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二十

字体:16+-

刚吃了晚饭,陈程正准备上楼,五岁的弟弟小冲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折成小燕状的纸条,兴奋得满脸通红地嚷道:“大哥哥!对面廖姐姐给你的。”

陈程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很秀气、很简单的几行字,叫他九点半到码头边的黄果树下散步。

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

漂亮姑娘主动邀约到河边散步,令陈程大为开心。这一向他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后面院子里的商英,并为她而好几夜失眠,却总没什么进展。最多也就是趴在楼上的窗户上,和楼下仰着头的她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好几次想进入主题,挑明对她的喜欢,可却总也说不出口。

现在,另一个漂亮姑娘主动写了纸条,使他心里立时有了新的想法。

廖梅父母均为人民教师。虽然这年头知识份子被打成臭老九,不再受到以往的尊重,可至少也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

廖梅本身也不错,高中刚毕业,已参加了地区统一的招工体检,正在家里等待分配,听说有可能到地区纺织厂当工人。

教师家庭出生的高中毕业生,和团长家的女儿,论今后人生前途,无疑前者不如后者。

仅从长相和性格看,两个人各有千秋,一个丰满成熟泼辣开朗,一个苗条文静持重;衣着上,商英时尚前卫,廖梅朴素得体。

虽然,陈程更喜欢商英的爽朗和丰满成熟的体形,但廖梅的恬静和端庄,也相当不错。

正当沉浸于美好遐想之中,把正街和后院两个漂亮女孩子在心里对比时,最小的妹妹程静,在天井里扯着嗓子叫道:“大哥哥,大哥哥,下来!下来!”

他来到走廊上,望着天井里使劲向上仰着脖子的陈静,扮了个鬼脸逗她道:“小妹妹叫大哥哥什么事呀!”

三岁的小妹妹长得又白又胖,粉嘟嘟像个瓷娃娃。

因为脸圆脸白,眉毛却很浓,眼睛特别大,陈伦取笑她长得像只小熊猫,而熊猫是国宝。由是,除了继父和姐姐叫她妹妹,其他人都叫她国宝,有时也喊她为熊猫。

小妹妹扬起手中的紧紧捏着的拳头,稚气地叫道:“下来呀,有东西给你!”

这个小家伙,会有什么东西给我?不会又有哪个美女给我写条子,约我到河边散步吧!陈程心里美滋滋的想着,慢吞吞往楼下走去。

到了天井里,小妹妹张开紧握着的小手,露出揉成了一个小汤圆的纸团,压低了声音说:“这是对面的竹春姐姐让我给你的。”

小妹妹跑到外面去了,陈程迫不久待打开那揉成了团的纸,心里有难以抑制的慌乱,莫名其妙的颤栗。

应验了心里一瞬间涌出的瞎猜,果然,纸条上明白无误的写着,让他晚上八点半到水码头的黄果树下去碰头,然后一起去看电影。

怎么回事?今天是咋的了?突然间,两个向来极为傲气的姑娘,同时写了纸条,约我到黄果树下见面!会不会是她们在整我的宝气?

黎竹春的爸爸和妈妈,都在银行工作,而且都是股长一级干部。家庭条件在县城里虽算不上最好,也至少算得上相当好。

和廖梅一样,她也刚刚高中毕业,参加了地区统一招工体检,在家等待分配。

那年月,初中毕业没能升上高中,高中毕业没能被保送读工农兵大学,绝大部分应届毕业生,都必须下乡当农民。

很少一部分有千丝万缕社会关系,或有强硬家庭背景的初、高中毕业生,会被送到部队、机关,或招工到国营、集体工厂上班。

廖梅父母,虽为一般中学教师,但多年教书育人,学生遍布全国各地,其中不乏实权人物。

为老师的女儿谋一份工作,只需县城的一个局级干部便可搞定。更何况,还有更高层的领导会出面帮忙。出生于教师家庭的廖梅,注定不会到农村受苦。

黎竹春的父母,虽都只是银行小股长,可银行干部和各部门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求他们帮忙想巴结他们的人,可谓比比皆是。

为宝贝女儿找份工作,对于银行股长,只是很小一桩事。甚至不需他们亲自出面,自然会有人帮办好。

这样两个家庭条件的女子,身后追着撵着想和她们好的人,至少应该有一个排或一个连。可为什么,她们会喜欢上我这个集体工厂的小青工?

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

陈程绞尽脑汁、搜尽枯肠,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两个骄傲的美女为什么会给他写信!怎么也想不清楚,对商英发起那么猛烈的改势,都没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正纳闷这年头的姑娘,难道真都得有三转一响、四季衣裳,才会接受男人的追求?却突然间,两个综合条件等同的美女同时示爱,到底怎么回事?

