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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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一个地委宣传部,几十号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劝他去文联任职的,也没有一个人对文学艺术和思想文化等这些务虚的工作,表现岀应有的兴趣、理解和尊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于他周边这一伙人来说,这句话真太恰当不过了……也许,大家都没有错,错了的是我自己!拓士元一时性起,立刻当众宣布,以后再不从事这些务虚的事情了,把过去所写的所有稿件,全部扔进了废纸篓……只有打印整齐、足有半尺厚的20集《吕洞宾传奇》剧本,他拿起来又放下,犹豫好半天,实在不忍心扔掉,只好又摆到了办公桌最低层。

就在这时,吴楚雄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人们都散去了,只有吴楚雄奇怪地望着他:怎么回事,你们刚才在吵架?

拓士元苦笑一下,指指废纸篓:不是吵架,而是在讨论很严肃的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再不从事这种狗屁不如的事儿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吴楚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把那些稿件全拿出来,重新整理整齐,才极其诚恳地说:

人总是要做点事情的,对不对?你不做这些,就能证明你是个纯粹的官僚了?虽然从内心里讲,你写的这些东西到底有多少价值,我并不是很佩服的。但是,我之所以尊重你,还不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吗?这些年来,不管是靠你的勤奋也好,靠你所处的地位也好,你总还发表了这么多作品,取得了这么多成绩,现在不是还在筹拍电视剧吗,如果你都这么悲观起来,像我们这些还一直在苦苦追求的人们,岂不通通要自杀了?

拓士元的心里清楚,吴楚雄从内心深处瞧不起他,这些年来不管他在哪一级刊物上发表出作品来,吴楚雄也总是不屑一顾,不知在背后怎样诋毁他哩……想不到他今儿也这样说,心里便不再悲哀,甚至有了一种幸福的成就感,立刻嘿嘿地笑起来,连说没事没事,我不过一时心里难受而已,问他来有什么事?吴楚雄便赶紧切入正题,把实达轻印公司被查封的事讲了一遍。

听他讲完,拓士元大吃一惊:这事太有点不可思议。按理说,文化局与教育局好歹也算一个系统,而且这种事现在很普遍,又不是独此一家,难道他们这些人疯了?

疯倒没有,但这里面的背景肯定是很复杂的。吴楚雄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我已经通过文化局内部一个铁哥们儿打听清楚了,这事并不是冲着你我、也不是冲着教育局,而是有着重大背景的。

什么背景?

吴楚雄的声音更低了,似乎旁边还坐着许多人一样:说得明白一点,这是咱们地区最新政治斗争的一个晴雨表、信号弹。最近一个时期不是一直风言风语,咱们地区要调整领导班子吗?听说主要是要配一个副书记,而竞争这个职务的,有两个最有力的对手,一个是你们这位石海部长,另一个就是行署的孟尔同副专员。这位孟专员不是分管教育局吗?而且这本书就是孟专员主持搞的。现在你可别小瞧编书,这一本书如果搞好了,能赚几十万块钱呢,又体面又实惠,也是一种典型的腐败行为。而文化局,历来不是你们宣传部的地盘吗?

听他说得这么神神秘秘,拓士元也不由得感到脊背上凉丝丝的,似乎掉入了冰窟之中:那……你的意思是,这件事的幕后指挥是石海?

对、对,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不可能吧。拓士元又狐疑起来:也可能事情很简单,是凑巧了,或者只是针对的教育局。我知道这几年教育部门很牛气,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记得我们这位老头子就曾多次讲,因为亲戚朋友小孩子上学,给教育局写过几个条子,最后一个也没起作用,有一回教育局长当面就把石海的条子撕了,老头子听了特生气。

不,你看问题太简单了!这次不仅是针对孟尔同,而且是要把姓孟的一棍子打死!最近接二连三的,到处都在出事。地区重点办,也是姓孟的分管的,一个县处级干部死在歌厅里,这在全省都是大丑闻。加上利用职权编印非法出版物,向学生摊派谋利,一棍子就把姓孟的打死了!而且这里面肯定有交易的。听说老头子已经许愿,一旦他当了副书记,就让文化局长当教育局长,那可是个肥缺呀!

