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雄显然并没有真醉,斜着眼瞅瞅左右,才略显得意地说:要铁起来,首先就要搞定他——我听说,这老头不是挺好色吗?
也许……也不一定……
不是不一定,是肯定。有句名言怎么说?要想进步,跟着领导干坏事。你为什么不可以弄一两个小姐,让老头子玩一玩?
不行不行!这……真的不行!等了半天,这位仁兄竟出了个如此馒主意,弄得拓士元哭笑不得,只好慌乱地连连摆手。看来,这小子真喝多了。看他颇为得意地还要往下说,拓士元忙岔开话儿,举着酒杯和他喝了起来。
这时,陈丽芬突然神色惊慌地闯进来,一见面就拉住拓士元的手说,家里那张一万块钱的存折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呢?拓士元反反复复说着这一句,却一点儿也不急,又慢慢呷了口酒。
看他那样子,吴楚雄心里立刻明白,这钱一定是借给成乐雁了。最近成乐雁筹办快餐店,找他借钱他没有,就怂恿着她去向拓士元借。但他又不好说破,只好嘿嘿地笑着说:老嫂子,你别急嘛,士元既然不急,你急什么。一定是他借给别人了,对不对呀士元?
借,借给谁了?
陈丽芬依旧不依不饶。
拓士元沉着脸只顾喝酒,好半天才指着笑楚雄说:对呀,你最近周转不开,不是硬逼着我还那两万块债吗?怎么忘了?
什么……他?
吴楚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陈丽芬却指着他啊啊几声,再也不作声了。
对于尚采薇来说,这真是一个让人终生难忘的日子。
为了这一天,一年来她赔了多少笑脸,付出了几多心血,也受到了几多奚落,那种种难以说清的际遇和感受,足可以写一本书的。
但她终于挺过来了,骄傲地坐在会场中央,接受着众多名人、学者的过分或不过分的赞誉,迎着镁光灯忽忽的闪烁和摇来摇去的一组组电视镜头。
白明理来了。作为丈夫,此刻的他再也不会唉声叹气,只顾忙忙碌碌、跑进跑出,招呼着应酬着一个又一个应邀而来的贵宾,满脸露出荣耀的微笑。
拓士元、吴楚雄和成乐雁也来了,他们既是朋友,也是受邀的贵宾,早早地就站在会场门口迎候着,帮助她打点照应,表现了作为朋友应有的真诚。尤其是拓士元,发言时一改过去的酸腐样,也对她的这部作品集大加赞赏,这令尚采薇真的十分感动。
矮小的郑挺局长原本不准备来,谁知今儿到得却挺早,也让尚采薇十分感激。作为单位领导,部下出了这么轰动的事,又是关于旅游开发宣传的一部作品集,于公于私他都不应当缺席。但是尚采薇心里明白,郑老头和其他许多官员的到会,主要是冲着石海的。这位即将上任地委副书记的宣传部长,才是这场讨论会的真正灵魂,就像套话说的,是讨论会上一道最亮丽的风景。有了他的出场,讨论会的分量立刻加重了许多,因为他既是地委领导,又是文联书记,这种双重的身份是颇具号召力的。不仅地县两级的头头脑脑来了许多,连省旅游局、文化厅、出版社、文联、作协都来了不少名人、名家,看看名片上那一个个“著名”的头衔,都会让初涉世事者头晕目眩……听着他们吐出的那一串串赞美的、甚至是吹捧肉麻的话,尚釆薇突然感到了一种做名人的悲哀!不就是一个地委副书记——还没上任呢,不就是一顿午餐、一份纪念品——除了书,还有几袋土特产和两百元的出场费,这些人平素那副傲视群雄的不可一世劲儿都哪里去了?
可惜加步高没有来,这些日子他好像失踪了,说是到外地揽业务搞买卖,怎么连个电话、传呼也没影了?