陈程为两张纸条苦苦思索时,这条街的三个美女,也同样在苦苦思索,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晚上的约会。

商英把陈伦递来的纸条连读好几遍:“亲爱的,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每天上班,我的心全在你的身上,我巴不得时间飞逝而去回到家,马上见到亲爱的你,能和你手牵着手,到河边散步,到月光下的黄果树下相依相偎,和你紧紧抱在一起。

你也希望能和我到河边散步吗?亲爱的呀,我等待着你的回答,盼着你的手,在我的手中紧紧握着。”还没看完,她的心已狂跳起来。

在白操坝部队营房骑了一小时自行车,刚回到家的黎竹春。从自来水站挑了两担水回家的廖梅,几乎同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衣兜里有了一只纸折的小燕。展开一看,是对面陈程写的信,邀约八点半到水码头散步。

应该说,陈程在黎竹春的心中没有过多印象,因为她是一个天生好动、性格爽朗的女孩子。也是一个成天乐呵呵,脸上时时挂着笑容,走到哪,就会把欢歌笑语带到那里的开心果。

对于陈程英俊的容颜,她是认同的。可对于他老成持重的脾性,她却很不喜欢。认为他年纪轻轻故做老练,成天板着的脸上少有笑容,而且不主动和人交流,让人难以接近,也让人难以亲近。

说不清什么原因,就陈家两兄弟而言,她反而对隔三岔五总会惹事的弟弟有好感。特别是那天到城关镇玩,亲眼看到了陈伦和何洪成打架,看到他独自和好多人对打。而身为亲哥哥的陈程,站在旁边大气也没吭一声。她心里很是不平,认为陈程不像真正的男人。

她认为,陈伦虽然总会惹事,而且经常打架,可是却思维清晰头脑灵活,对人对事都有独到见解。

而且,每一次所谓的惹事,他都是被动还击。平时除了带弟弟妹妹,做家务,任何时候手中都捧着一本厚书。

通过好几次和陈伦交流,她还惊奇的发现,这个瘦猴子一样的家伙,脑子里装了太多知识。由此得出结论,陈伦在文学上的知识,早就超过了她这类的高中生。

惊异陈伦拥有丰富文学知识和综合知识的同时,对他的侠肝义胆和敢做敢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抗争精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偏激行为,以及一旦有人触及到了其利益,就会以死相拼的病态心理。她都非常赞同,认为男人,就得像个男人的样子。

平常时间,她相对喜欢和陈伦在一起吹牛,听他讲小说中的故事和书中看来的民间传说。也时,讲得兴起,也会看到他精赤上身,**着骨头和肉皮,即兴表演一套说不出名的拳术。

和陈程,只是礼节**往,没有过多交流。可现在,这个不被她看好的陈程写了纸条,直截了当地约她到河边的黄果树下见面。

一向大大咧咧的黎竹春,拿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心里有点犯难,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奇事。

想了好一阵,她终于决定:不管那么多,既然人家有约,就去一趟吧,看他到底想说啥!毕竟平时关系很不错的哥们姐们,接到他的纸条不去,会让人很没面子。

八点半。陈程上穿时尚的海魂衫,下着草绿色仿军裤,脚穿白色网球鞋,网球鞋里还有崭新的丝光袜。精神抖擞大步往水码头黄果树下走去。

他打定了主意,八点半和黎竹春见面,不管谈得好不好,快九点半时,找个理由离开,等她走了后,再转身回黄果树下,和廖梅见面。

他暗自庆幸,廖梅和黎竹春定的时间,正好有一个小时差异,这时间差,让他在今天晚上有了两个选择的机会。

不管廖梅或黎竹春,只要能拥有其中一个,他就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如果能让两人中任何一个确定为女朋友,他会挽着她的手,走遍县城大街小巷,还会专门带她回到兴隆街,到自由街小学和三中去走一遍。让那些曾几何时看不起他的人,不让他加入红卫兵组织的人,背后骂他小反革命的人。还有那些恶毒咒骂过他的人们看看,他这个反革命的儿子,现在不但有工作,而且有如花似玉的女朋友!

