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欲壑

第三部分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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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看他们还要闹腾下去,拓士元只好说:乐雁既然不唱,干脆我先讲个笑话吧。说的是有一个领导干部,一天闲暇无事去下歌厅,叫了一个小姐。玩完之后才发现,口袋里没有装钱,因为大凡像样子的领导,比拓士元这类再大的,钱呀什么的都是秘书的事。这位领导就向小姐说,万水千山总是情,没有钞票行不行?小姐一听,立刻应道,人间自有真情在,你能交几块算几块。这时老板进来了,一听小姐这话,立刻沉下脸来说,我也不管你那情,不管你那爱,一小时就是五十块。这个领导一看无法脱身,只好打电话把秘书叫来了……

男人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几个女的却似乎没听明白。拓士元正要解释,吴楚雄说:你这人好没意思,刚刚还不让别人讲荤的,你自己倒先黄起来。要讲笑话,你还差得远呢,我讲一个不带色的,保证大家都笑破肚子。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雅安城有一个著名的无赖,每天大摇大摆走进全城惟一的东方红饭店,很气派地问,一碗面多少钱?服务员说:一角;又向,一碗汤多少钱?服务员回答,不要钱。这人便往桌旁一坐:先来两碗汤。稀里哗啦喝完,扭头就走。有一天,几个服务员合计,一定要耍弄他一下。等这人又走进来,问道,一碗面多少钱?服务员依然说,一角。又问,一碗汤多少钱?服务员便说,两角。然后一起盯着他,看他怎么办。谁知这人又往桌旁一坐,很气派地说:来两碗面。几个服务员都愣住了,只好把两碗面端上来。只见这人把汤倒在一个碗里,面倒在一个碗里,大声说,把这碗面退掉!然后照样很气派地喝罢面汤,腆着肚子扬长而去……

吴楚雄连说带比画,大家果然都笑弯了腰。等笑够了,又都说这哪是真实故事,纯粹是他瞎编的。拓士元连忙说,这事他也听说过,的确是真的。至于是何人嘛……他就是吴楚雄家二大爷!吴楚雄急了,要起身打拓士元,吓得拓士元紧钻在区红身后不出来了。

车到华光,大家的情绪依然十分高涨。尚釆薇问拓士元,和华光宣传部联系好没有,拓士元却支吾着,有点作难起来。这里的宣传部长和他向来关系一般,有点面和心不和,此次来又带着这么几个惹人注目的漂亮女孩,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吧?正思忖着,加步高却说:依我看,咱们这次纯属民间聚会,为什么要惊动人家官方呢?无非是吃个饭、住个店而已,我们自己花点钱不就得了?一席话正中下怀,拓士元只好故作姿态说:步高说的也对,不过这一趟下来,也要千数八百块的,宣传部再穷也算个单位,怎么好意思让个人破费呢?

听他这么一说,加步高不顾尚釆薇使眼色,更加慷慨起来:无所谓无所谓!谁也不用管,我今儿全包了。其实我这人只要有三分奈何,最不喜欢蹭公家了。吃他们几顿烂饭,好像就理亏了似的。何如咱们花自己的钱,来得理直气壮!现在这个社会,有钱就是草头王。我们这一伙人,实际上哪个人的智力都不低,只要用点心,打闹几个钱还不容易?

看他这个样子,一直默不作声的吴丽红冷笑起来: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回我可是弄清楚了。自己当了大款,就认为人人都是大款了。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毛病呢?

尚釆薇也点头应和:不仅是种毛病,这毛病还大着呢。我说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周围除了你,还有哪一个不是一无所有?要说有钱,也许只有乐雁还可以和你比一比吧。

我?成乐雁一听,连忙摆手:这可不敢当,我不过是个打工仔而已。对啦,咱们这里面,不是还有区红姐和谢导吗?

人家是省里的,不算。

没想到一句话激起了众怒,加步高只好又赔着笑说:咱们别争论了好不好?还是说点正经的吧。你们既然叫我生意人,我就要说点生意场上的话。我们做生意,最忌讳的是做赔本买卖,必须讲究投资回报的。现代社会,关系就是金钱。今儿算我请客,但从此以后咱们就算形成一个固定的关系网了,不仅这次聚,今后隔一段时间就要聚一下,而且轮流作庄,也算是AA制,怎么样?

