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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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窄窄而隆起的按摩**,一双灵活而结实的手细腻地滑过,面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松弛了舒坦了,这种幸福感是什么东西也无法替代的。不管手头宽裕不宽裕,她至少每个星期来做一次,气得白明理干瞪眼没办法。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个舒展,生命正因为如此宝贵,更应当把每一刻当作最后一刻尽情挥霍。在这一点上,她和白明理永远也无法沟通。说也奇怪,白明理和她出身一样,都是从古华农村出来的,受的教育也差不多,她是大学本科,人家后来也念过成人大学,怎么做起事来却总是南辕北辙,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的原因也许就在于白明理从小没爹,在缺少父爱的残缺环境中长大,所以总是羞羞怯怯有点儿女人气……对面墙上就贴满了明星照,帅哥刘德华正冲着她微笑。吴楚雄就充满男人气,如果不是满脸的疤,说爱上他也不一定。拓士元也有男子气,但似乎更阴险一些。拓士元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这个人,还是离得远一点好。按摩小姐的十个手指忽然并拢来,轻轻拍拍她的脸颊:好啦。

尚釆薇站起来,在大镜子前左顾右盼,觉得自己更年轻了。三十多岁的女人,能保养成她这个样子,是很难得的。在几个女人的啧啧艳羡中,她把小皮包往后一甩,清清爽爽去上班。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不由得会想起当年流行的小女人散文来:做女人真好,做一个美人太幸福了。是啊,这种感觉自己也有,为什么没有写点儿这样的文章呢?

地区旅游局有一幢单独的大楼,她的办公室就设在二层最边远那个房间。业务科。自从大学毕业这些年,她也没见开展过些什么业务,整个科里五六号人,老科长已经过六十岁了,只等着最新一次调资之后就办退休手续,她是惟一的副科长。老科长每天一上班,先沏一杯酣配的龙井茶,就招呼着几个同样的老头子,关起门来打扑克。他的理论是,咱不嫖不赌,不溜官害民,就是在给社会做贡献呢。

雅安的旅游资源那么丰实,如果让她来当科长,可以做多少有益的事情呀。可惜中国的国情就是这样,这些老家伙一日不退休,她就一日当不上科长,除非哪天出个车祸,把某某撞死了。过去她每次找郑挺局长,那个糟老头就是这样说的。郑挺局长相貌堂堂,没念过多少书,但特喜欢舞文弄墨,现在又练起了书法,不管见了谁都想给题一款。有一次在办公室,尚采薇随口夸了他的书法几句,郑局长立刻洋洋洒洒写下一个条幅,并郑重地写下“惠存”的字样,像过年发奖那样郑重其事地送给她。可惜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尚采薇随手一团就扔进了废纸篓。据说有好事者拾了出来,专门送还了郑局长。从此以后老头子一见她,就总是横眉竖眼的。唉,遇上这样的领导,岂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尚釆薇一进办公室,最要好的小文便告诉她,郑局长正生她的气,让她马上过去。而且郑局长已经在局务大会上宣布,扣除她这个月的奖金了。

为什么?

尚采薇差点跳起来。

小文是郑局长的司机,大约有什么苦衷吧,只露岀一脸的茫然。

来到郑局长办公室,尚釆薇不等他微笑着打招呼,立刻气呼呼地说:

局长大人,听说你宣布扣了我这个月的奖金,为什么?郑局长不急不恼,满脸莫测高深的浅笑:不要急不要急,有话慢慢说。我先问你,这几天你哪里去了?

尚采薇立刻明白过来,事情的原因就在这里:我……下乡了。

谁安排的?

怎么,没人安排就不能下乡?而且我是请了假的,临走那天专门和连局长说的。

连局长是局里的二把手,一直是郑局长的死对头,尚釆薇抬出这个人来,又故意不说那个“副”字,显然更刺激了郑局长。老头子把一支毛笔拿在手里,在桌子上不住地敲着,冷笑不已说:

连副局长、连局长,按理说你向他请假自然也是对的。可是开局务会他也在场,并矢口否认曾和他请假,你怎么解释?

