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乡政府的路上,杜善丛说:老兄,你不是一直想发财吗?我给你指一条致富路吧,只要你通过各种关系,从省、地两级弄到资金,不管投资也好,贷款也好,扶贫资金也好,只要资金一到位,我立马给您返回一半如何?
一半?
对。
那我弄来一万……
我就给你返还五千。
弄来一百万?
给你返还五十万。
这……
吴楚雄再没说一句话。他忽然觉得,在这个人面前,什么样的话似乎都是多余的了。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白天过去又是黑夜。许久不打扫房子了,墙角竟不知不觉织起一张好大的蛛网来。那网织得很精巧,算得上疏密有致、经纬合度了。已经是冬天了,小蜘蛛伏在那张自织的网上,一整天都不动一下,仿佛死去的一般。它是因饥肠辘辘而无力走动吗?还是因酒足饭饱而懒得行动呢?它是否真的知道时光的消逝和冬的来临,是否正祈求着春的消息呢?
整日盯着这张网和那只仿佛僵死过去的蜘蛛,是否也是一种人生修炼的境界?
自打从团城口回来,吴楚雄感到自己仿佛大病了一场,一连在屋里躺了三天。全身上下慵慵懒懒,病慷惊没一点儿情绪。雷应莲说他一定是中了邪,团城口那地方自古刀兵相见、杀人如麻,无头冤魂自然多如蚂蚁,巴不得找个出头之日呢。可惜说了他也不听,只好悄悄上街找了一趟许四牛,请来两张符贴在门上,又扎了一堆纸人纸钱去十字路口烧化。气得吴楚雄说,现在的鬼神根本不稀罕你那些纸人纸马纸元宝了,要烧干脆烧几份文件,把各路神鬼全部官升一级,保准皆大欢喜。一席话吓得雷应莲脸儿煞白,扑上来就捂他的嘴。
不过也许老婆说的对,他真的是病了。过去脚不沾屋闲不住的他,突然之间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了。睡了三天起来,他觉得自己依旧迷迷糊糊,浑身没一点儿劲气。电话卡了,手机欠费,BB机也停了,整日枯坐在屋里,一有时间就仔细端详那一只趴着不动的蜘蛛,似乎有点和它比耐性似的。直到有一天,那小家伙也不知哪里去了,他才似乎心里一动,干脆拿起笔铺开纸,觉得应该写点什么东西了。
这些年整日忙忙碌碌,脑子里也仿佛安装了脚,一个劲儿地跑来跑去,见的多想的多愁苦和欢乐也多,真正写起来才感到笔头生涩,竟不知如何下手了。一连两天,他写了撕撕了写,地上满是烟头和揉作一团的稿纸,竟然一篇像样的东西也没写成。
雷应莲回来了,兴冲冲地告诉他,文化局已经撤销原来的扣押通知,把那些半成品书发回来了,问他什么时候重新开业。他淡淡地说,既然停了这么长时间,又哪里在乎这几天,干脆再等一等吧。雷应莲吃惊地说,这是什么话!为了能重新开业,我们托了那么多人,找了那么多关系,前前后后打点下来,少说也花了一万多块钱,怎么事到临头你却不着急了?吴楚雄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先通知回家的工人们,把尘封的车间清理岀来。自己又在家里发了一天呆,才打电话向朋友借了辆车,把那些查封两个多月的半成品书全拉了回来。
亏了老婆雷应莲打里照外,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在几串浏阳鞭炮的畴購叭叭中,他那间小小的实达轻印公司又重新开业了。
这时吴楚雄才想到,为了印刷教育局这部倒霉的书,他付出的太多了,而作为业主的教育局至今还没有付一分款呢。看着一台台机器都转动起来,车间里又已人来人往,吴楚雄觉得自己完全清醒过来,立刻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去找拓士元。作为业务中间人,拓士元不是还要“吃”10%的回扣吗?目前正是跑官之际,这样一笔钱好歹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吧?
