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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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侃头发花白,清瘦而顾长,戴一副深度眼镜,坐在那儿就像一个严厉的教授。不等他说完,老头子立刻绷紧了脸:

你呀你,怎么搞的!在我的印象里,你拓上元也算个人物呢,怎么现在搞起了这个?这个社会,要说存在腐败现象我承认,要说人人都腐败了,我看未必。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要守得住自已,不要为各种时俗所左右。你是一个正正派派的人,就一定要继续正正派派走下去,不然,非驴非马连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失去了,结果四不像,不闹笑话才怪呢……就比如送礼吧,你知道现在跑官的行情是什么?哪里还有像你这样提着东西送礼的?一席话说得拓士元脸红脖子粗,刚上楼时的自信与兴奋全化作了羞愧与悲怆。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刘侃只好同情地说:好啦好啦,不难为你了,你拿的这是工艺品吧,既拿来了,拿出来我看看。

是、是……拓士元慌得直点头,小心地打开包装,把自己精选一上午的那件“宝贝”捧了出来……然而,他头脑嗡地响成一片,脸也一下涨得血红。怎么搞的!捧在手里的再不是那件晶莹透亮的“万寿如意绿玉屏”了,而是一堆破碎的玉石碎片。玉石是坚硬的,新的碎片棱角分外锋利,在他手上划出一道口子,血顿时涌岀来,染红了好几片……拓士元感到眼前直发黑,使尽了力气才没有摔倒!

看着他,刘侃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碎了?碎了好!岁岁平安嘛!别急别急,碎了我更要留下,这可是非常难得的纪念品哟……不仅留下,我还要回赠你一件。喏,你瞧瞧,这是什么?刘侃说着,随手从茶几边上拿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说:你当然不懂喽,这叫钱范,是汉代铸铜钱的模子,不算太珍贵,但也很有价值,下次你跑别的大官,可以把这个送去,绝对出得了手的。反正我已经老朽了,留着也没啥用。

不!不不!拓士元羞愧得无地自容,只想赶快逃离这地方了。

我告诉你,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要让良家妇女学当娼妓,学不成的,你不是写得好文章嘛,还是收心敛性,乖乖地回去写你的去吧,特别是文艺作品,总还是有它的独立价值的。前一段我听说你正搞吕洞宾电视连续剧,心里真为你高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只要你搞起来,缺钱的话来找我,我凭着这张老脸,总还是可以为你打闹他百八十万的……

在一迭连声的感谢声中,拓士元真的闹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又是怎样告别、怎样下了楼的。血早不流了,大街上依旧人如蚁车如潮,拓士元感到异常的疲惫,又不愿让小白看岀来,只好强打精神硬撑着。钱范?那东西虽然不起眼,价值他却是知道的,记得听有人讲,华光千千子手里就有一个,有人出价十来万他还不卖呢……下一步该到什么地方去呢?眼瞅中午了,总不能让小白饿着肚子回雅安吧?可是他自己又肚子鼓鼓的,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几百万人的大都会,茫茫人海,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心中块垒之人?待小车又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拓士元终于想起了一个人,精神也立刻恢复了许多……

城市大了的好处是,搞个情人谁也发觉不了。见到他,区红显然很高兴,一个劲儿埋怨他为什么好久不和她联系,不到省城来看她。为了怕等候在楼下的小白多疑,拓士元本不想在屋里多坐,区红却执意不让他走,非让他在家里吃饭不可。作为单身贵族,区红这套单元房布置得十分古怪,到处摆放着奇异别致的小玩艺儿,墙上也挂满了各种装饰品,就像进了一个艺术品陈列室。其中有一张巨幅画像,显然是区红自己,却比区红更年轻更清丽,比时下流行的当红明星照还出众一些。拓士元一边欣赏,一边不住地啧啧称赞……顷刻之间,就像变戏法似的,餐桌上已摆好四个冷菜,两个高脚杯,区红拿出一瓶写满外文的洋酒,笑吟吟地为他斟好:

请!不成敬意,随便一点。说罢,一扬脖子竟喝干了。

拓士元只好呵呵笑着,把那一杯红水水喝下去。不甜不酸,犹如马尿一般,他真的喝不出一点味儿。也不知是什么牌子的,想问又不好意思,只好使劲憋着气。同时就感到头晕起来,眼前的区红也似乎有点摇摇晃晃。按说不至于吧,他平常连白酒也能喝半斤八两的,许是一上午的遭遇太刺激人了。拓士元摇一下头,又斟好两杯回敬区红。

还干吗?

