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专员,你找我有事?
当然。不过不是公事,是私事,不知郑局长帮不帮忙?
什么话什么话!专员的事,私事也是公事!我们是老朋友了,现在又是我的顶头上司、直接领导,私事更应该优先办理。我现在过去?
不用啦。听他这么说,拓士元不由得笑起来。权力给予人的分量太重了。尽管这老头和他没矛盾,但是换了过去,哪里会这么殷勤?石海虽说是地委委员,和尚采薇合编个书,他还要出岔子呢!拓士元嘿嘿笑着,不由得又问: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方便,就我一个人。
他依旧沉吟着:这个……我是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忙……你不知道,过去我印自己那本破书,一直还欠着个体印刷厂一笔钱,现在人家追得紧,能不能……先从你那儿挪借一下?
唉!毕竟是第一次张这种口,拓士元一边说,一边就觉得身上也燥热起来,忙着擦擦汗。
哈哈,我当什么呀!这岂不是小事一桩……到底,需要多少?
两……两万。
好的。郑挺这个人办起事来相当干脆,立刻说:不用再说了,下午我就给你送过去。
想不到挺难办的事儿,这么顺利就解决了。更想不到的是,郑挺这个人竟如此爽快,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石海或者孟专员的缘故对他有什么抵触情绪。拓士元越想越高兴,在电话里立刻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直至意识到再说下去有失身份,才连忙打住不说了。
拓士元刚要放电话,郑局长忽然说: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请示。不知最近……中层干部人事的冻结解除了没有?
这个嘛,我也不好说。按理说,这几年一直是冻结的,但是……具体情况总要具体分析。不知你说的具体是什么人?
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我这里有几个科长位置一直空着,最近有一个女的天天找我,非要上不行,而且她说……已经和拓专员打过招呼,拓专员也同意的,可有这事儿?
拓士元一听就火了:胡说,纯粹瞎扯蛋!哪有这样的事,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人了,而且是个女的?谁?
尚采薇。
电话里传来嘻嘻的笑声。
她?一听这三个字,拓士元更火了。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在背后这样说话呢?而且……这是不是郑挺使的一个伎俩?想到这里,他立刻压住火气,也嘿嘿地笑着说:话虽那么说,不过……如果是她,我就不太好说了。据我所知,这女人很漂亮,关系也很复杂……所以,如果老郑你想让她上,我也坚决支持。
没想到,一席话说得郑局长也生气起来,立刻在电话里反问道:拓专员,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姓郑的在雅安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哩,从来行得正,走得端。至于这女的,有些话我也不好说,但是……如果从工作角度讲,我这里排在她前面的还有好几个人,让她当科长,一定会有不同意见。
好!既然如此,不用再说了。我刚才只不过开个玩笑,你不用多心。反正不管怎样,咱们俩口径一致,冻结就是冻结,像这种跳来跳去的女人,更不能使用!而且再加一句……以后局里中层干部的任免,一定要和我这个分管领导打一声招呼,这既是一个原则问题,同时也是为你化解矛盾的一个办法,对不对?
