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们第三次到矿上,也是隆冬以来最寒冷的晚上,其他一起来的白天都卖完赶火车去了,我和邻村的一个没有卖完,只好等上下夜班的工人了。刺骨的东北风,穿过矿区,冻得我俩直哆嗦。此时,有三个年轻人带着一个时髦女郎走到我跟前,问多钱,我说一毛钱八个,她说十个行不行,我说十个可以,不许挑不许拣。中间一个高个子的说,可以,但他们要自己拿,也不准我伸手接钱,嫌我的手脏。他们把柿子挑来挑去,翻烂了许多,我怕惹事都忍了,更可恨的是不让我接钱,趁天黑看不清楚,把钱放在柿子笼里就走。当我收钱时,发现几张钱只有一半,我登时火冒三丈,一气之下赶上去找他们论理、要钱,结果打了起来。这时候,我一天水米都没有沾牙,再上劳累和上火,哪是他们的对手,结果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等同行赶来时,这些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就在我疼痛难忍艰难地爬起来时,看到地上有个夹子,夹着厚厚的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沓职工食堂的饭票,这是刚才拉扯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把饭票掉了。我眼前一下有光了,挨打的疼痛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用那沓饭票从食堂领了整整两提包的杠子馍(两个馍连在一起四两,当地叫杠子馍),让两家人真正吃上了一顿饱饭——白面馍馍,着实让我炫耀了好长时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王家堡子人,一个冬天就是这样度过的,开始扒火车感觉还可以,扒几年大家都觉得风险太大,一旦发生个啥事故,就没命了,再者到矿上卖柿子要挑那道陡坡,慢慢地体力有些吃不消,有些人就有了更大胆的设想,扒上煤车直接到西安,大城市一定能卖上好价钱,听说下火车就是大街道,不用挑太长的路。
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有人还真把柿子卖到了很远的省会城市,在矿上一毛钱四个,到省会城市成一毛钱两个了,由此也发生了许许多多离奇的事情,因为和煤、煤矿、矿工没有直接联系,这里就不赘述了。
扒火车危险,可日子还得过啊,柿子总得想方设法卖出去,于是我们产生了购买架子车的想法。架子车承载力大,可以把柿子拉到更远的矿上卖,虽然力气活儿累点儿,可庄稼人最不值钱的就是力气。拉着架子车,时间由自己把握,再不用踩点赶火车出猛力,爬煤车担惊受怕了。买架子车还有一个动因,就是本村有一个在很远的煤矿下井的人回来说,他们的矿比较远,但是很大,工人比现在我们卖柿子的这几个矿加起来还多几倍,那里地域偏僻,一般小商小贩很少去,所以物质相对匮乏,而煤矿工人工资高,柿子在那儿肯定能卖上好价钱。我和邻村一个叫李宗文的同学商量一人一辆架子车,能装近三百斤柿子,按照一毛钱三个算,一趟来回三天时间,得卖三天,再加上收柿子两天,总共一周多的时间,利润就有四十块钱。而当时在生产队里干活,一个全劳力一年挣工分的钱只有七十八块钱,这是多么大的**啊!