当然干。

区红顽皮地一笑,他也就不再犹豫,又把那一大杯吞了下去。

两个人其实都没有胃口,很随便地夹了几口菜,就感到肚里满满的了。拓士元起身走几步,酒劲很快上来了,头晕得厉害,太阳穴那儿像要裂开似的……区红也站起来,边走边笑,摇摇晃晃似乎也喝醉了。拓士元猛地扑上去,把瘫软的她抱起来,一连转了几个圈,一起摔倒在地毯上。然后,两个人又紧紧搂在一起,在柔软的地毯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再没有一点力气,拓士元仰面朝天瘫下来,区红忽地又一个翻身,跨骑在他身上……身上顶着那肉乎乎温热热的一个身子,拓士元想动动不了,哧哧直喘气。胸前那两碇白白的肉,更紧地贴着他,从胸口望去是一条深深的沟,他努力挺起头来,在那沟里吻一下又吻一下。他觉得自己再也挺不住T,又猛地一用力,把她压在了身下,不顾一切地拥了上去啊……区红痛苦地叫了一声,头僵直地歪到一边,仿佛被子弹击中死去一般。

当他们重新穿衣服的时候,却有点羞赧起来,谁也不说话,一件一件急急慌慌穿着,手脚却似乎笨拙了许多,好半天才重新穿戴整齐。区红很快坐到镜子前补妆,仔细地修饰着每一个细部,最后依旧脸儿绯红,充了血似的。看她这样,拓士元也怪不好意思的,一支接一支抽烟……最后,两人都拘谨地坐到沙发上,不认识似地看着对方。

区红忽然嘻嘻地笑起来:

刚才我们都疯了。

是疯了。

还是做文明人好。

不过有时……疯一疯也好。

说点正经事吧。你的电视连续剧怎么样了?拓士元苦着脸不知该如何回答:别提了,一提这就心烦……

缺钱?

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倒不这样认为,区红说着站起来,开始整理凌乱的家:关键看人。谢山这个人,我太了解了,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典型的口头主义。这也不怪他,影视圈里都这样。只要真像他说的,有了10万前期费他就能办成的话,这10万块钱我可以出。不仅10万,20万也可以,不过他得先和你签了正式合同。

真的?拓士元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下来:怎么好意思让你来出……

我又不是白糟蹋钱,也算是投资嘛。将来片子拍卖了,咱们按股分成,这也是商业行为嘛,又不完全是为了帮你。

你……最近没有见谢山?

没有。其实,我平时也和他接触不多。

拓士元沉默了。几天来他在偌大的省城风尘仆仆、往来穿梭,虽然到处是人流,却始终感觉就像孤独地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始终找不到一点心灵的慰藉和感情的寄托,愁苦与悲愤始终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特别是今儿上午在刘侃家里那一幕,对他的打击和震撼简直是致命的。只有与区红的邂逅一遇,才使他真正找回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当他从区红家里出来,又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时,他觉得全身的疲惫顿然消逝了,就像洗了一个温泉澡那样,全身上下清清爽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舒坦。也许,他人生的根还在自己手里握着,正像刘侃告诫他的那样,再也不应追逐那些世俗而又龌龊的东西了。什么重点办主任,什么这局那局,统统见鬼去吧!仅仅为了这些地方实惠,就不惜丟掉人格不顾廉耻去投机钻营去请客送礼去跑官要官甚至花几万十几万元买官,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可耻了。过去自己信奉的一条原则是,只要目标不变,手段是无所谓的,为了达到崇高的目标,什么样的卑鄙手段都可以使用。但是,手段与目标实际上是分不开的。在运用这些手段的过程中,实际上你的目标就已经异化,等有一天你真的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才不禁会大吃一惊:原来漫长的过程早已如一条曲曲折折的河流,把你送到了完全相反的另一个地方……

