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雅安,就是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两个月来,加步高带着她,不知走过了多少地方,也见过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人。他们穿过伊盟,翻过阴山,向西一直走到荒凉的嘉峪关。在那座堞楼幢幢、气势磅礴的千年古城上,依着女儿墙,加步高脱口吟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她则只感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第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很自然地揽着彼此的腰,好像不这样就对不住眼前“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景致似的……
一路上,她们的关系也在不住地变化。加步高倒是挺守信诺,不管公开场合怎么表现,私下里一直规规矩矩,手也不碰她一下,喊她都是用全名,连姓也带上的。不管住招待所还是路边店,也总是一人一间房。开始她还很警觉,一开房间先检查门锁,早早地就关门上床。后来她才觉得,自己这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有意无意总想让他在屋里多停一会儿,两个孤独的人也好谈谈心、拉拉话儿。特别是在翻大青山的那一路,路边店又脏又乱,床下堆满了羊头、羊骨架,臭烘烘的让人作呕。窗外不时有人走来走去,还不怀好意地往里看,吓得吴丽红怎么也不敢一个人过夜,只好央求他别再登记房间了,两人就住一个屋吧。加步高先是不同意,慌得直摆手,后来拗不过她,只好站在院里,等她先睡下了,才做贼似地回屋躺在自己**……第二天,吴丽红刚睁眼,他已早早起了床,并把热腾腾的洗脸水端到她面前。这一夜,真的让她好感动。这样的男人,难道还不值得让人信赖吗?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她一直尘封的心突然苏醒了,觉得这一辈子真的再也离不开他了……
在生意场上,加步高算得上是一个精明的猎人。他这次带吴丽红出来“走西口”,当然绝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做的是锅炉生意。这几年东部的环保要求越来越高,又开始推广集中供热,市场自然不断萎缩,而西部地区正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他打的牌子也很硬,一说就是省环保锅炉厂,国家环保总局、省环保厅监制。直到这时吴丽红才清楚,锅炉作为一种产业,看似技术水准很高,实际上却工艺简单,成本很低。古华这些年形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锅炉产业,在全省全国也颇有名气,大大小小的厂家不下几十户,但究其实每家也只有不多的几件设备,不多的几个人,有的甚至连固定场地也没有。只要拿到定货单,这些厂家就立刻从外面招聘一些技术工人,按图制作就可以了。所以,维系这一庞大产业的关键,就在于有没有用户了。而发展用户的关键,又靠的是高额的回扣和强有力的公关。加步高是天生的生意人,不管走着站着,思考的都是这方面的问题。皮包里装的,则足有十几个厂家的各类证件。每到一个地方,他在街上遛一圈,就大体可以知道哪家要搞基建,哪家需要锅炉,然后很快打听清负责人是谁,领着吴丽红直奔这位负责人去了……别看他平时拙嘴笨舌的,一见这些领导的面,话也幽默了,表情也丰富了,眉头眼角都是笑,哄得这些见过世面的领导们无不笑逐颜开。记得有一次,加步高听说某县外贸局正建大楼,而局长是古华人,立刻带着她直奔局长办公室,很快亲亲热热攀起了老乡。前后只两天功夫,不仅和外贸局签了合同,这位殷勤的局长还专门为他写条子、打电话,介绍给县里其他几个部门……
