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云成对县城的家,印象越来越模糊,只记得在城里太饿,成天都只想吃、想吃饱。可却从没吃饱过。在那特殊年代,能吃饱吗?
成天和竹子、竹器打交道的妈妈。每日三顿从食堂端回的饭,根本填不饱牛云成和哥哥、姐姐饥饿的肚子。
三个孩子眼睛都大,因饥饿而青筋暴突,更显眼睛大得出奇!
一天,乡下的四姨因肝不舒服到县医院检查。中饭时,难以下咽饭食,妈妈用开水了两块米花糖给她吃。
四姨感激地接过来,可只喝了两口就再也吞不下去,把碗轻放于桌上,叹息道:“真要是得了肝炎,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哟!”
四姨走了,牛云成和哥哥、姐姐大睁饥饿的双眼,望着那装有开水米花糖的碗,口水直流。都想窜过去,把那只碗抢在手。
送四姨到门外回来看着孩子们的馋相。妈妈一声长叹,端起那碗走到天井边,右手轻轻挥出。碗里的开水米花糖,在三个孩子大张了嘴的注视下,飞进了泔水缸。
看着孩子们嚅动的嘴唇、痛惜的表情,妈妈提高了声音:“肝炎是传染病,得了肝炎就只有死路一条!”
死!总比饿肚子好吧?眼望泔水缸,不知死为何物的牛云成,伸手抹了把嘴角的涎水,几次想要扑过去,从缸里捞出那珍珠般晶莹的米花粒。可,他不敢,妈妈虎视眈眈的神态使他明白,轻举妄动动的后果,只能换来一顿痛揍
几天后,四姨兴高采烈的跑来宣布: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她没患肝炎病,一场虚惊而已!
好长一段时间,腹中饥饿得受不了时,牛云成懵懂的脑子里,会立刻浮现那碗倒掉的米花糖!太可惜了!
到了乡下外婆家,虽也挨饿肚时,但外婆总能设法填饱他和哥哥的肚子。
上午,捧着比脑袋还大的粗碗,喝了一大碗清如汤水的玉米糊,似比没喝更饿,正想求外婆给点干粮,小舅已在院坝里大声吆喝开来:“你两个憨娃,肚子胀饱了就不想动了吗?还不赶紧去割猪草。”
站起身来,眼前立时有了成群金色的虫子飞舞,幸好及时扶着笨重的桌子,才没有摔倒。牛云成和哥哥对望了一眼,慢吞吞直起身,把比自身体积还大的竹背篼挎上,拿起镰刀,拖着乏力的脚步,往院坝后的小山坡走去。
身后,传来小舅粗声大气的喝叫:“不把背篼装满就不准回来,回来也不准吃晚饭,每人赏两个毛栗子!”
天上开始下起毛毛细雨。不过,太阳也还在天上懒洋洋地挂着。阳光下的雨水、淋湿了野草和地里的庄稼,放射出奇异的色彩。
牛云成和哥哥都怕小舅的毛栗子。毕竟,小舅已是大小伙子,不但从小在农村劳动,有过人蛮力,还每天到二华里外的庵子里跟一个老道学武术,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练家子,他两指弯曲敲在头上的毛栗子,每每令牛云成痛得抽泣流泪。
其时,牛云成小得不知自己几岁。哥哥虽大一点,可也只比他大一点,到底大多少,在他的小脑袋里没有概念。
从妈妈肚子里来到人间,他就没见过爸爸,心目中根本没有爸爸的印象。见其他小孩都有爸爸,曾悄悄问哥哥爸爸长什么样,哥哥除了摇头什么也不说。
受党培养多年的妈妈,没有坚定政治立场和反革命爸爸离婚,有负烈士妹妹和共产党员的殊荣,被免了职务下放到集体企业当厂长,每月只有十八元生活费。物资特别匮乏的年代,那点钱养活四口人实在艰难。
万般无奈,妈妈只能把他和哥哥送到外婆家。
大舅在渡江战役牺牲了。埋在什么地方,家里人不知道。大舅牺牲了的唯一证据,是陈毅司令亲笔签发的烈士证书。因为大舅牺牲,小舅成了外婆的独子。由是,他成了家里说一不二的人。
妈妈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大姨嫁到了县城附近的黄家,大姨夫是老实本分的生产队长;三姨父在区供销社当主任,每月有固定收入,日子过得不错。
小姨还在读书,已经有一个在舟山群岛当连长的帅气男朋友。
土改就参加了工作的妈妈原本有很好前程,可远走高飞当大干部。却因外婆舍不得她读八百干校,临报到前一天把她藏在了油菜地里。
于是,妈妈失去了大好前程和远走高飞的机会,留在了乡下。在区里当了民兵营长、供销社理事长,后来进城当了书记,继而当了法院副院长-
爸爸于牛云成只是个传说,传说中的爸爸是个能人,一个很有声望的人。