由于莫名其妙等了一中午,小白已经有点怒不可遏了,边开车边骂骂咧咧,一会儿骂这辆车太破旧,一会儿又骂宣传部太穷,一会儿又骂路边的人都不长眼睛,简直是不想活了。拓士元知道他内心的意思,也怪自己只顾和区红“疯”,竟忘了丢在楼下的他,所以只装聋作哑,一边耐着性子欣赏着车外流动的街景,一边给谢山打电话。

手机不开,传呼不回,家里办公室都没有人,这家伙会去哪里呢?通讯手段越现代化,联系一个人反而变得越困难,这种尴尬状况真让人哭笑不得。也不知浪费了多少电话费,才终于拨通了谢山单位的一部电话。接话的是个娇滴滴的女音,一听说找谢山,连着审问了他好半天,直到弄清楚他和谢山是老朋友,又是找谢山联系拍电视剧的,这女人才哮声喙气地告诉他,谢老师已经到南方去了,带着摄制组拍外景地的,至少要一个月才回来呢……他现在手头的剧本多得很,至少有十几部呢,根本不可能再找新本子……

不等她再“喙”下去,拓士元已关了手机。

看来,这家伙真是一个大骗子,一点儿也不可信的!

拓士元气得直咬牙。

看到他生气,小白嘿嘿地笑起来:

怎么样?我说你被人耍了,你还不相信。你呀你,不是我说的难听,你这人吃亏就吃在老实这两个字上了。现在的人,哪像你那么死气薦蔦的。像你这样下去,当官也当不成官,写文章也写不出啥好文章。人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真说到骨子里去了!

你、你……拓士元肺都要气炸了。如果换了别人,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打他个鼻青脸肿的。但他毕竟是司机,自己又毕竟只是一个没人瞧得上眼的穷副部长,况且是在省城这个地方。拓士元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脸上居然浮出一个不完整的笑脸,也嘿嘿地笑着说:你说的太对了,的确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自从吴丽红离开雅安,吴楚雄就一直有点心神恍惚,像丢了魂似的。这一点,不仅雷应莲看得清楚,成乐雁也心知肚明,只有他自己嘴硬不承认,依旧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满街转悠。

天凉起来,雅安城短暂的喧嚣与繁华正在消逝,大街上也顿然萧条了许多。成乐雁心里明白,赶着这个时节开业,她的快餐店一定会十分兴旺,所以也没有心思理会吴楚雄,整个身心全扑在这上面了°昨儿夜里睡不着,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挺响亮的店名“美思乐港式快餐店”,连夜给吴楚雄打电话,高兴得吴楚雄也直说好,一大早就做去了,天黑前一定能挂得起来。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着明天上午气球一放鞭炮一响,就算是开业大吉了。成乐雁像一个卓有成就的艺术家在欣赏自己刚刚杀青的作品,从厨房走到大堂,又从大堂走到店外,一边得意地微笑,一边指挥着新招来的七八个服务员,把早已洁净如洗的地板再拖擦一遍……突然,一辆自行车嚓地冲到她面前,吴楚雄兴冲冲地跳下车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天釆薇的讨论会也要开了。我已经和她联系好了,乘着你这里开业大吉,中午的饭就安排在你这儿,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个……好倒是好,只是我这里以快餐为主,搞宴会不知行不行?成乐雁嘴上这么说,心里自然非常高兴。开业当天就有这么大一笔生意,当然是求之不得。

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无非是多弄几菜而已。而且我也说了,反正你这里也是试营业,价格方面一定会优惠许多,采薇也非常高兴。

吴哥,还有一个问题。明天中午,本来我是打算请芳邻左右的,开业第一天嘛,这不就冲突起来了?

芳邻左右,什么意思?