李宗文家境比较好,他家有架子车,我家因父母年迈多病,根本拿不出来七十块钱买架子车,宗文说,那咱俩合伙先用我家的架子车跑一趟,探探路,能卖上好价赚钱了,再想办法给你买一辆。第一趟赚钱了,不算架子车磨损折旧,俩人对半分,赔了也对半承担,协议就这样达成了。
我们五分钱一斤从外村将柿子收回来,家人帮忙装车,用两家人仅有的剩余粗粮蒸成苞谷面馍馍,把被子捆在车子的前面朝西北方向上路了,家人送上一道十分陡的坡,千叮咛,万吩咐,注意安全,就是柿子卖不了都不要紧,安全回来就行。
家里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村里一个叫红娃的人,比我大几岁,很能干,白天在生产队干一天的活,晚上编席子,三个晚上就能编成一张四尺宽六尺长的席,等编够十个,再赶生产队收工后等到天黑下来,借庄稼人劳累了一天,都不愿出门的休息时间,把芦席立起来捆在自行车的后座右边,小心翼翼地溜出村(怕被人发现举报扣上投机倒把的罪名,那就别想过安宁的穷日子了)。家人先在村道里放风,确定没有人,才敢快速出村,即使倒霉偶尔碰见人,也是装着没有看见,急忙地蹬上自行车,一股气把产品带到五十公里外的北山里去卖,有时也换成粮食,天麻麻亮赶回来,既不会被人发现,也不影响当天的生产队出工。
方圆几十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我们村的红娃会过日子,能吃下苦,在北山里跑熟了,人家编的席也能卖好价钱。不幸的是,两年前的那天晚上红娃扛了十张席到北山里去,至今再也没有回来。亲戚和生产队的干部也到红娃经常落脚的熟人家去找,人家都是一口否决,人就没有来过。也给当地派出所报案了,但由于父母年纪大了,弟兄们日子过得紧巴,再加上那个年代,做生意属于投机倒把,很不光彩,多方面的原因,就没有再去催,民不举官不究,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没有了,父亲由此重病不起,一年前已经走了,母亲整天哭,听人说再哭下去眼睛就瞎了。
有这样的先例,而且我俩和红娃走的是同一条线路,家人能不担心吗?两家老人放心不下,送了一程又一程,还是不放心,但为了生存不得不走这一步。
架子车遇到下坡路,一直推着人走,遇到上坡,那死一样的沉,你一时不用力,它就向下滑,而且北上的这条路全是慢上,我俩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没有松劲儿的机会。崎岖漫长的盘山路,非常难走,我俩一个驾驭着车辕,肩上用废自行车轮胎割出来叫襻的东西斜驾在肩膀上使力,有些像现在坐车的安全带,两只手将车辕攥紧,屁股撅得几乎和架子车平行,肩上襻绳和两个手同时用力,另一个在车辕边上拴根绳,害怕用劲过猛,绳子将肩膀和手磨出血,往往是给绳子上缠个毛巾,一来是增大绳与肩膀、手的摩擦面,达到保护的目的,二来可以擦汗。俩人同时用力,车子才能缓慢前行,一旦受力不平衡,其中的一个稍有松懈,另一个就会马上感觉到,要用超长的力气去弥补。一旦哪一方配合不默契,下坡车子把人往前推,另一个得将整个身子的体力向后搓着,稍有疏忽,车子就往前冲,惯性会架子车失去控制,那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劳动不知道要比现在装卸大货车辛苦多少倍。现在回想起来,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直接检验人的体力和团结力的试金石,可能再没有像这样人与人之间的公平协作了。
我们把拉山路的时间选在晚上,这样一是可以避开白天日照消耗体力,二是晚上没有杂念,只有一个心眼,使劲儿拉车赶路。这段路需要一天时间,从天黑开始,再走一个白天,赶大半夜就到目的地了,稍微休息会儿,吃上几个冻得硬邦邦的苞谷面馍馍,找个合适的地段等待工人上班后,开始卖。
一路上还算顺利,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矿区是半夜时辰,只能听到不时从哪个方向传来嗡嗡的声音,一条看不到头的街道,显得很狭窄,靠街东边有一排电线杆子,杆子与杆子之间的距离很远,上面挂着孤零零的几盏路灯,隔三岔五地亮着,显得即将黎明的街道很暗淡,几乎看不清柿子和各自的模样。突然一股刺骨的寒风顺着街道吹来,盘旋了几圈,打在我们本来已经出了一身汗、吃了冷馍还没有暖干的湿衣服上,像刀子一样难受,冻得人直打牙齿骨。幸亏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而且有两个衣不遮体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个树根正在生火,火生不着,老是冒烟,根本看不清他们长得是什么样子,是男是女,是胖还是瘦,无须多想他们是什么人,寒冷把我们聚集在一起,把柴火点着取暖是共同的愿望。