杜善丛倒是来了。平素见了面,这位团城口乡书记也可谓气宇轩昂、八面威风,但是往这一伙名人堆里一站,个子矮矮的,肚子大大的,不相称的大脑袋像闹元宵的大头娃娃晃来晃去,却顿然显得那么猥琐不起眼了。不过,尚釆薇倒觉得这个人其实挺可爱的,出手也挺够义气,这次讨论会人家说到做到,出了三千块钱的赞助费,可以说是会议的半个东道主呢。听说过些日子,此人就要提拔就任古华市副市长了,所以,赶到会议接近尾声,尚采薇和主持会议的拓士元嘀咕几声,特意给杜善丛安排了一个发言机会。
能在这么多名人、领导面前发言,显然也是一种荣耀,不等拓士元说完,杜善丛就红着脸站起来,向大家深深鞠一躬,结巴而又兴奋地说:
大家都是文化人,是有学问的。而我自己呢,是劳动大学黄土系社会专业毕业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给咱们文化人当好后勤部长,服好务,领导就是服务嘛!团城口虽说是个穷地方、灰地方,但是文化氛围却很好,现在我们那里已经出现了八大诗人,你们知道不?
说到这儿杜善丛停顿一下,环视会场每一个人,看大家都没反应,又接着说:所谓八大诗人,都是我们乡的农民,但是诗的确写得好,现有诗片为证。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小纸片,迎着大家晃了几下:这一位本名叫傅宝和,笔名是他自己起的,叫做傅抱朴,怎么样,听这名儿就特别吧?这是傅抱朴的诗片,我给诸位老师念一念:
家在团城西畔村,俗风古朴闭郭门。丘高壑回寻何路,满地梨花却近人。
好!有人在会场里叫起来。
怎么样,是好吧?农民呀,有这么高文化、这么高境界,难得啊!杜善丛也深深地感慨着,在人们一片闹哄哄的喝彩声中坐下了。
由杜善丛一搅和,原本严肃静穆的会场像捅乱的马蜂窝,三三两两议论起来,说笑声此起彼落,搅和成一片。拓士元本想制止,看看时间已过了十二点,招尚采薇过去商量一下,干脆任凭大家一直闹腾了好一会儿,才敲敲桌子宣布散会。
也许原来就不该让杜善丛发言,所谓狗肉上台面,直打众人脸,好好的事儿让他抢了风头,尚釆薇直到吃饭中间还为自己刚才的那个决定懊恼不已。许是喝了点酒,杜善丛更得意了,也像尚采薇那样一桌一桌敬酒,盛情邀请大家都去古老而神秘的团城口作客,去看傅抱朴和其他几个农民诗人。本来,下午原定安排大家去爬古华的名胜之地读书山,经杜善丛这么一鼓噪,有人立刻改变了主意,真想要去团城口了。然而,等到真正发动起车来,大家却又纷纷推说有事走不开,各奔东西了,只有吴楚雄一个人不知吃了哪门子邪药,执意要去偏远的团城口看看。杜善丛无可奈何,只好向大家道一声别,独自带着吴楚雄走了。尚釆薇知道,这些日子自从吴丽红离开雅安,吴楚雄就总是怪怪的让人不可理喻。成乐雁这家“美思乐港式快餐店”开业,乐雁从省城新招来一个大堂领班叫楚楚,长得有点儿像吴丽红,又比吴丽红年轻,今儿一中午,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吴楚雄就一直纠缠着楚楚不放,弄得周围的人无不侧目……
顷刻间,热闹非凡的“美思乐”大堂已空寂下来,只剩下了成乐雁、拓士元和石海部长。尚釆薇嘱咐白明理清理善后,自己兴冲冲地邀请石海部长等去跳舞。这时,拓士元忽然说,最近玉楼春集团在城边五道口黄河边建成一个休闲度假区,里面奇花异草纷呈,亭台楼榭俱全,吃喝玩乐齐备,何不去那里见识见识?石海老头一听,也极表赞成,连连感慨雅安城边居然有如此佳境,自己真孤陋寡闻得可以。尚采薇心里发急,忙把拓士元拉到一边说:到那里需要多少钱,我可是一点准备也没有。拓士元很大度地挥挥手说:这事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和玉楼春集团公司的老总曹四熟悉,这个面子一定会给的……她也就欣然同意了。
黄河九曲十八弯,在这里就拐了一个大八字,弯出一片浓阴密蔽的绿洲来。许是喝了太多的酒,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尚采薇就觉得深一脚浅一脚,就像幼时在泥淖里玩一样。眼前的景象都晃动起来,模模糊糊像隔着层毛玻璃在演幻灯片。上楼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腿直发软,连着踏空了好几下,不知是托着谁的肩膀才上去的。等进了屋,她就迫不及待开始剥衣服,全身上下火辣辣的,就像进了澡堂子一般。其他人都不知哪里去了,孤零零的她此刻多渴望有个强有力的肩膀可以凭靠,甚至渴望有人能粗暴地扭打她、揉搓她、撕裂她,而她就在这种疯狂的发泄中化为灰烬……当她终于跌跌撞撞钻进蒸气房,一下子扑倒在木排架上的时候,才模模糊糊看到了蒸房里晃动的一个人影儿……