在这番孤军奋进的长途奔袭中,吴丽红的角色也不断地变化。一会儿是加步高的秘书,一会儿是会计和业务员,一会儿又成了陪酒小姐,只是始终没有敢称他的未婚妻。一开始她觉得有点纳闷,以加步高的精明干练,应付这些交际活动似乎绰绰有余,何必增加她这个累赘,同时也就觉得挺内疚的,似乎自己只是在吃白饭,很对不住每月八百块钱的丰厚工资,因为在靓崽酒店她忙活一月也只能挣三四百元。时间一长她总算明白过来,加步高之所以带着她,实在有着很深的计谋和考虑。在所谈成的每一笔生意中,她其实都扮演着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这从那些领导们一见面就不往地向她瞟来的一个个眼神中,从喝酒时总是抢着和她碰杯有时一口一大杯的海喝中,从跳舞唱歌时这些喷着酒气的脸总是不住地在她身边炕蹭的异样感觉中,都越来越明显地觉察到了。这是一种暧昧,一种挑逗,一种低靡而又撩人的情调,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又无法逃避的无奈。一天疲惫下来,独自蜷缩在被子里,满脑子乱哄哄叠印在一起的各种景象,令她有时很兴奋,觉得自己就像在电视里见过的那位乌克兰女驯兽师,穿着十分暴露地在聚光灯下扭来扭去,身边围拢着一群野性未泯而又十分乖觉的虎豹熊狗……有时却又觉得很沮丧很可悲,似乎不是在马戏团的驯兽场,而是在雅安很出名的那条娱乐街上,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一伙流着**邪涎水的男人正围在身边贪婪而放肆地盯来盯去摸上摸下……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感觉和景象总是交替出现,使她愈加感到了生的无奈。有时她似乎觉得,那一伙男人中突然跳岀了满脸疤痕的吴楚雄,一边打她一边愤怒如骂着:婕子妹子!卖x货!打死你这个全身上下涂满精液的脏女人!她一下子惊醒过来,知道自己在做梦。小店依旧空寂无人,她独自蒙着被子哭起来……
这么多年精心珍存和守护的东西,难道已迅速地坍塌了?就像一只蛆虫,刚刚逃离污浊,又立刻变成了一个僵死的蛹?什么时候,她才能破蛹而出,成为一只五彩的蝴蝶呢?
也许,得到多少就意味着失去多少,收获就必须付出,没有投入就没有产岀,否则,自己凭什么每月领取那簇新的一厚迭钞票?时间一长,她逐渐理直气壮起来,不再像开始那样内疚了,甚至有时觉得,比起她所付出的这一切,这份报酬实在低得可怜,她大可不必惴惴不安。
加步高是爱护她的,每到可能触电的紧要关头,总会挺身而出,甚至不惜牺牲已经到手的生意。比如酒至半酣或客人纠缠不休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一个老流氓,半夜打来电话,约她去陪夜,否则……否则就否则!加步高当场就捽了电话机。这使她不由得感慨,这个人毕竟是江湖出身,讲义气、重感情,并不是那种嗜钱如命、阴险歹毒的纯生意人。只剩他们俩的时候,加步高更是百般呵护,一边帮她分析所遇到的情形,一边教诲她应付各种人的技巧,对她生活上的旗每一个细节都十分关爱,细心得像个女人似的。有一次她感冒高烧,本想吃几片药抗抗算了,他却执意要送医院,两天两夜没合眼,一直守护在床前,让她感动得直掉泪……长这么大,除了吴楚雄,有谁对她这样体贴关心过呢?但吴楚雄的爱是执拗的,有时弄得你喘不上气来,不容你有一丝分辩,而加步高却是宽容的,博大而慈祥,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大哥哥!从医院岀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虚弱,小鸟般偎依在加步高怀里,迎着许多陌生而惊奇的目光,她很勇敢地偎依着,觉得就像是一只小船停泊在大码头上,那份坚定的踏实感挥之不去,使她真想一辈子就这样依偎下去……
天已大亮,阳光温暖地照进来,这荒郊野外的小店显得格外温馨而和煦,就如回家一般,长久漂泊的她真的十分感动。那个粗壮的他还睡在**,身子蜷缩得如同小孩,干裂的厚嘴唇不知怎么咂巴不已。他实在太累了,多睡会儿吧。
吴丽红心里溢满了爱的春水,俯身吻了吻那干裂的唇,立刻溜下床,穿好衣服,自个儿洗漱完毕,又打来一盆热水,甚至把牙膏都为他挤好,又从早市上弄来热腾腾的油条豆浆……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温暖也很幸福,真像个成熟的小媳妇,一路走一路哼着那首“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等一切安顿妥当,她才偎在床边,轻轻推醒了他。
加步高揉着眼,像受了什么惊吓,腾地坐起来。看看小店,看看笑吟吟的她,又看看摆在小桌上的饭和洗脸水,他愣怔了许久,似乎有点回不过神来,又似乎有点羞愧或慌恐,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使劲捏了捏她的手,便手脚麻利地穿衣服。
她一直微笑着,看他会说些什么,谁知加步高却一直沉默不语,低着头只顾自己忙乱。直到吃罢饭,那股张皇失措劲儿才似乎缓了下来,有点害羞地望着她说:昨儿酒喝多了……今天我们该干什么呢?