好,咱们一言为定。
等放下电话耳机,拓士元脸上立刻露出一片得意的微笑。他的眼前,又交替闪现出石海和吴楚雄的影子。
既然是领导说的,这话肯定没有错。既然这话没有错,也就更证明了一定是领导说的。走出郑局长那宽大而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尚釆薇反复琢磨着这其间的奇妙逻辑,气得真想杀一个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水必湍之,这话绝对是只字不移的真理。过去吴楚雄就曾反复告诫她,切不可过分张扬,她不相信,现在想来真是存友良言啊。那个规模空前的讨论会刚刚闭幕,她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各种流言就如入冬的寒风一样四处游**,让她每听一次都寒彻心骨……有说她与多少多少男人上过床的,有说仅这次讨论会,她就赚了多少多少钱的,也有说她那些作品全是上床之后男人们替她写的……流言一旦传播,就带有某种自我扩张性,任你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以至于每天上班,都看到几个人在那儿交头接耳,一见她就哄然散去,顷刻间办公室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些天,白明理好像也不如过去乖驯了,常常借口加班,晚上也不回家。尚采薇知道他纯粹是骗人,但又懒得去戳穿这个骗局。晚上一个人躺在**,她不由得就如过电影似的,眼前闪过所认识的一个个男人。吴楚雄这个人很真诚,但又很无能,这些日子更一点影儿也没有,好像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加步高年轻有为,多年来一直追逐在她的左右,居然一夜之间就带着比她更年轻更漂亮的吴丽红跑了,可见也绝不是个可靠的人。这消息还是成乐雁告诉她的。她当时笑了笑,一派很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却立刻感到一阵酸楚。对于加步高,她算得上一片痴情。有一段时间,一想到与他会面,就有一种初恋般的感觉。可是,一片真情的付出,又得到些什么呢?不仅一分赞助也没给过她,反而说变心就变心,挟持着一个幼稚少女“走西口”去了……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吃点苦头的!拓士元这个人倒挺有能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就当了副专员!听到这个消息,不仅她吃惊,甚至连老奸巨猾的石海都颇为意外。大凡成功的男人,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但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不仅阴阳怪调,而且那闪闪烁烁的眼神里似乎总有一股邪火,跟他在一起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连石海老头儿也不如。不过,说到底男人和女人的关系都还不就那么回事儿?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以聪明自许的她,最终还是没逃出石海这个老家伙设置的圈套……
自从有了那一次,一见她的面,石海总显得有点不自在,这真令人好笑。在这一点上,她其实是想得开的,做了就做了,没什么好后悔的。最可气的是,居然没几天时间,老头子就从那个人人垂涎的权力圈子里掉下来了,不仅没当成什么副书记,而且一跌到底,成了一介平民。如果不是这样出人意料,姓郑的即使对她没有多少好感,至少也不敢欺负她的!记得在那次讨论会上,姓郑的不仅一口一个石部长,而且对她也十分恭敬,在发言中大加赞赏,夸她文章写得好,业务能力强,是整个旅游系统的业务骨干,夸她这场讨论会,为旅游局增光添彩,做出了新的贡献……反正,什么词儿好就说什么词儿,听得她自己都不自在起来。然而,才过了多长时间,就完全换了另一副面孔。人哪,真是一种最易变的动物了!
不管人们怎样议论,她必须照自己划定的路子走下去。而且只有取得最终的成功,才是对这些污泥浊水最好的回敬。尚采薇努力微笑着,又一次不卑不亢地走进郑挺局长的办公室。
老头子当时正聚精会神地临帖子,她进来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在鼻子里莫名其妙地哼一声。尚釆薇才不管这些呢,大模大样坐在他对面:
郑局长,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
你过去早就答应过,只要有空位子,就让我当科长的。现在,咱们系统不是有两位老科长退休了吗?
这个……老头子停下笔来,定睛地看着她: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尚采薇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所以一点也不惊奇,更加镇定地道:当然,过去说过没说过都无所谓。我首先问你,我在咱们局的工作表现究竟怎样?
老头子的眼皮跳了一下:没说的,很好。
我的学历、资历够不够当个科长?
当然,也完全够。
那……你还有什么说的?
郑挺轻轻拿起毛笔,饱蘸着墨汁,又在大砚台边小心地顺着笔尖,刷刷地写了几个字,才说:
当然,我承认,你说的都对。而且,你也完全应当当个科长。但是,请你记住,现在是人事冻结,我也只能爱莫能助喽!
一听这话,尚釆薇有点傻眼了,只好反问道;什么人事冻结,是谁说冻结了?
当然是领导说的。
哪位领导说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相信,既然说冻结,那一定是领导说的,不然哪个人敢随便这么说?
这……你有什么根据?