谁?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孱弱也很勉强,一出口就逃逸了……那个人影不作声,却慢慢蠕动着,在接近她身边的时候,才猛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她感到全身的皮肤都在跳舞。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抵御那种肌肤相亲的饥渴……当她真的被进入之后,她觉得自己真的被溶化了,就像在开水中化开一块奶糖,粘粘的汗液沾在身上,憋得她全身难耐的那一团火一下子熄灭了。什么是冲浪的感觉?岂止是冲浪,那简直是在飓风来临的大海上颠簸,一会儿被抛上来,一会又被抛下去,全身上下就像面团一样揉了又揉……在这一刻,她真的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之后是瘫软。她像死去的一般,昏昏沉沉睡去。
当她又意识到周围的存在时,发觉自己一丝不挂横躺在双人**,厚重的粉红色窗帘上透出微微的光,却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逝去的情景朦朦胧胧,就像是一些破碎的梦,无法连缀成一个整体。她有点羞赧地拉拉被子盖上身子,又思忖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穿衣服。虽然还很困乏,头也有点疼,意识却越来越清楚,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硕大的在她身上晃来晃去的大脑壳,还有那笨拙而绵软的手。薇薇,你真像一只小麋鹿!麋鹿是什么?不就是四不像?刚才他就是这么叫的,这种称呼,是他所独有的。是的,是他,一定是他!尚釆薇已完全清楚过来,伴着这种清醒,却立刻感到了一丝愤恨。
在她所接触的男人中,不好色的几乎没有。要有,也许只有吴楚雄一个。但她深深知道,吴楚雄不好色,是因为自卑,他天天在女人堆里混,难道不是一种意**?相比之下,石海绝不能算是一个登徒子。但是,在与她的相处中,石老头沉睡的那一部分似乎真的被唤醒了,只要没人就总喜欢动手动脚,极尽挑逗之能事。但她清楚得很,大凡这种身在官场又有相当身份的人,都像是半阉的鸡,只要你不明确表示,他就无论如何不敢太放肆。所以,几年来她和石老头玩的,一直是一种老鼠戏猫的游戏,并不想和他来真格的。谁知事到临头,怎么竟走到这一步?
那么,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好像还是先于她进来的,阴谋!一定是个阴谋!
然而,愤怒归愤怒,事已至此,她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那种有着好多屋子的总统套房。当尚采薇终于平静下来,重新梳妆打扮一番,走到大厅等人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旁边一间房里有低沉的对话声。她蹑手蹑脚过去,屏息听了一会儿,原来正是石海和拓士元。
拓士元说:石部长,今儿我安排这一幕,是冒着风险的。本来我们都以为您和釆薇早就有了,刚才听您这么说,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冒的风险就更大了。
不要说了。你想怎么着?石海粗声粗气,似乎有点生气。
没有什么,您永远是我最尊敬的老领导。您现在不是已经报上地委副书记了?我只是想,您一定要和地委主要领导说说,把我报上您现在这个职务。
报也白报,你难道不知道?
这您就别管了。只要地委报上去,别的事是我的事,我有我的想法。
可是,地委也不一定听我的。
这就要看您怎么说了,一般地说说当然不行。而且,我也会采取一些措施,无非是花一些钱吧……
这……好吧……
好哇!原来他们在利用自己作诱饵,进行着这么一笔令人恶心的政治交易!站在门外的尚采薇,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猛地撞开门闯了进来。
釆薇,你洗完了?
