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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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白明理忽地站起来,两眼闪着异样的光,直直地望着她。对于这种目光,吴丽红却是有点经验的,那纯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目光C也许是喝了酒,一向木讷文弱的白明理,也突然用这种**裸的眼光看着她,真让她有点害怕。跳舞倒是个好主意,这几天闷在家里,她也正想找个人消遣消遣的,但是……再一碰那种**裸的目光,她立刻畏缩起来。白明理送她出来,又似乎很自然地拉住她的手,一再真诚地挽留着邀请着,她却赶紧挣出手来,招招手很快上了出租车。车走岀老远她还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依旧僵直地站在那里,目光痴痴的似乎正在眺望着遥遥的远方……

等出租车驶到十字路口,吴丽红又看到了那个颇有名气的铁嘴许四牛,栏杆上挂着红布条,周围站了一圈人。吴丽红下了车,刚挤进人群,长着飘然长须的许四牛正给一个伙子看手相呢。那后生长得高大魁梧,一头又粗又硬的头长,蹲在地上足顶两个人。面容看不清,伸出的一只手显得特别粗壮厚实。只听许四牛喃喃不清地说:

今年你是走大运的一年,既有财运,又有婚运,会有一个好女子扶助你的……不过,你是属金命的,金为少阴,时在秋,地在西,西为白虎,所以,最好带一个女子,到西方去,一定会大大地成功!

老头儿说一句,小伙子点一下头,十分虔敬的样子,然后摸岀一张百元大钞,很气派地放在地中央一块画着八卦图的红布上,起身就走。许四牛也不惊奇,只把那张大钞对着太阳照了照,随手塞进怀里……等站起身吴丽红才看清,这不是加步高吗?

一看到她,加步高立刻笑出声来,拉住他的手说:你今儿哪里去了,我正到处找你呢!

找我?吴丽红也想算算命,却被他拉出了人群,边走边不解地问:找我干吗?

不能说不能说,先找个地方坐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加步高不等她再说什么,已连推带擦把她拉出人群,一起上了停在路边的小车。

吴楚雄正在为成乐雁的快餐店拟定开业对联和名称,突然接到老婆的电话。一向沉稳的雷应莲连声音都变了,说厂里出大事了,让他立马回去。吴楚雄骂骂咧咧地说:急你娘个X,天塌了?啪地甩下电话耳机。

成乐雁这快餐店马上就开业了,却始终没起下一个亮堂堂的名号。他几次说,干脆就叫乐雁吧,你这个牌号在雅安城还是挺有号召力的。成乐雁却始终不同意,着意要起一个别致而又带洋味儿的店名。不过,他刚刚拟的一副广告词也算是对联却饶有趣味,算得上是得意之作、神来之笔:工薪阶层的消费,星级饭店的服务,拿给成乐雁一看,乐得她连说好好好,立刻就嘱咐人书写刻制去了。

这些天,他每天到厂里绕一圈,就泡到这里了,真比他自己开店还用心呢。只是很少见拓士元的面。听成乐雁说,自从爬山回来,拓士元一共只来过这里两次,还总是傍晚时分,偷偷摸摸像情人幽会似的,真让人看不上眼。成乐雁过去竟然会许身这样一个太监式的男人,足见女人们的眼光总是短浅而又可笑的。吴楚雄一路想,一路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赶。

一进厂门,他立刻傻了眼。

院里停着辆写着“文化稽査”字样的面包车,顶上还有个警报样的东西呜呜直叫,几个身着制服的人都表情木然,指挥着他的工人们往车上装东西。他慌忙走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正是他刚刚装订完毕的《雅安地区人才大典》。这还是拓士元为他新揽的一笔业务呢,主编是地区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扉叶上还印着德育教育推广教材字样的。他急得喊住工人们,逐个盯着这些穿制服的: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怎么回事,凭什么搬我的书?雷应莲就站在旁边,低着头只顾抹眼泪。

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人不客气地指着他,生硬地问:你就是这家“实达轻印公司”的老板?