既然如此,那你我有什么办法?拓士元苦笑着摊摊手:只好听天由命,静观其变了……

你说得轻巧,静观其变!你嘛无非是介绍一下,顶多不要那一万的回扣,大可以说这种风凉话!我可不行,我现在为这笔业务,已经投入了大几万,现在书也做成了,一旦全部没收,真可谓血本无归,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怎么静观其变?吴楚雄气呼呼地站起来。

那……你说该怎么办?

吴楚雄一生气,脸上的疤痕就膨胀起来,似乎变成了一道道窜动的火苗:我也不管他们鸡巴斗争,鹿死谁手,这笔业务非做成不可!我姓吴的也不是好惹的,这些年已经够窝火了,如果让我血本无归,倾家**产,我就背一包炸药,把你们这座鸟楼炸掉,与我姓吴的同归于尽!

看他一下子如此冲动,拓士元慌了,忙把他按得坐下,尽可能低声说:你别激动好不好。你说说看,到底有什么办法没有?

办法当然有。吴楚雄直直地看着他,一眨也不眨:所以我才来找你嘛。现在只有你出面!你是副部长嘛,只要你出面,足可以平息这件事的。

我?嘿嘿……拓士元讪笑不已,无可奈何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既然是老头子总导演,人家怎么会听我的。

你自己不行,你可以去找他呀。老头子毕竟五十多岁了,你才四十来岁,他怎么会不考虑你的态度,他将来就用不着我们了?

拓士元想了半天说:你说的也不是毫无道理。今天不行,我刚从老头子那里出来,不好再进去了。改天逮个机会,等老头子情绪好的时候再说。不过我总觉得,你让他又扮白脸又扮红脸,搞捉放曹,恐怕不大容易。我的意见还是要另想办法,而且主要从办事人员身上打主意。现在的事,只要你肯出血,就没有摆不平的。

好吧,既然如此,我先走了。吴楚雄听他讲得有理,起身就走。临出门才说:你放心,这次我可是准备着大放血的,只要能摆平这事儿,多少钱我也出。不过,即使找下面人,你老兄也要出出面……你放心,不会让你白跑腿,过去咱不是说好了,这笔业务给你一万回扣?只要你出面,摆平这事儿,你那两万债的就全抹了还不行?

这……哪能那么着!吴楚雄毕竟是个讲义气的,这番话说得拓士元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你现在正处于艰难时期,我怎么能那样,一码事归一码事嘛。至于那笔债,我现在已经找着新办法了,你把门关上——等吴楚雄又返回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严实,拓士元才悄悄嘱咐他,让他最近分别开两张六七千的发票,用户单位不要写,时间也最好马虎点儿,有急用的。吴楚雄感到很突兀,不认识地看着他,本想说一说开这种票的危险之处,还有税款该如何付,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不再吱声,只郑重地握了握他的手。

听说“歌厅死人”事件里居然还牵涉到白明理,尚釆薇简直气坏了。一向老实木讷的丈夫,居然背着她偷偷摸摸下歌厅、泡小姐,这还了得。为了支撑这个家,这些年来自己在外面东奔西走,四处打拼,有过多少心酸,赔了多少笑脸,如果嫁一个拓士元那样的老公,还用得着做女人的这样抛头露面?可你倒好,没本事省事点儿也算,不在家里伺候老婆,反而跟着一伙人去泡小妞!怪不得自己从华光回来后,家里冷锅冷灶,一连几天不见他的面?尚釆薇越想越气,加上单位又受了郑老头的奚落,岀版社又来了几次电话催要书款,她真的感到已累到了极限,不崩溃就要发疯了。