看着吴楚雄困惑的样子,成乐雁好笑不已:亏你还是市面上混出来的,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既然开业嘛,周围的这些邻里邻居,不管是做什么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岂能不请人家吃顿饭?特别是涉及咱的那些个单位,比如土地、城镇、防疫、卫生、食品、税务、物价等等单位的头头脑脑,就更是得罪不起,非请不可的。对啦,还有公安,对面就是个派出所,那里面的人能不请吗?咱们农村起房盖屋,不总还得拜拜土地,谢人吗?咱们这也是谢土的意思,对不?

成乐雁滔滔不绝地说着,吴楚雄却越听越不自在起来。一想到那些个戴大盖帽的人们,他就总是气呼呼的,要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实达轻印公司会被查封?同时他也感到很惊讶,乐雁小小年纪,竟如此世事洞明,自己一向号称是混社会的油子,在这些方面居然如此迟钝,看来这“美思乐港式快餐”店的前途真的不可限量。吴楚雄越想心里越酸涩涩的,不屑地说:

亏你想得周到,还谢土呢!反正这些人又跑不了,哪天谢他们不行,难道非要定在明天?况且,人家釆薇也是照顾你的意思,如果你这里排不开,就让她改在别的地方吧,反正咱雅安经济贫困,饭店却多如牛毛!

说罢,一翻身又跨上了自行车。

成乐雁抓住车子后架不让他走,略一思忖说:有话好好商量,你怎么说走就走?既然采薇有这样的好意,上门生意我怎么会错过。算啦算啦,谢人的事以后再说,明天中午还是办采薇这事儿,而且我们这伙人也的确很长时间没聚了,正好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只可惜丽红不在,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一说到吴丽红,吴楚雄的脸色倏然灰暗下来,像挨了枪打似的。他嘱咐了成乐雁几句,依旧跨上那辆破自行车,在深秋时节的大街上转悠着。

该去哪里呢?已转悠整整一天了,天色也暗下来,风起处早黄的杨树叶已纷纷坠落,在街上铺了一层。随着丽红的离去,他有时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像这深秋的杨树,再也不可能生机盎然了。有时觉得雅安城真小,南北一条街,东西三大巷,骑车遛一趟不过半个小时,磕头碰脚的全是熟人……有时却又觉得,这古城其实够大的,大到自己都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回家吗?此刻他真的不想回家。自从实达轻印公司关了门,家就变成了一座躲也躲不开的寒窑。老婆雷应莲也絮絮叨叨起来,好像顷刻间变了一个人。昔日那些朝夕相处的工友们,过去看他当了个体老板,见了面总要点头哈腰打个招呼,现在则干脆侧目而视,连说话都免了,满脸的幸灾乐祸样!所以,每天一早吃罢饭,他就像大赦犯人似地逃离那个死寂如地狱的家,不到夜深人静老婆娃娃都睡下怎么也不回去。

去找朋友吗?自从厂子出了事,那些酒肉朋友全作鸟兽散,藏着躲着哪里还肯见他。所谓患难见真情,一些平素来往不多的朋友,倒是挺够哥们儿的,有的约他喝酒解闷,有的为他通风报信,有的为他托门子拉关系,那股忙乱劲儿真的让人感动得掉泪。既然拓士元那里没有办法,他已经断定,要想摆平这件事,只有从下面想想办法了。这些日子,他已从朋友那里凑了近一万块钱作为活动经费,跑遍了相关的各个衙门。反正都是些基层办事员,至多是个科长、副科长,吃顿饭,塞个红包,送两条烟之类的,这些原本横眉冷对、一副执法派头的人立刻就变得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了。钱哪,可真是个妙不可言的东西。其实,他塞的红包里面至多只装两张百元钞,送的烟也仅仅是红塔山阿诗玛之类的平常烟。现在不是流传几句话嘛,抽的中华和玉溪,说明混得很牛气;抽的芙蓉一支笔,说明混得还可以;抽的云烟红塔山,说明活得很一般。虽说与老百姓比起来,云烟红塔山也是够档次的,但是如果放在当今的官场、商场,大凡“混得很油”的人,岂是两条红塔山能交代下来的?所以在递上两条烟、看着那一张张突然生动起来的脸儿时,一种鄙夷甚至怜悯之感就总是涌上心头,挥之不去……就像面对着一群贪婪而胆怯的狗。但愿这群狗能给他摆平这件关系他一家人生死福祸的大事吧!