对,我就是。吴楚雄应着,却一点儿也想不明白。如今大檐帽满天飞,他真弄不清这些人属于哪一种类。在雅安地面上混了多年,他一直自信没个不认识的,三教九流到处是铁哥们,可是再看看眼前这几个人,的确都很面生。吴楚雄不敢造次,忙掏出烟来,见这个当官模样的直摆手,只好自己先点上,尽可能谦卑地赔着笑:

您贵姓?请问您是哪个单位?

这个当头头的又摆摆手,依旧冷淡地说:先说你吧,叫什么名字?

这……吴楚雄的火腾地就上来了,心想老子印的是正规书,又不是什么黄书、反动书,你他妈屁大个人,敢在这儿摆臭架子……正想发作,看到老婆直向他使眼色,只好又嘿嘿地笑笑,一顿一顿报出自己的名字。同时心里便想,就凭吴楚雄这三个字,在雅安不说地动山摇,至少也响当当的,你敢怎样?

你承印的这本书,是从哪里接的货?

一听这话,吴楚雄立刻大模大样地说:地区教育局!这可是几个局长亲自编的,而且和我是老哥们了,还是全区德育教材呢!

有书号吗?

吴楚雄的火又上来了,口气硬硬地说:内部资料嘛,有什么书号?

中年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内部资料就没有编号,没有准印证了?

这……你得问教育局去。

有省出版局核发的委托书吗?从事营业性印刷,必须是省出版局指定印刷单位,必须有特种行业经营许可证,你这总该知道吧?

听着这不冷不热的官腔,吴楚雄气得直想骂娘。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这些人一定是地区文化局的,而且是专门来找磧儿的。前些日子老婆就告诉他,最近成立了一个文化市场检査大队,劝他赶紧跑一下省出版局,办一张许可证,他却没有在意。现如今整个雅安各类小印刷点足有百十家,真正可是他一向与文化局无怨无仇,他难道有什么仇人专门举报了他?事过了这个关口再说。反正你越软,吴楚雄反而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办了许可证的能有几家?们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到如今,也只有硬顶着,他总是越硬。想到这里,说:

对啦,我这个厂是没领到许可证。不过,我原来是省第五印刷厂的,是省出版局在咱们地区的惟一定点企业。

你别偷换概念,那是原第五印刷厂,不是你,而第五印刷厂已经破产了。

可是……吴楚雄灵机一动,立刻大着胆子说:第五印刷厂的破产程序并未终结。记得几位专员都说过,在破产程序终结之前,我们可以使用原来厂里的一切手续。

这句话显然起了作用,中年人不再理他,转身和几个随行的嘟哝几句,才一摆手说:少废话,有话到局里说去,咱们走。

走可以,书却必须卸下!

吴楚雄说着,就要指挥工人们从车上搬书。

哟嘀,有你两下子!中年人终于耐不住了,眉一拧,瞪着眼说:别说你个小小吴楚雄,就是地区教育局长来了,也无话可说,这叫做依法扣押,你懂不懂?说罢,从皮包里拿岀一份盖着文化局大印的扣押通知书,在他面前一晃。

吴楚雄已经忍无可忍,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脸上那一条条伤痕似乎都在**、放大,又渗出亮晶晶的汗水,显得十分狰狞可怖。要不是雷应莲走上来,紧紧拉住他的手,早已一拳打扁这小子了。但是,看一看吓得脸儿蜡黄的老婆,再看看那张鲜红的通知书,他实在无计可施,只能眼瞅着这伙人上了车,拉着满车的书一溜烟走了。

全拉走了?

全拉走了。

唉,这是怎么搞的,那是十几万的码洋,教育局一分钱还没给呢!

