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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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儿也爱吃香东西,只要老牛回屋,就会把两个小的叫到一起,一个抱坐在膝盖上,另一个依偎在身上,比赛吃香香。每到这时,孙兰心里有如三伏天喝了冰镇蜜水。

在攀枝花经营钢材的日子很轻闲,不愁吃穿、掌管着钢材销售财务大权的孙兰心情极为舒畅,老牛和女儿相处十分融洽,令她大为感动。以至,她主动提出,为老牛再生一个孩子。

可老牛拒绝了她好心的提议,笑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脑子里还装着那么多陈腐观念,你的也是我的,两个女儿长大了以后如果不认我这个爸爸,大不了到孤老院。更何况,我在楠山还有三个孩子。”

攀枝花生活了六年,或许老牛自认为嫌的钱够一家三口今后的生活了,或因市场行情变化等原因。他突然说累了,不想再奔波,也不愿再寄居旅馆,想到空气清新的乡下,安静平淡的度过后半生。

迅速处理了全部存货,老牛带着孙兰和两个女儿回到了乡下,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虽嘴里说想在乡下轻闲,可老牛却没有闲着,只在家坐立不安的呆了三个月,他就开始外出,每月出去十多天甚至二十天,问他在外干啥,回答说趁腿脚还能走动,发挥余热,利用以前老战友、老领导的关系,为一些企业办点事。

每个月,他都会准时带回一笔钱交给孙兰;每一次,他都会给两个女儿买回好吃的好玩的和漂亮衣服。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大女儿早就参加工作并担任了一定职务,当年的小不点菊香,也已长成大姑娘,在蓉城落户也多年了。

家庭每一个成员生日、逢年过节,老牛都会以老家两个儿子和女儿的名义送上一份礼,菊香大学毕业后结婚、生孩子,他更以三亲生孩子的名义,送了三份厚礼,就连孙兰的每一个亲戚家有什么事,他都会代远在楠山的三个儿女送一份厚礼。

每到春节,他会出门十来天,说是回老家和儿女相聚,然后背回几十斤香肠、腊肉,对一家人说,是儿子和媳妇专门为他做的……

孙兰和女儿,以及后来的女婿,数次要求老牛带他们回楠山,和他的三个儿女见面相认,可他总会找了一些托辞婉拒。

近三十年,在那个小镇,所有人都知道,脸上永远挂着慈祥笑容,随时穿着整洁的老人,是在朝鲜战场受过伤的二等残废军人;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巴州有两个孝顺的儿子和一个女儿;每年,老人都会回老家,和儿女们团聚数日,转来时总会背回几十斤腊肉、香肠。

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老牛坐不住了,他固执的向孙兰要了二千元钱,乘火车到了蓉城,问他到蓉城干啥。他嘟囔着说前年听人讲过,小儿子居住在蓉城的龙潭或龙泉,他想到那里寻多年未曾谋面的小儿子,他担心:那个最像他的儿子,会在地震时受到伤害。

临走前老牛还和孙兰玩笑:“当年龙潭附近找到了你,要是能在那一带找到我那小儿子,就太好了。”

可是,诺大的蓉城,在哪里能找到那个几十年不见的儿了?他只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小儿子住在龙泉或龙潭。

龙泉离市区远一点,龙潭就挨着天回镇,老人想,儿子既是搞文字工作的人,应该住在离城较近的地方吧,于是,他选择了先到龙潭。

想到两个女儿都很忙,他不忍打扰她们,并再三要求孙兰不许对女儿说他到了蓉城,悄然在陆军总医院附近一家小旅馆住下。可当孙兰打电话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竟回答说住在一家星级宾馆。

没有人知道,在蓉城的两天,老人走了多少路,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几十个小时里做了什么,心里想了什么。

