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理像受了委屈似的,略带哀怨地露出一脸苦相:你说是走一两天,今儿都五天了。正好这几天单位的事情特别多,孟专员的工作劲头也特别足,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好像和过去变了个人,害得我们天天跟着加班熬夜,哪里有时间回去看贝贝呢。
哼,才五天你就受不了啦?都怪我平常把你侍候得太舒服了。哪天等我走上一年半载,看你怎么过!尚采薇负气地说着,一边嘻嘻地笑,不知是说给丈夫听,还是说给大伙儿的。对于这个女人,拓士元太清楚了,据说是机关大院有名的“好活人”,在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的。也只有白明理这么个不成气候的窝囊丈夫,才伺候得了这么一个女强人,亏他还是行署机关要害部门的呢!拓士元想着,连忙走上前问:
领导们这么多人浩浩****而来,是做什么呢?
白明理显然很尊重他这个副部长,连忙拉住他的手说:
领导说了,主要是两件事。一个是查灾救灾。拓部长你知道的,今年咱们地区又是大旱,西北部一带基本上是绝收,看看老百姓到底有口粮没有,过冬有什么问题。第二呢,是关于建设大煤田的事。华光到古华这一带,不是一个全国出名的煤炭天然气构造带吗?国家搞西部开发,首先瞄准的就是这个地方,听说国家有一个什么环球开发集团公司,要主持开发这个地方,第一步先建一个特大型的露天煤矿。咱们领导来,就是要围绕这件大事做点文章。地区已经成立了一个跨行业的综合协调机构,叫重点工程办公室,正处级建制,专门为这个项目服务的。
原来如此!拓士元嘴里不说,心里却已经明白,这个所谓环球开发集团公司,就是他那个同班同学当的总经理。而且这个同学已几次来电话,说他已向地区的几个领导都打了招呼,让他们适当调整一下他这个老同学的工作,也不知领导们买此人的帐不?也许,在这么个风起云涌的关键时期,自己真不该带着一拨子女人游山玩水,让领导们听到会怎么想,搞不好会坏大事的!想到这些,拓士元又连忙问:
领导们就住在这里?
这倒没有,听说有一个更好住的地方呢。我是听说你们在这里,特意留下来的。
你听谁说的?
服务员。
那……好吧。不过,千万别告诉领导们我在这儿……否则,你知道的,说不定又要给我布置工作,让我也参加你们这-路呢。
白明理很乖觉地点点头:放心放心,这点道理我岂能不懂?
你懂!懂就不会来等待我们了。尚釆薇的口气依旧是命令式的:面你也见到了,人也看过了,快快定吧,你要么留下来和我们一块吃饭,晚上也住这儿,要么去赶领导,不要在这里像个呆鸡似地站着了。
那好……那我走啦……白明理说着,又连连和每个人打招呼,特意和谢山、加步高握了好半天手,一溜烟地跑了。望着他远去的背景,尚采薇长长吁了口气:神经病!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区红也回来了。但一天不见,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脸儿煞白,两只漂亮的眼睛忧郁而呆滞,闷头闷脑一句话也不说。看她这个样子,似乎受了什么大的打击,大家想问又不敢问,谁也不再吱声,闷闽地吃起饭来。
明天就要分手了,这一夜变得格外绵长,大家依依惜别地不忍睡去,围坐在一起反反复复说着些加强联系之类的话,只有拓士元一个人神色恍惚,顾不得大家了,进进出出不住不歇地忙着打电话。后来,好不容易都散去了,屋里只剩下吴楚雄,拓士元依旧毫无睡意,像老和尚打坐似地坐在**,两眼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岀神。
吴楚雄清楚,一定是与白明理一席交谈,又勾起他那根官场游走的神经了。其实,像他这种人,吴楚雄是最瞧不起的。身在官场,却难忘文场;说在文场吧,又难舍官场。再聪明的人,像这样摇摆不定,用心浮躁,也难成多大气候,何况像拓士元这样一个禀赋平平甚至可以说是生资鲁钝的人呢?如果像他那么投机钻营、大俗不止,吴楚雄相信自己做什么都一定能大功告成。可惜命运总是如此不公,从小到大,从学校到社会,幸运之神总是君临在拓士元头上,连女人们也总是一个个围着他转,好像他那里有磁力似的……出来这两天,吴楚雄小心观察,只有区红一个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虽然拓士元似乎有意无意总在向区红大献殷勤。
看着他这副样子,吴楚雄直想笑,忍不住说:你发什么呆呢,是不是想陈丽芬了?