不可能!

不可能你可以找他质对。应当相信,我作为一局之长绝不会胡说。

这……我一会儿就找他去!尚釆薇气得心在发抖,真想不到姓连的会这样暗算她。只好又说:再说呢,即使这样,局里有人常年不上班,你照样给她们发奖金,为什么单单扣我呢?

郑局长显然也被她这话噎住了,好半天才沉下脸说:不为什么,我当局长就是这样。说白了,我看着她们都顺眼,看着你就不顺眼,怎么样?

这……既然这样,我告你去!

好哇,欢迎欢迎!反正我在这里也已二十年了,能告走我,换个窝,我还得谢谢你哩。

你……

看到尚采薇脸憋得通红,郑局长显然更得意了,站起来继续微笑着,把一本书搖到她面前:看看吧,这不是你出的书?我的大秀才,大作家!我知道,你可以去找石海,只恐怕石海这会儿顾不上管你哟……而且,瞧瞧你干的好事!出版社已经来人了,通知你立马把两万印刷费打过去,否则就不可能取书,更别想开什么讨论会了,知道吗?好啦,我还要接待客人,有事以后再谈!老头子说着,已呼地拉开了门。

尚釆薇是强忍着泪离开郑局长那儿的。说也奇怪,多少男人都对她十分顺从,在男人堆里,她从来都是旋转的中心和永远的主题,充满了被欣赏、受奉承的满足和幸福感,怎么在这个糟老头面前,她的女性魅力却从来都施展不开,甚至会有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尚釆薇拿着那本书反复地看,终于看出些名堂来。这本来是她采写的一本报告文学集。为了拉赞助、筹经费,印在书上的编者便增加到了十几个,石海则是编委主任,却惟独没有郑挺,他岂能高兴?当然这并不是她的疏憩。她虽然一直不喜欢这老头,但毕竟局里还为她出书赞助了两千元的。只是在付印的时候,石海坚决不同意列上郑挺的大名,她也就只好作罢,心想石海毕竟是地委领导,只要他当编委主任,别人即使有意见也只好忍气吞声了,想不到这老头居然要和堂堂的石部长叫板了?尚釆薇越想越气,立刻把电话打到石海办公室。

嘟嘟声响了好久,才传来了石海秘书的声音:喂,哪位?

我,我找石部长。

在这个电话里,尚采薇历来不通报姓名。

小秘书显然听岀来了,口气却依旧淡淡的:他不在。

不在?去哪里了?

不知道。

喂,你……

不等她再说下去,又变成一片烦人的嘟嘟声了。

奇怪!电话又顽强地要过去,干脆连接电话的都没了。尚釆薇有气没处发,望着电话机直发愣。

也许,宣传部正在开什么会议?尚釆薇又把电话要到拓士元办公室,依旧是一片嘟嘟声。今天真邪门了,难道世界末日到了,发生了新的世界大战?尚采薇赌气一个个拨打宣传部的电话,终于有一个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客气地问她有什么事。她问为什么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女同志嘻嘻直笑说,这年月,大概都在“垒长城”学“54”号文件哩。谁说中国人不懂得幽默,把麻将比作长城,扑克称为54号文件,就很具有幽默味道。尚采薇一边想,一边又问拓部长哪里去了,女同志说,不在省城就在北京,这年月,谁在办公室死呆着,都在外面跑官呢。然后女同志一转口气,反问她是谁,找拓部长干什么,那口气就像是克格勃,吓得尚采薇连忙放下了电话耳机。