外婆虽疼爱牛云成和哥哥,可在那特殊年代,他们也只能和大多数人一样,大部分时间以柚子皮混合少量玉米面煮的糊糊充饥。
一个月或更久,能吃到一点掺玉米粒的米饭和腌得黑亮的咸菜。那咸菜就着饭,吃在嘴里好香。
处于半饥饿中,他和哥哥会找些野果填肚子。偶尔,也会偷地里的红苕和其他可以生吃的东西。
有一次,饿得实在受不了,偷刨生产队地里的花生,被公社书记抓了现行。得知他们的姓名后,不仅没打骂、责怪。反而一手牵一个,把他和哥哥送回了家,从身上摸出仅有的钱和粮票递给外婆-
书记离开时,摸着他的脑袋,眼睛里似有泪花闪烁。
好不容易把背篼装满了,累得全身没了一点劲。牛云成和哥哥趴在背篼上,痴望着通往场镇的那条小道。
偶尔,会有一个或几个人提着东西,从那条小道上走过来。
“妈妈好久没来过了,你晓得她今天会来吗?”他满怀希望地问哥哥。
哥哥成熟的摇着头,紧闭双眼说:“不晓得。反正,今天可能不会来了。”
“要是妈妈今天来了,我们就可以吃到泡粑了哈。”他似对哥哥,又像自言自语地说着。
雨早就停了,在阳光照射下,他们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舅在院子里的大声吼叫,使他们醒了过来。
慌里慌张刚进到院坝,小舅弯曲的中指重重打在两兄弟头上,他们眼泪汪汪裂开嘴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
外婆看在眼里大声呵责道:“你为啥打他们?人家爸爸不在,妈妈隔得那么远。你一个成年人,也忍心下得了手?”
外婆把脸上流淌泪水的牛云成搂在怀里,轻揉着他的头对哥哥说:“春儿啊,你去碗柜里拿几个泡粑来,和弟弟一人吃两个。你们也是,跑哪里去了吗?妈妈刚走-”
“妈妈来过了?”牛云成突然哭出声来:“我不在这里了,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哭声,带出了一向坚强的哥哥的泪水,背过身使劲揉着双眼。
片刻,哥哥突然冲过来,拉着他的手,快步朝门外跑去。
“你们到哪里去?小心点不要摔倒了。早点回来吃饭!”身后,传来了外婆慈祥的声音。
被哥哥拉着一路小跑,牛云成抽泣着问:“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回家!”哥哥脸上有着男人的坚毅。尽管那时他没满七岁。
他没再说话,乖乖跟着哥哥一路小跑。
从外婆家到县城,有三十华里公路,外加几华里乡间小道。
小跑着来到公路时,大约已近下午一点。
公路上不时有大货车飞驶而过,扬起的黄尘,很快使他们全身蒙上厚厚的灰。
慢慢的公路上看不到人了,过往的车辆也几乎没有了。似乎没有尽头的路上,只有他和哥哥。
他们艰难地向前挪动。暮色中,周围那些绿郁的庄稼和树木,渐渐看不清楚了。前面和后面都没有声音。除了两旁地里此起彼落的蛙鸣,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
牛云成走不动了,一声不吭在路边石头上坐了下来,大脑一片茫然,无神的两眼瞪着茫茫黑夜。
哥哥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来,蹲下身把他拉起来,继续慢慢朝往县城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和哥哥一起摔倒在地上了。
一声不响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相互搀扶着机械地挪动-四周完全看不清了,黑暗中,他们木然走着,步子好慢好慢。
终于回到城里,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他根本不知道家在什么方位。哥哥牵着他,艰难移动着脚步,进到一间有着好几张大桌子的堂屋。
妈妈和姐姐都不在家,又累又饿又困的牛云成和哥哥,失望极了。欲哭无泪地相互对望着发了一阵呆,躺在堂屋宽大的木凳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当牛云成从梦中醒来时,发现睡在外婆家小姨的**。
怎么回事?难道没有和哥哥回到城里?他拼命摇晃脑袋,感到好生奇怪。记忆中确实和哥哥走了好久好久,天都黑完了才进到一间大堂屋,在那张宽板凳上睡下的。怎么一觉醒来,又回到了外婆家?