许多时不来地委大院了,站在那个高大的门楼前,吴楚雄不禁有点踌躇了。大院里人来车往,似乎比往日还热闹许多。只是每一张面孔都很陌生,他在那儿站了许久,居然没有见到一个熟悉的人°虽说这里是本地区的最高首脑机关,但是过去由于业务关系,印文件印材料什么的,一天到晚他也常来这里的。许多干部虽然叫不上名儿,但见了面还是挺熟悉的。今儿怎么搞的,居然一个熟面孔也看不到。莫非自己封闭几天,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起来?吴楚雄疑疑怔怔,正准备上楼,一个清瘦的小老头边挥舞手臂边笑吟吟地向他走来。
记得每天早晨,却会在街心公园或一些机关大院,见到不少这样大幅度地挥舞手臂、扭动腰肢的晨练者,而且你试着问一问,大都是机关退下来的老干部,或者巡视员调研员之类。可这是地委大院,又是在上班时间,有谁会这样无所事事且无所顾忌呢?而且满脸堆笑,远远就伸出手来,显然和他非常熟……吴楚雄更加疑怔不已,几乎肯定老头子一定是眼花没看清人,待走近了,才不由得吃了一惊,慌忙跑过去,紧紧握住老头子的手。
啊——原来是石部长,您这是……吴楚雄不相信地看着他。
才几天没见,一向严肃刻板、衣冠楚楚的石海好像变了一个人,不仅满脸堆笑,而且脱下一年四季不变样的西装领带,着了一身宽松的休闲装,人也似乎瘦了一圈。看到他,老头子显然很高兴,却似乎笑得不太自然: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做的有什么不对之处?这个……怎么会不对,我觉得您老似乎变了一个人。变了一个人?石海的表情明显有些异样;这话可就严重了,你说说,怎么变的,变成什么样了?
这、这……哎呀,好我的石部长,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戏雄一边说,一边的确觉得特惊奇,只好试探着说:您……是不是当书记了?
书记、书记……哈哈哈,你这小子,倒挺会说话!
真为您高兴,早就听人们讲,您马上就要当地委副书记了,看来外面业余组织部长们的话,还是挺管用的,真的该向您祝贺……
不等吴楚雄再说下去,石海的脸已窘得通红,立即打断他说:快别讽刺我了,你这小子!再说下去我可真恼了。
这……
这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老夫现在已经是一介平民,和你站在一条线上了?
什么一条线,我真的不懂……吴楚雄的确感到很困惑。
石海又认真盯了他一会儿,显然断定他这话没有水分,不是在打诳语,立刻重新拉住他的手,干涩地笑笑说:唉,你这疤子!看来真的是隔行如隔山,机关这几天出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你居然一点不知道?告诉你吧,老叔我已经正式退下来了,成一介平民了。不然,我敢在地委大院这么悠闲地摇来摆去?
原来如此……退下来好,退下来好!吴楚雄恍然大悟,只好随口应和着,却又觉得这样说未免太刺激敏感的老头子,只好又转过话头说:政治嘛,我实在外行。可是我真的有点糊涂了,您不是一直要上嘛,怎么反而退下来呢?您……到龄了?
没有。
那……
那什么?这就叫一刀切,你当然不懂了。石海说着,露出一脸的愤然,伸手做一个切的动作,压低声音说:不能一刀切,但总要切一刀。七留八不留,七上八下,你没听说过?几天时间,突然又有了新政策,凡是6月30日前生的,就必须下,7月1日以后生的,都可以上,就差这么一点点……你老叔这回就正好叫切住啰。当然,共产党员嘛,能上能下,一切听组织安排,你说对不对?