男人的掩饰总是笨拙得可笑:你不是说,今儿要去庞处长办公室吗?
加步高点点头,似乎突然想起了这个最重要的事儿。所谓“活鸡兔”这一带,本是一处人烟稀少、天荒地老的不毛之地,地处毛乌素沙漠的边缘,但近年来,由于勘探出地下埋藏有极其丰富的煤炭、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各路开发大军立刻蜂拥而至,在昔日荒漫的土地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高楼林立机声隆隆的现代化小镇,因而各型锅炉的需求量极大。可惜自他们步入这个地区,却始终打不开局面。身上的钱早已花完,加步高又打电话紧急往卡上注钱。特别是这位大权在握的庞处长,一开始拒绝见他们,后来见了面却拒绝吃饭拒绝跳舞,并一再声明,只认产品不认钱,让他们趁早乖乖地别搞小动作。前天傍晚,加步高在外面望风,让吴丽红提着一堆价格不菲的礼品去拜访,又被庞处长不客气地赶岀了家门,当时满院子尽是人,吴丽红十分尴尬,真想当场大哭一场。害得加步高好说歹说,赔了好些钱,才把那堆礼品退掉。回来之后,加步高脸色铁青,与她关在屋里,反反复复讨论了一天,直到昨天天黑下来,才突然猛醒似地一拍脑袋,很自信地说:算啦,明天我独自去办公室找他。吴丽红不以为然地说:家里都不成,办公室有什么用,你当时又不是没去过。加步高神秘地笑笑,只让她等着瞧,再也不愿说什么了……想到这些,吴丽红忍不住又问:去办公室,你难道就这么两手空空?
当然。加步高得意地笑着。
鬼才相信呢。
信不信由你,我走啦,你就静候佳音吧。加步高又笑笑,转身就走。吴丽红觉得,除了得意,他那笑里还含有一点狡脍和阴险,心想他不会是去动粗吧,心里不由怦怦地跳个不休。
孤独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空气粘稠得似乎把奔腾不息的时光都粘住了。此处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她不敢上街,拿出加步高留下的手机,又不知该给谁打电话。离开这些天,只给吴楚雄去过一封短信,除了报一声平安,竟不知该如何下笔。也许,真该给他去一个电话Q但嘟嘟响了两声,她又惊恐地压了线。是啊,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她又何必重新挑逗不幸的他呢?从昨夜开始,她觉得自己突然跨越了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一幅美好的图画已经展现在面前,如果吴楚雄是真爱我的,就让他默默地为我祝福吧……
小店外人来人往,许多人都不怀好意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吴丽红害怕起来,赶紧把门插上,像受惊的小兔在屋里走来走去……终于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
谁?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直发颤。
谁,还能有谁?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
吴丽红说着,呼地一下拉开门,就扑在夹带着一股寒气的加步高怀里。她似乎走了好远的路,受了太多的委屈,只有伏在这厚实而坚强的胸脯上,才能感到一丝的安慰。不等加步高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她又一伸手吊在他脖子上,热烈而长久地吻,不顾一切地吻,直吻得两人都气喘如牛,才相搂着坐在**。
加步高要说话,吴丽红又急忙止住他,扳过他的身子,面对面的仔细看了好半天,才小声说:
让我先猜猜,没弄成?
嗯?
弄成啦?
当然。
你真伟大!快说说,你是怎么摆平他的?