冻结就冻结,还要什么根据?我们做下级的,凡事只有执行的义务,难道还能向领导要什么根据?既然冻结,就一定有冻结的必要。而且事实证明,在当前人浮于事、机构膨胀的情况下,冻结人事肯定是很必要的。所以,仅凭这一点就没有什么可置疑的,你难道不相信?
尚釆薇气得再也说不岀话来,一甩门就从那间宽敞而令人窒息的房间里逃了出来。
她第一次发现,在一个权威的领导面前,是根本讲不出什么道理的。而且,谁一旦要执意地去和顶头上司讲理,那一定是顶顶愚蠢的。
又一个无聊的下午过去了。独自一个枯坐在办公室,看着光线逐渐地暗淡下来,尚釆薇突然感到很沮丧。多少年来,她一直是公众注目的中心,一下子沉到这种空寂寂的境况中,真的让人无法接受。一本不知谁的《女友》杂志丢在桌上,从首页翻到最后一页,不是无病呻吟就是故弄玄虚,看得她直打瞌睡。听吴楚雄讲,这些狗屁文章的稿酬还很可观,赶明儿干脆我写几篇得了。
白明理又打来电话,告诉她晚上又不回来了。像他那么一个老实疙瘩,在外面沾花惹草自然不可能,但他们工作真就那么忙吗?尚釆薇忍不住骂一声,你死在外面得了!砰地一声扔下电话耳机。
今晚,她又该怎么熬过这漫长的冬夜呢?
突然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她的心猛地一跳,简直有点欢喜地喊了一声进来。
等到一高一矮两个男人闯逬屋来,她不由得笑出声来:哈,原来是你们俩?!
矮小的杜善丛滑稽地一笑,提提裤子说我先放放水去,又转身跑出去了。
加步高犹如一座沉默的大山,慢慢地移过来,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
你……尚釆薇不相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七八天了。
那个小妞呢?
小妞?你是说吴丽红吧。加步高有点尴尬地看看她,尽可能平淡地说:我们的合作关系已经结束了,她一个人留在省城,听说是找那个谢山拍电视去了。
是吗?尚釆薇不由得冷笑一声:说得多好听,合作关系,什么合作关系?
这、这……
不要支支吾吾的。你倒好,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带着个漂亮小妞游山逛水,好逍遥好自在哟……
听她这么说,加步高立刻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哎呀,我的好大姐!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人家小吴是未婚姑娘,我的底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真的是纯粹的合作关系。主要是仗着她年轻漂亮,有吸引力,帮着我拉业务的。像她那么种没主儿的,又那么倔强厉害,就是借我一个胆子,我敢吗?
你这话谁信?反正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就这么简单。
哼!
尚釆薇依旧冷笑不已,内心里的气却早已消了一大半。正要再说什么,杜善丛已走进来,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们俩说:怎么搞的,我撒了泡尿的工夫,你们俩就吵起来了?
尚釆薇立刻哧地一笑,又故作风情地瞥加步高一眼。加步高却依旧闷头闷脑地坐在那儿,好像真被她刚才一席话打懵了。
好啦好啦,别发愣了。杜善丛把加步高拽起来,依旧笑着说:天也不早了,还是先安排喂脑袋吧。釆薇,今儿是步高做东,你把你那些狐朋狗友都叫上,咱们去成乐雁那儿好好美餐一顿。
谁知尚釆薇却长叹一声说:要吃就咱们吃,叫别人我就不去!现在嘛,我要接孩子去了。然后抬脚就出了屋。
咦——她的孩子向来在公婆那里,今儿这是怎么啦?加步高有点意外地看看杜善丛,两人一起追了出来。果然,她并不是真去接孩子,还独自站在楼道里呢。
自从开完讨论会,尚采薇再没来过成乐雁这地方。等他们一起来到这里,在大厅里坐下,才发现整个大厅空****的,几乎见不到几个客人。一伙服务员围坐在一张桌子旁,不知正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尚采薇坐下,立刻招招手说:楚楚呢?一个服务员忙着招呼他们,低低地说:楚楚不干了。尚釆薇不由得一愣:那……你们老板呢?小姑娘的声音依旧低低地:老板她……一般不过来。尚采薇更纳闷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小姑娘说着,赶紧上茶去了。
楚楚是谁?杜善丛忍不住问。
