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表弟再次请我吃饭时,我没有像上次那样一心一意回绝他,我只是跟表弟不疼不痒地客气了两句,就像眼下城里人不把一两顿吃喝放在心上一样。谁知那天到了表弟动真格的时候,我又意识到自己终归还是个乡下人啊,一旦要张开嘴巴白吃的时候,就没了城里人那脸宰相那股狠劲,满心的舍不得了。当脸上掩饰不住内心喜悦的表弟问我想吃啥的时候,我一下子谎了神,站在人行道上一个垃圾桶旁半天没说出话来。表弟冲我笑笑,一脸发了大财的口气说,姐咱们去“水上渔村”吃点活蹦乱跳 的海货吧。干吗好东西都要装到城里人的肚子里。“水上渔村”的大门从未被我这双脚跨过,但我倒是经常从有钱人的嘴里听到“水上渔村”几个字,也知道这个门槛老高的渔村,就坐落在名气很大的金银环国际大厦斜对面。我本能地埋怨了表弟一眼,说你是不是在发高烧呀,那种地方甭说咱们不该去,就是想也不该想。你说罗普成比咱有钱吧?可他有时请大客户,去不去渔村的都要左掂量右琢磨呢,咱们又算个啥?再说了,你就是请姐吃顿饭嘛,这个事在哪个小门脸里还办不妥?走,姐领你去“城乡结合园”,我最爱吃那里的白水豆腐了,呆会儿你尝尝,保管你这顿没吃完,就开始想着下顿了。咋?看啥,跟姐走呀,不远。尽管表弟没说不同意,可他的脸色明显不如说去渔村时好看,他心里显然对我选择的地方不感兴趣。我心里翻滚了一下,我想表弟的口袋里装着百元钞票了,钞票叫他的小腰杆硬了不缺钙了,叫他不像刚来时那样把姐的话放在耳朵边上了。尽管我心里别扭,但我不想站在马路上惹表弟不高兴,他在这座城里也难有高兴的时候。这样想来我就没再说他什么,而是以商量的口气跟他探讨到底去哪里吃这顿饭经济实惠。最终选定的地方,当然不是“水上渔村”或“城乡结合园”,而是左庙街上一家不大不小的饺子馆。在饭桌上我收着肚子没有放开了吃,我看表弟也不像是让肚皮自由发挥的样子。我们姐弟俩虽说都管着自己的胃口,但还是把七十五块钱吃到了肚子里。
从饺子馆出来,表弟说是去离这儿很近的新世纪商场逛逛,这叫我的心又哆嗦了一下。我真不知道此时此刻表弟的口袋里装了多少钱,但不管多与少,我都怕他等会儿站在那些诱人的商 品面前失去理智,花不该花的钱。乡下人在城里最大的弱点就 是受不了大商场里那些东西的**。我想找个借口掐断表弟逛 新世纪商场的念头,可一时间怎么也找不着合适的话说出嘴,急 得我一阵冲他傻笑一阵东张西望。表弟打量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姐我就是想进去看看,我现在什么也不缺。听表弟这么说了,我就不好再站在这里磨蹭了,心说去看看就去看看吧,就当我们姐弟俩去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累累眼。
我曾陪一个女伴到新世纪商场来过一次,她那次来买什么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一次自己一分钱也没花,楼上楼下光过眼瘾了。事实证明我对表弟乱花钱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天从新世纪商场的一楼逛到六楼后,表弟在任何一个柜台前都没有表现出年轻人恋恋不舍的贪婪,这叫我着实挺佩服他的。相反,那天在二楼的金首饰专卖柜前,倒是我这个当姐的露出了女人的虚荣尾巴。对我来说专卖柜内任何一件闪闪发光的戒指、耳环、项链都是我求之不得的梦中美物,但我有什么实力能把梦中的美物变成身上的饰物呢?就算我的小龙卡上有六千块钱,可是那天小龙卡没在身上,也就是说面对金首饰专卖柜的那一刻,我跟个满脑子幻想的穷光蛋差不多。当柜台后的小姐问我,小姐您是相中了这一款吗时,我似乎还没有从这些黄金给我的梦里醒过神来。听到小姐再说您的眼力真好,这枚戒指的款式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就剩下这一枚了时,我本能地噢了一声,好不容易才把热乎乎的眼光从那枚戒指上起出来,感觉这时脸上挤出的笑容像是跟谁借来的。