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第九章 走向深渊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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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家项目投资体制发生了拨改贷的转变,国家开发银行作为投资的主体,考虑到煤炭产能过剩的情况,担心有资金无法回收的风险,缩进银根,导致玉玺煤矿建设资金链断裂,整个项目处于缓建和半停产的状态。配套建设的矸石电厂土地都已征用了,因电厂项目缓建,农民又重新在上面耕种,部分设备到位后只能放在露天风吹日晒,许多已经锈迹斑斑。就这样矿区建设停滞了两年多时间,后来国家调整进口煤的税率,调结构拉动内需,煤炭市场才开始回暖,煤价也直线上升,银行又看好煤炭行业的商机,资金再次向玉玺煤矿倾斜,玉玺煤矿单项投资项目获得重启。虽然原海峰在管理上存在着许多漏洞,但充足的投资掩盖了深层的矛盾,矿区又出现一派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几项单项工程的建设进度刷新了全国纪录。姚大勇分管主抓的美国连续采煤机组的试验成功,得到了诸多产煤国家的认可,提高了中国煤矿工人在世界煤炭行业的话语权,美国连续采煤机组制造厂家在玉玺煤矿召开经验交流会,向全国推广玉玺煤矿使用成功的经验,一大批使用采煤机组的技术工人被高薪聘请到其他矿区当工程师,王民录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单宝平和原海峰这两个虽然同乡同龄,但不同道,从小光着屁股一起玩大的发小,通过鳌北煤矿这个偌大的平台,阴差阳错地被推到了不同的高度,又在共同利益的驱动下,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乘载同一辆战车,并肩作战的“队友”。原海峰没有想到单宝平能走到今天,成为赫赫有名的大记者,走进局长、厅长的办公室如同串门子一样方便,即使领导再忙,也得寒暄几句,安排通讯员倒茶递烟。在处理某些棘手问题上,原海峰不得不承认,宝平明显高出自己一筹,于是他对这个发小从藐视、嫉妒,慢慢变成了利用和依赖。而单宝平看重的是原海峰的政治投机能力,看重的是他对官场的敏锐嗅觉,和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勇气,当然还有他那可以为自己所利用的地位和权力。在宝平的心目中,海峰这种人一定能成大事,而且当记者之后的所见所闻让他意识到,记者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必须有一个叫得响亮的人物做靠山,一来是自己的吃喝拉撒住有人报销,二来自己跟踪报道一个行业典型人物,在新闻这个行业里就有拿得出手的硬业绩。至于王志胜他们,顶多就是喝酒的朋友,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而把自己扶上马又送了一程的肖伟光矿长,他的层次始终就停留在鳌北这里,永远都走不出去了,倒是侯文江书记、田定军队长,他们退休后能坦然地面对现实,没有过高的欲望和所求,还有自己可借鉴的地方。

单宝平、原海峰这两个从农民协议工队伍里走出的佼佼者,尽管他们俩的做人标准、处世之道截然不同,在鳌北的印象和口碑中,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但是,一个共同目标——利益,这根绳索将他们拴在一起,当然会在利益、利用链条上产生非同一般的结果。他心里最服的人还是姚大勇。那天被姚大勇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之后,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仔细一想,姚大勇说的也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到之处,欲速则不达,过早地将原海峰推到高处,让他面对高处不胜寒的尴尬,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甚至感激姚大勇,这位大家公认的老大哥,看问题的眼光的确比自己犀利,在自己头脑过热失去理智的时候,起到很关键的提醒作用。于是他调整思路,把厅长、局长放在最前面出现,以衬托的手法,潜移默化地达到宣传原海峰的目的。一举两得的是,他还能通过采访各级领导的机会,顺便打探一下省煤炭厅、矿务局对玉玺煤矿建设情况的看法,以及对原海峰的工作怀有怎样的评价,以便于自己在以后宣传玉玺煤矿时把握好尺度。