你忘了?就是那个特帅气的大堂领班嘛。听说刚开业那阵子,因为有这么个台柱子,这里生意火得很,把对过的靓崽大酒店都要挤塌了。而且这女孩还是乐雁从省城招来的呢,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可不说不干就不干了,这年月谁管谁呀。莫名其妙的,加步高也气呼呼地说。
三个人一边吃,一边又让服务员去叫成乐雁。
不知怎么搞的,今儿他们三个人的情绪都={艮低落,整顿饭吃得寡寡的,一点味儿也没有。特别是加步高,好像有什么心事,一个人闷着头,只管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杜善丛也不劝他,只冷冷地瞟来扫去。整个餐厅也清清冷冷,一排一排全是空座位,直到吃罢饭也不见几个客人。想不到才几天时间,成乐雁的生意竟萎缩到了这种地步。怪不得成乐雁几次三番往她办公室打电话,让她给拉客人呢……女人毕竟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要办成一件事真难啊!尚采薇一边寡寡地机械地咀嚼着,一边就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刚见他们俩时的那一番欣喜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加步高显然喝醉了,摇揺晃晃站起来,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跟着一个服务员上厕所去了。许多日子不见,一见面竟是这个样子,尚釆薇更加烦躁起来。也许,他和吴丽红之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男人处事,总是以利益为轴心的。如果他真的爱上吴丽红,倒是一件令人称奇的事儿了。想想这些年,自己对他多好,一走几个月,竟连个问讯也没有。这会儿突然找上门来,又相随着个杜善丛,一定是有什么事儿要她办的……想到这里,尚采薇更加心寒起来,不由地瞪着杜善丛说:
你这大书记、大忙人,怎么今儿有空,跟着他来了,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杜善丛眨一眨小眼睛说:你猜猜,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懒得猜。不是狐朋,就是狗友。
这你就错了……我们俩,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呢。
亲戚?
对。他娶的老婆,就是我妹妹,你不知道吧?
那么一来……尚釆薇不由得瞪大了眼:你是他大舅兄?
杜善丛点点头。
只一瞬,尚采薇又冷淡下来:大舅兄就大舅兄吧。我且问你,你们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胡扯!再不说我先走了。
哎呀呀!别走别走……杜善丛看看加步高还没回来,只好把椅子挪近一点,才低低地说:你算猜对了,今儿找你的确是有大事儿的,而且是天大的事。不过你可别生气。该怎么说呢,这事我讲起来也够倒霉够恶心的。你知道,咱这位宝贝妹夫,不是大款吗?这年月,人一有钱就变坏,这话我算是服了。看他老实巴交的,谁成想他在外面还包着一个二奶呢……
是吗?
尚采薇不相信地反问着,就觉得头嗡嗡地胀大了许多。
杜善丛的话也嗫嚅起来:这事我也是刚知道。而且这女人偷偷把娃娃生下来,这会儿正闹着告他重婚罪呢。唉,说起来真气死人!我妹妹也在家里吵翻了天,把我也气个半死。可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妹是农村人,要文化没文化,要能力没能力,要真离了婚也是死路一条。而且我也知道,他和那女人也不过逢场作戏而已,那女人告他也是冲着他的两臭钱来着……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千万必须把这事按下来,给那女人一笔钱,把这事私了了……
尚釆薇不作声,一直默默地听他说下去。她真的无法想象,杜善丛也算是乡镇书记了,一个做大哥的,竟替妹夫了结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当然,细想起来,事已至此,似乎也只能如此!但是,从感情上讲,尚采薇却怎么也难以接受。一直等杜善丛说完,她才冷冷地说:这等臭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找我干什么?