他气得直跺脚,老婆却早已瘫坐在地上了。

遭了这么大的变故,厂里的经营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当天下午,吴楚雄就宣布全厂放假,把十几个工人全打发掉,关门大吉回了家。

以他多年的办事经验,这种事当事人出面不行,公事公办更不行,必须寻找可靠的关系,先弄清情况再说。雅安城十几万人,全是多少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本乡本地人,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就像一堆理不清的乱麻团。这就是小城市的好处所在,在大城市需要动用法律、行政等等手段的事儿,在这里往往只需要一个电话、一顿饭就可以解决。只有在这种地方,你才会更深地体会到人情、关系、老乡、朋友、同学、友情等等的重要意义和价值所在。吴楚雄在家里抽了两支闷烟,立刻把电话打到拓土元家里。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他揽的业务,本来说好还要给他提成一万块钱呢,现在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自家人,文化局欺负到宣传部头上来,不找他这个顶头上司找谁?

吴楚雄准备了一大堆牢骚话,没想到劈头就让陈丽芬泼了一盆冷水:拓士元去北京了,大概是找他那个同学,顺便为公家办点事,过几天才回来呢。

拓士元找他那个同学,显然是跑官的意思。听说他现在又不想兼那个文联党组书记了,而是想找个实惠的部委局室干干呢。一听就知道陈丽芬这女人是个半吊子货,丈夫出去办这种事,老婆一般是绝对保密,不和任何人说的,而她呢,却直通通的,什么都倒了出来……吴楚雄一边应着,一边就有点好笑,只好又把电话打到教育局。

地区教育局的几位局长正在一起开会,一听他介绍情况,似乎都傻了眼,好半天没人吱声,后来还是那个挂名主编又详细问了问情况,答应立刻就想办法Q可是听听那口气,吴楚雄就十分清楚,量他也一下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反正,教育局至今还没交一分钱,受损失的还是你自己!吴楚雄心里骂着,只好又闷闷地抽起烟来。

雷应莲把饭做熟了,热腾腾端到他面前,一边低低地说:看你平常人模狗样的,一说就是朋友遍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怎么这会儿连个这事都摆不平了?

你叨叨什么?!吴楚雄一瞪眼,吓得她再不吱声了。

两个孩子都挺懂事,边吃饭边观察动静,一会儿瞅瞅他,一会儿又瞅瞅雷应莲,一会儿又对视着笑笑,做个鬼脸。吴雄雄更来气了,正要责骂这两个小家伙,大虎忽然怯怯地说:

爸爸,老师让交学费呢,每人一百二十块,明儿就必须带上。

问你妈要,这事我不管!吴楚雄气呼呼地瞪儿子一眼。谁知一向驯顺惯了的雷应莲却突然大声说:哎,你别一推六二五好不好?你让问我,我问谁去?我可告诉你,咱们家现在可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这……吴楚雄愣了一下,只好白她一眼:没有钱,不会借去?

借?你说的倒好。咱们这一片可都是下岗职工,一家比一家凄惶,你让我问谁借去?

好啦好啦,你别吵好不好,真是的,不就一二百块钱吗?看到雷应莲真火了,吴楚雄只好哄着她说。不过这日子也真够艰难的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竞要到养不活一家人的地步了。吴楚雄愣在那里,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愣了好半天,忽然想起兜里还揣着四百块钱,是成乐雁托他买东西的。只好先救救急,等明天再说了。想到这儿,吴楚雄把四百块钱全掏出来,甩到茶几上,转身就出了门。

天完全黑下来,楼道里黑漆漆的,大概几个灯泡全坏了。吴楚雄跌跌撞撞走着,在单元门口和人撞了一下,正要张口骂人,却发现原来是吴丽红。

你这是……

吴丽红手里看不清拿着什么东西,呼呼地直喘气:吴哥,我正要找你的,你去哪儿?