果然不出姚大勇所料,通过多方的了解,宝平才知道,从省上到矿务局对原海峰的评价都很低,在敏感问题上,有人已经把海峰的所作所为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了,如果自己再一根筋地宣传,不仅是给海峰帮倒忙,还会给自己惹一身臊。单宝平走出渭北矿务局局长的办公室,回到家长长地叹息了口气,使劲儿跺了一下脚,把刚装修的木地板跺得吱吱响,骂了一句,没有想到官场还这么复杂,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在鳌北煤矿当个采煤队长实在。这几年国家出台多个向井下一线倾斜的补贴政策,对煤矿生产生活设施的投入上不计代价,就是个采煤副队长,一年的收入也有小十万元,自己拼死拼活地写稿子,一年下来也拿不到五万元,买个不到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借遍了所有亲戚不说,还多亏原海峰给拿了大头,但这笔钱到底是给还是借,没有说透,真要让自己拿工资还,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他不知道原海峰的钱出自何处,这些不需要他去多想,几万块钱在海峰那儿算不了什么,但自己要是没有利用价值,人家又怎么会出手这么大方。

想到这里,宝平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和海峰原本不是一路人,但都是农民协议工出身,虽然有过互相的鄙视、不屑,但自己能走到今天,能有机会被海峰这个位置上的人利用,也是自己价值的一种体现啊!单宝平从自卑的阴影中振奋起来,他擦干眼泪,打起精神,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幻想,他决心要为海峰在仕途上遮风挡雨,无怨无悔。姚大勇做出那样的提醒,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也难免有嫉妒的嫌疑,厅长、局长有看法,难道他们都是对的吗?真理在谁手里很难说得清楚,谁都有退休的那一天,谁知道下一届的厅长谁来当,原海峰难道不是人选吗?到那时再讨好可就晚了。

李怀玉从开建设餐馆,到给玉玺煤矿供建筑材料,只用了三年时间,在西平县、在渭北市怀玉成了叫得响的名人,有叫李千万,有叫李总、李老板,还有叫黑老大的。在外人眼里,李怀玉暴发性地发财,没有原海峰这个财神的扶持,他充其量就是个卖饭的、黑店的男老板娘,到底他们之间有没有利益的纠葛,外人只是猜测,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也许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也许是一些眼红病人的嫉妒,但是,自怀玉在西平县城最显赫位置的煤城大酒店开业之后,他放弃了玉玺煤矿的餐饮和供材料的全部生意,转卖了车队,专心致志地经营起了酒店。人们都知道李怀玉起家的第一桶金是在玉玺煤矿,而且生意正是如日中天最佳的黄金期,怎么能舍得放弃,转而经营薄利的酒店呢?

而且西平县是穷县,欠发达地区,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口是农民,而且都住在周围山区,距离县城最近的也十多公里,只有玉玺煤矿这个最大的企业,剩余的县办企业在前几年已经倒闭关门了,经常县政府门前坐一堆人,等待县长要工资,这些人都是倒闭企业的失业职工,玉玺煤矿虽然效益好,但只是一个企业,再加上现代化的矿井,机械化采煤,充其量只有三千人,而且距离县城还有二十里地,李怀玉确定投资酒店的消费点在哪里,外人很难理解,而且煤城大酒店不是一般的酒店,设施配备四星级标准,超过了渭北市最豪华的凯程国际大酒店,少则投产也上千万,让人感到疑惑的是这么高档的酒店,先不说李怀玉暴富的经历让外人不可思议,就是熟悉他的人,包括肖伟光矿长、王志胜和我们这些身边的人都想不通,总觉得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是否和原海峰有关系,谁都不敢再往深处想。但愿是怀玉赶上了好的机遇,也许是人家确实具备另一方面的才能,有本事,眼光远大。

实践证明,中国改革开放的好政策,促进经济飞速发展的速度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李怀玉开业不到三个月的煤城东方大酒店,成为渭北市人最瞩目的焦点,在改革开放初期人们普遍向往财富的几年时间,平西人,谁能在煤城大酒店消费是身价的象征,吃喝玩乐一条龙的服务非常到位,听说接待管理层全是引进沿海地区的理念、模式,可以和香港、澳门接轨,就连服务员都是说一口标准南方普通话的外地人,个个眉清眼秀,光彩夺人,正像唐代大诗人孙光宪在《浣溪沙》中赞美古代青楼女子的诗句:“揽镜无语泪欲流,凝情半日懒梳头,一庭疏雨湿春愁。杨柳只知伤怨别,杏花应信损娇羞,泪沾魂断轸离忧。”

煤城大酒店成为西平县人们街头巷尾谈论的热点话题,成为不少人向往的地方,有一个西平县的部局级领导在玉玺煤矿谈一笔通讯业务生意,谈了半年多没有丝毫结果,最后一次局长亲自出面到玉玺煤矿说,工作都是公对公,谈成与否关系不大,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关系都不错,今天晚上我以政府的名义请领导到煤城大酒店喝酒……