第三天早上服务员收拾房间时,发现他仰坐在沙发上,已经停止了呼吸、永远闭上了眼睛。

据当地派出所民警介绍,老人身上仅还有几十元零钱,房间里,仅有几件陈旧的衣服和一只旧手机。

孙兰说,几十年来,除了跟老牛在攀枝花经营钢材时知道他做什么。回老家定居后,根本不知道老头子干些什么。

她反复唠叨说三天前出门时,给了老头子二千元钱,怎么可能还只有几十元?而且,他戴的一只英纳格手表也没了踪迹,语气中颇有怀疑老人死因的成份。可派出所的人说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正常死亡。如果认为死因有疑,可以请法医解剖尸体……

老人已逝,为了二千元下落不明就申请解剖尸体,有必要吗?陈程坚决的摇了一下头:“不用!”

看着孙兰捧出的一大堆军功章和证书,看着那些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爸爸年轻时穿着军装、依稀可辩的模样。回想起儿时梦中看见被解放军战士刺刀押着、光着头的爸爸,陈伦不由鼻子阵阵发酸,望着灰色的天空,三十年前那些揪心的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 ---

童年的苦难,都因为这个悄然躺在冰柜里的爸爸。因为他没有尽到人父之责?否则,断不会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这一切,已经紧闭上双眼的爸爸呀,你知道吗?

可是,能责怪他吗?在那特殊的年代,身处逆境的他,生命都不能得以保证,自然顾及不到儿女。

听完孙兰的讲述,陈程姐弟三人断定她没有说假话。爸爸第二次出狱后,编造了一个美丽的故事,在离楠山不远的小镇组建了新的家庭,并为了这个美丽故事的延续,二十多年来,一直在继续编织新的故事。

在火葬场附近最大的一个丧葬用品店,陈程定下了价值一万多元的骨灰盒,随手丢了一万元钱对店主说:“换最好的衣服,用最高的规格火化,请最好的人主持……帮我父亲的后事整好了,钱不是问题。如果弄得不好,老子把店给你砸了!”

店主唯唯诺诺接过钱时,瞟了一眼停在门前的两部豪车,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嫂子迷信,打了电话回楠山,请当地有名的神算子推算了一番。确定第三天凌晨为火化时间,陈伦带着哥哥姐姐等往市内驶去!

第三天凌晨五点过,姐弟三人在父亲遗体前嗑了头,看着工作人员把沉睡的老人推进了火化室,在老人即将被推进火炉时,孙兰和小曾抓着他的手大哭了起来!

陈程和陈伦同时跪在地上!发出狼一般的哭喊“爸爸!”

父亲的骨灰,葬在楠山城郊一个盛产柏树的山上,陈程为购得那一块被阴阳先生所说的风水宝地出了大价钱,并请人在陡峻荒坡上铺了近二华里石板小道直达坟墓拜台。

选坟时,阴阳先生找了个迷信说法可安放两个逝者的双坟之地。按迷信说法,这种坟适用于夫妻合葬。父母百年后,后辈为了让其在阴间继续恩爱,把两位老人安葬一处。

按传统方式,夫妻如果没有同时逝世,便需要在双坟墓虚左以待(男)、或虚右以待(女)。墓坊合葬有“并穴合葬” “异穴合葬”、 “同坟异穴合葬”等。简单说就是非同穴合葬的类型和“同穴合葬”的区别。

北方黄土高原地带盛行同穴合葬,夫妇一人逝去后先入坟,另一个去世时,重新挖开墓穴男左女右,并置棺停,棺木口横搭一红布带,意思与婚礼上夫妇牵的同心结相似。

西南少数民族,有夫妇同棺而葬的习俗。广西白裤瑶的崖葬就是如此,一棺中可见到男女两具尸骨。墓室合葬比较简单,在筑好的墓室中放先死者的棺,持后死者去再打开墓门,将新的棺木放入。

合葬是专偶婚姻的产物。这种葬制反映了人们的情感意识,是人间爱情婚姻关系借助于灵魂观念的延伸;生前为夫妇,死后愿同穴而居继续做夫妇;生前未能成婚,愿死后结成伉俪,缔结他世姻缘。