还不到下午四点多钟,她就从单位回来了。偌大个旅游局,几十号人,闲着无事正在津津有味地讨论所谓的“歌厅死人”事件,不时就牵扯到白明理,她受不了。刚进门,白明理就来了电话,说他不回来了,纪检委正找他谈话呢,言语间委屈得带了哭腔。你死去吧!尚采薇骂一句,啪地扔下电话机。孩子还在奶奶家,老公又不回来,平时那么局促的两间小平房竟显得空旷起来,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孤寂得让人难耐。整个家属院也静悄悄的,只有不知谁家养的狗汪汪叫个不休,很可能也是在孤独地狂吠。这两天每次走过许四牛的算命摊儿,老头子总要对着她嘀咕几句,一直说她今年犯大命,必须克化克化的。但她根本不信这个,总是昂首挺胸地走过。现在想来,也许这个留着一脸山羊胡子的老头儿真长着一双慧眼?

尚釆薇觉得自己心乱了,全身上下也燥热得很,干脆把身上的衣服全剥光,赤身**在地上走了几圈。看自己如此丰满又窈窕的胴体在屋里颤出一片白光,她真的好感慨,自觉就像一头**的母兔,全身每一处都渴望着男人的呵护和爱抚……后来,她终于披一件松松的睡衣,开始不住地拨打电话。

加步高的手机不开,传呼不回,公司里又没有人,后来她只好大着胆子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才知道他出远门了。她忙问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加步高那个精瘦的老母亲立刻警觉起来,反问你是谁,尚采薇只好压了电话。

还是找一下杜善丛吧。前些日子和这个团城口乡书记见过一面,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是个风流倜傥的主儿,而且出手阔绰,真不知他那个贫困落后的团城口乡,怎么就有那么多钱让他挥霍。尚釆薇想着,眼前立刻浮现出杜善丛那副胖墩墩、笑微微的蠢样子……她翻了翻小包,果然名片还在。杜善丛三个字印得好大,几乎占了半张名片的位置,下面赫然印着一大堆头衔,什么全省乡镇企业家协会理事,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接待服务协会会员,摄影家协会会员……望着这一大堆数也数不清的头衔,尚采薇由衷地笑起来。看来这家伙真够油的,在这里面再给他加上一个旅游文化协会理事,想来他肯定没意见的。

果然不出所料,一听是她,杜善丛似乎晕呆了,说起话来都有点结结巴巴的,连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居然还记着给我打电话?尚采薇决定卖个关于,口气严肃地说有正经事,让他立刻赶到雅安,杜善丛嬉皮笑脸地赌咒发誓说,没问题没问题,只要大姐你一声令下,就是赴汤蹈火我也立即赶到。尚釆薇抿嘴直笑,却悻恼地说,什么什么,你叫我什么,我就那么老吗?一句话说得杜善丛又连连道歉,电话里传来一片啪啪声,他说是在打自己嘴巴子,鬼才相信呢,然后便死磨活缠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尚釆薇便大讲了一通筹备作品讨论会和成立旅游文化协会的设想,又把他热心公益文化事业、为人慷慨仗义的种种事迹狠狠夸赞一番,只是一字未提及钱的事。毕竟是在官场混出来的,聪明过人的杜善丛果然一点就通,立刻郑重表示,他不仅要亲自参加,而且要赞助一笔可观的资金。尚采薇心里自然十分高兴,嘴上却只能连说不好意思,你那里也是贫困乡镇。杜善丛似乎更得意起来,连忙打断她的话说:

不要再这样了,我这人向来说一不二,不开玩笑的。团城口是贫困乡镇不假,但事在人为,天无绝人之路。前些日子不是因为跳了几场**,弄得全省沸沸扬扬吗?谁知坏事往往可以变成好事,从此团城口也就在全省出名了,我也从此认识了许多省级领导。这不,我这时正在省城跑领导弄项目呢,已经初步达成协议,要利用扶贫资金在乡里建一个大型养殖场,二百多万的投资呢,还在乎你那几个钱?