拓士元摇头。
那……是想区红了。是不是马上分别了,心里特凄凉?拓士元又摇摇头。
我说,你如果真割舍不下,今夜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反正她又是单身女人,我可以另开间房,让你们春风一度如何?
拓士元终于被他逗火了,沉下脸说:你烦不烦呀!你要有那心,你自己去不就得了?
好好好,你不去我去,只要你不吃醋就行。吴楚雄说着,果真从那间沉闷的房子里走出来。
夜风习习,凉爽宜人,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看看他们租的几个房间,也都没有熄灯,说话声满楼道都很清晰,只是听不见区红那很中听的标准京腔。
从第一次见面,吴楚雄就可以断定,区红这个女人绝对是有过大悲欢、进入大境界的,绝非成乐雁她们可比。一个人有没有大境界,从他们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有的人眼神是世俗的,看到什么都发亮;也有的眼神淡漠,看什么都冷冰冰的;而区红的眼神却很特别,有时显得很淡漠,很遥远,似乎有点冷若冰霜,有时却又那么炽烈,那么单纯,天真烂漫的犹如孩童……这种境界,非经大苦大难大喜大悲无法达到。此刻,她一个人闷在屋里做什么呢?
吴楚雄慢慢走过去,敲开了门。
原来吴丽红也在屋里,却谁也不说话,各自深陷在自个的情绪中。
吴楚雄坐下来,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了好半天,忽然说:区大姐,我知道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是吗?区红的眼皮跳了一下。
与吴丽红相比,这女人的美太成熟太浓了,就像早已熟透的苹果又放了一冬天,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丰满的前胸和脖子上细密的皱纹,无不透露出韶华将逝的信息……吴楚雄注视着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像欣赏一件刚出土的雕像:
你去看一个人,一个与你的命运密切相关的人,也是一个有着大不幸的人,对不?
区红忽然把头埋在两腿中间,肩膀似乎在微微抖动。吴丽红向他使眼色,他却假装没看见,只无声地笑笑。
区红抬起头,又坐直了,脸依旧惨白,却没有泪痕、没有悲戚,平静得有点异乎寻常:
你猜得不错。还记得前几年轰动全省的那个大案吗?主角是一个副省长,他辛辛苦苦二十年,从最基层做起,决心要做一番拯世救民的伟大事业,但是,在长期的看不见硝烟的权力斗争中,各种力量推着他,最后竟自觉不自觉走到了他人生理想的对立面,蜕化成了一个令人不齿的腐败堕落分子,从人生的辉煌和成功的顶点一头栽了下来。后来,看破红尘的他便在华光老家筑了几间平房,在那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独居生活……
对!对对!我听说过,有人说这个人很坏,也有人说其实很好!吴楚雄边说边点头。
其实,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坏。不过对于我来说,他的确是很重要的。他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起点,也是我最尊敬最难于忘怀的一个人。当然,要说伤害,也许他对我的伤害最大。现在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刘侃,当年就是他手下的一个处长。要不是因为他,我也许早嫁给刘侃了……我们之间的事,真的说不清,也许可以写成一本书……我今儿去,就是看他的。
他现在怎么样?
吴楚雄关切地问。
区红却不作声……
他……病了?
区红摇摇头。
又搬回省城了?