老头子虽然说得有点含混,而且口气转换也太快,吴楚雄还是听明白了。这么说是真的啰,一向颐指气使的石海石部长,此刻已真如他自己说的,成了一介平民,和我吴楚雄站在一条线上了?当吴楚雄弄清这一点,和老头子的谈话便愈加困难起来。他虽然不在官场,但官场接触的人并不少,也深知这些曾经红极一时的人物退下来之后的复杂心态。记得好些年前,他还是初学写作的时候,受了东北那个作家的启发,就写过一篇描写老干部退下来之后复杂心态的小说,发表之后社会反响也很大,在雅安流传了好长时间呢。特别是像石海这样的,本来还处心积虑要上台阶的,突然之间前队变后队,不仅不让他上,还从部长位子上退下来,心灵和情感的震动一定会比别人更强烈也难忍受,怪不得今儿一见面,他就觉得这老头子表情怪怪的,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那么,在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论安慰还是奚落,都显得既不合时宜也不合身份。他只好干笑着,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身体怎样吃饭怎样之类的话,才猛然想起一个挺重要的问题来:
既然您退下来,是不是拓士元当部长了?
你认为呢?
老头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吴楚雄心里清楚,这老头子和拓士元的关系并不协调,但又想为朋友出口气,只好也直视着他说:
不管怎样,我觉得士元这个人还是挺有才的,年纪也不大,文凭水平都在那儿摆着的,当个宣传部长虽出意外,也还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对,说得好,说得好!石海嘿嘿直笑,吴楚雄却有点弄不清楚,他这笑究竟是否有点不怀好意,就像崔永元脸上常常露出的那种“坏笑”?等笑够了,石海才低低地说:我知道你和拓士元是好朋友,但其实你并不解士元这个人,宣传部这么个穷庙庙,哪里放得下士元这尊大神?人家已经当副专员喽。
什么……副专员?
吴楚雄这下更惊呆了,不相信地瞪着石老头儿。
对,副专员,千真万确。喏,办公室也有了,就这个屋。石海说着指指三楼上一间房,待吴楚雄已转身向楼上奔去,才低低感慨一声:这年月,什么样的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呢?然后兀自嘿嘿一笑,又挥舞着双臂摇摇摆摆向楼后的树丛里走去。
不过,老头子最后这句话,吴楚雄并没有听到。今儿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委实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古人说,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不过就这么种感觉罢了。当然说到底,拓士元究竟是提升还是降级,究竟是当宣传部长还是副专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国际歌》里说的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在各自独立的轨道上运转。特别是朋友,一般总是可以共欢乐难于共患难的,甚至连夫妻关系,老百姓还说“大难来临各自逃”呢。但说归说,朋友总归还是朋友,发生这么巨大的变化,也可以说是天大一桩喜事,怎么拓士元竟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下?吴楚雄一边上楼,一边胡乱想着,同时就有点怨恨拓士元了。鲁迅先生曾经一针见血地讲,人一阔脸就变,也许今日的拓士元已经要“变脸”了?
一口气上了三楼,连着问了好几个人,吴楚雄才打听清这位新“专员”的办公室。站在门口,本想一把推开,略一沉思,还是轻轻敲了下门。
进来。一个陌生的很威严的声音。
顷刻之间,吴楚雄就觉得自己有点儿怯懦起来。是啊,不管平时怎样咋咋唬唬,那是在平民世界、社会下层,这可是副专员办公室。一个地区,十三个县市,放在国外都够得上不大不小一个国家了。意识到这一点,吴楚雄更加生气起来,脸也有点发红,愣愣地站在地中央。
大凡一定级别的领导,办公室必定是里外间。一个秘书模样的小后生,正伏在办公桌上书写什么。看到他,小后生似乎皱了一下眉,刚爬上脸上的笑容也立刻烟消云散,又伏下头写了起来,声音闷闷地问:
你找谁?
拓士元。
谁?小后生又问一句,不高兴地瞥瞥他。
吴楚雄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连忙走近一点,微笑着递上一支烟。只可惜小后生不知是不抽烟,还是嫌他的烟不好,冷冷地看着他,始终没伸手接烟。他只好把那支烟扔到桌上,自己又点燃一支,深深地吸一口,才嘿嘿地笑起来:
我找拓……专员。请问你是……
小后生立即打断他的话:
你是哪个单位的?