吴楚雄带头鼓起掌来:好,这个提议好!尽管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但都有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这就是臭气相投,说得那个一点,都算是性情中人。今后隔三岔五聚一聚,互相交流一下,促进一下,有事互相支持,互相帮助,肯定是好事嘛。

这个提议得到大家一致赞同,尚釆薇的兴致显得尤高,又想起一个问题来:既要聚会,总不能名不正言不顺,依我看,还是成立一个协会吧,干脆以咱们为主,成立一个全区性的文学创作协会,如何?

不好不好……吴楚雄却连连摇头。过几天,尚釆薇要开作品讨论会了,所以总是开口闭口不离文学两个字。他便故意说:你也不睁眼看看,这里面究竟有几个真搞文学的?再说,那样一来也太学术、太俗气了,过去几年,咱们成立过的文学团体还少吗,到现在又有几个不销声匿迹的?

对于吴楚雄的话,尚釆薇向来听得进去,立刻点着头说:这倒也对。咱们地区的第一个青年文学社,也就是青春诗社,还不是你成立的?这里面至少有一半人,当年都是青年诗社的老人……文学的确太不景气了,已经堕落到了沿街乞讨的地步!既然如此……尚采薇沉吟着,脸色阴郁下来,又转瞬粲然一笑说:有啦有啦,我们就叫AA学社,怎么样?

大家有说好的,有说还应再斟酌的,只有拓士元不吱声。尚采薇又追问他的看法,拓士元淡淡地说:都这把年纪了,还搞什么那玩艺儿,玩的什么新潮!依我看,咱也不拘什么形式,不起什么名号,只要真正坚持下来,隔些日子聚一聚,也就很不错了。

这番话,又像给大家发烧的头上浇了一盆冷水,都互相对视着,不再做声了。吴楚雄低低地对吴丽红说:我就知道士元绝不会同意。看吴丽红不甚明白,他又冷笑一声:人家是部长,处级干部,怎么会和你们这伙烂人搅和在一起?吴丽红点点头,忽然看到拓士元也正望着他俩,便赶紧推推吴楚雄,两人都不出声了。

出来这几天,吴丽红觉得自己就像漂浮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一般,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一会儿又坠入谷底,整天云里雾里的,情绪始终处在亢奋与沮丧的交织之中。前些年在工厂,她就像栖息在大树上的小鸟,一直处在吴楚雄的阴影笼罩中。后来,工厂破了产,忍受着各种奚落、白眼和纠缠不清的骚扰,心灵就像吸满了各种脏水的海绵,头脑也被无法排遣的杂事塞得满满当当,一直到晚上十来点钟,夜阑人静,客去楼空,看着有些服务员香甜地吃着客人们的一些剩菜剩饭,她只感到好头晕好恶心,胡乱拨拉几口,就急急慌慌跑回地下室那个小屋里,一头栽到**昏睡得像头猪……只有这短短的几天,她才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看着尚釆薇总是似娇似嗔地说笑不已,看着区红总是矜持地微笑着,昨儿又来了成乐雁,几年不见的她也一下变得那么文文静静,高贵得像换了一个人,吴丽红猛然觉得,自己过去活得太不值太可怜了,这才是女人!这才是生活!这才像一个真正的女人!细细想来,这些人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原本还不是和她一样样的?就说成乐雁吧,长得也绝不比自已强多少,在市委招待所当了多年的服务员,相比之下,自己还算是技校毕业生呢!可是,一想到这种欢乐的时光是多么短暂,几天之后,自己又要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又要面对着那里数不清的奚落、白眼和骚扰,又要封闭在那个犹如监狱一般潮湿、阴冷、充满异味的地下室里,特别是又要面对那个让人无法捉摸的、似乎怀着太多恶毒计划的崔浩,她的心就不自觉地直发抖……一想到这些,她立刻又感到十分心酸,同时对她们这一伙的放浪与欢乐都充满一种深刻的仇恨!