两个人都站起来,惊愕又亲热地看着她。
天凉了,洗桑拿真好,其他人呢?
尚采薇甩着湿漉漉的长头,款款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从一定意义上讲,釆薇也许是成功的,成功得让许多人嫉妒。但是从内心深处讲,吴楚雄却只感到莫名其妙的悲怆。花了那么多钱,请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这一刻言不由衷的称赞吗?几乎每个名人都是这样开头:这本书我没看过(或者刚刚收到,还没来得及看〉,不过既然来了,谈几点感受吧……没看过你来干什么?又谈得出什么感受?云遮雾罩不着边际地胡侃一通,可笑那些小青年小记者们,还又是录音机又是笔记本,手忙脚乱两耳直立,似乎生怕漏掉一个字……这个世界也许真的出什么问题了,但他说不清,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昨天晚上喝罢酒,看着拓士元做贼心虚地跟在陈丽芬后面,急急慌慌往家里赶,吴楚雄觉得真好笑。拓士元这个人在外面人模狗样,想不到在家里却是那么一副稀松相,真让人看不上眼。也许这家伙真有什么把柄抓在老婆手里,否则一见陈丽芬就像小偷遇见警察?我吴楚雄虽然要地位没地位,要金钱没金钱,但是,凡事行得正走得端,在老婆面前也总是腰杆儿挺得笔直。如果我借了钱给成乐雁或者吴丽红,就一定明明白白告诉老婆,她一定不会那样吵成一片……只是除了这次开店,不论成乐雁还是吴丽红,竟从来没有向他提出过这个要求,即使在自己实达轻印公司红红火火的时候。这又是为什么呢?
天已经很晚了,街上只有三两个人踽踽而行,不知是流浪汉还是小偷。其实,从许多方面看,做个自由的流浪汉也未尝不好。这些日子,吴楚雄越来越感到拖家带口的累赘。刘晓庆说做女人难,那纯粹是富婆心态,让她做个男人瞧瞧?其实,做男人才叫真累,尤其是拖家带口又没有地位的男人。现在不是有一种统计吗?男人的平均寿命比女人短六岁,这和男人们受到的强大心理压力一定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些日子,为了要回被查封的价值几十万元的书,他可谓费尽心机,心力交瘁,又赶上成乐雁开业,吴丽红出走,尚釆薇要开狗屁讨论会,一大堆事儿影子似地紧追着他,让他时常有种疲于奔命之感。不仅烟抽得多,酒喝得多,咳嗽也比过去严重许多。老婆雷应莲让他戒烟,说是烟抽多了会得癌症。她哪里知道,不抽烟却要弄得他自杀呢。相比之下,得病总比自杀要好得多了,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嘛!为此,他常常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倒下,如果在这个时候倒下,雷应莲和大虎二虎可怎么活下去呢?
刚支好单车架,就见大虎独自倚在单元门边,两眼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吴楚雄走过去拍拍儿子的头,严厉地说:你不在家里写作业,站在这儿干什么?
大虎十二岁,已经很懂事了,欢喜地拉住他说:爸,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干嘛,你妈呢?
我妈病了。
病了?
一大早就嚷嚷肚子痛,至今还在家里躺着呢……黑暗中看不清儿子的眼泪,但他听声音就知道,儿子已经是泪水涟涟了。好懂事的孩子!吴楚雄心里一阵难受,抱起大虎就进屋,一边摸着他湿乎乎的脸,一边问:你和弟弟……吃了饭没有?
吃过了。
你妈做的?