看着充满孩子气的她,加步高也兴奋不已,满脸得意地说:
事情说复杂挺复杂,说简单也实在特简单。我两手空空,大摇大摆,大大方方直奔办公室,姓庞的还正和几个人在办公室商量工作,让我坐下等一等。这几个人一哄而散去上厕所,我随手把那个装着两万块钱的小信封往桌上一搖,姓庞的眼皮也没抬,随手拨拉到抽屉里。等这几个人回来,工作谈完了,姓庞的要我先说说,然后大家就一致同意了……就这么简单,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
加步高一边说,一边骄傲地从怀里掏出一迭合同单,只见那上面已写得密密麻麻,压着大红的印戳……吴丽红依旧不相信地看着他:
真的?真不可想象……我说,你怎么就想起去他办公室送钱的?当着那么多人,你就敢这么做,就不怕万一他给你翻脸?
这你就不懂得了,也正是我加某人的过人之处。加步高说着,愈加得意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做报告似地挥着手臂:古人说得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加某人虽然没念多少书,不会写你们那些鸟文章。但是,清记住我是劳动大学社会系毕业的。十七八岁,我就跟着叔父走南闯北做买卖,二十岁就带着工程队岀去包工程了。这几天姓庞的一拒再拒,并且每次都弄得咱们狼狈不堪,好像故意做给人看的,我就心里琢磨清楚了。这种人一般都是城府特深的,一般有两处情形。有的就是要在家里收,而且不让你说话,只要你说一句与事情有关的话,他就坚决不收了。另一种就像姓庞的,在家里不收,却专拣办公室人多眼杂的时候收,而且你越大大方方他才越放心。就像诸葛亮唱空城计,愈是出人意外,愈是没有怀疑……这个姓庞的,真不简单啊!看来,这小子还得往上升呢?
原来这样!你的眼真毒!吴丽红赞叹着,又扑上来抱住了他。
所谓汽车,不过是从甲地到乙地的一种位移工具,人们却为争夺一辆好车煞费苦心。坐着杜善丛四面透风的213吉普颠簸一下午,吴楚雄感到身轻气爽,所有的烦恼都随风而逝。狭窄的平原消失了,一道道山梁横亘面前,待走近了,起伏连绵的山梁间倏然闪出一道豁口,两面是壁立的山峰,这豁口仅容两辆车对开,一直迤通而进,深入到山的腹地,让人啧啧称奇。吴楚雄趴在窗口看着,想不起来这是叫雅丹地貌还是叫丹霞地貌,反正是有名堂的。一直走了好长时间,前面突然开阔起来,群山似乎整齐地向后面闪开,形成一个天井样的小盆地,大约这就是著名的团城口了。
这团城口是历朝历代著名的兵戎之地,过去建有城垛和堞楼,现在城已毁,楼已破,只寥寥落落住着几十户人家。杜善丛说,这个村人虽不多,姓却相当杂,想见多是当年守城戎边的将士后裔。学大寨时搞平田整地,在周围的田地里曾翻出过好多古兵器,刀枪剑戟都有,全上交雅安文管所了。这些年来,也不时有文物贩子来这里收购,那个名气挺大的民间收藏家千千子就住在附近。
吴楚雄感兴趣地说:这个千千子挺有名气,我也听说过。据机关大院传,此人和省地许多领导关系都极密切,常常提着个小包进出省地大院,穿梭于达官贵人之家,活动能量很大。等明天回去时,你带我也去拜访一下?
那还不容易?他家离这里,不过再往里走十几里。杜善丛说着又摇摇头:不过别听人们瞎传,这个人心高气傲,喜欢清静,特反感来往应酬,哪里会提着东西去跑领导,许多领导都是登门拜访人家哩。而且这人也只是收藏,并不搞贩卖,一天到晚就在山沟沟里埼转,还先后给地区文管处捐过好几批有价值的文物呢?
吴楚雄点点头,不由得肃然起敬,都有点不忍心地打扰人家了。
他这次来,不是专门来看望杜善丛所谓的“八大诗人”吗?
天色渐晚,汽车在滚滚黄尘中吼一声,直奔住在村中央的傅抱朴家。
穿过一道半圮的堡门,看到一个又干又瘦、全身补丁的老头子正拎着夢筐拾粪,杜善丛探出头来说:
段逸夫,傅宝和在吗?
