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人身上的优点,有时比较起来,能比出很多名堂,就算是一种优点在两个人身上同时存在,也会因人的现实地位、社会知名度,以及其他一些因素影响,而有着不同的分量和含意。
有人说,老刘身上的优点具有时代性,具有社会影响,是一种先进思想的具体表现,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这样一想,理儿似乎也正,既然人有高矮胖瘦之分,那人身上的优点,自然也就有了价值之说。
不过这人身上的优点一旦社会化了,那么这个人的本色,就不容易表现出来了。可以说,老刘从年轻时一进工厂的门,就注定了他是个要把身上的优点统统交给组织去处理的人。组织把他身上的优点,能变成许多荣誉名称,像先锋队员、先进生产者、劳动标兵、革新能手、模范人物、局级劳模等。不论在嘟个年代,也不论那个年代里刮什么风,下什么雨,或是哪个领导挨整了,哪个能人下台了,哪个接班人栽跟头了,哪个新秀完蛋了。身上的优点,往小处说,有厂徽的作用,往大处讲,就有了民族精神的缩影,不腐烂不变质。就跟极品宝石似的,啥时候都能闪闪发光,都能照亮社会的一角。在那些年月里,老刘的名字,就是荣誉和骄傲的代名词。
在一些人看来,老刘这辈子该风光的时间,都在工厂里用完了。退休以后,就没机会再典型再模范了,各种荣誉都该跟他说声“拜拜”了,他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变成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人,不声不响地过没有荣誉役有骄傲的平淡日子。可是老刘就是老刘,老刘尽管远离了工厂,也还照样是个无法被社会遗忘的人,照样不能跟普通退休的人一样,身上的光环就是不灭。老刘晚年的优点,被小区居委会抓上了电视台、抓上了报纸、抓上了杂志,宣传的内容都紧扣着“夕阳红”这个主题。不过面对报纸上和屏幕上的热闹,老刘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人这一生里,值得回忆、值得思索的东西太多了,电视、报纸上那点东西,能有多少内容呢?有些人生感受,其实很难言,就算是倾诉出来,也很难被别人的记忆珍藏。
老刘这个家庭,在小区里显得挺特别。老刘的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儿子在加拿大,女儿在澳大利亚,都有合法定居的身份。这叫不少人羡慕,说老刘这辈子福气呀,一个裤兜里掖了一个金存折。再说老刘的婚姻,也是被人看在眼里的,银婚金婚钻石婚算啥,他们夫妻间的恩爱情谊,要是被个像样的作家加工一下,就可能成为世纪爱情的珍藏版。
老刘的妻子老张,早年得过一场脑血栓,命虽说保住了,可右腿落残了,从此走路得靠老刘扶着。起初,老张不愿出来活动,老张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后来在加拿大的儿子,托人捎回一副金属智能拐,说这副拐能语音报警,上下楼梯会根据角度和斜度的需要自动伸缩、弯曲,这曾在小区里引起轰动。金属智能拐让活得消沉的老张,找到了不少丢失的东西。打这以后老张就愿意出家门了,碰见熟人也不再垂眼皮子和偏脸了,给出好脸色不说,还主动搭话。尤其是当有人夸她的智能拐时,老张的脸色就更好看了,似乎她这个靠拄拐走路的人,要比两条腿上啥毛病也没有的人还幸福。
老刘跟老张走到一起,不是人生的自然结合,他们的婚姻是组织上安排的。那时的老刘,已是厂里看准的好苗子了,老刘的婚姻大事,自然也就不能像一般职工那样马马虎虎了。当时的工会主席就曾说过,刘成辉同志,婚姻是你自己的事,但婚姻带来的影响,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可见老刘的婚姻在当时有多么重要。多年以后,对自己的这场婚姻,老刘没少反思,尤其是老张离开人世以后,老刘觉得自己的反思,要比从前客观了一些,也理智了不少。首先是老刘不能说自己跟老张的结合是痛苦的,如果那时组织上叫自己放开手脚去找女人,自己未必就能找个各方面都比老张强的,要知道那时的老张,是个优秀女工。而过去的岁月,也向老刘证明了老张还算是个不错的女人,尤其是得病前的那个老张,你还真不好从她身上挑出太显眼的错来。老刘之所以要不停地反思,其实是在寻找一种感觉——一种被岁月和荣誉深埋的感觉。作为人,没有权力在自己的婚事上说半句话,晚年想一想,这人生的某种滋味,算是没能体验到,尽管那种滋味有可能是苦涩的滋味,但毕竟因为年轻时没尝到,现在又不能拿这身老骨架去重温。这对老刘来说,就有了不小的**,使得老刘越发觉得自己的阅历不完整,缺一块,今生也补不上的一块!