合葬更重要的,是反映宗教观念与夫权观念的强烈影响。在旧社会,妇女不是出生家族的成员,而是婚后所去的家族成员,所以要与这个家族成员葬在一起。

另外,妇女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而只是丈夫的附属品,生是丈夫的人,死是丈夫的鬼,当然要与丈夫合葬。

选下这个坟址时,陈程、陈伦和那阴阳先生一起到了山上,见两个阴阳先生手持罗盘,口中念念有词的在诺大山野间奔来跑去,陈伦感到极为滑稽,这人都死了烧成灰了,有必要再葬入土中?葬入地里的骨灰,真的会因为风水好坏而对后人命运施以影响?

当阴阳先生确定好坟址,陈程征询似的对陈伦说:“这个双坟好,以后妈妈死了,也可以葬在这里!”

陈伦没有搭腔,心里却暗想:“妈妈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不到十年,改嫁后和继父走过了四十多年,就算今后百年归天了,按理也应该和继父安葬一起才合情理。”不过,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仅只在心里闪了一下。

父亲骨灰下葬的头天晚上,雷霆万钧的响雷,夹杂着可吹断小树的风、倾盆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也没停。

大雨中,陈程双手捧着父亲灵牌,陈伦捧着父亲遗像同乘宝马越野,在数十辆豪车的伴随下,一路鞭炮燃放着朝城郊驶去。

在下葬骨灰时,至少燃放了二吨鞭炮。送葬的车,从坟墓前一直排到了山下的国道线上。那阵式,在当地可谓前所未有。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陈伦望着旁边的空墓,耳语般问陈程:“你真打算以后老母亲死了后葬在这里?”

陈程未及回话,紧挨他的一个肥实女人快速抢答道:“就是不能把你妈安葬在这里,也可以留给你哥哥……”。

陈伦反感地瞪了那女人一眼,正待说话,陈程轻拨了他一下,朝旁呶了一下嘴:“不要管她,把你为父亲写的追思词拿出来念了烧在坟前我们先走,这里让他们慢慢弄!”

陈伦木然的掏出一张纸,一字一句念到:日思夜念的爸爸,几十年没有见过的亲爹呀!你怎么一声不响就睡到了冰冷的冻柜里?

几十年了,你悄然隐匿在离家乡不过百来公里的小镇,就没有想到三个想着你、念着你的孩子?

苦难的童年,你没有尽到爸爸应尽的责任,令我们吃了太多苦,挨了太多饿。甚至,因为你的“反革命”罪,我们差点没能进入学校接受教育,在相当长时间饱受社会歧视……可是,我们并不怪你,因为我们知道,你是无辜、冤屈的!在儿女心中,你从不会向邪恶弯腰,永远挺直坚实的脊梁。

可是,当阳光驱散了阴霾,你已恢复了自由之身,我们也已长大成人了。儿孙满堂的你,完全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却为何要选择悄然离去?为何不回到生养我们的家乡?

有愧于当年,特殊时期没能尽到爸爸的责任?或许,因为那一段特殊的经历,使你感到没有了男人的自尊,于是有意逃避?

可亲可恨可恼的爸爸呀,其实,你的想法大可不必!已经过去的岁月,经历了太多人生苦难,我们的心灵都得到了洗礼,永远也不会责怪你,更不会认为你不负责任!

自古血浓于水,我们永远记得,你是我们亲亲的爸爸。

爸爸,您走了吗?残缺的记忆中,您是优秀的。虽然,在你苦难人生的七十六年中,儿女们和您相聚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但我们都明白,您是非常优秀、值得称赞的人。

童年的记忆里,从人们提起您的名字时发出内心的尊敬;从人们谈及您时真诚崇尚的表情;从老人们指着高耸入云的标志性建筑竖起的大指,我们知道您是优秀的;家乡二千多平方公里城乡土地,曾四处闪现着您忙碌的身影,在这不小的县城老街,至今有雄伟的建筑,由您当年亲手筑成;耸立于蓝天白云间那挺拔的烟囱,曾几何时,是县城亮丽的风景…….