别瞎猜了……他死了,无疾而终。
噢……吴楚雄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是的,他解脱了,他已经像老百姓说的,驾鹤西游,到另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你怎么不说话,你无话可说吗?不,你应该说,好好,很好,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区红说得很轻、很慢,时断时续,却平平缓缓,像说着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似的,她脸上那表情,也一直平静如水,比天海子的水似乎更清澈、更宁静,没有一丝波纹……以至许多年之后,一想起她那张明净的脸,吴楚雄就不由得心里一动。
欢乐的时光总是又快又短,转瞬即逝。而愁苦的日子却似乎被一再地拉长、放大,因而也就愈加痛切。谢山和区红又相偕到别的地区转去了,加步髙也有一笔买卖要做,匆匆回了古华,大家依依惜别之后,又沿着时隐时显的无定河和大砂河,重新回到了坐落在黄河岸边的雅安城。一下车,吴丽红就匆匆和大家打个招呼,直奔靓崽大酒店而去。
人人都是很现实的,现实的严峻与冷酷不允许你存在一点幻想与喘息c开始那几天,谢导天天劝她鼓励她,一再许诺让她参加下一个剧组,饰演那个一号女配角,可是等到临分手,却绝口不再提这事儿,不知是受了吴楚雄的气,还是真像吴楚雄说的,原本就是闹着玩的?吴丽红有心问问,几次欲言又止,只好眼瞅着谢导和区红姐绝尘而去……真可笑,临别的时候,加步高还一再追问,下次聚会定在什么时间,由谁来召集做东。其实有没有下一次,吴丽红心里就颇为怀疑。最现实而紧迫的问题是,崔浩还会不会纠缠她,她还能在那个千顺了的岗位上呆下去吗?
走了几天,好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连这个大酒店也陌生起来。走进大厅的时候,望着两个陌生的迎宾小姐,吴丽红竟怔了一下。大厅里的陈设也似乎有点改变,一个领班打扮的服务员迎上前来,吴丽红仔细一看,原来是和她住一个宿舍的小红姑娘。她来不及细想,正要进地下室,小红怯怯地告诉她,总经理让她去办公室一趟。
他知道我回来了?
是的……小红压低声音说:这几天他可情绪不好,你小心点。
这……吴丽红不由得瞥她一眼,不知怎么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这女孩和经理的关系有点特殊了。
总经理办公室装饰一新,比过去豪华气派了许多。崔浩正伏在一张特大号老板台后面写着什么,看到她进来,落落大方地站在中央,他无声地笑起来:坐,坐呀。
吴丽红依旧站着:你找我有事?
也有事,也没事。这几天,你哪里去了?
我不是和你打过招呼了?如果没别的事,我想休息一下,从明天起正式上班。
崔浩忽然又莫测高深地笑笑:你考虑好了?
考虑……考虑什么?!吴丽红似乎吃了一惊。
崔浩的声音平平淡淡,甚至可以说非常亲切:这还用我说吗,那天你走之前,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嘛。我早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你会想得通的。我已经为你想好一个头衔,总经理助理,怎么样?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在刹那间,吴丽红感到自己的头嗡地胀大了,而对面那个瘦长脸也突然胀得很大,张开的嘴血红血红,每一颗牙齿都十分分明……尤其是那一双鼓泡泡眼睛,**邪下流得让人恶心,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正在剥光她所有的衣服;那目光又似乎有热度的,灼得她全身起皮……她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崔浩也被她这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笑声戛然而止,僵直地站起来。
已走到门外的吴丽红,又突然返了回来,异常镇定地瞪着他,声音变得高亢而严厉,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可怕:
告诉你,你想得太美了。但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做梦去吧!老流氓!
你——崔浩真想不到她会这样,脸一下气得铁青,似乎也拉得更长了,两颊的肌肉明显地搐动着:好好好,你有骨气,你能耐!我算服了你啦!既然如此,咱们就算是刀割水清,本店太小,容不下你这位大小姐,你另谋高就吧。不过,可怜你一个女孩子,可以在宿舍再住一夜,明天天黑之前必须搬出去!