尚采薇一听,知道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变不了的,顺势夸赞他几句:坏事能否真正变成好事,关键还在人哪!如果不是你,换了别人,跳**那么大的事儿,谁能够扭转乾坤?听地委宣传部的拓士元部长说,当时报社、电视台记者不断,大有炸平庐山之势啊……

拓士元?你快别提他了,一提他我就窝火!杜善丛突然恼怒起来,在电话里嚷嚷道:我知道拓士元和你们都是好朋友。但是,叫我说呀,这个人有时特爱耍小聪明,太不够意思了。就说你们上次在靓崽大酒店吃饭,他告诉我说是省电视台来采访**事件,害得我花了好几千,谁知我后来和省电视台也成朋友了,一打听根本没那回事,谢山这个人不过是搞电视剧的……你说说,一个副部长,怎么能搞这种哄骗人的把戏呢?

原来这样……

不等尚釆薇再说什么,杜善丛已挂断电话了。

对于拓士元,尚釆薇本来就没多少好感,听了杜善丛这一番话,心里更是充满了鄙视。她自己虽然毕业于大学中文系,也很喜欢写点儿文章,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对于那些舞文弄墨的酸文人,尤其是男的,却总是看不上眼,甚至有点发自内心甚至是生理性的反感和厌恶。对于郑挺局长是这样,对于拓士元也是这样。虽说拓士元毕竟和郑老头不一样,还算是圈内人的。而且凭直觉她就感到,拓士元似乎也对她没有多少好感,对于像她这样一个在男人圈子里向来如鱼得水、无法拒绝的女人来说,真的有点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每次去地委宣传部她都是直奔石海办公室而很少拜访他?一个男人家,如果带一点酸腐气、女人气,就很让人讨厌,哪里如吴楚雄那样铮铮铁骨的汉子,或者像杜善丛这样纯正的官僚,更令人尊敬令人钦佩呢?甚至连石海这样和蔼而又精明的老头子,也比他更亲切一些儿。

一想到吴楚雄,尚釆薇浑身更燥热起来,真想把身上披的睡衣也脱掉。她很清楚,吴楚雄是个自卑感很强的人,是绝无勇气揽她人怀的。不仅是她,连吴丽红、成乐雁这些人在内,相信他也并没有捅破那张纸。在这一点上,尚采薇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的确感到全身燥热难耐,就像发酵的面团,有一种不断膨胀的欲望和力量……还是办点正经事吧,她干咽一口唾沫,又把电话打到石海办公室。

他们之间,几乎从不喊岀对方的名字,只要嘿嘿一笑,对方就立刻明白过来,这也算是一种默契吧。石海今儿情绪显然很好,兴冲冲地说:

好久不见了,你这小麋鹿,现在在哪里?

我在哪里,真那么重要吗?

这话怎么说!这些日子一直听不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又有什么新……朋友了?

朋友两个字,石海说的比较涩。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说这话真够艰难的了……尚采薇嘻嘻一笑:

好酸好酸!我们当然是朋友嘛!只是不知该算什么类型的朋友,是忘年交还是刎颈交,是两肋插刀式的还是逢场作戏酒肉朋友式的……

对方在电话里只管笑,却什么也不说。

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谁知你总不在,害得人好苦!尚采薇又略带哀怨地诉着委屈:办公室有个女的,一打电视就审问我,好像神经有问题似的。人家找你,是有正经事的,这几天都愁死我了,头发也不知白了多少!如果再找不着你,我就真要跳楼自杀了……

什么事有那么严重?天下难道还有让我们小薇摆不平的事儿?石海似乎也慌了,急切地问:你在哪里?我过去看看你!

还是在电话里说的好。

不……还是当面说吧。

那好……尚采薇故作矜持:我在……家里,你……敢过来吗?

这个……几点了?

几点有什么关系,反正他这几天又不回家……

那……我真过去了?

