯于识人的眼睛面前,这个笑简直一点掩饰效果也没有。

不过谢山毕竟是洞悉世情的明白人,看她这样,居然再没往下追问,只是问她住哪儿,吃饭没有,愿不愿意跟他去吃吃夜宵和剧组的几个人见见面?此刻的吴丽红,真的变成了一个很乖的孩子,差不多他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就像没娘的孩子遇到亲人那样,很快便跟着这个憨厚的大哥哥没入了夜色之中。

这一夜,吴丽红始终处在恍恍惚惚之中,就像着了魔抽了海洛因似的,一切的悲愁与不快都忘却了,整个世界都离得远远的,处在莫名的兴奋与酣畅之中……豪华的充满夸张意味和现代气息的大酒店,什么深水鱼北极贝之类的奇怪吃食。她本来怯生生的,很惧怕别人好奇而探究的目光,但这些人只喔嚏了几声,便再也视而不见她的存在了。在靓崽大酒店干了几年,又出了一趟远门,她自认为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了,谁知往这些人面前一站,才立马显出了无法掩饰的孤陋与寒俭,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井底之蛙、小家碧玉,而且岂止小家碧玉,自己简直就无知而浅薄得像个婴儿……

听谢山介绍,这些全都是省内外的名人大腕、明星大款,文化人电视人演艺人。在她看来,这些人有的严肃得像公爵,有的打扮得像骑士,有的虽然衣著极其随便,但在那种看似漫不经心中又时时处处透射出独特的情趣与意味。尤其是那些女人们,穿得都那么“酷”,那么前卫,那么新潮,有的是超短裙,有的是大低领、**背,还有的好像光身子裹了件裘皮大衣,在这种色彩纷呈和光怪陆离中,只感到大块色彩的强烈刺激,却感受不到一丝窗外严寒的逼近……他们一会儿打打闹闹,一会儿说着外人无法明白的圈内黑话,半文半白,还夹杂许多洋文之类,吴丽红既听不懂更插不上嘴,只好傻子似地跟着大家起伏的情绪笑一会儿又笑一会儿……

第二天睁开眼,她看到了躺在身边的那个男人,胸口有一簇浓浓的毛,五官蠢笨地胡乱搭配在一起,臃肿的身子更是一点形状也没有……她恍惚又看到了加步高那铁塔样魁伟的身子,匀称又结实的四肢,还有肚皮上那一棱一棱很明显的肌腱……她有点伤感,不由摇一下头,披着睡衣悄悄溜下地来。

站在宽大的镜子前,她左右扭动腰肢,有点陌生地望着里面那个长发飘飘、一身粉红色睡衣的慵懒女人,她真的是我自己吗?

这是什么地方,吴丽红一时实在弄不清楚。窗帘是厚重的赭红色,满屋笼罩在一片昏昏欲睡的温馨中……站了好一会儿,她感到生命的活力一点一点地滋长着。新的剧组新的生活,生活簇新的一页已经展现在她的面前。不仅是一步跨入这个陌生而令人神往的影视界,而且是饰二号主角。这是谢导亲口讲的。看看**正在翻身的那个人,她已不再有一点悲伤,甚至感到了幸福的晕旋。也许酒喝得太多了,洗个热水澡吧,这里一定是24小时供水。她这样想着,三把两把扯下睡衣,哗哗地放水,在浅绿色大理石澡盆里尽可能舒展着自己青春的胴体……

真舒服啊!好一会儿,她竟轻微地哼哼起来。

不管人们瞧起瞧不起,反正我现在已经是副专员了,这是事实,这个事实是雅安任何一个人所无法改变的。正所谓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当拓士元离开地委委员会议室,走在地委大楼的楼道里时,心里不由得这样恶狠狠地想着。

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看到他,有的客气地点一下头,有的不知是真没看清还是故作糊涂,急匆匆地擦身而过,也有的则热情地迎上前来,握住他的手好半天不放。也不知是不是太敏感了,他总觉得这种热情也往往显得有点夸张甚至不怀好意。他自己则不管是谁,一概客客气气地伸出右手,不卑不亢和这帮人握一下,或平静地微笑着打个招呼。这帮人都是些势利之徒,不管是一般干部还是科级、处级,大凡在名利场上混迹多年,就一定会势利起来。自从宣布了他当副专员,这种不尴不尬又或尴或尬的场合他委实见得太多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坚定地相信,这种状况终究都会改变,即使那些一向以高傲自许的人,最终也一定会拜倒在他的脚下,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在官场上混迹,既需要有狼一样的凶残,又需要有狐狸一样的狡猾,还必须有哈巴狗一样的乖顺,三者缺一不可。记得这是某位名人说的,他当时只是不屑地付之一笑,现在想来,这才真正算得上是至理名言啊!所以,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认可不认可,都无所谓,关键在于自己必须坚定地当下去,而且要越当越大,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只有不断地使用权力,才能不断地巩固权力,而只有不断地巩固权力,才能更好地使用权力。