爸爸,我们相处实在太少。甚至,不能清楚记得您慈祥的面容,也朦胧您老人家仁爱的眼神。但我们知道,您是坚强的,七十多年人生中,您因为坦**的胸怀,直言现实丑恶、针砭为官不仁,以至遭遇居心险恶的小人,在特殊年代入狱含冤、血泪飞溅……你坚信真理的永恒,绝不向谬误屈服,哪怕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高昂高贵的头颅,坚定的挺直了腰身,在逆境中经历折磨和痛苦,于黑暗中忍受了漫长、艰苦卓绝的炼狱人生。

在那人妖颠倒、狂风怒号的时代,您怒斥卑鄙之徒的面目可憎,倔强挺立于毒打漫骂之中。在黑云密布的时刻,当善意的误会,恶意的诽谤,刻毒的漫骂如风刀雪剑,铺天盖地向您和幼小的女儿扑来时,您红着双眼轻声对我们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们!但我无愧于良心,你们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请你们相信,爸爸是一个大写的人!”

爸爸,您是血性男儿,却也身怀一腔柔情。困难时期,为了让儿女能稍微填饱肚子,不忍面对孩子们饥饿、企盼的眼神,为了证实真正的男人,不惜断臂扼腕,直面凶浪恶云……

在尸横遍野的饥荒年代,您虽没用血肉之躯,保护好三个骨肉至亲,但我们毕竟逃过劫难,得以延续来之不易的生命,从而拥有今天的成就和永远辉煌的人生!

而今,我们都有了事业,可以用雄辩的事实,向世人骄傲的宣称:您的后代,绝对不是平庸之辈。有生之年,我们会用行动书写家族的荣誉,续延民族顽强的精神!无愧您当年的忍辱负重;无愧您老人家几十年的良苦用心!

孙儿们也长大了,重孙会对着您的遗像叫祖祖了,会对着您慈眉善目的笑容,喃喃自语:“祖祖在哪里?”了,如果您在天有灵,定能看到,您的儿女和孙辈、曾孙,都在呼唤您,可是,面对亲人的悲泪和泣诉,您却默默无语、悄然无声!

爸爸,您也是孤傲的人,为了证实自己,为了不给亲人们把麻烦添增。您于儿女们都成人之后,竟自感有愧特殊时期没能兑现的承诺、亏欠的亲情,毅然忍痛离开了所有亲人,行走于长城内外、大南北,于孤苦漂零中悄然无声。

或许您是好心,不愿成为累赘,甘愿孤独走完残缺后半生,可您却不知道,儿女们一直在惦念着您,在人海之中,深情呼唤、念叨着您的名字,苦苦把您找寻!

您终于停了下来,您累了吧爸爸?既然真的感到累了,不想再继续走行,那就好好歇息吧!

可亲可敬又让人心生恼恨的爸爸呀!您终于走完苦涩的人生。静静的,静静的躺着吧,怀着对往事的追忆,闭上沉重的眼睛!

永别了!爸爸!请您放心,不管儿女们身在何处。虽我们没随你姓,但永远都是您的儿,您的女、您的子孙,永远都会记得,在我们心中,您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父亲!

未及念完,陈程已号啕大哭,用只有陈伦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爸爸,是我对不起你,当年你要求回来,想到那时我们都还不具备抵御风险的能力,所以我没有同意……”

随着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爸爸,你怎么悄悄的就走了?”

陈伦立时张大的嘴再也无法收拢,浑身血液立时凝固,他明白无误听出了这声音是那样熟悉……

未及转过身来,一身黑衣的牛菊香已“咚!”一声跪在了陈伦身旁,以头磕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痛哭起来……

“哗啦啦!”一阵惊天动地的炸雷声在空中响起,伴随而至的闪电在撕裂天空的同时,似要将厚重的大地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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