走,上大街遛遛吧,屋里闷得慌,都快把人憋死了。

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人们依旧生活在一贯的世俗与满足之中。有时吴楚雄悲观起来,真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世道竟会如此不公,凭什么应该让他生活得如此疲惫呢?有时却又觉得,上天毕竟是公道的,就凭有吴丽红这样一个女孩时时想着他、念着他,生活就总还是充满希望的。就像他此刻心境最灰暗的时候,这个天健般的女孩就神差鬼使般及时而又突然地降临到他的身边,这难道不是一种天意吗?他真不敢想像,有朝一日这女孩真的离他而去,他还会坚强地活下去吗?借着马路上灰暗的灯光,这时他已经看清楚了,吴丽红手里拿着一大束鲜花,而且是真花,她这个灵巧又怪异的小脑袋里,又在搞什么鬼名堂呢?

陪着他一直走了好长一截路,吴丽红才幽幽地说:吴哥,你是不是不高兴,看你脸阴沉沉的,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吴楚雄有点慌乱地笑笑:你呀总是胡思乱想,太平盛世,海晏河清的,能出什么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没事就好。只要你好,大家就都好了。

吴丽红边说边孩子气地点头。但吴楚雄忽然觉得,她倒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连忙说:

工作的事,还没进展吗?

也有,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最近,又写什么东西了?

没有。

还是写点什么好。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苦难出诗人,你现在正处于生活的艰难时期,正可以写点有分量的东西。不瞒你说,我这几天脑子里面也一直在思考,也想扑下身子写点东西了。

是。

吴丽红应着,却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只顾低着头往前走,边走边踢路边的小石子儿。

吴楚雄真的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不过,她不肯说,他也便不好问。一直默默地走了好远,吴丽红忽然站住,声音怯怯地说:

吴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吴楚雄觉得身子一颤,也站住了。

你……吴哥,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好的……你说吧……

吴丽红又走起来,好像终于鼓起了勇气:我想离开这儿,到外地去发展一段儿。

离开?外地……什么外地?

尽管吴楚雄早有心理准备,依然感到当头挨了一闷棍,全身又猛地一颤。但是,理智告诉他,这女孩和他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又算是她什么人,怎么能不让她离去呢?他于是尽可能平静地笑一笑,淡淡地说:

什么地方,是你一个人去?

吴丽红的声音依旧怯怯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本来,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吴哥,说真的,我也不想来和你告别,只想一个人远远地离去,然后……时间会抹平一切。可是,我还是来了,总觉得那样太不好了。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关心、爱护,只有我们俩才最清楚,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说来说去也没有说到正题上!虽然吴丽红说得很真诚也很动情,吴楚雄的心思却全不在这儿,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别说了,你再这么说我真就无地自容了……还是说正经的,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找到固定工作了?

是的,我现在有了新的打算。还记得那个加步高吗?他最近到雅安来了,让我给他当业务员,一起到西北地区跑一趟,去推销他们厂的锅炉。你知道的,加步高这个人还是相当不错的,公司业务也做得挺大。但是,现在环保要求越来越髙,他们公司的锅炉,在东部地区市场越来越小,眼看就做不下去了。所以,他现在下决心要开拓西部市场。我想,跟着这么个人,可以做许多实实在在的事情,经济上一定会大有收获……

想不到会是这么一种结局。吴丽红说得很慢,也很实在,他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来。在生活面前,每个人都是很现实的G尤其是女人,更是一种天然现实的动物。在吴楚雄的潜意识里,有时觉得每个女人都那么纯洁,那么一尘不染,有时却又觉得,她们完全深陷在一片片泥淖之中,那么势利又那么污浊,这种奇怪的念头总时时在他脑海里打架,令他不时会想起《红楼梦》里关于水做的与泥做的这两种相反相成的论调。当年在成乐雁身上,他已充分验证了这一点。如今又轮到吴丽红了!因为尽管她说了千万条理由,实质上还是冲着加步高这个人的。与他比起来,加步高的确有着太多的优势,年轻,漂亮,又有钱,还是单身……那么,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想占有这个如天仙般美丽的女孩呢?这些年来,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总是退缩,从来也不敢正视自己的真实内心。但在此刻,一种异样的极其强烈的欲望终于覆盖了他,全身上下只觉得被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所左右,只想凶狠地撕裂什么破坏什么了……吴楚雄猛地一转身,便把那个窈窕的身子揽到怀里,强有力的双臂如巨大的蟹钳一样越卡越紧,炽热的双唇在她脸上、脖子上不管不顾地狂吻不息……

