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的小溪边,有一大片草地。春天,草地上开满了鲜艳的花朵,那些叫不出名的花好漂亮。
陈伦每天早上就在这里锻炼。
二月相当寒冷,人们玩笑一泡尿屙出去还没有结束,前面的已冻成冰,和后面的连成棍,尿不断屙,棍子不断延伸,一直冻到**里。
俗话说:“三九四九,冻死老狗。”内地的三九四九,大不了让陈伦脚后跟开裂,让他手背和指头裂口,只需擦点蛤蜊油或生猪油,很快就会好。
在内地,没有看到过冻死的狗。但高原上采伐林区,却能经常捡到冻死的小动物和禽类。
陈伦不明白,那些有着厚厚皮毛、行走自如的动物;羽翼丰满翱翔蓝天的飞禽,缘何会被冻死了。
穿一身棉毛衫,他在草地上前后翻、倒立行走、压腿、扩胸、踢腿之类的基本功,至少占用半小时,然后马步冲拳一至二千次,再打一套自创的拳术,直到全身出汗,从地上捧来积雪抹脸、抹手。
有时,他会带上一条毛巾,热身一番后。只穿**于溪边用冷水擦身,把全身擦遍擦热了,再穿上衣服锻炼。
这天清早刚运动完回工棚,正在打绑腿,黄胜和急急冲了进来,扬起手中一份电报说:“陈伦,加急电报。”
陈伦急忙接过电报,撕去封口展开粗糙的内页,上面只有五个字:母病危速返。
妈妈病危?他知道妈妈有美尼尔综合症,以前也曾发生过晕倒的情况,但不至于一年多就病危了吧?
这时,他的真实年龄十六岁,可妈妈多大年纪,不知道。
记忆中,妈妈很显年轻,干练、漂亮,语言表达能力特别强。
请假时,由于黄胜和从中撮合,因而相当顺利。
虽然工段领导批了假,但陈伦却在心里发了愁。每月工资几乎用光。藏在枕套里似还有点用以应急的,搜了出来一数,不到五十元。
想当初离开家乡时心里发下的宏愿,陈伦感到羞愧:工作快两年了,除身体长高了,上唇有了胡子、声音粗了,他还是那个瘦瘦的他。
一件毛皮大衣,至少得一百多元,他买不起;狐皮帽子二十多元,他舍不得;马靴虽然不贵,可是根本不适用,没有买。
张春玉给他织了一件红色毛衣,好像用了一斤多毛线。
他记得很清楚,在供销社买那八元多钱一斤的毛线时,张春玉脸上笑得很灿烂。毛衣织好让他试穿时,她的表情很幸福。
一条从郑土匪那里买的蓝色毛料下装,一条县百货公司买的粗呢裤,还有一双大头鞋,一双黑色牛皮鞋,是陈伦最奢侈的衣物。
回家路上,需要随时掌握时间以免误车。黄胜和大方地取下手表,要陈伦带在路上。他笑着拒绝了。程志军手上也有一块表,但看黄胜和与陈伦在那里推让,他装作没有看见,把头转向一边。
大雪飘飞的夜晚后,陈伦再也没有去过黄胜和的家,也没再和程志军有过交流。有时面对面碰到了,最多点点头而已。
一向不多来往的郑土匪,从他们的推让中,知道陈伦要回家探母,路上需要手表掌握时间,豪爽地取下手腕上的“北京”牌手表递过去:“我这手表虽然一年多了,但很新而且不会冷停,借给你戴回去。”
陈伦看郑土匪一脸真诚,接过手表看了看,确实很新。
在场部办理请假条时,劳资股长看了加急电报、请假条和工段领导的签字,核对了陈伦的参工时间说:“你工作不到两年,不能享受探亲假。”
陈伦傻了般愣了几分钟,正嗫嚅着双唇不知如何是好,孙月柱的爸爸跛着脚进来了,大声喊道:“嘿!陈伦,你在一工段那边怎么样?”
儿子逝去后,因误听谣言对陈伦有过伤害。后从徐排长和夏股长那里得知真相的孙跛子,自感对不起陈伦,好多次想要到一工段去看他。可是因为腿脚不便,也因为炊事班琐事较多,难以脱身,一直没能如愿。
无意间遇到陈伦,问明了事情原委,孙跛子在刘股长肩上重重拍了一把:“格老子,你那么认真干啥?人家参加工作也两个年头了嘛,虽然不满两年,但情况特殊,不能享受四十二天,至少也可以准二十天嘛!”