天黑下来,躁动了一天的人们又沉浸在短暂的恬静中。

这里远离华光城,已经到了那座大山脚下。一个刚刚兴起的旅游小镇,一幢新建的私人旅馆。明天就要上山了,人们似乎却深陷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与等待中,围坐在吴楚雄和拓士元屋里海阔天空地侃大山。只有吴丽红突然感到无比的孤寂,独自一人蜷缩在小屋里。路过华光城的时候,区红突然提出要下车看一个人,不去爬山了。大家要送她,区红坚决拒绝,独自一个下了车。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吴丽红忽然觉得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怪怪的,似乎隐藏着大的悲怆似的。她为什么不结婚?难道一个成功的女人就注定要守望孤独吗?

一阵清脆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把吴丽红吓了一跳。她不情愿地起身拉开门,站在面前的原来又是谢山。

这两天,谢山一没事就往她房间跑,但那是因为区红和她住一个屋。今儿区红姐不在,他又来干什么?吴丽红不觉间红了脸,轻声问:谢老师,您不是和他们说话吗?

和他们有什么好说的,一伙自命不凡又无所事事的家伙,既世俗又清高,既自负又无聊,和他们在一起能谈出什么名堂来!谢山不屑弛说着,大模大样走进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吴丽红只好跟进来,乖巧地坐在另一边,依旧轻轻地说:谢老师,区红姐怎么突然就下车了,她去华光看什么人呢?

谢山嘿嘿直笑:这你就不知道了。你觉得区红这个人怎么样?

我说不清。区红姐优雅、漂亮、精明,而且特别能干,但是有时我觉得,她好像一会儿特别天真烂漫,像个孩子似的,一会儿又特别深沉,甚至有一点忧郁……我真的说不清,反正有时觉得她有点怪怪的。

这就对了!你这小姑娘,直觉还是很好的。这说明你有一种很好的艺术感觉,坚持写下去,将来一定能写出好作品的!

是吗,谢老师,您真的是这么认为?

当然,我说的是真心话。

吴丽红眼里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又立刻沮丧起来:其实,楚雄哥也常常这样说,但我心里清楚,我根本不是那块料,这辈子只要能平平安安过下去,就非常满足了。

怎么这么灰心丧气?谢山突然站起来,目光闪闪地望着她:你才多大年纪,为什么对自己的未来一点信心也没有?你应该清楚,也应该坚信,世上没有办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比方说,如果真的定了你来参加我们剧组,饰演那个一号女配角,也许就一炮打红,一下子红透全国半边天呢!

谢老师,您不知道,我……我活得太苦了……吴丽红鼻子一酸,伏在沙发扶手上,呜呜地哭起来。

她这一哭,谢山似乎也身子一震,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踌躇着,正要俯下身子去扳她的头,吴楚雄忽然门也不敲走进来。

楚雄、你……谢山不觉间有点慌乱,连忙直起身。

吴楚雄不理谢山,径直走到吴丽红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声音却粗粗的似乎在和谁吵架:别哭,哭什么,真没出息。谁欺负你了,你说呀!

吴丽红什么也不说,却哭得更响了,那呜呜咽咽的声音,似乎像无数根钢针扎在吴楚雄心上。这几天,吴楚雄一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这会儿真出事了。刚才,他和其他几个人坐着闲聊,突然就发现,满屋的人只缺了吴丽红和谢山,心就咚咚地跳个不止。成乐雁还在大谈她在南方所遇的奇人奇事,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偏偏尚采薇出去转了一趟,笑嘻嘻地对大家说:你们瞧瞧,吴丽红正和谢山悄悄谈什么呢,嘀嘀咕咕的,似乎显得特亲热……听她这么一说,几个人都议论起来,说吴楚雄没来的那两天,每个晚上谢山都和吴丽红不知在谈什么,从来也不和他们一起玩。最后,连拓士元也忍不住说:小吴呀,毕竟太年轻,而这个谢山,搞影视的狡猾得很呢,这不是在演悲剧吗?吴楚雄嘴上说不可能不可能,丽红可不是容易受蒙骗的小女孩,心里却更加慌乱起来,借口屋里闷,迅速跑了过来……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场面!