吴丽红显然被这一突兀的举动惊呆了,身子变得很僵硬,就像死去的一般,随即又变得瘫软无力,任他像面团一样粗暴地搓揉着。

手里那一大簇鲜花落在地上,早被四只乱动的脚践踏成了一片烂泥。

吴楚雄似乎真的疯了,一边吻一边喘气,声音大得好远都听得到:我爱你!我必须得到你!我要离婚,我要娶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如果我得不到,任何人也别想得到你……四周游走的人都停下脚步,很快聚拢过来……

吴丽红忽然尖叫一声,猛地从他怀里挣出来,飞快地跑着,像一只受惊的野兔。

吴楚雄真的疯了,那种强烈的欲望死死地攫住了他,也飞快地追了上去。

这里其实离成乐雁租住的楼房很近了,不一会儿就追进院子,追上了二楼。吴丽红举起两只手,拼命地拍打门扇,门一开便扑了进去……不等门再合上,吴楚雄也猛地撞开扶着门扇的成乐雁冲进去了……

成乐雁爬起来,惊愕地看着他们俩,忽地冲上去,凶猛地抽了吴楚雄两个耳光。

吴楚雄,你疯啦!你耍什么流氓!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丽红,你怎么突然之间这么无耻起来?

在成乐雁尖利的叫声中,吴楚雄僵直地站在地中央,就像中了邪的人突然被人打醒似的,看看成乐雁,又看看吴丽红,立刻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吴丽红也不再惊悸,痴痴呆呆站在地上,看着吴楚雄越哭声音越大,也突然感到一阵伤心,伏在**呜呜地哭起来……只有成乐雁似乎不认识他俩似的,依旧呆呆地站着。

拓士元从北京回来,一进机关就听说雅安城岀大事了。地区重点办那位张主任,陪着环球开发集团公司项目部的客人下歌厅,竟死在歌厅里了。一向不受人瞩目的雅安地区一下成了全省关注的焦点,各路记者纷纷涌来采访,备受冷落的宣传部也一下变得门庭若市,人来人往如同赶庙会一般。其实,说公平话,这位倒霉的重点办张主任拓士元也认识,多少年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出格的事,只是人有点胖,心脏也不好,陪客那天多喝了几盅酒,突然间便心肌梗塞了。人谁不死,难得的是死得其所,谁叫他死在这么个地方这么个关口呢?恰好在这个时候,南方某地也岀了一件类似之事,央视焦点访谈还曝了光。一下子南北呼应,形成了并蒂莲的架势。雅安人又素有编故事的习性,连机关干部也难于幸免,丰富的想象力加上强烈的好奇心,便一天到晚街谈巷议,走着站着互相传播,故事越编越离奇,细节越来越丰富,很快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吓人版本……幸亏此时的地委一把手处理老辣,立即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不仅处理了几个当事人,连分管副专员孟尔同也给了个记过处分,建议省委调离本区。对于那些好惹是生非的记者,也由石海部长亲自出面,晓以利害,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着眼于大局,着眼于那个尚未开工的大项目,消息居然一条也没登出来,而鼎沸似的雅安城也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她那固有的田园牧歌式的安逸与静谧……尤其令人可喜的是,作为客人的那几位项目经理也一点没受影响,那个拟议中的大项目依旧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然而,下一步自己的路究竟该怎么走,拓士元却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在北京转悠几天,特别是与他那位大学同学促膝深谈了几次,拓士元才第一次深深地感到,自己这些年一直岌居在雅安这一隅山城,真的变成了井底之蛙、磨道之驴,不论眼界还是思维,都落后到了何种程度。文学不能当饭吃,这一点他早已知道,拼死拼活十几年,出了一本小说集,赔了两万块钱,至今还欠着吴楚雄的。可是最近听了谢山的蛊惑,又认为搞一个电视剧,能赚个十来万,这辈子也就蛮可以To但是,与他这位同学一比,才知道什么是小巫见大巫,什么是权力与地位了。在大学时代,这家伙也并不是多么岀众的人物,可现在真可谓鸟枪换炮了,出门坐的是奔驰,手里调动的动辄就是几个亿,请他吃一顿饭就花了一万块钱,他当时一听报价傻了眼,直恨这家伙摆什么阔,给了我多好,人家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临走的时候,他曾从单位财务上借了五千块钱,本来计划到北京大肆宴请一番,搞一些像模像样的区域外交活动,为他下一步升迁铺铺路子,这时才明白,就靠这点钱,在偌大个京城里,简直是在开玩笑。