刘股长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国家明文规定,参加两年以上,带薪享受四十二天探亲假,报销来回路费,不足两年,只能按事假处理。事假没有工资,不报销路费。”
“既然母病危,就是事假也得回去探望,更何况离开家两个年头了,妈妈没病也该回去看看了。”孙跛子自作主张对刘股长说:“你给他开假条,准假二十天。不能报销路费,我给他出。”
刘股长不再说话,提起笔就给陈伦开了一张假条。
假条上注明了有效期二十天。临出门时,刘股长交待:如果不能按时返回,必须电报通知单位延假,否则按旷工处理。
在孙跛子的小屋里,陈伦受到了特别的招待。
喝了半斤大曲酒,吃了一肚子野兽肉,孙跛子在招待所开了一间房,让陈伦放心休息,由他负责联系到省城的车。
内地送货物森工局拉木材返回蓉城的车,每天从这里经过的很多。到伐木场来歇息、吃饭甚至过夜的也不少。
各工段回内地探亲的工人,大多在场部搭乘雅运处的货车到雅安,转乘客车到蓉城新南门车站。
新南门车站,有发往全省大部分地区的长途客车。
得益于孙跛子的帮助,陈伦于下午两点多坐上了开往蓉城的解放牌汽车。
司机姓袁,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子,鼻子塌得很厉害,眼睛不大,脸上的麻子特别显眼。
袁师傅长相虽不好看,但说话很和气,是孙跛子的老朋友。每次进藏、返蓉,必然要在这里吃中午饭,和老朋友喝上几杯。酒足饭饱后,开着车不紧不慢赶路。
汽车过了二场所在的木材检查站,袁师傅把车拐到了旁边一条简易公路。在一个集材场停下车。
坡上到处是干枯的树枝,这些十多公分粗的树枝,在内地算得上是宝贝。可森工企业的工人,取暖、煮饭都不会用。
这些干透的树枝,甚至粗壮的树木,因被风刮倒,被雷击倒在地,在山坡上日晒雨淋,如果没人捡了去,就会在大自然中慢慢腐蚀、风化,最后变成尘土,和泥土融为一体。或被风吹到不知什么地方,最终跌落尘埃,融入大地。
袁师傅让陈伦帮忙,从坡上往下扔树枝。他很精明,知道一路上设有木材检查站,但凡直径八公分以上,长度一米以上的木材,根本不能出山,捡拾的都是不太粗壮的树枝。
这些树枝在山里是废物。可到了内地,既可当柴烧,也可用于做小家具,还可卖钱,只要过了雅安就变成宝贝了。
近两个小时,捡来的树枝装了满满一车,陈伦累得倒在地上,紧闭双眼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袁师傅见陈伦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他得了急病或累坏了,吓得麻黑色的麻脸变紫了,跌撞着奔了过去,颤声直叫:“小陈!小陈你咋回事?”
陈伦不愿理他,仍闭着双眼躺在地上,非常气愤地想:这麻子师傅太精了,老子搭他的车还要帮他捡柴。这一车柴,到了内地,至少卖几百块钱。
直到袁师傅伸手来扶时,陈伦才懒洋洋睁开双眼,望着蓝蓝的天,有气无力地说:“肚子好饿!头晕。”
袁师傅如释重负,赶紧掏出一支香烟递过去,赔着笑脸说:“饱吃冰糠饿吃烟……来,抽一支。”
捡柴耽误了二个多小时。汽车翻过松林口,一路急奔,到达新都桥天色已黑。
在供销社食堂吃过简单的晚餐,袁师傅决定连夜翻折多山住康定,第二天一大早翻越二郎山就不会遭遇堵车。
车到康定已经很晚,在省运司招待所开房睡下。第二天一大早,袁师傅叫醒陈伦,到食堂吃了点稀饭馒头。
川藏公路每隔十公里,就有一个道班房,班道工人们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负责公路的养护。使得从蓉城至拉萨的这条交通大动脉,自开通以来一直畅通无阻。