一桌酒席、一顿饭、睡了一个晚上的觉,半年多马拉松交涉,没有任何结果的政企对接,通过煤城东方大酒店为纽带,搞定了,可见这个特殊的服务场所在那个时代的经济发展中的力量所在。

单宝平采访省煤炭厅厅长陈耀仙、渭北矿务局局长范能源开始听到各方面的不同声音,还有大勇的提醒,本来还有顾忌,谁知道采访得非常顺利,领导高屋建瓴,站在不同的工作角度肯定了玉玺煤矿建设的成就。尤其是陈耀仙厅长从玉玺煤矿落户西山省谈起,到玉玺煤矿班子的配备,争取国家资金,如何在国家压缩基本建设规模的情况下,保证项目正常建设,省政府、煤炭厅所做的工作,并对玉玺煤矿建成投产以后为全省煤炭结构调整后的战略转移做了透彻的分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对玉玺煤矿的建设进度和班子建设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范厅长还特别强调:在建设初期,为了对国家项目的重视,协调各方面工作的顺利进行,由我兼任玉玺煤矿建设管理委员会主任、临时党委书记,各项工作赶在了国家计划任务完成指标的前面。由于工作太忙,在某些具体事情上不能到现场决策,也许对工作造成影响,下面的同志不能放手大干,所以有不少的怨言。去年国家重点项目建设年度验收,给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厅党委研究决定,我不再兼任玉玺煤矿项目建设管理委员会主任,任命副主任原海峰为主任,让他们放下手脚大干吧,一代肯定比一代强,这是自然发展规律。

陈耀仙厅长的对话采访,滴水不漏,特别是领导干部对问题看法,说话的把握程度,使单宝平采访前的一些猜测全部明朗化,让单宝平不可思议的是陈厅长对原海峰个人的评价只字不提,他曾试探地把话题往海峰身上引,可厅长根本就没有谈论的意思,也使他设想如何突出原海峰工作业绩的热度降了一半。专题片按照正常的工作顺序拍摄,半年之后寄来《腾飞的玉玺矿区——国家煤炭重点建设巡礼之一》制作完成后两个录像带,原海峰利用各种学习开会的场合,组织干部职工收看了几次,而且内容都是宏观场面上的镜头,涉及海峰自己的内容出现了几个开会讲话的场面,闪了几下就过去了。没有像他期望的如何摆脱省厅管理,直接让北京发现自己是个人才,一步登天,变成京官,或者调动到其他重点项目异地做官,离开自己起步又非常讨厌的是非之地。

片子出来后这样的结局,也使单宝平大失所望,没有产生设想的那样配合做好这个重要工程,一方面帮助原海峰在仕途之路上更上一层楼,也没有通过所谓的发现和培养典型,获得什么奖项,连总编在编前会上口头表扬的话都没有,而且自己前前后后,费尽心思推荐和策划的专题片只作为资料存档,没有公开发行,只收到从邮局汇来的一百三十元撰稿费。

让宝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片子后期的制作期间,被临时抽到北京配合编辑的宣传部长田宝琪,经上级给省煤炭厅来函通知玉玺煤矿,正式办理借调手续,在部里继续配合拍摄重点工程巡礼的片子,借调多长时间没有确定。