这个……厂里的。
你找拓专员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
没事你找他做什么?
这个……吴楚雄心里的火腾地窜了起来。要换了平时,几句硬话早就呛倒他了,但此刻只好隐忍着说:
当然……也不能说没事。
既然有事,你先和我说吧。
小后生倒是不急不躁,只用水笔轻轻敲着锂亮光滑的桌面。
小伙子,这事我必须当面和拓专员说。
他不在。
不在……去哪里了?
开会去了。
这……
好啦好啦,老同志,看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小后生厌烦而又无奈地站起来,一边向外推他,一边好言相劝地说:这么大一个地区,专员们有多少事要办,怎么可能一个一个接待你们?好啦好啦,你也不要为难我了,有事先找信访局好不好?
什么什么,你让我找信访局?吴楚雄被这小后生推着,已退出办公室来,那股窝在心底的火便再也压不住了,一把推开他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上访户?告诉你,即使上访户也不能这样!才当了几天官,我就不信他拓士元会这样。真不知谁瞎了眼,竟用了你这么个秘书,你以为你是谁?
小伙子被他骂得满脸通红,却依旧不愠不怒,只一个劲儿往外推他。在他的喊叫中,楼道里立刻围了好些人,都乱哄哄的不知在说什么。望着这一张张陌生而又严肃的脸,吴楚雄突然感到很沮丧很无聊。已经四十来岁的人了,而且自诩也算是看透世事的人,今儿这是怎么啦,竟然和一个毛头小子吵了起来?人越聚越多,有人似乎认出他来,在人群里喊他的名字。吴楚雄更感到十分难堪,也顾不得理这些人,扭头冲出人群,一口气向楼下跑去。
大约楼道里的吵吵声太大了,正在里屋和旅游局郑挺局长谈话的拓士元也走了岀来,而且一眼就看到了吴楚雄急匆匆的背影。他想喊住吴楚雄,想了想又无言地转回身来,只凶凶地瞪了小秘书一眼。
市场经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这是亚当斯密说的。其实,政治运作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幕后操纵,这些天来,拓士元已深深地感到了这一点。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他历经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就像一个流浪无依的孤儿,被这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一会儿走进死胡同,一会儿穿越漫长的隧道,一会儿又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中……这种让人,心碎又慑人魂魄的经历,一生中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一想到这些,拓士元就觉得悲哀,不论他还是石海,在这只看不见的手面前,其实都是那么渺小,渺小得简直微不足道,他们的任何努力都可以忽略不计的。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还在惊悸不安的睡梦中,突然接到地委组织部的电话,让他立刻赶到地委大院。这些天来,一会儿是考察组来雅安谈话,一会儿是民主测评,一会儿又让填报考察材料,家里的电话总是响个不停,走在街上也总有人拉住问这问那,各种消息犹如这纷飞的大雪,已经把整个雅安城都吞没了。精疲力竭的他刚入梦乡,一个赤身**、全身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美女就在前面一边招手一边飞奔,他傻乎乎在后面猛追,一直追到一座似曾相识的大山上,那美女倏然不见,却闪出一只凶猛的金钱豹,吓得他只好眼一闭向山壑跳下……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等他赶到地委大院的时候,只见地委、行署两个班子里的新老成员都已到齐。大家都一脸严峻,谁也不说话,只有组织部的几个年轻人忙着招呼大家上车。