办公室空空****,连小文也不知哪里去了,没有一个可以谈谈心。整个办公大楼也静悄悄的,许多人不上班,许多人上班却在垒长城、学54号文件,每个人似乎都有着打发不走的多余时间。处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环境里,一晃快十年时间了,大学的许多同学都考研、岀国,只有自己仿佛在煎熬生命!仿佛是一盏无助的孤灯,一直在等待着灯尽油干的那一天!人活着,总应该做点什么的。可是在整个政府序列中,旅游局处于典型的老少边穷,领导的阳光雨露根本不可能洒落这里。有时候尚采薇真的灰心丧气,觉得自己就像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永无出头之日了。和自己比,拓士元不过也就早毕业六七年,就因为分配在宣传部那么个核心地方,现在已经是正处级干部了。如果我现在也有一官半职,哪怕只当着个小科长,那个糟老头还敢欺负我吗?权力,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即使不作为欺负别人的手段,至少也可以免于受人欺负!因此,不管你是山中高士还是海外仙姝,只要与权力之花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就无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直至连自己的身体也变成权力的一部分……就像拓士元,在整个地委大院也算是年轻得志的了,刚刚从山上下来,此刻居然已不辞劳苦奔波在省城和京师的大大小小门栏里了,正所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大约正等着石海就任地委副书记后,当他的正部长吧……欲壑难填!可笑他还常常以夫子自居,一板一眼地教导大家要宁静澹泊、潜心创作呢!

下班时间到了。一下午时间,就在这种无所事事中白白过去,白白糟踏了。尚釆薇无精打釆站起来,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白明理下乡还没有回来,孩子送回老家了,孤孤单单一个人,说得不好听点是形影相吊,她真不想回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如果加步高在雅安多好,有钱,又有自己的车,到哪里都可以潇洒一番。想到钱,她立刻又想到了那本报告文学集。什么出版社来人啦,一定是郑局长打了电话,在背后捣鬼,岀版社才逼她交那两万块钱的。编那么本集子,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一个单位一个单位跑,一千两千地四处讨吃,除了出书根本赚不了几个钱。本来已经和出版社说好了,先预付一万五,等卖了书再付清剩余的两万元,如果不是郑局长捣鬼,怎么会突然变卦,不交钱不让拿书呢?这家出版社本来是石海的关系,现在石海联系不上,讨论会也快开了,拿不回书来可怎么办呢?

大街上车如虫人如蚁,搅动成一条滚滚不息的时代潮流。前面就是十字路口,本地最有名的铁嘴大仙许四牛在栏杆上挂一块红布,周围一大圈人都表情凝重、十分专注。尚采薇心里一动,也想挤进去算上一卦,随即又笑起来,觉得自己未免荒唐,甚至有点愚蠢。手抚温热的铁栏,望着前面一片西瓜样的脑袋壳,这里面肯定就不乏有权又有势的,哪个人可以帮我一把呢?

无所事事的时候,才发觉时间显得那样漫长。不管好歹,人还是有一份工作的好。这些天,吴丽红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下子成了一支断线风筝,上上下下没个依傍。刚开始,就像大病一场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在**一连躺了三天。后来不再躺了,却几乎不下楼,整日整日坐在阳台上,怅望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就和死去的一般。有时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时她就是这样无欲又无奈地打发着时间……

自从回到雅安,成乐雁似乎换了一个人,摆出一副干事业的架势,整天指挥着人们做这做那,全身心投入那个还没有起名的快餐店了,有时一连几天都不见影儿。在南方闯**几年,乐雁显然是赚了大钱的,不知不觉就有一种老板派头,否则那么大的店面哪里撑得起来?有一次吴丽红也跟着她去看了看,一溜五间门面,装饰得豪华气派,又很有艺术品位,与其说是饭店,更像是一个艺术馆。成乐雁边介绍边得意地说,她就是要从根本上提髙雅安的饮食文化档次,让每个就餐者一进来就感到这里与众不同,完全是独此一家,而且将来的饭菜设计也要朝这个方向努丿J。同行的吴楚雄忙笑着说:怎么个与众木同?该不会像省城的某个饭店,把芥末肚丝叫作情人眼泪,一公一母两只牛蛙叫作生死恋,炒鸡蛋盖几片西红柿叫作金屋藏娇,一只甲鱼、一只龙虾搅在一起就是霸王会蛟龙,还有什么黄金万两、轰炸伊拉克、雪山飞狐等等,我可吿诉你,那家饭店可是开了不到半年就塌乎了!