谢谢,明天太长了,本小姐立马就搬,一刻也不想停。不过,我要奉劝你一句,别以为我是流氓我怕谁,到时候哭都会来不及的。
是啊是啊,那咱们就走着瞧,看谁哭在最后吧……崔浩说着,又坐在老板台后面了。
你……吴丽红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只好转身就跑。
她真怕自己再呆下去会哭出来声来,那就太不应该了。
回到雅安,看着吴丽红急匆匆独自而去,吴楚雄就感到她一定有什么事。不知怎么搞的,这些天他渐渐发觉,丽红对他也逐渐生疏起来,似乎总有什么事瞒着他,或者在有意无意地疏远他。特别是当他劝她继续写下去,谈起最近文学界的一些动态和潮流的时候,吴丽红总显得心不在焉,甚至有一种隐隐的厌恶感。这是为什么,难道她也会成为第二个成乐雁吗?吴楚雄不敢往下想了。
拓士元和成乐雁还在催促房子的事。吴楚雄只好动用各种关系,迅速在闹市区租到了一套。成乐雁看过之后非常满意,立刻跟着他写契约,交定金,又买来几件簇新的家具,忙了整整一天,总算把这女人安顿下来。好在这一家的房子是新的,刚刚粉刷过,否则还得给她找匠人干更脏的活儿呢。在指挥着几个三轮车工人搬家具上楼的时候,吴楚雄一边喘气一边庆幸,同时就觉得自己真够倒霉的,人家真正的情人躲在幕后面也不露,自己却屁颠颠地忙这忙那,这是犯得哪门子贱呢?也许这辈子他就欠着这些女人们一份情吧?
坐在簇新的席梦思**,望着很快武装起来的这个“家”,成乐雁乐得在**一颠一颠,大声说:
吴哥,今天晚上我请客,咱们到哪里吃饭去?就我们俩?叫不叫别人,比方说拓士元他们?
快算了吧,想不到几年不见,拓哥变得更傻冒也更胆小了,如果叫他吃饭,一定又要支支吾吾的了。怎么,你是不是也不敢和我单独出去了?
我怕什么,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我都两个儿子了,够知足了。要怕也是你怕,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怎么和这么个丑八怪粘在一起?
吴楚雄这话倒是实情。这些年来,惟有他敢于单独约女人们下馆子。不管别人怎么嫉妒,他们就是没这个胆量。雅安城屁大个地方,东城喊一声,西城也要抖一抖。开始社会上也曾对他的这一做法风言风语,时间长了反而见怪不怪,连老婆雷应莲也默认了。人总是为自己活着的,如果一天到晚在乎别人如何如何,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吴楚雄对于自己这种独立特行的处事风格,一想起来总有点沾沾自喜。
想到这里,他立刻要过成乐雁的手机,给老婆打个电话,坦然告诉她,成乐雁从南方回来了,他要和她一块去饭店吃饭,晚上才能回去。
雷应莲在电话里应着,要和成乐雁说话。他只好把手机递给成乐雁。
嫂子,是你吗?成乐雁对着手机很亲热地说:我刚刚回来,让吴哥帮我租下一个小家,还没顾上去看望你呢。你现在好吗,听吴哥说嫂子真能干,印刷厂全靠嫂子撑着的。改天我再去看望你和孩子们……
接下来,显然是雷应莲邀她到家里吃饭,成乐雁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才关了手机,看着吴楚雄说:
嫂子真是难得的贤妻良母!特别是在当今这个社会里,像这样的女人真是太少了。
吴楚雄笑笑,不再理她,已转身向外走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雅安街头便热闹起来,变成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小贩小摊直摆到街心,吆喝声笑骂声汽车喇叭声和流行音乐的喧嚣搅和在一起,就像无边的滚动着的巨龙,似乎要把这座塞上小城抬了起来。最有特色的是那些涮火锅、烤羊肉串的,一排排一溜溜,冒着青烟,卷着火舌,不管卖的还是吃的,脸儿映得通红,汗水亮晶晶的,又是典型的麻辣烫,一边吃一边吸溜吸溜地哈着,看着都让人直流口水。这几年更兴起了求新求异的吃法,小洋伞撑起来,扎啤机摆岀来,卡拉QK也上了街头,更有那些走街窜店唱小曲儿的,一男一女,一琴一管,有的还穿着少数民族的盛装,都闹不清从哪儿冒出来的,什么样的曲子都敢唱……那吃食更是稀奇,早已不局限于本地的大菜大肉,什么西安夹肉饼,成都过桥米线,天津煎饼果子,扬州米粉,东北三宝……各种招幌如彩旗飘飘,看得人眼花缭乱。
成乐雁和吴楚雄一上街,就感到满街热扑扑的,就像两个纸人儿似的,立刻被这股世俗的热浪吞没了。
吴楚雄边走边皱眉头:这么嘈杂,这么呛,我看全世界也找不出比咱们这儿更乱更脏的地方了。
成乐雁却笑了,推着他直往人群里挤:你不知道,这几年我倒觉得,其实这就是生活嘛,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我们如果能体味一下这其中的滋味,其实也是很难得的。
吴楚雄还要说什么,成乐雁又说:别争论别争论。我说,咱们今儿也别进什么大饭店,就在这儿吃一顿吧,这过桥米线听说不错,一人来一碗,怎么样?