过来就过来,谁怕谁呀……

等放下电话,尚釆薇却真的害怕起来。这些年来在与石海的交往中,她深知这老头子很欣赏她也很喜欢她,只要一见她的面,老头子就似乎充满活力,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特别是老头子那一双鹰鹫似的眼睛,总是闪闪地直放光,不时在她身上瞟来瞟去,那眼光似乎有热度有力量,甚至长着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充满焦渴地抚摸着她的全身。在雅安城的诸多领导中,石海一向是以正人君子著称的,但是她敢肯定,这老头子对她是一直怀有某种渴盼和期待的,而且一直在等待着她的主动……但是,每当到了紧要关头,她却总能躲闪开来,迅速逃离危险地带……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这就像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似的,危险而又刺激,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新奇感……老头子当然是令人尊敬的」在他这个年龄也算得上英俊潇洒,可是一想到与这么一个半老头子肌肤相亲,在**做那事,她思想再解放还是觉得有点滑稽……

但,今儿这只老猫好像真的被刺激起来,她该怎么办呢?尚采薇在地上走来走去,正思忖着该不该把这睡衣脱下,换一身严肃刻板的衣服,已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有点像受惊的兔子,咚咚心跳着打开门,然后倒退着:

你?

怎么,认不岀来了吗?

是一下认不岀来。石海今儿打扮得很特别,披一件黑色风衣,又戴着墨镜,乍看上去竟有点像电视里常见的独行大侠……看来老头子今儿可是有备而来啊!尚采薇心跳得更厉害了,兀自退到沙发边,坐下来。

石海显然也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一身打扮,居然全身**着,只穿了一件紫色睡衣!睡衣的腰带也没有系好,一抹酥胸全露在外面,雪白得让人眼晕,在抬手动脚之际,光溜溜的腋下都看得很清楚。大凡绝世丽人,身上都几乎不长毛的,她就是这样,腋窝里光光的,几乎看不到一根黑毛……认识这女孩许多年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不少,但是她就像一只机警的蓝狐,总是撩拨得你火烧火燎,自己却巧妙地脱身而去,只留一股浓浓的骚味儿……但愈是得不到,就愈具有吸引力,她是那样年轻、那样炽烈、那样充满活力,和她在一起,仿佛自己也突然年轻了许多,和她的每一次谈话,都那样新鲜而又充满刺激,就像是在喝一种回味绵长而又烈性的窖藏老酒。有时石海就想,自己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嗜之如命的酒徒……

在官场混迹数十年,石海一向以清廉、正直受到人们的尊敬。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他从省城来到贫瘠的雅安,一头扎到偏远的团城口乡,种过地,当过民兵连长、村支书,作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在整个雅安地区巡回演讲,上过全省的领奖台,后来又被推荐选拔上了上海复旦大学。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已出任过三任县委书记,仅地委宣传部长就当了十年,许多昔日的老下级、老同事现在早已飙升省地市的许多重要位置,有的人简直像走马灯,一年一个台阶,炙手可热,超新星爆炸一般,赫赫扬扬看得人直发晕,只有自己还一直蔥踞在这个冷板凳上……对于其间的猫腻,他不是不知道,但是,实际上许多明明白白的事却又没法去做,这就像癌症一样,不检査不明白,但弄明白了也往往没法下手,至少对于像他这类受过传统教育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只能在明明白白中故作不明不白地往下滑,一直滑向最后那一刻……今年,也许就是他的最后一个关口了。按照惯例,今年他还在年龄范围之内,再长一岁,就只能眼瞅着退休打门球太极拳去了。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绳索似的,他再也不能放弃这一个机会了,哪怕拼出自己的老命也值得的。现在看来,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重点办张主任那件丑事儿一出,姓孟的立刻灰溜溜的,再加上下一步强行摊派非法出版物的事一曝光,这小子即使有孙悟空翻斤斗的本领,恐怕也回天无术了……人哪,啥时候也不要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姓孟的这小子就是太张扬了,我当县委书记时他还不过是地委的一个小科长,十几年时间,居然就当到了行署常务副专员,而且据人们私下讲,家资也达到了几百万,这在贫困地区来说也未免太那个了……今儿,石海又见了一下地委书记,据这位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一把手讲,省纪检委已决定对姓孟的立案侦査,地委副书记这个位置看来只有他石海最合适了几十年的奋斗,几十年的沉浮,几十年的沉默,终于在黄昏即将到头之前赢得这样一个光明的结尾!走出地委书记办公室,石海真的有点心花怒放,就像穿过了无尽的戈壁沙漠突然看到了咫尺之遥的那一盏明灯,他一点也不觉得疲乏,只想疯狂地宣泄一通,尽情地释放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天生尤物就突然降落到他的面前,这难道不是上苍的有意安排吗?