对他这番话,成乐雁倒是很重视,连忙问:那么,依你高见,这饭菜设置该怎么定位?

吴楚雄眯缝着眼说:不管怎么说,咱们是贫困地区,老少边穷,阳春白雪肯定不行,还是要下里巴人,以土为主。叫我说,烙饼稀饭、米线河捞就好。人都是实惠的,省钱、好吃才是第一位的,什么艺术,狗屁!还有一招,服务员必须漂亮,女人不可少,至少要选一个好领班……

那……丽红,你来这里当领班,怎么样?成乐雁立刻把矛头对准了她。

这些日子,成乐雁已经多次动员,非让她参加不可。而且答应她可以入股,搞好了共同分成。吴楚雄也让她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这是一个机会。但她一直犹豫着,实在不情愿答应下来。几年的饭店生涯,已在她的心灵上刻下了太多的伤痕,既然下那么大决心跳出来,怎么能又回到过去,重操旧业了?说到底,她才二十多岁嘛,生活的翅膀才刚刚展开,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底呢?

毕竟是信息时代了,这些日子,她虽然足不出户,各种招工的信息依然源源不断。吴楚雄几乎天天都要打来电话,向她通报“找工作”的进展情况。打开电视,不仅有专作广告的图文台,有狂轰滥炸的广告攻势,即使播电视剧还不时飞播广告字幕。可惜这么多招工信息,竟没有一条适合她的。不是饭店服务员,就是公关小姐,要不就是售货员、打字员,难道除了这几条狭窄的小道,她就再无路可走了吗?有一次,看到一条声讯台招收播音员的信息,条件挺优厚,工作环境也不错,她连忙去征询吴楚雄的意见,谁知劈头就被吴楚雄训了一通:

什么播音员,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那不过是不见面的妓女而已。什么午夜悄悄话啦,**天地啦,知心热线啦,都是些教唆犯罪的东西。我的邻居有个小男孩,叫一个接线小姐勾引着,一个月打了三千块电话费,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差点把他妈气死!一个女娃娃家,与其在电话里打情骂俏,与男人们调情,还不如干脆下歌厅当小姐呢。我看你也别挑拣了,还是到我这破公司当业务员吧,总比闷在家里强。再闷下去,保不来还会闷出病来的。

谈话是在吴楚雄从原纸箱车间里隔出来的那间所谓“办公室”里进行的。从这里望过去,车间里黑乎乎的,仅有的几台小型圆盘机也都停了。当年刚进厂的时候,望着这些高大的车间,就像望着阿加门农神殿那样令人激动不已,现在却一点情绪也没有了。这些天,不知是什么缘故,吴楚雄也比过去黑瘦了许多,脸上那疤就像老树皮一样发皺。看着那一道道疤痕,她总是感到一种强烈的内疚与酸楚,立刻摇摇头说:

吴哥,我不是看不起你这儿,我是真不愿再拖累你。我知道,这一段你的生意一直不好做,本来就紧巴巴的,怎么能再增加我这个人呢?

天黑下来,车间里更是阴湿湿的,吴楚雄紧攥住她的手说:不,你不要这样想!在我看来,你从来就不是负担,而是一份力量。不管生意好不好,只要有我的,就一定有你的嘛。再说呢,你来当业务员,可以为我到各单位去跑业务,揽活儿,这对我来说不是更大的支持吗?而且,你可以从此安下心来,继续潜心在意写点东西。明天,我再和省作协联系一下,争取为你安排一笔创作基金,一月还可以补助二百来块钱的。

创作?文学?吴丽红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伤感得差点落下泪来:现在我才明白,这些东西都是有钱人的奢侈玩艺,而我们现在所应该谈的只是生存。吴哥,我也许又要让你伤心了,但是,我真的不想再谈文学这两个字了。还记得上次我给吴哥的那几篇小说吗?全靠吴哥帮忙推荐,一共发了两家,吴哥你知道寄来多少稿费?一个15块,一个21块,加起来都不够买一个清蒸桂鱼,我至今还没有去取呢……吴丽红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汇款单铺在办公桌上: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把我所经历的这一切,真正写成一本书,一本很真实也很有品位的书。但是,现在我只想换一种活法了……