吴楚雄依旧皱着眉,却只好说:我无所谓,只要你喜欢。不过,可不要以为我小气,只花几块钱就算请客。
哎,看你说的。成乐雁孩子气地笑了:而且咱有话在先,今儿你是客,是我请客,就让我这么小气一回吧,谁叫我是女人呢?
说着,两人已拣了一个干净点的摊位坐下来。
摊主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长着富态的大圆脸,举止也很干净、利落,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夹肉饼端上来之后,还免费赠送一小碟咸菜,然后笑微微望着他俩,大概觉得这种一美一丑的组合,很奇特吧。特别是对于吴楚雄满脸的疤痕似乎很感兴趣,瞥一眼又瞥一眼,弄得吴楚雄不自在起来,忍不住问:
你是四川人?
中年妇女笑着:不是四川人,就不能卖四川饭?
一听口音,吴楚雄已断定她是本地人了,再看看她那样子,似乎和其他摆小摊的不太一样,又不屑地笑笑:是……下岗职工?
怎么说呢,也算,也不算。
这我就不懂了……
成乐雁忙踢踢吴楚雄,不让他再往下问,谁知这女人却来了兴趣,很坦然地说:不瞒你们说,我过去一直在地区加工厂,八十年代加工厂搞合资,引进法国那套生产线,不是很红火嘛,那时我就是厂办主任。如果说起来,也是二十年的科级干部了。
失敬失敬!吴楚雄连忙夸张地向女人拱拱手,说话也更风趣起来。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打消刚才的不快:我们是何许人,打工仔而已,怎么能让科级干部大主任给我们做饭?
中年妇女莞尔一笑,淡淡地说:这位兄弟爱开玩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有句话说,要向前看,是不?其实,我现在也挺充实。过去坐办公室,主要是工作体面,受人尊敬,要说挣钱嘛还不如摆小摊呢。现在嘛,苦点累点,钱倒是不少,主要是没什么盼头,觉得心里特空虚的……所以,要让我比较,可能各有利弊……
又有客人了,这女人立刻打住,又迅速忙了起来。
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成乐雁不禁感慨起来,看着吴楚雄:我知道你的心理,见谁都想讽刺几句,说话总酸溜溜的。你看人家活得多充实,一副笑微微的样子!与她比起来,我们已经够幸运了,可是依然不满足,有时还特痛苦……所以说,幸福是一种感觉,也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像她这样,不是很好的吗?
好什么好,要都像她这样,中国人就只剩下吃过桥米线了。吴楚雄反诘道,忽儿又想起一件事来:这次回来,你准备做什么?
我已捉摸许久了,想开个店,也做点实实在在的事。现在,雅安全城都是这种烟火缭绕的小摊点,又污染又不卫生,其实这就是快餐嘛……所以我想,开一家上档次的港式快餐店,一定会有很大的市场,你觉得呢?
好!好主意!吴楚雄高兴得要拍桌子:开快餐店,既上档次,又适合大众口味,还是提升雅安饮食文化水平的措施,太好啦。咱们说干就干,争取~个月就筹备开张。
那……租房子的事,还交你来办?
这你就放心好啦,就在靓崽大酒店对过,现在就有一溜五间门面等待出租,而且是刚装潢过的,老板原来想开商场,谁知前些天骑摩托碰死了,只好转租,我明天就找他老婆去。靓崽现在是全市头号酒店,在它对面开一定错不了……最后我想问个问题,关于个人问题,你最近有想法吗?