石海站了好一会儿,默默欣赏着玩味着,慢慢走了过去,在尚釆薇身边坐下。凡事都应该从从容容,既然已经是煮熟的鸭子,他就不想那么急急慌慌像个色中饿鬼。

尚釆薇也不作声,把滑落的衣角拉拉,盖住**裸的腿。谁知刚一放手,又滑落了。不等她再扯衣角,一只肥厚而绵软的手已伸过来,在她**的大腿上摩拏着。在肌肤相亲的那一瞬,她感到了微微的颤栗。那只手抚摸得很轻很慢,就像一只电烙铁,正一寸一寸熨烫她的肌肤,并坚定不移地向上滑动……当滑到大腿根部的时候,尚采薇忽然把这只手按住了:

别急!

这……

石海似乎怔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她。

尚采薇也不拿开那只手,依旧让它停在那里,却嘻嘻地笑起来:

看你这个猴急的样子,就不能正人君子一点,说点儿正经事?

正人君子?什么叫正人君子,你说说,我这还不够正人君子?石海涎笑着,扑上来就要吻她。

尚釆薇机敏地一闪,站起来,口气也立刻严肃了许多:

你别闹好不好,咱们先说点正经事……人家今儿心里烦,才叫你过来嘛,你怎么一过来就这样子,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难道我们做女人的,就都是你们当领导的玩物?

说到这里,尚采薇眼里立刻嚙满了泪,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样。看着她这样,石海也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扯扯衣服,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大模大样地说:

好啦好啦,有什么烦心事尽管跟我说嘛,别哭好不好?女人哭多了会伤元气的。

那好!我先问你,你好歹也是地委领导,有人欺负我,你究竟管不管?

管、管!只要你说出来,我立马就收拾他!不过……我就不相信,还有人敢欺负我们的小薇薇?

一听这话,尚采薇更委屈了,立刻把郑挺局长如何骂她如何扣她的奖金添油加醋讲了一通,然后直愣愣看着他说:怎么样,这下你该表态了吧?我要你想想办法,好好收拾他一顿,最好是找个借口下了他,才解我心头之恨呢!

这个嘛……石海一听说是指的旅游局那个倔老头,立刻嗫嚅起来:你知道的,我又不分管旅游,分管旅游的是行署孟尔同……

不行不行,我不管这些,我就是要你收拾收拾他,为我出口气嘛!尚采薇说着,在他身边坐下,孩子气地使劲摇他的手。

好吧!石海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实话跟你讲,姓孟的跟我现在是死对头,所以,这个郑挺我也没有一点好感。但是,现在还不行,凡事都要讲个火候,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嘛!只要再等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姓孟的就下台了,我也当了地委副书记,到那时咱立刻就把这个姓郑的放倒,怎么样?哼,一个地委副书记,想收拾一个旅游局长还不是小菜一碟?

哇,好好!这么说,你马上就要当地委副书记了?尚釆薇兴奋起来,许是刚才落泪的缘故,两眼益发亮闪闪的,逼视着他。

当然。你不相信?

相信!

高兴吗?

那当然!

石海问一句,尚釆薇就使劲点一下头,立刻一头拱到他怀里,又迅速站起来,在地上一旋,格格地笑起来。等笑够了,她忽然又说:

不过你别急,还有一件事,这可是非现在办不可的。由于那个姓郑的捣鬼,出版社现在非Lt我再给他们两万块钱,否则就拉不回书来,讨论会也就开不成。当初还不是硬听你的,把书交给他们出版社去印,如果咱们自己印,哪会有这事!现在,解铃须是系铃人,你再给他们讲一讲嘛!