杜善丛说:怎么没有关系?我们已打听清楚了,你家白明理和那女人的姐姐是老同学,老白正帮着那女人起状子打官司呢。
不可能吧……尚采薇自语着,立刻想到,怪不得白明理这些天家也不回,原来竟在外面忙这等事!这么想来,夹在中间的我,又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呢?尚采薇更生气了,立刻沉着脸站起来:对不起,我要回家了。这事我绝不插手。你们也不要再来找我。既然是白明理的事,你们找他去好了!
尚釆薇说着,立刻飞快地冲出饭店,抬手招一辆面的,直奔宿舍而去。
等回到家里,她门也不关,一下子扑在**,就呜呜地哭起来。
一直哭了好久,才想起该关门睡觉了。起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两个男人还一直在客厅里枯坐着呢。看她不哭了,半醉半醒的加步高突然扑上前,扑通跪倒在地,不管不顾地嚷着:
大姐,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得帮帮我。你不帮我,我就不起来。那个女人是个孤人,什么亲戚也没有,老白这个同学也早死了,又没什么文化,如果老白不揮掇,她死也不敢告的。只要把这事摆平,无论花多少钱我也情愿……
就在这当儿,杜善丛已不声不响地把一个大皮包搀到了**。此时的尚釆薇虽然满脑子乱哄哄一片,依然清醒地意识到,那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钱,而且绝不是一个小数@……
两个男人终于摸黑走了。第二天一起床,尚采薇就忙着打电话,硬把白明理叫了回来。当白明理进了屋,望着那一大包簇新的票子时,只长长地叹了一声,抱着头痛苦又无奈地蹲下来……
开业才几个月,成乐雁就深切地感到,自己选择开饭店,真是不可原谅的一个错误。而且,也不仅仅是开饭店,大约从她选择重返故乡、踏上雅安这块土地起,这个错误就已经注定了。她本已是一只漂泊过久的劳雁,只想在故乡的土地上歇一歇翅,舔一舔历年的伤,谁知道这里的朔风更加凛烈,她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只能被刺得更加鲜血淋漓……
饭店一开张,食客踏破门,她开始心头暗想,真是个好兆头啊。谁知时间一长才发现,大多数食客们一进门就嚷嚷,你们老板娘呢?为什么不亲自接客?亏得大堂领班楚楚这孩子漂亮又机灵,把这些人连哄带劝安顿下来,但酒至半酣,这些人往往更加放肆地嚷嚷不休,非让成乐雁亲自去陪酒不行……一开始,她还尽可能耐着性子,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敬酒,但那种场合很快就让她无法忍耐了。左敬一杯右敬一杯,唾沫星子与各种浑话脏语一起乱飞,有的人索性借着酒兴拉拉扯扯,干脆要拧着脖子灌她酒,什么样的玩笑都开得出来……一直折腾到晚上十一二点关门回家,浑身疲惫的她躺在寂寞的**,那一张张扭曲变形涎笑无耻的面孔还在眼前晃来晃去,热辣辣的酒精也在肚里翻腾不休,耳边依旧是一片嬉笑声喧闹声打情骂俏装疯卖傻浑说浑道声……没有恬静没有闲暇没有款款温情没有一点儿文雅和优容。这哪是生活!这简直就是生活在大戏院子里甚至可以说是青楼妓馆里!她开的是快餐店,主要面对的应该是白领阶层,情调应该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在装潢设计上,她还专门突出了这一点,不仅整个店面的色彩、风格、服装、陈设都尽可能高雅别致、别具一格,而且精心选择、悬挂了几幅西洋名画,张贴着诸如“适度消费是现代文明的重要标志”之类的书画作品。记得在一些南方发达地方,这种情调的快餐店是很让人留连的。而且,去快餐店的人一般很少喝酒,要喝也只喝扎啤或各种果酒、洋酒……然而这一切,在雅安这个地方却是根本行不通的。雅安多的是闲人,爱的是烈酒,穷的是口袋,说话更是句句不离女人,往往吆朋呼友,大摇大摆,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骂娘,一泡就是一下午一晚上,…这种传统悠久的民风,她怎么一点也没想到呢?