自然环境和气候,随时发生的泥石流和塌方,超负荷的运载,使得川藏线路况极差,汽车行驶在公路上,处于全程颠簸状态。
翻过二郎山到达天全,路况相对好多了,公路两边的景色也好多了。
在雅安住下后,袁师傅拉了陈伦去吃砂锅鱼头。
雅雨,雅鱼,雅女,为雨城雅安的三大亮点。
雅雨淋到身上,和其他地方的雨有什么不同;雅女是指这里的女人漂亮,或怎么回事,陈伦不清楚,也没想弄清楚。但雅鱼,早在工段上听老工人们说起雅鱼吞口水的样子,就想过一定要吃。
就近在交通旅馆食堂,找了一个冷清的角落。袁师傅和陈伦就着花生米、回锅肉喝着酒,等待厨房做鱼。
一瓶江津白酒喝了小半,服务员端上来一个浅色砂锅。
刚从火上端下来的缘故,砂锅里白色的汤翻滚着,鲜美的汤味扑面而来。
砂锅里煮着鱼头,鱼骨和豆腐以及笋片之类的配菜。陈伦舀了一勺汤,细细品尝了后摇了摇头。
汤味不行,皱着眉拈块鱼头肉丢进嘴,细细嚼着吞下肚,再摇了摇头:名声在外的砂锅鱼头,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他暗想:这鱼头汤闻着香,可入口味道很一般,可能是厨师手艺太差,没得师傅真传。
袁师傅吞下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你觉得鱼头汤味道不行?小伙子,现在是特殊时期,能吃到鱼头汤已经不错了。要想吃到真正的雅鱼,恐怕只有运动结束哟。”
陈伦不置可否,喝下一杯酒暗想:这运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
文革前,这里的人们过着什么好日子?
在陈伦的记忆中,以前的生活同样很差。从记事起到参加工作前,他似乎一直处于饥饿中。
自然灾害的饥荒年,在乡下那比中药还苦的柚子皮粑,吃了屙不出屎的观音土粑,清得能照出人影,喝得一身浮肿的南瓜苞谷羹,令儿时的饥饿使他刻骨铭心。
不过,那时虽然饿,却没有文革后的混乱,没有那么多人胡作非为。
汽车进入川西平原,视野开阔、道路平坦了,公路两旁的菜地里,穿着整洁的菜农或担着桶,穿行在田地中,或弯着腰在地里有条不紊地劳作。
公路两旁的房屋密集起来,自行车越来越多,汽车也越来越多。
高原上呆了近两年,每天接触高高的山,一望无涯的森林,辽阔的大草地,奔腾的河流,满山遍野的羊群,还有身躯笨拙的牦牛;康巴汉子粗旷的歌声,藏族女人大幅度弯着腰,撒种青稞和洋芋、元根时的嘻笑;采伐工区震耳欲聋的油锯声,集材工人节奏感很强的号子声,工棚里的读报声,工人们的划拳声。还有,半夜时,带家属的老工人小木屋传出的……
回到内地,一切都新鲜,一切都可爱。相对康藏高原,川西平原景色真是美不胜收。
汽车驶入省运输公司四队。袁师傅停好车,带着陈伦走到路边的公交车站台下,按着他肩膀淡淡吩咐道:“你在这里上车,直接坐到盐市口,再从那里坐一路电车到火车站。注意安全哈,电车上小偷多,专门找你这种穿着打扮的人下手。”
陈伦点点头:“谢谢你了!以后再路过三场,我请你喝酒。”
袁师傅裂嘴笑笑,、转身走了。陈伦心里暗骂:龟儿子不落觉!老子不但帮你捡了那么多柴。一路上请你吃饭的钱,比买车票的钱还多,倒好像我欠他人情似的。不划算!以后再不搭这种人的车,情愿买长途客车票!
黄色灯草绒夹克衫配劳动布裤子,脚穿黑皮鞋,头上一顶狗皮护耳帽,手拎人造革提包。没有镜子,看不到尊容。但陈伦相信自己绝不好看!这样子,会成为小偷下手的对像?
孙跛子塞给的二十元钱所剩无几,夹克里层有十多元零钱和十来斤四川粮票。贴身的**里缝着四十元钱、三十斤全国粮票。提包里除了换洗衣服,一些虫草和佛手参,还有五元钱买的二只熊掌。
摇了摇头,陈伦暗想:偷儿再厉害,总不至于把我**里的钱偷走!