雪还在下,满山遍野已一片白茫茫。天微微亮,黄河和苍山全隐去了,仿佛突然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汽车缓慢地蛇行,不时还停下来喘喘气。满车的人依旧紧绷着脸,似乎都作出了视死如归的准备。省委也真是!偏偏选在这么一个天气集体谈话,一旦出个事儿谁负责?组织部那个年轻人小声嘀咕着。这些年来,拓士元还是第一次和两套班子的领导们坐得这么近。石海披着那件军大衣坐在旁边,整个身子像是缩在大衣里了……拓士元本想和这位老领导说句话,安慰安慰,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在风雪交加中长途跋涉一上午又一中午,饭也顾不上吃一口,他们这一伙人终于赶在下午两点半之前,饥肠辘辘地走进了省委会议室。
谈话是例行的,也是高规格的。省委书记、副书记、省长都齐刷刷坐在圆桌对面,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当新来的组织部部长清清嗓子,面无表情地念着事先拟好的讲稿时,拓士元似乎才真正意识到,他今儿跨出的这一步是多么地出人意料:
对于雅安这次的班子调整,省委经过了长期的、充分的酝酿和讨论,征求了方方面面的意见,相信会得到雅安上下的一致支持……石海同志德高望重,资历最老,工作经验丰富,本来省委考虑对石海同志安排新的更为重要的工作,但是,最近中央关于干部年轻化又有新的要求,并划定了具体的年龄界限,石海同志刚刚超过这一界限,这次就只好严格执行政策了。石海同志离开岗位之后,继续享受在岗副厅级干部待遇,等到龄之后再办理退休手续……孟尔同同志这几年在雅安的工作中也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受到广大干部职工的爱戴。但是,考虑到最近雅安发生的一系列问题,着眼于今后雅安的长远发展,为着保护干部、爱护同志,省委决定孟尔同同志还是离开雅安比较好,对各方面都比较有利……至于这次新进的副专员拓士元同志,是一位年轻干部。省委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考虑了方方面面的情况的。士元同志年轻有为,才华出众,长期以来兢兢业业为党和人民工作,社会声誉较好,也比较廉洁奉公,符合干部年轻化这一要求,相信这位同志上任之后,一定能够尽快打开工作局面,特别是在推动雅安能源基地大开发上,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这位部长的话讲得含而不露,模棱两可,恰到好处。在所有的讲话中,这种场合的讲话是最见功力也最耐人寻味的Q在不缓不急、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起伏顿挫的讲话中,这位新部长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每一个人,似乎把什么都看到了,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就那么毫不动声色地一扫而过。在看着拓士元的时候,他真想让这飘忽的目光停下来,哪怕只停留一下也好,谁知这位威严而刻板的部长却毫不理会,依旧昂昂地飘过去了……似乎根本就不认识他。
有谁知道,这位新部长还没有上任,拓士元就出现在他家客厅里了?
那是拓士元真正的转折点。正当他为宦海沉浮升降捉摸不定辗转反侧的时候,在北京当总经理的那位大学同学突然来电话,不容置疑地让他迅速进京。等他一夜没合眼赶到这座繁华都城的时候,老同学才神秘地说,真是喜从天降,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已经被任命为你们省的组织部长了,所以你无论如何要赶在这位新部长履新之前,出现在他家的客厅里……数十层高的单元楼,普普通通甚至略显寒酸的小客厅,一盆紫杜鹃开得正旺,满屋飘逸着淡淡的清香。拓士元当时只顾盯着这盆杜鹃出神,连新部长的面容都没有看清。人生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在此后的接触与交往中,这位部长曾经一再地讲到初次见面的那一幕,一再说从那一幕就足可以看出,你拓士元肯定是一个实在的可信赖的人。拓士元只好微笑着,做岀诚惶诚恐的样子。要不是因为这一幕,像他这样一个宣传部副部长,怎么可能一步登天当了副专员呢?