换种活法?怎么换?吴楚雄似乎让她那决绝的腔调吓住T,攥她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吴丽红挣开他,僵直地站在地上:人嘛,要不就轰轰烈烈地活,要不就壮壮烈烈地死,这样苟活下去简直毫无意义!不管用什么手段,我想,首先应该挣一大笔钱,至少就像乐雁姐那样。如果有了钱,我可能就会去上大学,而且是真正的大学,比方说人大、鲁迅艺术学院什么的……

在吴楚雄听来,她的话虽然说得很平静,但在这异样的平静中却似乎压抑着巨大而炽烈的岩浆,就像火山爆发前夕升起袅袅的青烟一样,一旦真正喷发岀来,是足可以毁灭一切的。他太了解她了,这些日子看她一直沉默不语,关在屋里不出来,就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虽然看似文弱,却有一股九条牛也拽不回来的倔脾气,一旦拿定什么主意,任谁也难于改变……但他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立刻也站起来,盯着黑暗中的她说:

你可别干傻事!也千万别想不开!如果你真的想上大学,费用的事由我来办。不就是三五万块钱吗?你大哥不管到什么地步,这笔钱总还是拿得出来的!

谢谢大哥!谢谢你!吴丽红忽然扑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抱着那个热扑扑的身子,就像抱着一团火,吴楚雄感到自己也全身燥热,很快就会和她焚烧在一起,成为一个冲天的大火球了……在黑暗中,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手指和嘴唇都不听使唤地哆嗦着,真有点坚持不住了,吴丽红却声音颤颤地说:谢谢大哥!可惜我现在还没想清,等我想清了再说……然后一抹眼泪,猛地跑了出去。

吴楚雄跟在她后面,张着双臂像拥抱什么似的,也紧跑了几步,却一头撞在铁门框上,痛得他哎哟一声大叫起来。

闲极无聊的时候,上街逛逛也不失为一种消遣和释放。这天,成乐雁又早早出了门,吴丽红越想,心里越乱糟糟的,干脆关门下楼,独自在街上闲逛起来。

雅安城沿黄河而建,地势东高西低,呈狭长的柳叶形,全市南北街长东西街短,像样的街道一共只有几条,而且没有一条不是丁字街,走着走着就到了尽头,只好再拐入另一条街,七拐八拐竟走到那条著名的娱乐街上了。这条街不长但名气挺大,据说一到夜里停的全是外地车、高级车,此时却显得很寥落,只有几辆出租车来回巡遂,不时有司机伸出手向她打招呼。这条街其实很古老,一棵棵高大的柳树浓阴蔽日,树干粗得抱都抱不住。两旁不时会闪出雕梁画栋、重檐叠瓦的古旧建筑,歪歪斜斜的还挂着“保和堂”“大中市”之类的旧招牌。而杂居其间的,则全是现代装潢的歌厅、舞厅、桑拿、洗头泡脚房等等。一色的铝合金门窗,一色的彩色灯箱广告,有的门前还搭着充气彩门,飘着一溜又一溜破碎的小彩旗。各式各样的流行音乐此起彼落,从一家家似乎充满神秘气息的门洞里飘出,把整条大街搅动成一个暗香浮动、犹如秦淮河般的声色世界。可以看岀,这条街的色彩、这条街的音韵、这条街的情调都是神秘、暧昧和充满**的,走在这条街上的人,特别是那些男人们,不是嘻嘻地笑,就是神色不安地左顾右盼。一些骑单车的,也往往蹬得慢一些,不时向那些飘着歌声和香气的门洞神秘地瞥上一眼,又赶紧故作庄重地扭过头来。小车、出租车则更是驶得极其缓慢,并不时在一些门口停下,然后摇下窗玻璃,露出一张小心翼翼又期期艾艾的脸。