吴丽红已经离开好些日子了,只来过一封短信,也含含糊糊的,此刻她会在什么地方,又会干什么呢?那个加步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总觉得有点悬。尚采薇曾经多次问他,吴丽红究竟跟谁干去了,他只字不敢提加步高三个字。他现在可以肯定,釆薇和步高的关系一定是非常暧昧的,如果她知道加步高领着吴丽红走了,又会怎么样呢?此刻的尚釆薇,大概正在布置讨论会会场吧。那本所谓的作品集的确印得不错,150克进口铜版纸封面,70克书写纸内页,还套了个豪华护封,往桌子上一摆,雍容华贵简直就像个贵妇人,散发着俗艳而浓烈的脂粉气。上午在讨论会议议程的时候,他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说这本书印得真好,简直可以开成一个印刷水平讨论会!幸亏尚采薇没听岀多少弦外之音来……对啦,还是约拓士元岀来喝点酒吧。前面就是拓士元所在的宿舍区。他立刻猛蹬车子,头也不回冲了过去。

宿舍前面的路灯下,一伙干部正围着下象棋,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人很像拓士元。他怎么会在这里?这可是闲人荟萃的地方,只有那些官场失意、提拔无望而又无所事事的机关老干事、老科长,才会没明没夜地围着棋盘大呼小叫,同时发泄着对社会对单位的不满情绪……几乎每个单位,如今都有这么一批闲人的。拓士元是副部长,又正当提拔重用的黄金年龄,难道也感到仕途失意、心灰意冷了?吴楚雄骑过去一看,果然是他,一边心里嘀咕,一边劈手把他拉了出来。

你搞什么搞?!拓士元有点吃惊地盯着他。

喝酒去。吴楚雄俯在他耳边说。

还有谁?

谁也不叫,就咱哥儿俩。

我……我已经吃过饭了。

吃过了,那你就请我吧,我可是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在强悍得近乎不讲理的吴楚雄面前,拓士元真的十分无奈,只好不情愿地跟着他,走进了一家闹哄哄的路边小店。拓士元说:想吃什么,随便点,我知道你这几天手头窘迫,心里也比较烦闷,我真的应该请你撮一顿。

吴楚雄高兴起来,扭头冲服务员说:半斤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盆大炫菜,再来一斤高度汾。

喝汾酒?拓士元皱一下眉:还是……低度的吧……

男子汉大丈夫,谁喝那些马尿不如的低度酒!吴楚雄立刻瞪起眼来,好像没喝就已经醉了:烈酒就好比烈马,只有真正的驭手,才能驾得了你说是不是?

小姑娘为难地看着拓士元。拓士元只好点点头,由他去吧。

今儿吴楚雄的情绪很不对头,喝酒就像喝凉水,也不劝拓士元,一口一大盅,闷闷的也不说话,弄得拓士元也不便多嘴,烦闷地陪着他。不一会儿,一瓶酒已经下肚,吴楚雄还要喝,拓士元刚要劝,他已自个儿从货架上拿来一瓶,一把拧掉了盖子,一边哗哗地倒酒,一边斜乜着眼说:

我不怕,我没事儿的,谁不知道咱吴楚雄是有名的酒鬼,不吃饭也能干他二斤酒?今儿我主要是心里烦,你就让我痛痛快快喝个够吧!

好,我陪你喝!拓士元也似乎受了感染,猛地吞了一大口:你烦还有我烦?这几天我心里才最痛苦呢,要不我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去下棋了?

你烦什么?无非是想当个更大的官而已,或者是想换个实惠位置,捞点钱罢了。其实,与许多人比起来,你已经混得够可以了,所以你完全是自寻烦恼,是活该!