好多年以后,牛云成才知道,那天他和哥哥晚饭时没回家,外婆估计他们偷跑回城了,立即颠着一双小脚,跑了好长一段路到公社打电话。
通过公社的电话,外婆告诉了回到单位不久的妈妈,让她赶紧去找两个小家伙。
妈妈接了电话,知道两个儿子会往家里跑,小跑至省汽车运输队,找到开货车的五表舅,偷开出解放牌大汽车去拦截他们。
可是,由于妈妈太累,在车上睡着了,而后来成了继父的五表舅,对他们不太熟悉,路上也没过多注意,不知在什么地方错过了。
到外婆家没有找到牛云成和哥哥。妈妈和五表舅又赶忙掉转车头回到城里,发现他和哥哥在堂屋的宽板凳上睡着了。
当时妈妈和姐姐都哭了,可哭了一阵后,妈妈狠下心和五表舅又把他们送回了外婆家。以至他和哥哥一觉醒来大惑不解。
儿时的一次壮举,经历了近十个小时的艰难旅途后,成为徒劳,于沉睡中结束了。
自此,他和哥哥再也不敢擅自偷跑,因为费了好大的劲回到城里,却仿佛仅只眨了下眼,又莫名其妙返回了乡下。这苦头吃得太不值了!
牛云成不知他和哥哥在乡下待了多久,城里的家早变得朦胧、陌生。
城里的家在哪条街,房子什么样,已不清楚了。只记得家里有妈妈、姐姐、哥哥和他自己;记得在城里吃不饱,或吃了观音土做的粑,几天拉不出屎,肚子胀得难受。妈妈把肥皂切成小块,从他肛门塞进去。
肥皂条塞进肛门,仍然拉不出来,肚子胀得像只蛤蟆,全身发抖,躺在凉板上大口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妈妈用手指在他肛门里抠出一些硬物,胀痛依然没有消失。幸好隔壁药铺的罗伯伯,半夜煮了二两猪油鸡蛋面,藏在黑色药罐里,贼一样提心吊胆送来,紧张得浑身颤抖地催妈妈赶紧喂他……
虽香喷喷的鸡蛋面什么味都没吃出来,但第二天清晨,却能排便了。
渐渐,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城里人,只记得城里有妈妈和姐姐。隔很长时间,妈妈会背着一些食物,到乡下来看他和哥哥。
每次妈妈来了,从不抱他在怀里,更很少喊过他的名字,最多在他头上摸摸。记忆中,妈妈生动的脸上从没有笑容,总是很疲惫的表情。
后来,哥哥回城读书,牛云成独自留在了乡下。
又是几个春夏秋冬过去,他已彻底变成了乡下孩子。对城里那个家残留的一点印象,早已**然无存。甚至,就连还有一个姐姐,同样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的哥哥长什么样,已记不清楚了。
只有很久来一次的妈妈,他还能记得。而记得最清楚的,是妈妈从来没有笑容的脸,和她每次带来的泡粑。
一直到他该上学的年龄,才被接回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