我现在还没想过,等过些日子再说吧……
还是早点考虑好……吴楚雄说着情绪便低落起来,只好沮丧地叹口气,起身去算帐。成乐雁也不阻止,只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中年妇女依旧笑眯眯的,边算帐边低低地说:你老婆真漂亮!吴楚雄心里清楚,下一句没出口的话必然是,你怎么这么难看?这种情形,他遭遇得太多了。他努力昂昂地举目四顾,着意多付了一元钱,感激得中年妇女连连感谢,心里却不竟悲哀起来。
大街上依旧热扑扑的,一对对青年男女手挽着手,像翩翩飞舞的蝴蝶。今夜真好,和成乐雁在一起也很好。其实,他也真想大大方方挽起她的手,一直走回那个新“家”……怎么搞的,今夜酒也没喝,怎么竟感到头晕乎乎的!他不能再往下想了,慌忙和成乐雁打个招呼,便头也不回没入了熙熙的人流。
一进家门,吴楚雄就感到屋里的气氛不对劲。他家住的还是原来第五印刷厂的宿舍,一楼上两间局促的小居室。天已很晚,屋里黑乎乎坐着两个人,是老婆和吴丽红。也不说话,似乎都陷在各自的心思里。吴楚雄吓了一跳,以为老婆要和他闹腾什么。赶紧拉拉灯绳,才发觉原来停电了。
看到他,雷应莲赶紧起身,为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后衣架上。
大虎、二虎呢?
在做作业。雷应莲指指屋里。说话间,懂事的大儿子已走出来,轻轻叫声爸爸,又回屋去了。门缝里透岀蜡烛微弱的光。
新世纪都来了,还常常停电,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吴楚雄心里一酸,不由得想起自己念高中时常常点着蜡烛读书的情景,立刻瞪老婆一眼:怎么只点一根蜡,也不怕坏了娃娃们的眼!
雷应莲低声说:只剩一根了,有什么办法。
没了,不会再买?
这么晚了,到哪儿买去?雷应莲忍不住顶他道。
算了,现在天天闹停电,干脆明天买个应急灯吧。吴楚雄生气地说着,在沙发上坐下。
出了几天门,又为成乐雁奔波一天,他实在太累了。真想躺下来,舒舒服服看几页书,想不到一进门就黑灯瞎火的。自从企业破了产,烦心事一个接着一个。现在,宿舍的电费直接交供电所。许多人家顶着不交,供电所自然就常常停电了◎工人们自然有他们的理由:破产安置费至今没有到位,凭什么交电费?厂子破了产,倒霉的是工人,中层以上干部好多都发了,原来几位厂长都调回局里,有的还升了官,连“末代皇帝”崔浩摇身一变都成了大老板,据说这几年一直在省城开公司,为什么不追究他们的责任?这几天,工人们已多次包围市委、地委,有一次还去了省委,又被人们领了回来……不过,吴楚雄却抱定主意,绝不参加他们这种活动了,不参加不是没有气,也不是怕什么,主要是他陪不起,也很清楚他们闹不出什么名堂来。不过,这只是开头,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到冬天来临的时候,如果连暖气也停了,他真不知这日子还怎么过……头脑里一下乱哄哄的涌上这么多思绪,心更烦了,连吴丽红也懒得再多搭理,只点一点头。
雷应莲为他沏一杯茶说:一停电,连水也没了,这还是丽红从街上要来的。
吴楚雄呷一口茶,水温过低,寡寡的没泡出个味来。只好又问:那……你们怎么吃饭呢?
中午泡的是方便面。刚刚丽红来了,硬拉我们上街吃了点。
唉……吴楚雄叹口气,不好意思起来:丽红一个女娃娃,又没有钱,怎么能让你破费……
不过是大碗面,能花几个钱,再说我也要吃饭的。吴丽红似乎情绪也不高,说话有气无力。
这时他才看清楚,门口还放着一堆东西,铺盖巻,日用品,乱七八糟的。这……不等他再说什么,吴丽红也叹起气来:吴哥,我从靓崽搬岀来了,也不准备再回去了。
什么什么?吴楚雄吃了一惊,呼地坐直了:为什么要搬出来?