同学毕竟是同学,只要不处在同一环境同一层次上,就不会成为嫉恨与竞争的死敌。临别的时候这位同学告诉他,现在你们那里省地两级都对他这个项目非常关注,而且邻近的几个省也争得很厉害,只要他在这上面为难一下省和地区,再找找人,就一定能为拓士元谋得一个很不错的位置。拓士元说,他的真实想法是,无论如何离开宣传部,弄一个实惠点的局干干,谁知这位同学口气蛮大,问他现在究竟是正处还是副处,一听说是正处,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再上一个台阶好了……拓士元只好笑笑,不好再说什么了。人说北京人看谁都是他的下级,弄个官耍水似的,他们哪里知道,在雅安这样的地方,要再上一级,别说他,就是一个省级领导,也比登天还难哩!就比如石海,也算是十来年的老常委了,早就说要调整担任地委副书记,不是至今还没有动静吗?

听到重点办主任的凶讯,拓士元径直去找石海。

几天不见,老头子似乎年轻了许多,不仅染了发,还扎了条鲜艳的领带,一见面就握住他的手,呵呵一笑说:来得好来得好,我正要找你呢。

有事吗?拓士元一愣。

事嘛当然有,不过可不是一般的事。简直是匪夷所思、轰动全城呀!老头子边说边夸张地晃着小脑袋。

拓士元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却不明白他何以会如此兴奋,只好试探着说:出了这么大事,连省里大概都震动了,保不来会牵扯好多人,把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呢……你说,会不会牵扯到我们宣传部呀?

一听这话,老头子立刻站起来,口气也变得十分严厉:这根本不用担心,怎么会牵扯到我们!这几年精神文明建设,我们是做了大量工作的!至于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分管的人多的是,我们倒想插手呢,你插得上吗?所以,我找你的意思也就是,一定要理直气壮、堂堂正正,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平时嘛,可以讲人情讲关系,但是,在这种时候,只能讲规矩讲原则,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懂……拓士元口里这样说,实际上却一头雾水,弄不明白老头子这一番貌似冠冕堂皇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又试探着说:理论上的事我明白,不过实际操作起来有时就不好掌握了……比方说对于铺天盖地的记者,我们宣传部该把握一个什么态度?

石海搔一下头皮,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呵呵地笑起来:你问的这么具体,我该怎么说呢?只好说个原则吧,关键要看地委的态度,我们总还要听地委的,对不对?