老头子大约有点耳聋,盯着他看了半响,才指了指旁边一座院落。
杜善丛又说:我们先进去了,你回家去,把你那本诗集拿来,今儿来了一个大作家。
被称为段逸夫的这个老头子又看他一气,才摇晃着粪夢筐走了。
吴楚雄不解地看着他。
杜善丛哈哈地笑起来:怎么这样看着我?不相信?这老头就是我所说的八大诗人之一,大名叫段逸夫,光听这名字就够古雅的吧?
你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是开玩笑?这可是千真万确。老头子今年七十几了,只有一个儿子,是这个村的贫困户。但是,这老头的确是个诗人,而且特别喜欢填词,什么沁园春、水调歌头,都会填,而且还写现代诗,也就是你们文人们写的那种自由诗吧。前些年花钱油印了一本集子,我亲眼看过的。
是吗?真的不可思议……吴楚雄真后悔,刚才没有和老头子说一句话,连面容也没看清楚C此刻,远远望去,只有一个高大而佝偻的背影,一只粪筐在后面悠悠晃晃,很快消失在街尽头了……
车停下来,杜善丛领着他穿过一个没有围墙的院落,推开一片篱笆门,眼前闪出一溜几间旧平房。杜善丛喊了几声,一个病慷愤的女人走出屋,欢喜地看着他说:
哟,是杜书记,快进屋快进屋,宝和上地去了,还没有回来呢。
杜善丛一边把吴楚雄往屋里让,一边说:这时节,都入冬了,还上地干什么?
小屋暖烘烘的,虽然局促、清贫,但干干净净,说一尘不染也不过分。墙上除了一个满是相片的大相框,还贴了好些奖状。吴楚雄看看,全是奖给儿子、女儿的,不是三好学生,就是成绩优异什么的。女人已经把饭做熟了,热腾腾的菠面“靠老老”端了出来,非让他们吃不可。杜善丛这个人显然和她们家很熟,催着吴楚雄和司机上炕头坐,端起碗就吃起来。中午喝了很多的酒,肚子却没有填饱,又赶了百十里山路,吴楚雄也真有点饿了,一边香甜地吃,一边听杜善丛和病女人拉家常。在交谈中他逐渐听明白了,这位傅宝和就是所谓的“傅抱朴”,今年四十多岁,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他现在承包了一座山,在搞小流域治理。正说着,就听到院里一阵车马声,一个瘦小精明的汉子已进了屋,热烈地和他们一一握手,那双手十分粗大有力,又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握着它就像握着老树皮那样,磕得吴楚雄两手生疼。
听杜善丛说,吴楚雄是个著名作家,又是专程来看望他的,傅抱朴显然很激动,又一次紧抱住他的两只手,好久都不放开。虽然早知道他四十来岁,但是一见之下吴楚雄依然很吃惊,与城里的同龄人比起来,眼前这个人显然苍老得多,精瘦的脸黑苍苍的,站在那里整个就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大概是乍见这种场面,傅抱朴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埋怨老婆不会招待客人,忙乱地翻出半盒珍藏许久的阿诗玛烟,一一给他们点上,又硬逼着他们再吃一碗……后来,还是杜善丛连着催了几次,他才想起米似的,从抽屉里翻一个精心包着的红旗笔记本,把里面夹的一大叠“诗片”摆到他们面前。
真不知怎么想到的,这些“诗片”恰如城里人流行的名片大小,用的都是彩色纸,在方寸天地上精心印着他写的一首首诗,每张的上面都印着“傅抱朴诗片”几个字,下面则印着“收藏、馈赠、点缀青春”的字样……吴楚雄拿起这一张张小巧的“诗片”,就像捧着从黄土里拱岀的一朵朵山丹丹花,反反复复看着,怎么也不忍释手。
杜善丛说:老傅,把你这诗片,送老吴一套吧。
傅抱朴为难地笑着:不多了,就剩这些了,都让人要走To然而说归说,还是挑拣出一套来,郑重地塞到了吴楚雄手里。
你一共印过多少?
五十套。
印一套多少钱?
傅抱朴皱着眉想了半天:大概印一张得五毛钱。
杜善丛哈哈大笑:好、好!既然你这么珍视,我也要支持你一下。咱们团城口有你这么个人,也是咱的光荣嘛!你就再印它一百套,开个条子我给你报销!