回来的路上,大家依旧表情凝重,整个车上静悄悄的。毕竟是初冬时节第一场雪,不仅说停就停,太阳一岀,公路上已消融大半。望着窗外瑞雪覆盖的宁静远山,拓士元真想立即跳下车,独自在这漫漫雪原上狂奔一番。进还是退,上还是下,今年以来一直是萦绕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个问题。在最灰心的日子里,他已做好了在宣传部穷度终生的准备。谁知仿佛是翻掌覆手间的事儿,他已经连上几个台阶,几乎要登上雅安政坛的最高峰了。看看散会之后许多人脸上那怪模怪样的表情,他不能不感到种种说不出的滋味。人们就是这样,尽管自从民主测评开始,雅安就流传着他要上一个台阶的消息,班子里这些人更是心知肚明,但是只有等到这一刻,省委领导和大家正式谈了话,大家才似乎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切肤地感到了这一事实的冰冷与不可更改。突兀吗?当然。从内心讲,不仅班子里这些一向在他面前颐指气使、fit高气扬的人感到突兀,连他自己也真像做梦一般恍恍惚惚。但他心里明白,不管这些人抵触也好,不满也好,意外也好,在铁的事实面前却只能低头默认,并最终笑模笑样地把他接纳……就像此刻端坐在面包车前的两位主要领导,就满脸微笑地密谈着什么,看不出一点异样来。
前面行驶着一辆老掉牙的上海车,不管他们这辆面包车喇叭怎么响,一直不肯让路。
等上海车终于驶到一边让开道儿,一直垂头丧气的石海忽然气哼哼地骂道:
什么玩艺儿!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屎壳郎戴草帽,竟充起大头人来。
这话明显地夹讽带刺,含有别的意味。满车人都有点意外,却不好说什么。正谈得起劲的两位主要负责人也停下来,一把手扭头瞅一眼石海说:
石部长不必发火嘛。时世不同了,车辆也才这么快地更新换代嘛。咱们都算是老地委了,记得七十年代刚进地委的时候,前面这辆上海车还不是只有地委书记才能坐一下吗?
石海一听,更加气呼呼的:不管时世再怎么变化,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这就好比上海车再怎么也是上海车,变不成桑塔纳!
拓士元忍不住插话说:对,石部长说得太正确了。而且更主要的是,一定要首先弄清楚,谁是破上海,谁才是桑塔纳。
你……
石海老汉一时语塞,满车已腾起一片笑声。
从省城回来好些天,拓士元眼前总不时浮现出石海老汉那张憋红了的脸,同时心里就特别爽快。是啊,不管某些人高兴也罢,嫉妒也罢,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他现在已经是这个地区十三个县、市主管重点工程建设和旅游开发的最高行政长官了。十三个县、市啊,在幅员辽阔的中国也许算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拿到西方世界,够得上一个中等国家了。只是专员这头衔许多人不太了解,据说前任孟副专员率领古华、华光等地的几位市长、县长赴欧洲参观考察,外国佬一听说市长、县长,立刻肃然起敬,一听说是专员,却不甚了了,大约把他当成了专管某项事务的特派员了。尽管随队翻译一再解释,那些市长、县长是县处级,而我们这位专员是地师级,外国佬依旧听不明白,一路上只顾招呼那些县市长们,全不把这位地师级的专员放在眼里。气得孟尔同专员一说起来,就大骂外国人智商低。好在下一步据说要撤地设市,赶他拓士元出国时,也可能已经是副市长了。
自从他当专员的消息一传出,雅安立刻炸了锅。一时间不论走着站着,办公室还是家里,道喜的套近乎的说事儿的立刻排成了队,一刻也不断线儿。在这种闹哄哄的往来应酬中,拓士元一下子变得十分警觉,很快自定了几条原则:一是不管什么人登门,一律笑脸相迎,态度诚恳,但不管大事小事只打哈哈,暂不表态;二是大凡上门送礼的,只要不是成捆的人民币,该收则收,礼尚往来,但是设宴请客的却尽可能拒绝,以免太招人注意;三是注意往来人等的级别档次,尽可能避免广交、**,特别是过去当副部长时结识的那些下里巴人、狐朋狗友,能回避的尽可能回避,实在碍于情面无法回避的,也尽可能淡化处理,让这些人识趣一点……这种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些天真耗费了他相当大的精力。好在宣布班子的当天,家里的电话就换成了“来电显示”,防盗门上又加装了视野开阔的门镜,原来安装的门铃也赶紧拆掉,老婆陈丽芬又非常热衷此道,只要电话一响、敲门声一起,立刻飞奔而去,按他所定的这几条原则分别处置……否则,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呢!