是我做的。大虎说着骄傲地一笑:我熬了一大锅粥,连你回来都够吃了。
好、好好……
吴楚雄心里直发酸,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回到家里一看,时间已快十一点了,小虎独自蜷缩在沙发上,小猫似地睡得正香。雷应莲在里面**趴着,肚子下压着一个大枕头,蜡黄的脸上渗满了汗,哼哼叽叽一直在呻吟。脸盆里、地板上到处是一摊摊的呕吐物。几个屋里的灯都亮着,照得满屋一片惨白。看到他们进来,雷应莲似乎想说什么,干裂的唇动了几下,依旧只有一片呻吟声。
吴楚雄放下儿子,忙过去摸摸老婆的额头,又询问了几句,心里便有底了。雷应莲这病也有些年头了,每年季节交替的时候,就要上吐下泄,不吃不喝,闹腾一两天,一疼起来抱着枕头满床翻滚,爹呀妈呀乱叫,不知底细怪吓人的。前些年也到医院查过,又透视又照相的,结论却只是萎缩性胃炎,需要长期调理,忌生冷,忌油腥,忌这忌那一大堆,反正他俩也都没记清,只知道主要是要调整饮食,增加营养,多吃些易消化、易吸收而又高营养的东西……吴楚雄揭开锅,看了看儿子做的半锅带焦糊味的白粥,拉开冰箱,只有几个开了皮的干馒头,不由得叹一口气,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床边。
安置大虎二虎睡下,又翻出两颗镇痛片让老婆吃了,吴楚雄疲乏之极却又毫无睡意,在地上走来走去不知该干什么。
许是药的作用,许是已经闹腾一天也疲乏了,雷应莲的呻吟也逐渐低落,伏在**似乎快睡着了。
他开始收拾满地的腥物。收拾着收拾着他忽然停住了。在混和不清的馒头片、土豆丝和米粒中,他忽然看到了几缕暗红的血丝。他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不行,还是去医院吧,他几乎是颤着声音又推醒了雷应莲。
他没有提血丝,只是催促她赶紧起来,去医院看个急诊,否则他不放心的。
此时的雷应莲似乎平静了许多,无力地看着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去什么医院。我这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医院也无非是开几片药,白糟蹋钱……
你别提钱不钱的,人都病成这样,钱有什么用?
不提钱……没钱怎么过日子。你天天在外面疯跑,哪里知道家里的情况。家里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我们已经十几天没买过菜了……
什么?那……你们天天就吃白饭?吴楚雄痛苦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生气地说:没钱你不会借?我不是说,你只管先借着花,好歹过了这些天再说。
借,你让我到哪儿借去……雷应莲说着,蜡黄的脸上立刻挂满了清泪:周围但凡熟悉又有钱的,我已经借遍了……再到别人家,我……实在张不了口……
那,你不会跟我说?
跟你说!哼,你天天早起走了半夜回来,游魂儿似的,我们简直就不见你的面。住宾馆还得进岀打个招呼,你这几天走了回来,我和虎儿就根本不知道……
雷应莲说到这儿,忽然又啊地叫了一声,抱着肚子垂下了头。
此时的吴楚雄真如万箭穿心,全身都被巨大的痛苦与莫名的愤怒所包围,却又实在无从发泄。看着老婆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真的充满了自责。但是,这些日子他天天没明没黑地瞎跑,到处赔好话赔笑脸,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谁知道几天时间,家里竟变成这样!拉开平日储药的小抽屉,的确除了半盒镇痛片,连一颗胃药也没有了。不到山穷水尽,老婆怎能连一颗药也舍不得买呢。他摸摸自己的口袋,才想起这些日子的确连自己身上也总是空空的,没装过一个钱。是啊,没有钱,到医院又能怎么样,这会儿半夜三更,即使借钱也没个借处。但他又实在不放心,只好让老婆张开嘴看了半天,直到发现她的嘴唇干裂了好大一个口子,血就是从那里渗出来的,才似乎放了心,连忙又烧点开水,为老婆灌一个热水袋。又从不知什么角落找出半袋奶粉,热热地冲一杯,捧到老婆面前。
满屋的灯依旧一片惨白,刺得人眼睛生疼。这一定是小虎心里害怕才全打开的。吴楚雄这时才想起来,把灯都关了,只把卧室的那盏地灯打开,摸摸两个睡熟了的小家伙,在**躺了下来。他这床原本是双人床,后来孩子大了,又在里面新架了几块木板,现在看来依旧显得很局促。原本想着等实达公司做大发了财,把整个家从里到外彻底武装一下,谁知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偎在身旁的雷应莲忽然苦着脸说:
跑了这么些天,那事儿摆平没有?