这怎么敢……谢谢!谢谢杜书记!傅抱朴口里说着,脸上却依旧平静似水,好像并没显出格外的激动和意外之情。好半天,才又讲起了他搞小流域治理的事儿。
杜善丛忍不住又问:听说你包的那座山,你还专门起了个名儿,叫什么来着?
傅抱朴淡淡一笑:不当回事的,闹着玩的,叫……丘壑园。
噢,好好好,挺有味儿的!杜善丛又赞叹着大笑起来。连问他做了些什么工程,需要不需要乡里资助,谁知他依旧淡淡地笑着,却一个要求也没提,似乎没有一点希冀和奢求……望着他脸上的那一股不卑不亢、不急不躁的神秘微笑,吴楚雄忽然觉得这微笑真的令人感动令人敬重,使他不由得想到寺庙里常常见到的佛陀的那种神秘而永恒的微笑……
他推说屋里热,手里捏着那些神秘的小“诗片”,独自来到院里。
正是初冬时间,一轮苍白的满月升到了中天,无言地注视着这个寥落的农家小院。在熹微的月光下,这些薄薄的纸片泛着微微的光,勾起他许多说不清的感慨。为了省钱,字印得极小,眼光又有点模糊,他尽可能分辨着:
南园昨日遍移花,曲陌井畦已上瓜。
叶菜带露连早采,
近含葡萄满架爬。
垂柳天杨盖草坪,日常收午每消停。边塘牛马何闲爽,小梦牵回旧牧童。
看着看着,吴楚雄不自觉地吟诵起来。而且在他此刻的意识中,这样悠扬、自然又清纯的声音也不是他自己发岀来的,而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而来,夹带着来自土地、来自田园、闪着清凉露珠的那么一股气息,让他反复地吟诵、回味……他突然觉得,这些天来自己始终烦躁不宁的心也顿然平复下来。
从这里望出去,四周的群山连成一片,把整个小山村紧紧箍在当中,这是不是有种坐井观天的味道?这里的天出奇地高远,一轮圆月孤悬在半空,也显得格外大又格外亮,自从进了城似乎就再没见到这样明亮的月亮了。寒风瑟瑟吹过,不时传来亲切而幽远的驴叫、狗吠声。记得杜善丛说过,眼前这连绵不断的山崖就是华光那座“神山”的一部如果从这里直穿过去,正好就到了那波光粼就在几个月前,拓士元他们还一起去爬过这坐在山巅兀立的一块巨石上,他当时鸟瞰脚心里充满一种崇高又悲壮的**……当时大分,一条支脉。粼的天海子下。座“神山”的。下的整个尘寰,家的情绪也格外高亢,要成立协会,要办同仁杂志,还要隔三差五搞一些欢乐的聚会,然而仅仅几个月时间,这一切就都伴随着冬的肃杀枝残叶败一派凋零了C此刻,就在他独自一人,伫立在这仿佛世外桃源的小山村时,那一伙兴高采烈的人们在做什么呢?像拓士元,此刻也许正焦躁不安地坐在某位领导烟雾缭绕的客厅里,和怀着同样心情的几个人言不由衷地聊着天气和气候,内心里则正巴不得对方离去,好和领导单独叙谈几句。像尚采薇,大概正沉浸在讨论会的成功与喜悦中,想像着自己已经成为某种大师,准备着登台做什么报告,或者正忙着精心计算讨论会的失与得吧?谢山和区红已渺如黄鹤,成乐雁满身都是葱蒜味儿,而吴丽红呢?夜深人静,一个弱女子,跟着那么个出手阔绰无所不为的个体户,能做什么呢?他忽然觉得好头痛,再也想不下去了……傅抱朴两口子和杜善丛也走出屋,默默地听他吟诵着。朦胧的月光泻下来,把每个人都涂上一层引人遐想的迷幻色彩,矮小精瘦的傅抱朴眯着双眼,不知在眺望远处的什么地方,那侧影让他想起锈蚀的青铜雕像……吴楚雄忍不住问:
你难道不觉得,这里的生活太苦了吗?