专题片作为一项工作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原海峰、单宝平寄予最美好的希望成了泡影,玉玺煤矿建设进度按照计划继续进行,大部分项目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待全部单项工程验收完成,正式转入矿井生产。这一系列的经历,对于原海峰来说,对于所有参加、参与玉玺煤矿建设的人们都是一种历练,人生只有在经过各种矛盾的碰撞,才能成其为真正的人生。只是原海峰偶然的狂想、空想,经过现实的碰撞,没有施展开来又回到了原点,只好驾驭着玉玺煤矿建设这艘既能彰显工作业绩,又在多种不确定的对立和统一的矛盾的船前行,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看眼色行事,还有家庭这块伤疤,像一块去不掉的煤矸石,每时每刻都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一年多没有回过家了,几次路过渭北市都是在矛盾中放弃,感受到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滋味,人家大禹是为了老百姓不再遭受旱涝的侵袭,为了国家利益放弃了自己小家,以舍己为人的大无畏胸怀,被后人传颂,而我算什么啊!完全是一时虚荣的交易后,种下的恶果。海峰也想回到那纯情和温馨的家庭里,在那避风港里感受一下温暖的宁静。曾经有一次刚迈进小区的大门,看门的小老头从门房的小窗户里透出半个脑袋,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带着嘲笑的眼神像看嫖客一样从前到后目送着,他连叫了几声刘师傅,人家也许是没有听见,也许是没有正眼看,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他的问候上。走到了家门口,再没有了勇气敲门或者拿钥匙去开门,像小偷或嫖客走到别人家门前,又不敢进去,怕被人发现。最终带着沮丧和失意,灰溜溜地出了小区的大门,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浑身是那么的轻松。去年大年三十,鼓起勇气在家里过春节,司机庞师傅把领导送到家里,敲门正好儿子原振龙在家,海峰打发走了司机后,想以父亲的口气了解儿子的学习情况。而儿子用一双逼供的眼神盯着他,没有等他开口,儿子叫了一声爸,让我看一下你的手机,海峰顺手把手机给儿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儿子的意图,儿子原振龙使劲儿把手机摔在了地板上,你还有资格回家吗?他满腹的怒火冲到嗓子眼上,又硬咽了回去,再没有勇气把火发给孩子,只是面对眼前儿子这熟悉但又感到陌生的面孔,低下头把摔成几件的手机捡起来,用另一部手机给司机打电话让车回来,到矿上和值班干部过了一个平淡的春节。

从此以后老婆只给海峰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儿子学费的事儿,因自己忙于工作,忘记了按时汇。想到这里,他是多么的内疚和亏心,当然,这颗苦涩的种子是他自己一手埋下的,谁都不怨,只怨自己,到底什么是感情,什么是夫妻,什么是家庭,谁知道啊!原海峰此时感到迷茫与困惑。

人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人的情感也是随着环境的改变在不知不觉地转化,感情有时能冲破理智,人一旦失望了,反而冷静了。不管起点怎样,在感情上面原海峰现在需要的是终点,他对这个家庭,包括自己亲生的儿子,完全失望了,他会在冷静的沉思中做出一种新的选择,是错,是对,原海峰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和未知争取时间。

《腾飞的玉玺矿区》专题片完成后,虽然没有达到原海峰开始想象的和预期的结果,但从单宝平采访煤炭厅陈耀仙厅长的谈话和专题片的讲话录像看,厅长对玉玺煤矿建设是比较肯定的,所以,海峰凭感觉一时放下了厅长对自己有看法的包袱,至于其他副职,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海峰扪心自问,这几年自己在工作上有许多让省厅不满意的地方,特别是在煤炭部领导每年的重点工程验收上,海峰毫无防备地说了一些不利于省厅领导工作的话,自己心里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人对你好也对他好,根本无法分辨。而且玉玺煤矿干部组成非常复杂,就原海峰说,不少人的来头,他也搞不清楚,况且自己这几年大权独揽,造成下面的意见很大,许多人想找碴没有借口,公开场合将上级的军,哪里找这最确凿的把柄去。所以,不利的言论通过不同的方式传到了厅长的耳朵,还有那次在北京基建司余建民司长汇报玉玺煤矿在省城购买地皮的事,以转运站的名义申请下来,适可而止地盖两栋家属楼,吸引高科技人才到玉玺煤矿安家就业,贡献聪明才智。而已经调任省煤炭厅管基建的许德宏副厅长非要搭车多征地十亩给上级盖家属楼,这是明显的套用国家建设资金,不说违法,起码算违纪不过分吧,当然中间有许多变通的地方,凭海峰的能力,完全可以采用移花接木的“技巧”达到双方的目的。可是,正因为有许德宏和自己老婆的这层关系,海峰说啥也不同意,省厅其他领导做工作,他一直顶着。而报送购地资金的申请必须先通过煤炭厅同意盖章后,才能报到煤炭部基建司例行手续,划拨资金。就是因为这个问题,省厅章子盖不了,一直搁置下来了,上级已经立项一年多了,资金划拨不下去,基建司余建民司长指名道姓地要求玉玺煤矿建设管理委员会主任原海峰到北京汇报,恰巧许德宏副厅长也在部里办事顺便看望业务主管领导余司长,还没有等许厅长说话,余司长就当着原海峰的面劈头盖脸地把许德宏狠批了一顿,说你们省上采取搭车的方式套用国家建设资金办福利,这是严重违法,你知道吗?许德宏说:我们回去立即纠正,余司长。他走出司长办公室又回过头来瞟了原海峰一眼说:海峰,你在余司长面前告状,这不是在告我的状,是在告省厅的状,告范厅长的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