由于经常在家帮父母砍柴烧炕,我对生火有一种特殊的研究,找准透火点,几下就让无序乱蹿的烟变成了火苗,瞬间驱赶了身上的寒气,在火光的照耀下,冰冷的脸颊因温暖透出了红润。此时我俩才留心看清蹲在地上的这俩人,浑身上下穿的衣服和煤没有两样,脸黑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发出迟钝的目光,头发杂乱得和下蛋母鸡差不多,根本分辨不出年龄和性别。他俩谁也没有看我们一眼,仿佛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自己存在,待我们还没来得及感谢一下时,俩人就一言不发地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我俩断定,这是在矿区流浪的傻子。
傻子、乞丐,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家;也许是走失,家人在四处寻找;也许被认为是累赘,赶出了家门;无论哪种,结果都是无知无觉地流浪在街头。细一想,此时此刻此地此身,我们和乞丐没有本质上的分别,在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同样的渴求,将我们这两组原本没有交集的人,安排在这个特定的瞬间抱团取暖,不问姓名、来处与何去何从,相同的处境让我们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当暂时的目的达到后,彼此又和陌生人一样,低头离去,不告而别。
以后的三年时间内,每到冬天,我都来这个矿区卖几次柿子,也会带着柴火在同一个地方避风生火,烤干被汗水浸透的衣裳。潜意识里盼着他俩能够再次出现,只要看上一眼也行,但每次的希望都落空。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个人。我想,也许哥俩是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也许是分别被家人接回去了,也许他们俩其中一个被家人找到了,再也不用挨饿受冻,而另一个已经回到家,又被无情赶出了家门,也许……也许……
参加工作之后,每次路过那个矿,我都要抽空到那个地方看上一眼,一个人默默地待一会儿,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念想。后来那地方盖起了高楼,但我始终没能忘掉那一场相遇。
那个难忘夜晚的第二天,我们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卖柿子,一毛钱三个。这里的煤矿工人非常好,用现在的话形容就是素质高。他们下班后先到我们柿子车的跟前问长问短,寒暄一阵相互知道都是哪里人,然后自己从车子里面拿柿子,蹲在我们旁边一边剥柿子皮一边吃,吃完了从来不问价钱,给一张一元或者两元、五元的人民币让我们找,找完也从来不数一数看找的零钱够不够,就攥在手里打个招呼扬长而去。
偶尔也能碰到不讲理的,就是一帮家属模样的中年妇女,她们围着车子挑三拣四不说,还使劲儿地砍价,你说话稍不注意,挨一顿莫名其妙的骂不说,车子里的柿子还被她们整得稀烂。有一次我没来,同村另一个伙计对这种习惯适应不了,就和她们争吵起来,还动手打了人家,这下闯祸了,一车柿子被弄翻不算,还被这帮婆娘把裤子给扒下来,抓住下身的家伙拉到公安科告状,说是耍流氓还打人,公安科以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治安为名,把那伙计拘留了,最后生产队出面,来人和矿上公安科协调,才把人和架子车保了出来,附带条件是罚款十五元,并当面给被打者及其家属赔罪道歉。一个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农村娃,哪能经受住这样的折磨,从那时起,这人在村里就很少说话了,而且常常在睡梦中惊醒,又哭又闹,一丝不挂地围着村套转,要和他妹、他妈睡觉,家人带着四处求神拜佛,找乡医治疗,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最后到了吃大便的地步。家里本来就很穷,有了这么个疯子儿子,可想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呢。为了给他治病,几乎变卖了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