也许在许多方面,女人的适应性要比男人强得多。才几天时间,拓士元觉得自己还颇为惴惴不安,没有完全进入角色,陈丽芬似乎已顺利完成了从部长老婆到专员老婆的角色转换。什么电话该接,什么人该见,她简直无师自通,判断得十分准确。大凡是那种惹麻烦、不需要的角儿,她总是自个儿出面,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走了。而且话说得恰到好处,颇为得体。拓士元躲在门后面听了几次,便由衷地佩服起这个一向霸道蛮横的老婆来,恨不能上班时也把她带去了……如果吴楚雄来的那天,有老婆在,哪里会那么尴尬呢?
望着吴楚雄远去的背影,拓士元当下沉思了许久。
过去当副部长的时候,他认识了许多如吴楚雄这样的穷朋友,什么成乐雁、吴丽红之类的,三教九流,做什么的都有。这其中,吴楚雄这个人可不是好招惹的主儿。这些天来,成乐雁已多次来电话,约他去她那快餐店“吃饭”,要为他“贺喜”,他都推说现在太忙,等过几天再说。尚采薇更是出格,无非是开了个讨论会,竟一下子以名人自居起来,打扮得花枝招展,宣布班子那天就来到了他这间新办公室。而且说起话来也没遮没挡,依旧一口一个拓部长,在外人听来好像他俩的关系近得不得了。拓士元当下就十分反感,推说开会立刻把她打发走了。拓士元心里明白,心高气傲的尚采薇,过去仗着和石海那层关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有时甚至觉得,在他和石海的关系上,这个虚荣而又好强的女人一定没起多少好作用。现在,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副专员了,怎么能再和这样一个名声很大的女人纠缠在一起呢?当下他就向小秘书打招呼,今后这个女人来,一律挡驾说他不在。望着小秘书迷茫的眼神,他沉下脸说:这女人有点不正常。她上访的那事儿,谁也解决不了。
是。小秘书应着,站起来。
可是,对于吴楚雄这个人,却必须认真对待了。
真奇怪!吴楚雄这个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又满脸的疤,不仅吴丽红喜欢他,连尚采薇这么虚荣的女人也对他另眼垂青。他来找我,是不是也是关于尚釆薇的事儿?
拓士元沉思着。他觉得自己脑子乱乱的,什么也想不清楚。
小秘书耗子似地进来,把一叠文件放到桌上,又慑手慑足出去了。
工作是繁忙而沉重的。自从当了副专员,他就给自己定下一个标尺,一定要在他的手里促成华光那个能源基地大型项目的开工上马。近百十个亿的投资哪,只要这个工程上了马,每年的投调税、营业税能征多少?沙石水泥吃喝拉杂等相关产业能发展多少?征地占地劳务用工又是多少?有这么几项,千百年来积贫积困的雅安还能不翻个个儿?而且天遂人愿,他那位老同学又当着这家集团公司的总经理。所以,上任第一天,书记、专员也和他郑重谈话,让他集中精力抓这件事。现在要争取项目,关键是加大跑的力度。只要这件事办成了,他就是雅安第一号的功臣。经过这些天的努力,现在看来这事已八九不离十了……拓士元一边翻文件,一边想,近期内还是再进一趟北京,找找国家计委吧……
钱。项目就是钱。跑项目也就是花钱。那么,吴楚雄找他,是不是也为钱的事儿?是的,错不了,好像他过去还一直欠这小子一笔钱的。是的!两万。印刷费。为印刷自己那本始终没卖出去的书。真是笑话!他现在已经是副专员了,还能让债主追上门来?想到这里,拓士元觉得自己的头脑更乱了,立刻把电话打到了旅游局郑局长办公室。
这位郑挺局长,过去一直是孟尔同副专员的铁杆,我要借此机会看看这老头儿到底听不听话了。
一听声音,仿佛就看到了郑老头那张堆满了笑容的大方脸,显然是一副很谦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