吴楚雄铁青着脸,一股无名火升腾起来,正要不管不顾地发作一通,才发现谢山已不见了,吴丽红也站了起来,不再呜呜咽咽,只一个劲儿用手背抹眼睛。

吴楚雄急得像被困的黑熊,在地上烦躁地走来走去,又拉住她抹眼泪的手:快告诉我,他怎么你了,这个文化流氓!

吴丽红也急得不知该怎么说:吴哥你……别这样,千万别……我们不过是说说话……

说说话?那你哭什么?

不知怎么,我……就是想哭。

那……还是他欺负你!

没有,绝对没有!

我不相信。

吴丽红急得又要哭了:吴哥,你怎么这样,人家不过是心里难受……

别说了!我知道,这家伙肯定居心不良,我要找他去!

吴楚雄不再问她,转身就向外走,却被吴丽红死死地拉住了:吴哥你……你再这样就真让我瞧不起了!你……你根本不理解我,更不理解谢导,谢导他……那才是真正的男人……

什么什么?嗨……你呀你!吴楚雄又急又气,却再也说不岀话来,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垂头丧气坐在沙发上了。

许是受了这个晚上的影响,第二天起床,大家的表情都有点不自然,吴丽红眼圈红红的,和谁都爱理不理的。特别是谢山,早饭都没有吃,一直到八点多钟才起了床。拓士元只好把吴楚雄单独找来,不客气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你昨夜和谢导吵架了?

吴楚雄一边抽烟,一边无所谓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没有呀,我怎么会和谢导吵架呢?

那……你是和吴丽红吵架了?

也没有。

要不,就是丽红和谢导吵了?

这就更奇怪了。她一个女孩子,谢导又是大名人,两个人想吵也吵不起来的。

既然如此,我就奇怪了,怎么今儿这气氛,我感到有点不对味儿。特别是丽红和谢导,好像都有什么心事似的?

吴楚雄知道拓士元对吴丽红颇有好感,也许还想把她变成第二个成乐雁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你呀你,就别瞎费心思了。谢导起床晚点,一定是熬夜了,他不是在读尚釆薇送他的那本书吗?至于丽红,你就更不用操心啦。你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有空,还是关心关心你这电视剧吧——走走走,我们爬山去,大卒都还在院里等着呢。

说罢,吴楚雄拉起拓士元就向外走。

这时,尚釆薇忽然跑进来说:电话,找你的。说罢,把自个儿的手机递给拓士元。

是谁,怎么把电话打你手机上了?拓士元不觉一愣。不等他再说什么,手机里已传来老婆陈丽芬的声音。拓士元心里不快,便冲着耳机粗声说:你烦不烦呀,有什么事不能等回去再说?

自从拓士元走了这几天,陈丽芬的心就一直悬悬的。后来,吴楚雄又给她打来电话,询问拓士元他们去的确切地址,说是成乐雁回来了,要找拓士元,陈丽芬就更气恼起来。一连等了几天都不回来,她只好问东问西,好不容易才问来尚釆薇的手机号码,一听拓士元粗气粗气的,立刻更来气了:

哟崎,你吵什么吵,我还没发火你倒发起火来?是不是那个骚狐狸又把你给迷住了,你就冲我发起脾气来?

老婆一硬,拓士元立刻软下来,偷眼瞅瞅四周,放低声音说:好啦好啦,这是什么话,我们正商量正事儿呢,你这么远打电话来,总不是和我吵架的吧,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家,你只顾自己东吴招亲,还管他什么荆州失火?我先问你,电视剧的事怎么样,钱筹到没有?

这个……反正一下说不清,过两天我们就回去了……

别哼哼叽叽的,听这口气就没影儿了。告诉你吧,这几天地委机关可是形势大变,都乱成一锅粥了,许多朋友都给家卑打电话,问这问那的都有,我说,你还是赶快回来吧,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哎哎,拓士元在电话里讨好地笑着:我说你说清楚点好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就乱成一锅粥了?