更没想到的是她自己。想当年在雅安的时候,她也的确算一个风流人物不仅人长得俊,交际也比较广泛。记得有好事者曾经品评说,雅安城当时有四大美女,她是独占鳌头的。特别是拓士元他们地委宣传部,某年举办全城卡拉0K大赛,她力拔头筹,得了特等奖,当时简直红透了整个雅安城,走在街上总有人朝着她指指点点……离开了这么几年,她自认为已经与过去的一切刀割水清,完全可以过一种静如止水的平静生活了。谁知饭店一开张,才发现这个想法真的太幼稚了。所谓物换星移,世事多变,当年尾随在她身后的那拨子青皮后生,如今都进了各级各类机关、单位,有的还不大不小掌着点儿实权,在本乡地面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一方土地了。就在这几个多月的时间里,这些人又像沙漠之狐那样麋集到了她这饭店里来……而且过了这些年,有些人似乎比过去更放肆起来。特别是那个曹四,一见面就真的把她吓懵了。
曹四个子不高,脸上疙疙瘩瘩的,似乎总也没有洗净脸似的。真名叫什么,她一直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高干子弟,老父亲不知是什么样的大官儿,反正大约在几十年前,算得上是令整个雅安地区地动山摇的一个人物。当年成乐雁认识他的时候,曹四还只是地区经委的一名干事,而他的父亲也早已退出领导者序列,住在高大宽敞而人迹罕至的老干部楼里,雅安人俗称的所谓“小红楼气那是在一个极偶然的场合,吴楚雄领着她去跳舞,在舞池里和曹四一伙人碰了面。曹四髙傲之中带一点流里流气,一见面就傲慢地睨着眼,却为她和吴楚雄点了一堆吃食,不知是献媚还是摆谱……周围的人们都揮掇她陪曹四跳舞,她推说肚子疼怎么也不下舞池。后来奏起了节拍欢快的迪斯科,她一时兴起,独自一个蹦了起来,曹四立刻勃然大怒,当场砸了舞厅的一只麦克风。后来,不知怎么他竟知道了她与拓士元的关系,经常挑唆一拨儿小弟兄到市委招待所骚扰寻衅,闹得沸沸扬扬,要不她也不会狠狠心离开雅安的……如今再见面,曹四已经是玉楼春集团的总经理了。真的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这样板上钉钉不容更改。当一辆公爵王、一辆奥迪傲慢地驶到店前,一伙人点头哈腰簇拥着这位满脸疙瘩的老总走进店来的时候,店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集在他的身上,随即有熟悉者交头接耳、啧啧称羡,有眼活者赶忙起身迎上前来……只有她假装不认识,扭头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楚楚急急忙忙跑到饭店外面,在树影下找到了她。这姑娘是她省城的一个朋友介绍来的,年龄不大却见多识广,极有主见,许多人都说真像年轻时的她。小姑娘嘴里喷着酒气说:
成姐,快进去吧,那个曹四在里面骂起来了!
成乐雁皱一下眉:他骂什么?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说。反正说来说去,嫌老板怎么不出面,不敬他酒。
你没有告诉他,老板不在?
我说了。他反而骂得更凶了,说不管在哪里,都必须叫回来,不然他今儿就不走……成姐,我看你还是出出面吧,我好怕……小姑娘说着,差点掉下泪来。
好吧,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货色!成乐雁下了决心,一边走一边嘱咐楚楚赶快打电话叫吴楚雄。
当她走进雅间,一桌人已喝得酩酊大醉了,都围着曹四傻笑不已。看到她,曹四立刻斜睨着眼,口齿不清地说:
你……你是谁?