一直到走回办公室,小秘书把文件夹和杯子都接过来,露出满脸讨好的灿烂的微笑,拓士元的心里依旧不断地咀嚼着这几句话。

过去说,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现在则有人说,不管白鼠黑鼠,不被猫逮住就是好鼠。

小秘书乖觉地走进来,把几份待批的文件捧到办公桌上。

拓士元翻开文件夹,映入眼帘的第一份是一张大红请柬。地区教育局要召开新近落成的教育宾馆开业庆典,请他参加云云。拓士元清楚,他本不分管教育,但这是他上任之后接到的第一份请柬,这种做法带有明显的讨好和抬举意味。抚着那布纹纸上一溜烫金的大字,他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他本来接任的是孟尔同,但分工的时候,居然把教育局这个很重要的部门归到了别人名下,本来就分明带有欺新的性质。但教育局的这一举动,还是很够意思的。所谓庆典,自然是领导们最乐于参加的活动之一,所谓报纸有名儿,电视有声儿,剪剪彩,喝喝酒,临走还能拎一件不菲的纪念品,何乐而不为呢?但令人不快的是,自从上任以来,电视里经常能看到各种庆典场面,几个老专员像演员赶场子似的,有点儿忙得不亦乐乎,我却一个这样的请柬也没收到,这其中的意味难道不值得玩味吗?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再次感到了尽快树立权威的必要性。

接下来是几份请示,都是一些难办的事,有的部门什么意见、什么方案也没有,直通通地就捅了上来。拓士元立刻沉下脸来,严肃地对小秘书说:

这几件都给我退下去,让他们先拿出具体方案再报上来。现在有一种最要不得的风气是,矛盾上交,皮球乱踢,这种风气必须改变!你给我记着,以后凡是没有具体方案、措施的请示报告,一律先退回承办单位!

是、是……小秘书第一次见他发火,立刻吓白了脸。但是,小伙子依旧俯首帖耳站在地上,不肯离去。

你还有什么事?

小秘书低低地说:拓专员,您是否在上面先签个字,否则……

拓士元眉头一皱,心里更是掠过明显的不快。本来,现在的秘书都是由领导指定的。但是,好像他这次提拔太出乎意料,地委主要领导在谈话之余,就向他提岀了一个秘书人选,所以他虽然心里不快,依旧隐忍着答应下来。别看这小子表面恭敬有加,谁知他心里怎么想的。想到这里,拓士元只好不高兴地操起笔,在文件上写下潇潇洒洒的一段批示,郑重地交给小伙子。

看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拓士元又一次深深地感到,如何尽快地树立一言九鼎的无上权威,的确是非常紧迫的了。

在他这次职务变动中,心理最不平衡、最心怀不满的,也许就是老部长石海了。

人常说,嫉妒只能在地位、条件相近的人之间产生,石海和他就是这样。

人常说,越是和你最熟悉最相似的人,比如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爱好等等,才越会瞧不起你,石海和他也正是这样。

人还说,你知道一个人的隐秘越多,这个人就对你越恐惧越反感,一有机会就越是要明里暗里反对你,石海和他也正是这样。

是的,自从来到宣传部,和石海老头相处了十来年,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太多的纠缠不清的关系。何况石海这个人自视清高,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同时在整个地委机关,石海这个人的威望又显得那么高,高得许多人都不敢触动他一下……想着想着,拓士元竟独自嘿嘿冷笑起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石海佝偻着身子,亲自登门拜访拓士元来了。

在整个雅安地区,石海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元老了。早先在地区,后来又下县市,一连呆了三个县市,最后又回到地区,在这几十年起起伏伏、浮浮沉沉的宦海生涯中,他真还是第一次亲自登门求一个老部下的。

但毕竟时过境迁,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衰朽无用的老头子了。尽管一些人见面还部长部长地叫着,但他心里明白,那不过是安慰,甚至只是由于叫顺了嘴,过去令人望而生畏的那种风光和气势真的已一去不复返了。况且,他这次求拓士元的事儿,又的确非同寻常,因为是尚采薇硬逼着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