你别说风凉话。你烦什么?还不是因为查禁了你一本书,打破了你的一个发财梦?我烦是为了钱,你烦也是为了钱,所以咱们彼此彼此,都是为了个钱字而已。

不,虽说都是为了钱,但这里面的内容可不一样。你为钱烦,是为了多捞钱,捞大钱,是为了腐败而烦,我为钱烦,是为了养家糊口过日子,为了生存而烦,这二者可谓天壤之别,怎能混为一谈呢?

不过,你说的也对也不对。人说千里做官,为的是穿衣吃饭,那也未免太卑俗了!人生无非三点,做人,做事,做官。只有做了官,才能做事,只有做了事,才能做成人。所以,我当官首先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办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事情……

别说得那么高尚了,如果为了做事,那你就不会挑来拣去,专拣那些实惠地方了……再说做人,难道我们不做官,就不能做人了?

这你算说对亍。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要想做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具有独立意志、自由精神和文化品格的人,没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你能够做到吗?

说这话的时候,拓士元两眼直逼着吴楚雄,充血的眼睛似乎在喷火。吴楚雄也直逼着他,对于他的这种傲慢和蛮横,吴楚雄真的无法接受。可是他心里明白,这番话已经击中了吴楚雄看似坚强的心理堤坝,所以吴楚雄脸上虽然一阵红一阵白,却最终像被戳破的一只气球薦下来,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

两个人又都沉默下来,呼哧呼哧直喘气,就像一对连着斗了好多回合的拳击对手。后来,吴楚雄只好垂头丧气地说:

不说这些屁话了,我不能不承认你说的有理。我且问你,你那官儿究竟跑得怎么样了?

一说这事,拓士元就伤心不已,只好实话实说:处在我现在这种位置,可走的路无非三条,一条是石海部长指的,让我兼文联党组书记,好歹能干点事业,第二条是我自己想的,想平调到局里当局长,好歹能捞点实惠,第三条是许多人提的,让我找找中央那个同学,去当重点办主任,以便加强与他们公司的协调。但是,时至今日,这三条路哪条也还在镜子里照着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石海下一步做什么?

地委已经报上去了,地委副书记。老头子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七上八下”,这也算是最后一个机会了。本来地委报的是孟副专员,谁知出了个歌厅死人事件,最近纪检也来了人,教育局编书的事儿听说也在查呢,所以,姓孟的这一下算是栽了,能不能保住位子都很难说。这些天姓孟的也一直在北京、省里活动,但地委已经放弃他了。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长时间,石海就要出任炙手可热的地委副书记了,而且是惟一的副书记,现在的两位副书记,听说都要荣调到别的地方当一把手去了……

好啦,不要说了。吴楚雄把酒杯沉重地往桌子上一撞:人生大戏台,戏台小人生。走的走,来的来,小城风貌永不改。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既然如此,我倒有个主意,刚才那三条路,鸡巴,你统统不要走。趁着年轻,还是要先上级别。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石海上了,你为什么不争取当个地委委员、宣传部长呢?

这……拓士元傻眼了:那可是副地级……我从来没想过。

副地级又怎样,你现在不是正处级,只差着一级嘛!我告诉你,只要你想得到,这世上就没有办不到的。这事的决定权是在省委的,地委又没多少作用。石海当了副书记不是要管人事吗?你先来一步,把石海搞定,让他逼住地委把你报上去,第二步,你再到省里或北京一活动,这事就成了,对不对?

对当然对,可是……拓士元沉吟着,却不能不佩服吴楚雄的政治思维能力。这家伙虽然不在官场,却居然对官场运作的这一套如此稔熟,说烂熟于心也不过分。如果在官场的话,加上他那种贼大胆,谁知道又会有多大的发展前途?许多时候,人的地位人的成就,真的无法与其能力相匹配。他于是更加谦恭地望着酒气熏熏的吴楚雄,压低声音说: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可是,石老头至今连二、三条路都没答应我……

吴楚雄怪怪地一笑:这很正常,你们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不铁嘛。

依你之见……怎么能铁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