这事简单,这事简单。这家出版社老总是我的老部下嘛,当初我也是为照顾他的业务……

石海说着,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口气严厉地训斥了一通,只听着对方一个劲儿直是是。等放下电话,石海才嬉皮笑脸又得意洋洋地说:

怎么样,这叫啥效率!这叫现场办公!我的小麋鹿,这下你可该犒劳犒劳我了吧?

就在这一瞬间,尚采薇已回了趟里间,脱掉浴衣,换上了一身西装,手里拎一只削好的梨,笑嘻嘻地望着他说:给,这可是酥梨。

怎么,你就这样犒劳我?

当然,你想怎么犒劳?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不等他再站起来,尚釆薇已很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看看你,又要猴急了!人家今儿不爽嘛!

不爽?

哎呀呀,看你那愣样,不爽就是不爽,来例假啦嘛!尚釆薇撒娇地在地上跺着脚,不等他再说什么,已拉开了门,把小包一甩说:将来有的是机会,你急什么!走走走,咱们一块走吧,白明理叫我去他们单位呢。

这么晚了还去他们单位?石海疑疑怔怔地说,却只好跟着她出来。

天色确实晚了,正是下班时间,家属大院里已人来人往。虽然这地方石海很少来,但雅安城这么小,总难免会有个把熟人。石海立刻披上风衣,戴好墨镜,独自驾着车有点悻悻地先走了。

汽车在宽阔的省城大道上慢慢滑行,举目望去,铺天盖地全是水波浪般的汽车,比雅安随处可见的羊群还多。前面又是红绿灯,司机小白茫然望着拓士元,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拓士元感到很气馁,头昏沉沉的,也茫然无措地看着小白。当个穷副部长,连个专车也没有,这个头脑灵活的小白也就不算是他的专职司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气鼓鼓地直捺喇叭……拓士元无力地抬起胳膊,那样子与其说在指路,不如说像乞求。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现在正是白露时节,但拓士元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所谓“伊人”究竟在哪里,不管是事业方面还是情感方面。城市是不分季节的,满街的女人依旧裙裾飘曳,如五彩的蝴蝶翩翩飞舞,这是大城市惟一吸引人的地方了。冒着烟尘,赶着车流,拓士元已经在这座灰漫漫又热扑扑的城市里转游了好几天,在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衙门间穿梭,在-张张或冷或热的面孔间巡逡,却终于一无所获。后来,他终于鼓起勇气,揣着厚墩墩的一万块钱,来到省城最盛名的那家工艺古玩商店,从一楼爬到四楼,又从四楼返到一楼,从青瓷、古玩、缅玉、玛瑙、裴翠、字画直到金银珠宝、木竹工艺,一件件拿起又放下,弄得小白都心烦起来,才最终选中了一件“万寿如意绿玉屏”。这玩艺虽说只是和田玉,但白中带绿,绿中透紫,成色绝对是上等,尤其是工艺精湛,出于全国百名工艺大师之手,有烫金的证书为证,雅而不俗,贵而不邪,刚刚好好万把块钱,就像特意为他准备的。拓士元于是很满意,一路上揣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直到来到那幢毫不起眼的单元楼门口,才整一整衣裳,轻轻提在手里,大大方方上了楼。

今儿他要拜访的这一位名叫刘侃,是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也算是老上级了。虽说只是个不起眼的官,但是据说目前与省委书记是铁关系,所以此人的话一定很值钱,地委书记不会不听的。

自从北京回来,他的观念转变了许多。拿着吴楚雄给他的两张发票,他很快找到几个老关系,弄到一万多块钱现金,又立刻为自己买了一部手机,剩下这一万块钱,就专门预备着近期内跑官用的。至于欠吴楚雄那两万块,等将来当上重点办主任再还也不迟。毕竟有着一官半职的,只要观念一变,弄点钱总还要容易许多。

开门的自然是保姆。拓士元跟着小姑娘进了客厅,很大方地把这件“宝贝”放在地上,便开门见山向端坐在沙发上的刘侃讲明了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