你放心,会摆平的。一定会……再过些日子,我们一定重新开业。
这些日子,你也瘦多了,看看你身上……雷应莲一边抚着他,一边低低地说:不管怎样,你可千万不能倒下,你再倒下可就一切都……上午最疼的时候,我就想,死了也好,可是又放不下你们……当时真想有个人在身边。想弄个热水袋,可我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你别说了,你再说我真的也不活了……吴楚雄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吴楚雄一哭,雷应莲也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哽咽着说:你别难过,我们都是好人,好人是不会过不去的……我这病我知道,我命硬得很,算命的许四牛说我至少能活八十岁的……
我不是哭你,我……只是觉得心里特难受……
在那一刻,吴楚雄真的感到五内俱焚,要不是半夜三更,老婆又病着,他真想一直号啕大哭下去……这一辈子,他还真没有那么伤心过呢,即使在最疼他的母亲病逝的时候,他也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也许他现在真老了……人哪,越老才感到自己越虚弱、越孤独……
老婆果然是命硬的。第二天起来,雷应莲已经没事人一样,又开始忙忙碌碌了。问她肚子还疼不,她说真奇怪,饿了一天吐了一天,这会儿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吴楚雄也高兴起来,连忙逗她说,医书上讲了,这叫做饥饿疗法,比吃什么药都管用。然后他立刻跑到一个高中同学家借了两百块钱,顺路又买了儿子最喜欢吃的油条豆浆,还到早晚门市为老婆买了几盒新胃药,以及一袋维维豆奶,喜滋滋地回了家……钱哪!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只有贫困的人,才最能体味钱的重要!等一家人围着他买的东西说说笑笑,两个孩子欢欢喜喜地去上学,雷应莲又张罗着清理屋子的时候,他才长长地舒口气,转身离开了这沉重而又无奈的家。
马克思教导我们,人只有在吃饱穿暖之后,才能够从事文学艺术宗教等等活动,这真是万古不变的绝对真理。当他坐在会议室里参加尚采薇的盛大讨论会,看着那些据说挺有名气的人们坐在那儿侃侃而谈,脑子里不由得就闪现出老婆蜡黄的脸和那个不眠的夜。是啊,尚釆薇之所以能开这么大的讨论会,不就是因为拉赞助搞到了一笔钱?这几年来,自己东奔西走,马不停蹄,也不就是为了挣几个钱养家糊口?如果自己有她们那样的条件,比如固定工资、福利待遇什么的,早就写出比尚采薇强十倍的作品了,而且绝不是什么狗屁报告文学,而是纯而又纯的艺术品。其他地方不敢说,但是,在雅安这块土地上,他的艺术感觉艺术才华绝对是第一流的……可是这些年过去了,别人都在写,都不时有新作发表,只有自己,几乎已经和写作这两个字绝缘了,这是谁的罪过呢?