老刘承认,跟老张过下来的日子,总算平静,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也没有哪件事常年坠心,就连一些对家庭稳定构不成任何威胁的磕硫碰碰的小事,有时老刘回忆起来,也显得吃力。倒是那件有关雨的事,在老刘的记忆里还算完整,老刘时常能想起 来。那是秋天里的一场雨,那时老刘刚四十出头。那天老刘站 在窗前想,拿雨水泡茶也不知是啥味儿?于是老刘就怀着一种 少有的特殊心情,接回来一壶雨水。正往炉子上放时,老张拦住 了。老刘说我想拿雨水泡茶,尝尝是什么味。老张说雨水怎么能泡茶,老刘呀你怎么比小孩子还小孩子,这事要是说出去,十个人得有九个说你不正常。老张毫不犹豫地就把雨水倒了。老张拿暖壶里的开水,给老刘泡了一杯茶。老刘没喝上雨水泡茶,心里堵得慌。老刘想,老张不了解自己,自己想拿雨水泡茶,其实并非是为了喝,拿雨水泡茶无非是想体验到随意状态下的一种心情,一种感觉,一种趣味。
那副智能拐,虽说先进,可老张用时还是老摔跤,这样就把老张摔怕了,不敢再用智能拐了。不用智能拐了,老张跟老刘就又形影不离了。晚年里的老张,很珍惜生命,不论在哪个季节里,几乎天天都要出来走走,老张和老刘的相依身影,在小区里都快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人们看到老刘总是站在老张的左边,搀着老张的胳膊,步子频率,永远跟随老张那条残腿的运动节奏。老张残腿上的脚每次落地时,身子都要起伏一下,带得老刘的右腿也像有残疾似的起伏。老刘只能这样,不然他俩就走不出和谐,不和谐了老张不知又要摔多少跤。但有时因天气问题,老张和老刘的步子走得再和谐,也免不了要摔跤。在一个冬季的雪天里,老刘搀扶老张的场面,被晚报的一个摄影记者跟踪拍了下来。那夭老张跟老刘在雪地上摔了无数跤,有一次他俩在原地,接连着摔了三次跤,老张的脸上头上都是雪,老刘的脑门磕得红了一大块。那天有人站在温暖的屋子里,透过玻璃窗看见老刘拍打老张身上的雪,感觉到了人生的许多东西。后来晚报副刊用了半个版,发了一组图片,用红笔圈起来,张贴在了小区门口的宣传栏里。
人们都说老刘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老张盯人,可老刘觉得 自己也不怎么了解老张,这从一些小事上就能看出来。有一次,老张要老刘带她去城郊转转。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郊外很宁静,田野里的玉米,散发出成熟的气息。在一棵老杨树下,老张看着一群忙忙碌碌的蚂蚁,渐渐地就着了迷,坐在那儿看得眼神恍惚。老刘怕她着凉,叫她起来,她摇着头说我不凉,再看会儿,就又看了一个多小时。老刘想不明白,一窝妈蚁有什么看头,就背对着老张,蹲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两只手捏在一起,往远处眺望。后来老刘听到了老张的便咽声,就过去问老张怎么了。老张已经流了半天泪了。老张揩一把脸上的泪水,伤心地说老刘,你看这些蚂蚁多可怜……老刘揪着的心松下来,老刘想她这是哪来的感觉呢?直到老张走后的某一天,老刘才意识到,那会儿老张看蚂蚁时的心态,自己永远都不会理解,就像老张在世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用雨水泡茶一样。老刘很感慨,人与人之间,甭管是什么关系,面对一件事时,不管这件事是大还是小,只要是不理解,就永远都不可能产生共鸣!