我也不清楚,反正都是你们官场上的事。听说呀,省委组织部最近来人,在考察地委班子呢。不是机构改革嘛,五十岁以上的要一刀切了,你还不抓紧回来活动活动?

原来这样……好好好,我立马就回去了,至多明天、后天……拓士元应着,又听老婆唠叨了好一会儿,才关了手机,心疼得尚釆薇在一旁直跺脚,连说打个电话,花我多少钱电话费!拓士元却顾不得这些,只感到心里沉甸甸的,连爬山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想给石海部长打个电话,核实一下这个消息,连着拨了几个电话,却都是占线,只好把手机还了尚釆薇。

加步高也跑过来,大声嚷嚷着:你们怎么搞的,都快九点了,要等到中午才上山吗?是不是想在山上过夜了?

拓士元有点神情恍惚:要不……你们上山,我还有点急事……

不行不行!有急事也不在乎这半天。你不去,我们去干什么!

加步高立刻打断他的话,走上前抓住他的一只手,似乎生怕他跑了。

看看院里,汽车已发动起来,谢山也来到院里,正和成乐雁、吴丽红两个说着什么,一边焦急地向楼上望着。拓士元又犹豫片刻,只好下决心说:走,上车。

对于这座驰名中外的大山,拓士元居然从来没有上过,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人,往往会忽略身边许多有价值的东西,而把目光投到很遥远的地方。这些年来,借着开会専考察、参观等等机会,或者更多的说是借口,他走过了大江南北的许多名山大川,也领略了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各种旖旎风光。此刻,站在故乡这座大山的绝顶处,俯视着脚下云蒸霞蔚的重峦叠翠,却不由得感慨着,怎么竟忽略了自家门口这个奇异的地方呢?

由于经济落后,地处偏僻,这几年地市两级虽然大肆渲染,雅安的旅游业却始终没形成多大气候。特别是这座锁在云雾深处的大山,依然保留了更多的原生形态。这里是环周数省区的最高峰,地球在这里拱起这么一个脊梁,为的就是让人登临观赏的。可惜人们总是为俗世的生活所累,为各种外在的东西所迷惑,极少有人真正登上这一绝顶。与这座气势磅礴的真正的大山相比,前天他们爬过的那座读书山,只能算是个小盆景而已。然而,那里却点缀着众多的人文景观,负载了那么多的文化积淀,像一个已经驯化的巴儿狗了……这里却不是那样,它是纯粹的未经染指的原始自然,它是毫无修饰的**裸的本我,它是一头野性十足的雄狮!

从这里望下去,无定河细若游丝,滔滔黄河也只是一条蜿蜒的细蛇。雅安和古华都被壁立的山峰遮挡了,华光城上空则烟雾缭绕,小城破旧而杂乱宛如一局残棋。这就是所谓的人类文明吗?平时那样令人自豪、令人喟叹不已的东西,在如此宏大开阔的背景下,却显得如此猥琐和不屑一顾,让人顿生发自内心的沮丧!而我们每个人,又如四处奔走的蚂蚁那样,就在这微不足道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勾心斗角,争夺着一根草、一粒米……这,大约就是无比绚烂的壮丽人生了……

记得志书上说,这里也曾是毗卢佛的道场,繁盛时寺庙道观鳞次栉比。但是,真正爬上这个绝顶,才发现这里除了茫茫松林、磊磊顽石,一切已**然无存。没有佛,也没有道,没有嘈杂,也没有矫饰,只有自然的和谐与淳朴的永恒……长久地坐在这磊磊的怪石上,拓士元真的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块无思无欲的石头。

除了加步高,其余的人都爬上来了,一个个都累得满脸淌汗,上气不接下气,各自拣一块较平的大石头,横七竖八躺了下来。加步高又高又胖,心脏负担显然过重,刚爬到天海子那儿,就嘴唇发青,躺在草地上起不来了。从这里望下去,天海子就像一面玉镜,镶嵌在群山翠绿之中,波光粼粼,美丽异常。说也奇怪,这里是黄土高原与荒漠地带的结合部,到处都是荒山秃岭、土石山丘,就独独有这一处覆盖着万顷原始次生林的青石山峰,而这座山峰的腰窝处,也就独独有这一泓清澈明净的高山湖泊,而且冬不冰封,夏不涸溢,让人不能不叹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传说这天海子就是无定河的源头,却没有人找得到河湖相通的地方……

成乐雁忽然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指着天海子那边说:快看,那里一个小黑点在动呢。

那不是小黑点,是人。

人,谁?