不能再想下去了。一想到这些,吴楚雄就感到心口疼。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他无法治愈的一个流血的伤口。中午吃饭的时候,成乐雁把她新招的大堂经理楚楚叫来,挨个儿桌子敬酒。轮到他的时候,这个很漂亮也很活泼的女孩忽然说:吴老师我是久闻大名的。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吴老师就在《小说月报》上发了一个很著名的小说,当时看得我直掉泪,这名字也就一下子记住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了楚楚这番话,吴楚雄觉得自己的伤疤又被人揭开了,而且还在欣赏那滴血的样子,不由得又激动起来,非要和楚楚干一杯不可。成乐雁怕楚楚喝多,一个劲儿劝他,谁知这女孩倒很有男子汉气概,真的就把一整瓶酒倒开两杯,不等他说,就抢先咕咕地喝了下去他怯住了,定定地看着手里那满满的一大杯酒……
喝,喝哇……周围的人都叫起来,起哄是中国人的一大特色。
他不是怯酒,而是怯人,不想在成乐雁这儿闹腾,毕竟刚开业嘛。但经不住众人起哄,楚楚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也一直盯着他。这时他突然发现,这女孩长得活脱就是个小吴丽红。她还在甜甜地笑着,吴楚雄只好一咬牙,也一口气喝了下去……
哇,好!大家都叫起来。
喝下这一大杯,他知道自己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不仅逢人就干杯,而且非要去团城口不行。此刻,坐在杜善丛这辆崭新的213车上,已经颠簸了好几个小时的山路,他依然感到头昏沉沉的,心里像堵着什么似的憋得人难受。杜善丛也喝醉了,歪在前排座上睡得正香。小司机一言不发,紧张地转着方向盘。已经是山区了,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沟壑横亘在面前,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气馁。真正是山的海洋,汽车也不住地怒吼着,似乎被山的围困激怒了,怎么也走不出去了……吴楚雄把玻璃摇下来,迎着清爽的秋风唱起来: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尽了熬煎
我好比南来雁,孤孤单单
我好比蛟龙出水,被困在了沙滩
这歌词想不起来出自何处,调子更全是自编的,但那高亢又悲怆的声音却随着秋风,像石头一样满山滚动着,飞得好远好远。
一切都来得很自然,仿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既没有预想的那般激动,也没有一点惊惶和不安。在伊克昭盟那个叫活鸡兔的小城,一间矮矮的到处散发着羊膻气的路边小店,吴丽红正式结束了她的处女时代。就像莎士比亚剧作中说的,进去的时候还是姑娘,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媳妇了。天已大亮,冬日暖洋洋照进来,浑身疲惫地钻出被窝,在浓浓的羊膻味中独坐许久,呆呆地望着依旧鼾声如雷地睡在一旁的加步高,她突然有一种找到家的感觉。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身,一夜之间就突然交给了这个粗壮而笨拙的男人,却一点深刻的印象也没有留下。睡梦中,加步高那张大方脸的确变得很蠢笨,既没有拓士元那么儒雅,也缺少吴楚雄的那份刚毅,甚至连崔浩的那么一股狠劲儿也没有。不过,在一夜的纠缠中,他却一点儿也不显得蠢笨,抬手动脚文文雅雅,像个熟练的老钳工。在真正进入的那一刻,他甚至很及时地想到了铺一层卫生纸(原来他那包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卷卫生纸!)在他这一番精心呵护中,她只感到了很轻微的疼痛。当后来扔掉那一卷卫生纸的时候,她看到了淡淡区J一点儿血丝,这让她终于放了心,仿佛那就是她多少年小心守护自己的一点儿报酬或奖赏似的。他自然也看到了白纸上的那点儿绯红,嘿嘿地笑了一声,却居然什么也没有说,让她真的十分难受。现在的男人,实际上最不可靠了,他虽然一路上反复地讲,他至今还没真正地碰过一个女人,但是从这一夜的接触中她就已经完全明白了。
夜很冷。已经下了第一场雪,西北风呼啸着,让人感到不是睡在店里,而是睡在大草原的荒野上。她的心空落落的,推推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也逐渐困倦起来,不情愿地拉灭了灯……
此刻,她一直赤身**坐在**,用心聆听和感受着身体内的每~点细小的变化……但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一点变化也没有,她依旧是从前的那个她……真的还会是这样吗?
跟着他出来,已经快两个月了。在雅安悲悲喜喜的那一切,都已经退缩成一个很虚很遥远的梦。在临离开雅安的时候,她和他说得很清楚,他们既不是情人也不是兄妹,而是完完全全的雇佣关系,每月固定工资八百元,提成另计。而且加步高也是满口答应作了保证的。这个人虽然认识并不久,但是凭直觉她就感到,这是一个非常憨厚的男人,是一个可以凭靠的坚实的码头。你想想,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为了自己的事业至今不结婚,独自一个东奔西跑,在如今早熟的时代里真是不多见的。她也知道他和尚采薇好,但据她细心观察,那完全是尚釆薇一厢情愿。尚采薇这个女人她很清楚,一向把向男人献殷勤作为自己的一个资本和手段,并有意地向人们炫耀。大凡有钱有势有权的男人,她就总喜欢插一条腿。这两个月来,加步高就一次电话也没有给尚采薇打过,怎么可能是那种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