小姐又说我给您取出来,您戴上试试。说着小姐的身子就弯了下去。我有点心慌了,我明白我又在城里人面前丢人现眼了,等人家把戒指拿出来后我可怎么收场呀?这时一个我听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我背后传过来,请问小姐,式样还有比这一款更新的吗?我看见小姐差一点就要触到戒指的手刹那间僵硬了,在金灿灿的首饰群里变成了一件木雕似的工艺品。而小姐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没有活力,像是被表弟这句话绕住了身上最敏感的神经。表弟就在这空当站到了柜台前,很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笑着,但是脸廓却没有被他的笑扭曲变形(绝对不是皮笑肉不笑,在我看来表弟的这脸笑新颖,轻盈,大度)。我侧过脸,看着我的表弟,这家伙的表演太出色了,不然我今天非得在这个小姐面前自卑得面红耳赤。表弟现在行了,脸上有城市年轻人不可一世的傲慢派头了,并且还叫我感觉到了他今天说出来的话和做出来的表情,都不失自然流露的功夫,也就是说表弟从里到外已经比我像个城里人了,在一些大场合做得可以以假乱真了。小姐的手最终没有触摸到那枚戒指,小姐站直了身子,望着表弟笑容可掬地说,也好,过几天还要到一批新款戒指,到时你们再过来看看。表弟说谢谢。小姐说不客气先生,欢迎您常来光顾。小姐对表弟的态度,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小姐从表弟的身上接收到了城市青年的某种时尚气味,这气味对我来说是神秘的,但对他们来讲,就会变成彼此间一种沟通的特殊语言,一种格外关照的资本。离开专卖柜后,我激动地对表弟说,黑子(表弟在乡下时的小名),你真的了不起了呀,姐看你再过一两年,一准会变成城里人的模样。对我的夸奖,表弟没有喜形于色,表弟只是把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很潇洒地耸了一下肩说,姐,等以后我发财了,我把那个戒指买到你手上来。我回头望了一眼金色咄咄逼人的金首饰专卖柜,用酸溜溜的口气说,等你发财,等到猴年马月呀?刚才你没听她说嘛,那个样子的戒指,就剩下一枚了,说不定明天就给什么人买走了呢。表弟一笑,笑得很自信也很轻松。我问他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姐又在什么地方冒傻气了?表弟吮了一下嘴唇说,你要是相信那款戒指真只有那一枚的话,那你在这座城里,还真就听不出来什么是人话,什么是鬼语。姐要是不信我说的话,那我跟姐打赌,咱们年底再来,看看那枚孤品戒指还在不在。我有点往回找 面子的口吻说,要是一直没人买,可不就还在叹。表弟抿着嘴笑起来,笑得我不知所云。
出了新世纪商场,在路上和车站等车的时候,我们姐弟俩说了很多闲话,从学校到工厂、从城市到乡村、从生存到发展、从希望到未来、从警察到小偷、从政客到缥客、从官员到贪污犯、从流叙赖到走私大亨、从影视歌三栖明星到聆国挥霍的瘾君子、从良家妇女到街头艺人、从擦皮鞋的小姑娘到歌厅舞厅夜总会里的小姐……后来我们就把话题缠到了艾水芝身上。我问表弟对艾水芝有什么印象,表弟没有立马回应我的问话。表弟的眼神在缓慢地呈现他心里正在变幻着的感觉,最后我只得仰头看着表弟把他那变幻得迷离的目光送上了迷蒙的天空。我心底哩地响了一声,紧跟着就是头皮发麻身上起鸡皮疙瘩,某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受堵在心口上,表弟的这个眼神叫我体验到一种从未感觉过的困惑。然而我却是不怎么紧张,也不怎么恐慌,我又想到了小梅曾经说过的话,这座城市是男人的,那么男人的眼神就该是城市的灵魂和心应。现在表弟的眼睛里能有这种叫我陌生叫我困惑的东西,说明表弟的城市梦已经在城市的土壤里扎根了,我想在不远的将来,表弟就会让他这个没啥大能耐的表姐不再为他的现在和未来操心了,甚至说将来表姐在很多事情上还得要表弟来照顾呢。想到这我有些激动了,表弟的成长也使我寄予这座城市的梦想跟着绚烂起来。