我……辞职了。
辞职?这年月找个工作多难,你在那儿不是干得好好的嘛,怎么想到辞职,这不是不要命啦……是不是和老板吵架了?
吴丽红不吱声。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清,只感到她一直在呼呼地岀粗气。雷应莲忍不住插话说:看你怎么想的,像丽红这么个好娃娃,脾气绵得像小猫猫似的,她怎么会和老板吵架呢?
那……就是……老板欺负你了?
吴丽红什么也不说,似乎在微微抽泣,雷应莲把她揽在怀里,像哄孩子似地拍打着。
你你们,怎么搞的嘛!吴楚雄急得不知说什么好。
好半天,雷应莲才说:靓崽换老板了,新老板竟是咱厂的崔浩,而且逼着丽红给他做情人呢,你说气人不气人?
吴楚雄听罢,愣了好一会,气呼呼站起身,就要找崔浩去。两个女人拉住他,问他去干什么,去了又有什么用。吴楚雄瞪着眼说,起码让他赔礼道歉,要不就修理他一顿,放他的血。一听这话,两个女人更不让他去了,嚷嚷好半天,他只好又坐下,问吴丽红下步怎么办。
吴丽红低垂着头,好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只好先安置个地方吧。东西先放这儿,我先去招待所登记个房间。说罢,站了起来。
雷应莲拉着她说:与其住招待所,就住咱这儿,等以后有地方再说。
这也不是个办法!吴楚雄想了想,立刻拉起吴丽红说:走走走,有办法了,我领你找个人去。说罢也不顾雷应莲T,扛起那一包铺盖卷,就和吴丽红上了街。等坐上出租车,才得意地告诉吴丽红:说来也巧,今儿忙了一天,刚刚给乐雁租了个房子,她一人住着也孤单,正好和你合住几天。只是她只买了个单人床,这会儿到哪儿弄张床呢?
一听这话,吴丽红立刻高兴起来,连忙说:不急不急,我和她挤一挤,或者我就睡地下,反正好歹不就凑合一夜?等明天,立马去买一张就得。
夜已经深了,热闹的大街也寂静下来,寥寥的只有几个闲逛的马路天使。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去,吴丽红孩子气地笑着,一口白白的牙那么醒目,吴楚雄真有点不懂,她怎么一点也不愁呢?司机在前排只顾开车,他便在黑暗中紧紧攥住那只绵软的手,似乎生怕她飞了似的。吴丽红似乎并不在意,只顾瞅街上闪烁、流动的霓虹灯,他的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又爱又怜的潮水,把自己干裂的唇轻轻按在那只丰腴的手上……丽红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看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把头歪到他的肩上。长长的头发拂下来,痒痒地遮住他的脸,他嗅到了那一股年轻又清爽的气息……
第二天一早,吴楚雄未到自家的实达公司去看一眼,先去商店买一张床,打着出租送去了。等他和出租车司机抬着床气喘如牛爬上二楼,敲了好一气门,成乐雁才披散着发头把门打开,身上只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松松的睡衣,屋里一股浓浓的香气。吴楚雄颇不自在地蹙蹙鼻子,觉得眼前似乎飘着一团雾。等走进屋才看清,吴丽红还没起呢,像个小猫似地蜷缩在被子里。那个温暖又可怜兮兮的样子,逗得他和成乐雁互相看着笑了好半天。
尚采薇回到雅安,一下车便洗澡,洗完澡便直奔美容院。雅安近年来雨后春笋般冒岀数不清的美容院,但大多是挂羊头卖狗肉,从事着五花八门但惟独与美容不沾边的生意,真正名实相符的美容院只有几家,而尚采薇的小包里,就塞满了这几家的优惠卡、会员卡。有一家还特意把她的大照片挂在橱窗里招彿顾客。一开始尚釆薇蛮得意,路过的时候总要驻足自我欣赏一番。后来,还是吴楚雄告诉她,那样挂着简直和妓女一样,和她的身分太不符了,她才勒令那家美容院摘了下来……虽然吴楚雄的话历来比较刻薄,但她一直是很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