加步高吧。

噢……成乐雁点点头笑起来:这几年,我的眼近视得更厉害了。

是啊,那你为什么不配眼镜?

你觉得,我戴眼镜好看吗?

这个……拓士元不吱声了。的确,对于成乐雁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来说,戴眼镜只能是一种损害。

成乐雁又指指那个小黑点,低低地说:这个人,你过去熟悉吗?

不熟悉,是尚采薇领来的。拓士元也有意压低声音,不让尚采薇听到:不过,这家伙年纪不大倒挺成熟,为人也很热情,够难得的。

你知道不,昨天夜里,釆薇和他闹矛盾了。

真的,为什么?

成乐雁把声音压得更低,嘴几乎贴到了他耳朵上:听釆薇说,这几天他一直在追吴丽红,还提出让吴丽红陪着他出去推销锅炉呢。有机会,你应当劝劝吴丽红,不要上这些男人们的当,听他们花言巧语的,到头来是要演悲剧的……

悲剧?那倒不一定,也许恰恰相反,听说加步高又没有结婚,我看和吴丽红倒是天生一对儿。

成乐雁不由得看看他:不过,这一点我倒没有想过。

再说呢,要劝,也只能你来劝,吴丽红又不听我的。或者,你可以提醒一下楚雄,吴丽红最听他的了。

听拓士元这么说,成乐雁立刻吐一下舌头:我可不敢,那不是自找霉头?

离开几年,成乐雁显然沉稳了许多,这是颇令拓士元惊异的。本来他以为,见了面成乐雁会怨恨他的,谁知她竟绝口不提这方面的事儿。想到这些,他又有点愧疚起来,觉得对不住她。有时他又忍不住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再拥有这个美丽而又成熟的女人呢?他相信只要自己再有所表示,成乐雁的心还是属于他的。所以,几天来除了那第一个晚上,他总是尽可能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尽可能避免回忆过去的那一幕幕情景……此刻,坐在这绝顶危岩之上,两个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脸颊上分明感受着她嘴里呵出的一股股热气,拓士元却有点难于自持了。要不是其他人都在周围石板上躺着,他真想张开双臂,一把把她那丰满的腰身揽在怀里……

成乐雁似乎感到了他的异样,立刻侧过身子,低低地说:

别想入非非!我可警告你,你还欠着我一笔情的。这我知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不能。这笔情,你想还可不容易,我要你一辈子背负着它的。

一听她这么说,拓士元便立刻感到脸上灰塌塌的,似乎挨了一记看不见的耳光,再也提不起精神了。这时,他突然看到,不知何时吴丽红独自攀到了那道直上直下的舍身崖边,正探出头向下张望着……

危险!不等他喊出口,吴楚雄已一个鹘子翻身扑上去,把吴丽红紧紧抱在怀里。

众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吴丽红却放声大笑起来,努力挣脱吴楚雄说:放心,我才没那么傻呢,我还要好好地活一回呢!不过,刚才我却悟出了一点,生死,其实就在一念之间,如果我当时纵身一跳,不就和这个世界全拜拜了?

吴丽红,不要胡说!