在雅安城呆了这些年,平时路过也总是急匆匆一晃而过,还真没有仔细品味过这条神秘大街的韵致呢。吴丽红走得更慢了,更加认真地观察着这一切。她是个女人,又这么年轻漂亮,所以走得很坦然,绝不会像那些抱着某种目的或期待的男人们那样鬼鬼祟祟。她也真想走进某个门洞里看看,真实地体味一下,因为关于那里面的另一个世界,尽管听到过许多带着血与泪的离奇故事,但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故事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她总是心存疑惑的。记得两年前回村里过年,在四叔家拜年的时候,见到了四叔家新娶的那个俏媳妇,一身城里人打扮,举止得体又落落大方,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回来后却听母亲说,那媳妇听说就在雅安城当歌女,挣了好多好多钱,不到半年就在村里盖起了新房……当时她的心被烙得生疼,有一种咽不下又吐不出的感觉,很快就写成了一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谁知拿给吴楚雄一看,他却讪笑了好半天说,这种题材,你真的太不熟悉了,和实际情形相差十万八千里呢。后来,四叔家那个俏媳女很快便染了病,听说死在收容所里了。但是,那个举止优雅、落落大方的形象,还深深印在她脑子里。有时她倒真想进去瞅一瞅,看看那些个神秘的门洞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好把那个俏媳妇的故事好好地写一写。只可惜作为女人,她在这里显然是不受欢迎的,门洞口时隐时显的人们,都对她毫不留意,目光只盯在那些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小车和男人身上。有时一些倚在门边的“小姐”会嫉恨又不屑地瞥上她一眼,然后故作高傲地一扭头,长长的彩色头发在空中一甩,朝着某个路过的男人吹一声口哨,或嘻嘻直笑,那声调、那笑容、那眼神实在无法形容,只感到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身上也觉得麻酥酥的,就像自己也被一只粗笨多毛的手摸了一下似的……

也许,她真不该走到这种地方,她还是逃离这里吧!吴丽红的心咚咚直跳,脸也似乎臊得通红,蓦然加快了脚步。

突然,她发现附近一个个神秘门洞里的人都走出来,几个老板样的男人都满脸堆笑,或丑或俊的小姐们则笑得十分灿烂,有的还高高扬起**的手臂。正奇怪间,几辆锂亮的小轿车已远远地驶来。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吴丽红凭直觉就知道,小轿车都驶得很慢,车上的人都把玻璃摇下来,贪,婪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了。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却不禁偷偷看看这几辆特别的车。全是外地车牌,什么车她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都是那种代表着财富与地位的豪华车。在靓崽酒店呆了几年,这种车她见得多了,许多客人一喝醉酒就不无得意地向她炫耀什么林肯呀奔驰呀什么的,但她记不清也懒得记,至今只认得奥迪、桑塔纳,还有一种就是地区文联那辆最古老的华沙车了。只听车上有人邪笑着说:这女人才是真正的亮点呢!她要是个小姐,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呼!吴丽红狠狠地唾了一口,觉得身上被烫了一下。如果是本地人,她一定会扭头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几辆小车已停在后面了,一伙人簇拥着进了最气派的那一家。远远的,只看清灯箱上写着“浮白楼”几个字。吴丽红也放慢脚步,继续慢慢走过。浮白?什么意思?她真的想不清。这条街上,一个个新牌匾都怪怪的,叫什么的都有。比如快活林、醉八仙、花都、夜莺等,如果把这些名号连缀在一起,一定可以编一段很吸引人的相声……突然,就见一个年轻女子迎面走进,吴丽红不觉眼前一亮。这女子实在长得太俊了,穿着又那么少,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极薄又极短的白色连衣裙,雪白的膀子雪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随着身体的扭动,裙裾飘飘,连窄小的裤头也一隐一显。在毒热的阳光下,吴丽红就觉得眼前一片白,到处都闪烁着肉欲的光……她不由得眨一下眼,又眨一下眼。这不是四叔家那个俏媳妇吗?是的,天下没有再如此相像的人了,她不是已经死去了吗?然而,不等吴丽红仔细看,那女的突然一转身,迅速消失在一个门洞里了……