可是……地委的态度很明确,肯定希望淡而化之、影响越小越好……

哼!老头子冷笑起来: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雪是埋不住人的,纸里包不住火,愿望归愿望,现实归现实,搞不好会把地委也牵扯进去的。

那……

所以,我的看法是,作为主管部门,我们既要正确地引导舆论,也要正确地影响地委。总的来说嘛,只要不把地委拖进去,就不要过多地干涉舆论,让他们闹腾好啦……这里面的一个技巧嘛,就是在尽可能少见报不见报的前提下,事情渲染得越大越好,也算是舆论自由嘛。

有时拓士元真不明白,越是这种关键问题,领导们说话就越是含含混混,模棱两可,而且每句话似乎都说得很原则,让你抓不住一点儿毛病更不用说把柄了,这大约就是高深的领导艺术了……看他沉默下来,似乎还在玩味刚才那番话,石海又说:为人处世,关键是要大势清楚,也就是要有大局观念、大局意识。咱们私下说呢,行署那位分管副专员,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不过,不说这些闲话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最近主要领导已经答应,同意你兼任文联党组书记,只等下一步上会通过了。

老头子笑微微地望着他,正等着他致谢呢,拓士元却连忙说:老部长,我找您也是这事,关于我下步的工作,我现在想清楚了,不想再兼这个职,也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只想换个地方,实实在在做点实事,比如计委、财政、民政都可以,您觉得我这个想法对吗?而且不管我去了哪儿,哪儿还不是您这老领导的一个基地?

对于这个态度,老头子显然毫无思想准备,慢慢坐下,凝神静气看了他好半天,才沉吟着说:既然这样……刚才我说的就作废……不过该怎么说呢,要说对不对,当然没有不对的。政治嘛,说得不好听点儿,是一种无规则游戏嘛。比方说,你现在是正处级的副部长,从理论上讲,宣传部又是核心部门,你也算是部级领导呢。可是,如果换一种眼光,宣传部嘛,无非是写写画画,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不是有一种说法,宣传部、统战部,还不如地委的小卖部,否则我也不会一当十年的部长,换了别的地方,现在早就是副书记、书记、专员了。所以,做事嘛,没有对不对,只有能不能。比如对于你,下一步就可以有三种安排法:第一,可以降一级,到县里当副书记;第二,可以平级调整,当县委书记或者地区的局长;第三,还可以提拔使用,比方说接我的班,当地委委员、宣传部长,当副地级……你说说,这哪一种安排法,不是出之有据、言之有理呢?

看到拓士元低头不语,脖子都胀红了,石海得意地笑起来:还比如说,重点办那个倒霉的张主任不是死了嘛,那也是个肥缺,不比你说的那几个地方差多少。只要最近这个能源基地大项目上马,钱有的花,只怕你没胆子。安排你去不也正合适?我记得你有个同学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

拓士元连忙说:不是副总经理,已经当总经理了。

当总经理就更好。作为为人家重点工程协调配套的重点办,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吗?

人生是一种历练,而历练是需要经过长期而丰富的实践熏陶的。离开石海办公室,拓士元依旧在咀嚼他的话,而且每咀嚼一次,都感到有一种新的滋味。老头子大大小小什么样的官儿都当过,从古华县委书记任上回到宣传部,又当了十年的地委委员、宣传部长,所谓政治早可以说烂熟于心、融化在血液中了……而且拓士元朦朦胧胧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论对他还是周围其他人,近来老头子的情绪明显有点反常,兴奋得异乎寻常,似乎正在酝酿或导演着一场看不见的大戏,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想不清楚。这,大约也就表明自己还很不成熟吧?

岀门十几天,部里的科长、干事们都纷纷和他打招呼套近乎,办公室里围满了人。宣传部的人虽然大多闲着没事,消息还是蛮灵通的,都知道他要兼文联书记,有表示祝贺,向他道喜的,也有表示愤慨,为他打抱不平的。有的建议他赶紧下县,当不上书记当县长,最赖也当个副书记,趁着年轻打捞生活,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有的劝他趁早别再沾文字的边,不仅自己不要写,也别再和那些穷文人来往,最近又在编什么电视连续剧,那不是异想天开?而且有人郑重地提醒他,文联那个地方可是好进难出,当初之所以让石部长兼,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够条件的谁也不去,想去的人却不够条件。所以一旦陷进去,这辈子就钉死了,好像那地方是一个无底深渊似的……拓士元笑着、应着,心里便不禁充满了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