凭借女人的直觉,我能窥视到表弟此时对艾水芝的感觉很杂乱。也是,表弟在新世纪商场在售金货小姐面前能摆出城里人的样儿,可是在男女情感和感觉异性想法这类微妙的事儿上,就他这样一个大学三年级学生的阅历和能力,想一下子就把艾水芝这样一个心态背景错综复杂,即使是在生病时都能流露出贵妇风情的女人看得脸是脸腿是腿确有一定难度。他脑子里的某些感觉,似乎还无法准确地植人到女人(尤其是成熟的城市女人)对社会、对家庭、对男人、对财富、对情感、对生死等一系列复杂问题的敏感部位去破译她们真实的本质是什么;况且女人的本质还天生就具有不稳定因素,总是随着客观环境的变化而时刻变幻。但有一点除外,就是这座城市里相当一部分女人不论怎么不稳定,不论怎么改头换面,也不论用什么法子永葆青春,最终她们也只能是这趣城市里一部分男人攀向欲望之巅的软梯。小梅说得对,城市的夜与昼都是男人的,女人置身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若是不甘寂寞,就只能变成男人口袋里的一个打火机,或是储存在他们手机上的一个常用号码。阴盛阳衰,那只是贴在城市表面上的一块没有任何药力的伤寒止痛膏,男人从来不在乎女人的嘴巴说什么,男人只在乎女人身上是否有他们可以贪图的实惠。男人轻易不在一件事情的发展过程中长时间停顿,他们的目光始终盯着远处的结果,而女人则好在一件事情的发展过程中左顾右盼、三心二意和犹豫不决,对将要出现的结果不能集中精力窥视,更想不到要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性结果准备几套应变方案和对策。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生存差异,这就是异性生存状态对比后写在城市皮肤上的白皮书!
表弟终于开口了,他说艾姨挺那个的。表弟把探向天空的目光缩回来,一直落到我的脚面上,叹口气把刚才没表达出来的心情表达出来:雾里看花,花非蔫花,闻香知色。我皱了一下眉头,但接下来我就乐了,我说倒是文化比姐高呀,肚子里的怪词,多得都争嘴呢,动一下就够姐从天亮琢磨到天黑。表弟对我的这番话没有反应,看样子表弟这会儿溜号了,于是我又忍不住笑了,越发觉得表弟身上有些怪怪的东西,一点儿都不沾乡下习俗的边了,变得离奇又好玩了。我把目光从表弟带着夜梦痕迹的脸上移开,我想表弟毕竟是个大学生,他形容艾水芝的话,理应 比我细腻比我含蓄,就算词句讲究到让我似懂作懂的地步,也不 为过头。人要是没有点浪漫情怀和朦胧的奔头,在磕磕绊绊的人生路途上,在寻饱思暖的日子里,就不容易超脱现实给人带来的种种苦恼。我身上的浪漫细胞就不够发达,奔头里也没夹着奇光异彩,我在这座城市里大部分时间的表现,就像只刚出洞的幼鼠,老是顾眼前几米的事儿,目光不能伸到离自己生存环境远一点的地方寻觅。我感觉表弟将来在这座城市里的活动面会很广很大,他身上藏有将这座城市筋脉把准的潜力,我想我今天算是找到为表弟人生喝彩的深层理由,我想昔日劝表弟来这座城市读书是对头的。我给了表弟改变命运的机会和信心,我这是干了一件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大好事。
我亲情味十足地摸着表弟的头说,你再也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乡下男孩儿了,你长大了,叫姐撒得开手了。表弟的脸颊上盖满了红晕。表弟用固执的口气说姐,等我挣够了钱,就去把那枚金戒指给你买来。我笑道,姐刚说你长大了,你怎么又一下子变小了呢?那个戒指对姐来说什么都不是,倒是你这句话叫姐心里暖乎乎的。表弟笑了,我真希望在这座城市里,表弟脸上总能有这样的笑容,因为这样的笑容,对一个从乡下摸爬滚打出来的大学生的成长,有着非同寻常的自信意义。这真的很重要啊,人们不是常说心无自信事无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