在家人、村里人对他彻底绝望的时候,偶然的几天,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能和正常人说话了,大家都喜出望外,说毕竟年轻,虽然受了惊吓,慢慢就能恢复过来。可谁知,在一个阴云密布的盛夏下午,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又一声隆隆的雷响,接着就是倾盆大雨。下雨前他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家人四处寻找,没有任何线索,时间长了也就失去了信心,再没任何音讯。村里的一些人的风凉话就出来了,有人说,他们家肯定上辈子做了亏心事,儿子半路疯了是报应,回光返照后让雷给击死的;还有人说他家看儿子是累赘,引到沟畔故意推下去被洪水冲走了。究竟是死是活,没人确切地知道,说三道四的热乎劲儿过了,这个人也慢慢地被淡忘了。
第二年的冬天,我们还在矿上卖柿子,矿上有个老工人无意中说起卖柿子打架被拘留罚款的事情,提醒我们注意,不要惹矿上这帮娘们,她们得罪不起。当我跟他说之前那个同乡回去之后成了疯子,已经失踪时,这位老工人先是伤心,接着很快以惊讶的眼神盯着我们,停了一会儿,扫视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才神秘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和你村上人打架的那帮娘们是什么人吗?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把嘴趴在我耳朵上说:“听说过前几年煤矿瓦斯大爆炸吗?死了一百号人,就是我们矿。这帮娘们就是在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男人,顶替男人来上班的婆姨。她们死了丈夫,心里的伤用啥都无法弥补,矿领导都让三分。你们村的人和这些婆姨吵了架,多半是被她们在矿难中死去的丈夫带到阴间去了。”
原来如此。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些婆姨由开始的害怕、憎恨,一下子变成怜悯、同情,她们再来买柿子,我脸上都是堆满笑容,婶啊姨啊地叫个不停,拿柿子从来不说价钱,柿子想拿多少就多少,钱随便给。
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一来二去,这些阿姨们不但不少给钱,有时赶到吃饭时间还把热腾腾的馍馍送来。柿子得一个星期才能卖完,这就意味着七天几乎没有洗脸的地方。在那时的矿区,家家户户都是靠煤取暖做饭,一到做饭时间,上空不知道有多少个烟囱在冒烟,落到柿子和人身上都是黑点。矿上唯一的这条街道也是煤炭运输的通道,大车通过后,整个街道就变成了黑色的世界,柿子也由红变成黑了。而矿上的生活用水非常短缺,每天只有在早上十点钟供一个多小时的水,到了供水时间,不分男女老少,挑着水桶排着长长的队,经常出现后面的人还没有轮到,管子就停水了,为了多抢到一桶水,经常发生争吵打架的事情。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一个外来卖柿子的去哪儿洗脸啊,一个人一周不洗脸,可想而知得什么样了。这时候,这些阿姨们就会端着一脸盆热水,拿着毛巾、肥皂到我们跟前,并亲切地说,娃啊,把脸洗洗,像个讨饭的一样,谁还愿意买你的柿子。每一次,我的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我把手伸进热乎乎的水盆时,阿姨又把肥皂递过来,肥皂的香味,从指尖充斥全身的暖流,都刺激着我的感情,使我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好在是低着头洗脸,泪水和污垢都一起被冲走,我内心的脆弱没有被阿姨们看到。
我当时想,人这一辈子,注定要经历许多,有时有爽朗的笑声,有时有委屈的泪水。这些阿姨的亲人们为了共和国的煤炭事业而牺牲,她们家里的顶梁柱也随之倒了,她们的情感必定遭受了严重的摧残。她们和我一样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也需要别人的理解、同情。当自尊心得到尊重,失去亲人的悲痛稍微有些平静的时候,她们便会加倍地流露出内在的善良,对人送出关爱和怜悯,这种的关爱和怜悯没有高低与贵贱之分,也没有亲疏与远近之别,她们连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穷卖柿子的都这样关爱,可想她们不知道关爱过多少人。温热的毛巾擦净脸的时候,我真想大声叫一次: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