当然觉得。
那我就不懂了,为什么在你这些诗里,我既读不到苦难,也读不到悲愤,却有一种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式的闲适、自怡和满足,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傅抱朴惶恐不安地摇头,深为自己不善口齿而羞愧:我不像你们文化人,不会说话,也没那么多词儿。我只知道,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而不是为着来享福,所以每个娃娃岀生后的第一声都是哭,每个娃娃都是带着哭声来到世上的。如果把痛苦比作一条河,欢乐就只是几朵浪花。所以,再苦再累的日子,我们只能承受,就像上帝之子说的,我不来承受谁来承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不来承受谁来承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吴楚雄重复着这两句,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越来越长大,直至与周围的群山连在了一起,他的声音也似乎从空谷传来一样变得苍凉而空旷:你念过几年级?
小学也没毕业。
为什么没再念?
还不是因为穷。
穷……
但我认为,穷人也有穷人的乐趣,而且是许多富人永远也享受不到的。不怕得罪杜书记,现在一些当官的,为了升官发财往往不择手段,什么卑鄙龌龊的事儿都做得出来。有的人虽然当了一辈子官,其实没有堂堂正正地做过一天人,你们说那是一种快乐还是一种痛苦?
听他这么说,吴楚雄也感慨不已:记得有一次碰见两个干部对话,一个说,为了向上爬,除了老婆不能送,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送,另一个说,错了,只要需要,老婆更要送。听了真让人全身发麻。
这有什么稀奇的!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善丛不以为然地说:现在嘛,不仅送老婆的多的是,送妹妹、送女儿的也不少。许多人嘴上说不送,其实主要是老婆太丑,想送也没人要……好啦,不说这些了。依我看老傅你也不要太倔了,今后有什么困难还是和乡里村里讲一讲的好……
不!我绝不会给政府添麻烦!同时也非常尊重政府。记得有一年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听说还是个副县长,一天到晚什么事也不做,就是个混媳妇。村里人都不理他,只有我每天见面都叫他一声县长。他似乎挺得意,表扬我懂礼貌有修养,我就郑重地告诉他,我尊重的是政府,是共产党,而不是你本人,哪怕你是个傻x,只要你现在当县长,我也会尊重的。但是尊重归尊重,沾光的事却不干。有一次救济名单列上我,我立马就叫村长给抠了……
听他这么说,杜善丛似乎被触动了什么,脸色有点儿改变,低着头就向外走。为缓和气氛,吴楚雄开玩笑地问默默站在一旁的病女人:你老傅这么又穷又倔的,你跟着他冤不冤啊?
冤,怎么不冤……女人在月光下幽幽地笑着: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咱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不是冤家不聚头,有什么办法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吃罢饭就没有再见面的那个司机忽然气喘吁吁从外面跑了回来,不高兴地说:今儿真倒霉,净遇的些晦气事儿!刚才我去找段老头要那本诗集,谁知正赶上老头子发病了,一头栽在院里,话也不会说了。人命关天的事儿,诗集没弄到,却拉着老头子跑了一趟卫生院……
什么什么!吴楚雄一听,连忙打断他的话,急不可待地问:你说清楚点,哪个段老头,是不是那个段逸夫?
杜善丛说:当然,除了他还有谁,就是刚进村时街上遇到的那个拾粪老头儿……真是不凑巧,其实那老头子的诗倒写得很不错呢。
傅抱朴点点头,也十分同情:是啊,那老头才是个人才呢!不仅古诗写得好,关键是现代诗写得更有味。我们劝他投投稿,他坚决不同意,理由是怕人笑话……不过我总觉得,他那诗倒是有点愤世嫉俗的味儿……
是吗?那真该看看的,想不到突然就病了,真太遗憾了……吴楚雄感慨不已,眼前又浮现岀那一个高大而佝偻的身影和那只在背后悠来晃去的粪夢筐……
临别的时候,吴楚雄给傅抱朴留下地址和联系方法,约他无论如何到雅安一叙。傅抱朴说,他这些年日子紧巴,很少进城,能否真的去一趟,只好到时候再说了。吴楚雄向他要几首新诗,着意要推荐到一些报刊发表,他也不置可否,弄得吴楚雄反倒没意思起来,挥挥手很快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