正是中午一两点钟,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像一个大火盆,毒热地扣在头顶,水泥地板也晒得热烘烘的。已经立秋了,天气还这么热,特别是中午的时候,这种干热简直比南方还厉害。吴丽红觉得自己又渴又累,头晕乎乎的,似乎中了什么邪,只好在一棵大柳树下的马路牙子上坐下,双手捧着昏沉沉的头。

当她恢复过来,抬起头准备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一个呆头愣脑的小伙子站在她面前,是白明理。

认识白明理是在尚采薇家里。记得有一次尚采薇请客,几个文朋酒友喝醉酒,便一起到了她家。白明理从始到终不说什么话,只默默地倒水、沏茶,拿岀各种小零食请他们吃,然后很乖觉地坐在角落里。尚采薇一提到丈夫,总是赞不绝口,说他总是按时上下班,从不像如今的一些男人似的在外面瞎混,打麻将、喝酒、抽烟等不良嗜好一概不染,却特喜欢做饭、洗衣服、做家务,听得其他女人啧啧不已……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白明理不善言辞,大约又喝了点酒,脸红得像块大红布,看着她站起来才说:走,咱们就在这附近吃点饭吧。你饿了,血糖少了才头晕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吴丽红奇怪地看着他。

刚才我就在车上。白明理说着,指指远处停的那几辆小轿车。

原来……吴丽红不知该说什么,又道:你自己吃过了,就不用管我,看你喝得脸都红了。

白明理摸摸自己发烫的脸说:你知道,我不会喝酒,一喝就醉,而且一口饭也不能吃,现在酒劲过去点了,正饿得慌呢。

既然如此,吴丽红也就不再推辞,跟着他在一个小饭店里吃起来。一大碗兰州拉面下肚,吴丽红果真不再头晕,看着他说:

你怎么没回家,车上坐的什么人?

白明理又要来两碗面,一边吃一边擦汗:这几天我在陪客人呢,刚从乡下回来。车上坐的那几位,可是些大人物呢。你知道,一家大公司不是要在咱们地区搞一项重点工程吗?这就是项目部的几个业务经理,中午陪着吃饭的是行署的孟尔同副专员。后来这伙人要出来潇洒潇洒,孟专员就走了,由重点办张主任陪着的。你知道,我唱不会唱,跳不会跳,又没吃好饭,只好偷偷地溜出来……想不到就碰到了你。你,听说不在饭店干了?

吴丽红点点头,不想再说什么。她蓦然觉得,像他这样一个老实木讷的人,却混迹于官场之中,是不是有点让人可怜让人同情呢?

釆薇姐呢?

不知道,大概上班吧。

白明理不擦汗了,目光呆滞地盯着吃剩的半碗面。

吴丽红不由得有点奇怪:你怎么会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昨天从华光回来,到现在还没见过她呢,手机不开打传呼也不回……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吴丽红耳边回响起老托尔斯泰这句挺著名的话来。她还没有结过婚,也没法想象像他们这一对儿在家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木讷的男人显然并没有感到多少家庭的幸福……只好更加同情地望着他:

采薇姐是女强人,在外头应酬自然很多。她不是要开讨论会吗,筹备得怎么样了?

白明理突然把碗一推,差点掉到地下,慌得又接住,冷笑着说:什么讨论会,纯粹是扯淡!你说她是女强人,但我真的不明白,她又强到哪里去了呢,她是当官了,还是发财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到处瞎咋唬,其实又能办成什么事?就说开什么讨论会吧,一花好几万,能开出个什么名堂来?

这……吴丽红真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只好为尚采薇辩解说:你说的也太偏激了。不管怎么说,开个讨论会总是一件大事。采薇姐写了这么多年,发的作品也不少,现在出了书,再开个讨论会,即使花一笔钱,也应该承认是人生的一个重大成功嘛。

成功,狗屁!像你那样,写点真正艺术化的东西,还算不错。她那本书,无非是报告文学,谁出钱就吹谁,那也叫作品?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下午做什么,我请你去跳舞,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