病中的老张,有时会莫名地发脾气。有一次散步时,他俩碰上了曾在一个厂里工作过的老黄,当时老黄身边还有个女人。这女人是老黄的第二任妻子,嫁给老黄前的身份是职业保姆,看上去比老黄小不少。老黄的原配夫人因中风,瘫在**有三四年了,老黄不愿伺候瘫痪的老婆,就请了一个保姆。那天老黄脸上的表情很幸福,老张对老黄的这脸幸福表情很在意。
等老黄和那个女人走远了,老张问老刘,是不是觉得她累赘。老刘说你这是说哪的话。老张说老黄现在的生活,你就不 羡慕?老刘听出老张的话不对劲,就笑笑没再吱声。老张又口 气生硬地说,你是不是也在心里盼着我赶紧死,然后也像该死的 老黄那样,再娶个年轻的女人回来?老刘避开老张的目光,心平 气和地说走吧,你今天是怎么了?老张身子一哆嗦,眼里的泪水 就流了出来。老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急得直搓手。老张说你 就是不敢说心里话,你一辈子都不会说心里话!
老张死于脑梗塞,是在夜里,所以说老张在死这个事上没遭什么罪。老刘的女儿从国外赶回来了,在老张遗体前哭得很得体。女儿回去后不久,就托人给老刘带回来一个电动轮椅,据明白人说,这个功能齐全、款式讲究的轮椅,少说也值一千多美元。
老刘不能正常走路这个事实,一开始叫老刘自己也吃了一惊。
其实在料理老张丧事那些天里,老刘就不会像正常人那样走路了,只是老刘自己没意识到罢了,而别人似乎也没把他身上的变化看仔细。直到那天早晨,老刘习惯性地出来散步,才感觉到自己腿上的变化。当时老刘站在那儿,瞧着自己的右腿,发了好一阵子愣。怎么会这样呢?老刘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老刘试着活动了一下右腿,又使劲跺跺右腿,感觉不出有什么毛病。可是一迈步,右腿上的问题马上又出来了。老刘心里一震,右手下意识地做出一个搀扶的动作,像是老张此时就在他身边似的。老刘的后背上冒出了冷汗,老刘想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呢?一个多年来因老张残腿运动而形成的习惯动作,在老张走了以后居然无法恢复原样了?老刘叹口气,猛地捶打自己的右腿,惹得几个认识老刘的人,在一旁都看傻了。
老刘走路时,从正面看他,落地的右脚总是一顿一顿的,顿的节奏感很强;从侧面瞧呢,老刘的步子会叫人想到雨天,一个老人在泥泞的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情景;而从老刘的后面瞅,那背影则是起伏的,有时幅度大一些,有时小一些。
老刘的右腿残疾了,这叫认识老刘的人都感到纳闷,看到老刘现在这个样子,人们就很容易想起曾走在他身边的老张,人们说老刘和老张的感情,真是刻骨铭心呀,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应该收进吉尼斯世界大全。
老刘的那条役法儿正常使用的腿,牵动了老黄的心。有一天老黄找来一位老中医给老刘看腿,老中医看过说,这症状,不是神经萎缩,就是功能性坏死,用针灸疗法试试吧。试了几个疗程,老刘的腿不见起色,老中医就皱着眉头说,怪哩,真怪,看来中医是无能为力了,趁早想想别的办法吧。这么着,老刘的腿事就被人传开了,越传越神,并惊动了老刘曾经工作过的厂子。现任厂工会主席带人来到家里慰问,把厂长、书记和广大职工的问候,说得老刘的屋子都快盛不下了。一时间,老刘又成了新闻人物,又惹来了不少大报小报的记者,把老刘搞得整天一脸疲惫相,有时还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
女儿送的那个电动轮椅,老刘从没在屋外用过,在家里,也仅仅是试过那么几回。后来老刘把这个轮椅送给了老岳。老岳跟老刘住在一个楼里,大前年得了场脑溢血,落下了半身瘫痪。
老岳得了这个轮椅后,高兴得不行,整天不愿在家里呆着了,气得他老伴直数落他,人家老刘送给你这个轮椅,是叫你天天出去瞎玩呀?老伴的话老岳不爱听。老岳说你烦我,就别再跟着我了,我自己什么都行。老岳这么说,是因为这个轮椅确实不一般,能上下楼梯,能翻越一般的障碍物,还有语音呼救功能。结果有一天老岳老伴没跟着他,老岳就出了祸——电动轮椅失控撞到了一根水泥电线杆上,老岳头上开了一条大口子,还不等送进医院就咽了气。
有人说老岳的死,都是那辆轮椅的过错。老刘听到后,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几天里,老刘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眼睑浮肿,颧骨凸起,脸色干巴巴。一天,老刘来到老岳家,满脸犯了多大错的表情,跟老岳老伴说了这几天里压在他心上的话。老岳老伴没怪老刘,直劝老刘别这样,你好心歹心我们心里还能没个数?老岳的死,跟谁都没有关系,是老岳他自己找的。·回来以后,老刘心里虽说不那么沉重了,但却酸得不行,像洒了一瓶子醋。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老黄要给老刘办件好事。那天老刘正在家门口卖破烂。
哎呀老刘哇,你怎么把荣誉都卖了?老黄从一堆废纸里抓起一把奖状和荣誉证书,大惊小怪地说,这些可都是你老人家的光荣历史呀!