吴楚雄突然变了脸,声色俱厉地喊道。在空旷的山谷中,这声音带着某种绝望的悲怆,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

下山的时候,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有人主张避一避,有人已苦着脸四处寻找地方,吴楚雄说:秋雨淋淋不湿衣,有什么好避的。如果一会儿更大了,又来个雷击或泥石流什么的,岂不更糟?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在生活经验上,谁也不能和吴楚雄比。听他这么一说,几个人的脸色都有点儿改变,纷纷不顾一切扑入了秋雨之中。

不知怎么搞的,吴楚雄今儿情绪特别糟,一股无名火压在心底,见谁都想大骂一通粗。吴丽红不管了,其他人也都甩在后面,他独自一个疯子般向山下狂奔。好久都没这么发狂过了,一种痛快淋漓的酣畅感袭上身来,只有这淋淋秋雨才能浇灭心头之火,否则他觉得自己必将燃成灰烬。这种在雨中狂奔的经历他已有过多次。第一次是在高中念书时,老父亲学大寨炸断了腿,开学的十块钱书费居然掏不岀来,他已打定主意回农村改天换地干革命去了。正是秋季刚开学,刚出家门便下起了小雨,他居然一点雨具也没有,在雨中步行了二十里。当他像一个溺水者突然岀现在教室里,全班同学都惊骇得睁大了眼……要不是拓士元为他交了书费,他也许早已退学,或者流落口外打工,甚至早蹲了大狱。那个时候,他特别痛恨有钱人,有时真想一个炸弹与他们同归于尽。在一切有钱人中,也许拓士元家是惟一的例外。所以直到现在,在拓士元面前,他不管怎么冤怎么气,都宁可打碎牙往肚里咽。还有一次淋雨,则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成乐雁在前面走,他像个影子似地尾随其后。来到那处偏僻的私人旅社,远远的他便看到了焦急地站在阳台暗影里的拓士元。成乐雁上去了,他明知道一切已昭然若揭,却就是不愿离去,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雨下起来,窗上的影子交迭在一起,随即熄了灯……他就那么一动不动,一直在雨地里站着,任凭那雨越下越大,地上水哗哗、白茫茫雨脚一片,坚硬的雨点针刺般打在脸上、身上……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碎了,一件珍存多年的瓷器被打得粉碎,且无法复原。也就是打那以后,他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吴丽红身上……但是,看看这几天的情景,他觉得自己又在经历同样的悲恸,又在打碎另一件珍品……也许,这是最后一件了……可笑的是,拓士元居然至今还以为,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连租个房都把他蒙在鼓里……他不想戳穿这一切,特别是在涉及成乐雁的时候,毕竟是他第一个发掘了“她”,不管是珍宝还是贋品。

当吴楚雄一口气跑到停车场,已是晴空万里,丽日当空。再回首那座神秘的山峰,在湛蓝的背景下,宛若一个褪去面纱的神女,亭亭玉立在一片翠绿的林海之上,累累怪石组成一张蒙娜丽莎般微笑的脸,在几片悠悠白云中望着他……不一会儿,衣服也干了,心火褪尽的他仿佛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与再生,充满了如天海子般的清澈与宁静……一路上,人们纷纷和他打趣,埋怨他带了个坏头,害得大家都成了落汤鸡,吴楚雄却一概笑而不答,也如那座雨后的山峰一般。

回到住宿地,吴楚雄一眼就看到了白明理。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等吴楚雄反应过来,白明理已走上前来,一一和大家握手寒暄。当和他握手的时候,吴楚雄忍不住开个玩笑,使劲捏了一下,疼得白明理立刻哎呀哎呀大叫起来,好半天直甩手。

尚采薇特意把谢山和加步高拉过来,向丈夫作了重点介绍,一再申明,这两个人一个是大名人,一个是大款,让白明理久仰久仰地说了好些话,才把他拉到一旁,不客气地说:

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回咱爸妈那儿看看孩子也好,跑到这儿做什么来了?

拙嘴笨舌的白明理似乎自知理亏,做错了什么事,连忙赔着笑说:我又不是特意来找你们,是跟着领导下来的。

领导,哪个领导?尚采薇依旧不依不饶。

这回下来,不仅有孟尔同常务副专员,领导们多着呢!白明理说着,似乎突然来了精神,有点卖弄地数起来:有书记,有管农业的副书记,有专员、管农业的副专员,还有计、经、财、农四大委主任,还有……

不等他再说下去,尚采薇又不客气地打断他说:行啦行啦,少说两句吧,官再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是照样一个受苦人,受罪鬼?只怕人越多,受得越厉害。你就没回去看看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