你们不是找老板吗,我就是。你就是老板……叫什么名字?成乐雁。
什么的个老板,什么的个x名字!我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个……她尽可能微笑着:可能是贵人多忘事……什么贵人贱人,别跟我来这一套!曹四血红的眼鼓鼓的,像是一头憋足气的公牛:我说你好大的架子呀!三张纸糊个驴脸,你的面子真够大哟!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是什么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主儿,原来不就是两条腿夹个臭x的主儿?你以为你是谁,几年不见就混出个眉眉眼眼来了?不就是几年前满街骚情的那个小妞儿,几年不见居然就充大款了,当妓女傍大款傍成老板了……
请你放尊重点!再这样,我打110了。
110?哈哈,你打呀!
曹四说着,啪地把手机扔到她面前。
正在这当儿,吴楚雄已黑着脸走了进来。
看到怒气冲冲的吴楚雄,曹四和他身边那一伙人都似乎愣住了,大睁着眼只是哧哧直喘气。
还是机灵的楚楚连忙打破僵局,笑吟吟地端起一酒杯说:大家愣着干什么,快喝酒呀。曹总今儿大概特高兴,开起玩笑来没个完。真不巧,我们成姐今儿真病了,不能喝酒,要不,小妹我再敬您一杯?
说着话,也不管别人,一扬脖子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在楚楚这一番话中,曹四他们似乎都清醒过来,也挽回了些许面子,都嘿嘿地笑着,一边应酬,一边簇拥着他们的老板,慢慢向店外走去。成乐雁和吴楚雄都站着不动,只有楚楚一个人把他们送到外面,一边和他们热情地握手,一边为他们打开车门。不知是谁,在上车的时候突然抓住楚楚的手不放,不等楚楚惊叫,几个人连推带療,很快把她塞进公爵王车里,然后两辆车一起发动,飞快地驶入了夜色之中……
看着这一幕,几个服务员都惊呆了。好半天,才大惊失色地跑进来告诉成乐雁和吴楚雄,楚楚被那伙人劫持了。
什么什么,劫持?怎么可能……光天化日,怎么会有这样事……成乐雁头嗡地胀大了,惊恐不安地说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吴楚雄从店里追上大街,又从大街返回店里,**地挥舞着双拳,像暴怒中的拳王泰森。他追问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嘱咐服务员立即关门,安顿好成乐雁,自己直奔快餐店斜对面的派出所去报案。
这一夜,成乐雁一直是在惊悸不安中度过的。电话不时地响起,吴楚雄一会儿向她报告一个消息,但楚楚姑娘始终没有回来,她也始终没合一下眼。自从吴丽红出走之后,这小屋一直只住她一个人。忙碌嘈杂一整天,能独居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享受片刻的宁静与孤独,过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这些年来,她已厌倦了四处漂泊,厌倦了与各色人扯不断的关系和推不掉的应酬,能独守着这份宁静,把心儿放飞得很远,真的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这些天,那种久违的似乎想诉说点什么的心情也突然找回来了,她甚至设想着要写一本书,一本好厚好厚的书,一本人人看了落泪的书,把自己所经历的那些刻骨铭心的东西都记录下来……可是这一夜,她却突然惧怕起这间租来的小屋了,一种灾难随时都会君临的恐惧感吓得她心儿直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又急急地赶到饭店。
吴楚雄和几个派出所的民警来了,沉着脸问这问那,“调查情况”。
然而,不一会儿,楚楚已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当几个民警悻悻不快地走了之后,成乐雁把楚楚单独叫到一间房里。一碰上门,她就颤抖着双手拉住了楚楚:
你……你没事吧?
什么事?
小姑娘似乎不明白,又似乎不以为然,淡淡地说着抽出手来,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这……一夜不见,这个小姑娘似乎一下子变得认不出来了,不知是突然间成熟懂事了,还是呆滞了木讷了,或者是有点**不羁起来?一瞬间成乐雁委实弄不清楚,但分明感到与过去不一样了,举止表情好像都陌生了许多。成乐雁是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在许多时候许多问题上,这种敏锐的感觉都帮了她大忙。当年她就是在一瞬间感到了拓士元微妙而深刻的心理变化,从而断定和这个人在一起永远不会有结果,才突然决定离开雅安的。此刻,她不由得怔了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