老刘吸溜了一下鼻子说,卖一分算一分吧。
老黄摇摇头,对收破烂的老头说,这些东西要是搁过去,还舍得当破烂卖给你?
收破烂的老头说,大哥,破烂就是破烂,我收的东西,就没有值钱的,都是论斤称的货。
老刘还卖了瓶子和易拉罐什么的,一共卖了四块六毛钱。
老黄把老刘拉到一边,帮人忙的口气说,老刘,一个人的日子,使多大劲也过不好,我给你说个伴吧,就咱这院里的,都是熟人。
老刘说,不用了,我一个人挺好的。
老黄说,我看老岳他老伴……
老刘看着老黄,半天没吱声。
老黄说,我跟老岳老伴放过口风,我看她有跟你的心思。
老刘说,要是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老黄挠挠左腮帮子,本能地瞥了一眼老刘那条一走路就出毛病的腿,变换了脸色说,都这个岁数了,身子也不是年轻时的那副样了,还能有几天活头?感情总动员嘛,大家都凑合凑合吧,两个人过日子,总是个双数嘛。
老刘重重地说,凑合凑合?我都凑合一辈子了!
听了老刘这活,当时老黄心里还没犯卡,脸色还鬼里鬼气的,操着调侃的口气说,老刘,你是不是老觉得自己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怕人家在背后说你闲话?跟你说吧老刘,我们早不把你当民族英雄和时代楷模了,你红头红脸的日子早过去了,你是没看出来还是咋的,我们早把你当普通人看待了。老刘呀,你现在不缺吃不缺穿,就别老想着去图那些虚东西了,也别总是怀念过去.恐怕身上那些荣替搁时间长了,发毛了。跟你说吧,还是想开点好.年轻人才爱做梦呢。
老刘仍旧重重地说,我都凑合一辈子了!
老黄刚想乐,可一看老刘那张脸,再一琢磨他的话,眼角上就起了褶子,心说老刘讲这话是啥意思呢?“凑合”都是指啥呢?他这辈子怎么凑合了?他这辈子活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老还能走红呢。他凑合了,那别人的活法,还能叫活法吗?这老东西,见光见亮的好日子过得晕头了,他现在的这副模样,叫人咋看咋别扭,别扭得像面对一个假老刘,别扭得让人心里没底,就跟后背上长了根刺,再难受眼睛也看不见。
老刘一顿一顿地走了,老黄还在原地发愣。
春节前几天,老刘收拾屋子,倒垃圾回来时,发现门框四周那些曾经是荣誉象征的五好家庭、文明家庭、优秀市民之类的小铁牌都陈旧了,有的甚至还生了铁锈,看着已经不顺眼了,跟一块块疤痕似的。
老刘进屋搬出一把椅子,踩上去,站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姿势。老刘一手拿钳子,一手拿螺丝刀,老刘要把这些小牌子都取下来。取到第五个铁牌时,老刘没站稳,从椅子上摔下来,身子落地时,砸出来的响声挺大。老刘没能马上爬起来,老刘头疼,胳膊疼,腿疼。不过老刘觉得这些疼不叫痛苦,这些疼都很真实,让自己重温到了许多锈迹斑斑的往事,也让自己这副衰老的身躯,准确地捕获到了心灵发出的信息。得到了这样一种真实 的心灵感觉,老刘的大脑一下子活跃起来……这时老刘惊讶地咧开嘴,心说咋回事呢?身子在大冬天里,心思却淋到了那场雨?
多年前想感觉一下雨水泡茶是什么味道的老刘,这会儿又有了想尝一口雨水泡茶的心情,嘴里发出细碎声,让人觉得他现在有几分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