憧憬着无比美好的明天,陈程心里乐开了花,情不自禁轻声哼起了电影《上甘岭》里的插曲的一段:“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从家里到水码头不到半里路,抬腿功夫就到了。更何况,今天晚上是去会女朋友,兴冲冲的陈程,一首歌没唱完已到了。

刚刚走到桥中间,精神抖擞、满脸喜气的陈程惊奇地发现,微弱的路灯照耀着的黄果树下,除了商英和几个不认识的人,另一面,居然肩并肩站着黎竹春和廖梅。

河对面的三个姑娘,已经看到了呆立在桥上的陈程,六双眼睛同时朝他看来。

停在桥上的陈程,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全身上下衣服湿透了,刚唱着歌的嘴大张着收不拢了。

那一瞬,他感到脑子嗡嗡直响,浑身汗水直往外冒,两条原本健壮的腿,虚弱得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

怎么办?他努力想使浑浊的大脑清醒。可是,依他的智商,根本想不出好办法,更不知道如何应对突发的变故。

桥对面,黄果树下的三个姑娘,看着陈程在桥上停住了脚步,看着他尴尬的表情,各自都在心里猜测着。

最先来到树下的是商英。这个下午让陈伦调侃了一番,在他挑逗下意乱情迷、几乎把持不住的成熟姑娘,对陈程有很好的认知度,从内心深处愿意和他交朋友。

至于下午和陈伦差点发生的小插曲,她自我安慰道,那不过是大姐姐和小弟弟闹着玩的,大可不必认真。

从信中知道陈程主动约到水码头散步,她心里好不高兴,晚饭后早早洗了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扭着屁股直奔河边黄果树下。

廖梅和黎竹春,同时出门,一路说着往水码头走。

既是邻居也是同校同班的同学,俩人平时关系很好,经常会约在一起看电影,逛大街买好吃的,甚至有好几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文静的廖梅,在学校总免不了会有人欺负,只要黎竹春在场,都会挺身而出为她打抱不平;廖梅有了什么好吃的,每次都会给竹春留一半。黎竹春家凡是做了鸡鸭鱼肉,从来不会拉下廖梅。

俩人一起走到了水码头的黄果树下,同时停下了脚步,黎竹春问廖梅是不是在这里等人,廖梅反问黎竹春是不是恋爱了。问完,俩人开心大笑着抱在一起。

黎竹春以为廖梅在树下等另外的人,廖梅认为黎竹春约了心上人,俩人都没有想到,等的是同一个人。

商英更没有想到,除了她,在这树下另一边,正街上的两个女孩子,同样在等陈程。

在桥上进退不得的陈程,眼看对面三个姑娘都看见了他,虽不知她们缘何聚到了一起,不知她们是否事先有过通气。但心里明白此时过桥,完全有可能闹出不大不小的纠纷,甚至会发生抓扯事件。

公众场合,如果让三个漂亮女孩子抓扯着骂一通,实在太没面子了。不但没面子,今后要想追她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再可能。不但不可能再追三者之一,就是今后接触任何一个女孩子。也会因为这极不光彩的一幕,使自身光辉形象大打折扣。

想着,他很干脆的转过身,小跑着离开了石板桥。

眼看着陈程已到了桥上,却于停留几分钟后,返身跑了,黎竹春和廖梅好不奇怪,相互望了一眼对方,又一齐望着陈程的背影,异口同声说:“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对陈程的奇异举动,商英更是大惑不解:这人怎么回事,写了条子约我来这里,刚走到桥上就往回跑?是不是脑壳里进水、短路了?

眼看陈程的身影快要消失了,她按捺不住扯开嗓子叫了起来:“陈程,陈程你怎么跑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脚都站软了,你难道没看到我?”

她这一叫不打紧,小跑的陈程加快了脚步,逃命向前狂奔,很快拐过弯不见了。

商英清脆的呼叫,在夜空里很是刺耳。廖梅和黎竹春心里同时“格登!”一下,再次相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转眼,望着夜色下平静的水面。

平静的河水,看不出流淌的动静,像是一块长长的细绸。

低垂着脑袋,浑身是汗回到家,坐在天井边的一张小凳上。陈程叫过小妹妹和弟弟,让他们立正站好,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问道:“老实交待,你们给我的纸条,到底是哪个给的?”

“是廖梅姐姐给的。”

“是竹春姐姐给的!”

两个小家伙几乎同时回答。

这!到底怎么回事?陈和从裤兜里摸出那两张纸条,再次极其认真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没有错呀!一个八点半,一个九点半。”

就算她们记错了时间,也不应该走到一起呀!就算她们无意中走到了一起,也不应该和商英走到一块呀!她跑到那里干啥去?

想起商英那清脆的叫声,他感到心里好生烦恼!

晚上,听着陈程在**翻来覆去,看着他时而从窗子上伸出头,往街对面望着。时而蹑着脚往后楼走去,另一张**装睡的陈伦暗自好笑。

他悄然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宝气!”转身朝里闭上了双眼。

将要入睡时,迷糊中的他想的是,明天再弄几张纸条,让陈程至少一个月笑不出来!让这自以为是的工人同志,天天耷拉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