挤得无法动弹的公交车上,陈伦非常小心,一手紧抓过道上方的铁杆,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抓着**藏钱处。
一年多前坐火车时感觉车上很宽,乘车人很少。陈伦还记得当时在火车上,一角钱可买一包饼干。如果要喝水,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随时有开水供应;身着制服的列车员,还会每隔一会就提着大茶壶,面带微笑送开水。
可这次,火车上不但每个座位满了,甚至过道上也挤满了人。厕所门口站着人,车厢连接处坐满了人,每个座位下也睡着人。要想走动很困难,想进厕所去,更困难。
三人座位挤了五个人。多出来的两个人怎么回事?没有人明白,也没有人愿意弄明白。大家都在闭眼嗑睡。冬天,衣服厚,挤得难受,动一下都相当艰难。
火车到达重庆刚早上八点多钟。走出火车站,陈伦一片茫然。
在火车上,陈伦打听过,到了重庆火车站后,得去江北观音桥车站买到楠山的长途汽车票。到观音桥得先坐缆车到两路口,再到上清寺坐公车。
火车站外,向卖小食品的大姐问明了缆车站所在,见等车人太多,就从石梯一步步走到了两路口。在两路口张望着找公交车站时,两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小青年凑了过来。
热情招呼道:“师兄!想到哪里去?要不要我们帮忙?”
两人个子都不高而且偏瘦,如果动手,肯定打不过陈伦。
都是典型的重庆口音,一个穿蓝色中山装,一个灰色夹克,下面都是蓝裤子和胶鞋,俩人脸色都较黑。
陈伦想起老工人们说过,成、渝两地骗子多,弄不好,你衣服裤子都会被骗光。
陈伦没有回答,心里“咚咚”跳得厉害。毕竟第一次到重庆,方向都摸不清。两个小青年走到身边,其中一个手搭在他肩上:“师兄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清天白日,到处都是民兵指挥部的人,你怕啥子?”
另一个说:“你是不是想到汽车站搭长途车?我们可以带你去!放心吧,大白天不会把你怎么样!”
夹克衫说:“师兄,你我认识是个缘分,我们给你带路,帮你提包到汽车站,你给点零钱和粮票我们吃顿饱饭。”
陈伦有点心动:“好多钱?”
夹克衫裂开嘴笑了:“大小是个情,长短是根棍。凭师兄你大方吧!”
中山装热情地说:“师兄,这包我帮你拿嘛!放心,我不会跑的。”
“哼!你跑得脱才怪!”陈伦把提包交到中山装手中,努力做出很坦然的样子:“好嘛!你们带我到观音桥汽车站。”
“观音桥汽车站有点远!不过,我们走近路,最多一个小时就到了。”夹克衫伸手做了个不伦不类的姿式:“师兄,你跟在我们后面哈。”
陈伦高度警惕跟在两人身后,穿大街走小巷,上坡下坎,走得晕头转向。
走到什么地方了,不知道。问夹克衫,回答说快了。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夹克衫说了好几次“快了!”,可仍在大步往前走。
他开始后悔,不该跟这两个人走。万一这两家伙是坏人,是专门打劫外地人的地痞,那就惨了!
虽然他自信,这两个青年不是他的对手,但人生地不熟,谁知他们有多少同伙?谁知他们身上是否有武器?
惴惴不安走着,陈伦暗暗做好了抢回提包、打架的准备。
还好,有惊无险!终于到达了观音桥汽车站,中山服把提包交给陈伦时,夹克衫伸出手笑道:“师兄,看你大方了!”
陈伦摸出二元钱递给过:“谢谢了!不好意思,这二元钱拿不出手,表示个意思!”
夹克衫脸色大变:“你打发讨口子?师兄,至少也得给六元钱吧!”
中山装双手抱在胸前:“格老子!帮你提着包走了一个多少时,两块钱就打发了?你崽儿有点过分!”
陈伦又摸出一元钱递过去:“还有几块钱,给了你们,我就没钱买车票了!”
夹克衫提高了声音:“你崽儿有点不落觉哈!这点钱不得行!至少还要两元!”
陈伦想了想,摸出两张省粮票:“好了!再给你几斤粮票,也算我们认识一场,如果再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
夹克衫对中山装呶了一下嘴:“把粮票接到嘛!”转脸对陈伦说声:“师兄慢走!”
看着两个人离开的身影,陈伦心里慢慢平息了下来。
龟儿子,当真是土匪,抢了老子三元钱和三斤粮票!当你两个拿去买药吃!暗骂了几句,陈伦转身往售票口走去。
排了好久的队,眼看就要排到他时,窗口前挂出一块小黑版,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粉笔字:明日发往楠山车票已经售完。
脑子“嗡!”一声,陈伦差点昏倒在地上。
日他妈,怎么运气这么不好?
如果明天回不了家,就得等到后天。交通困难的一千多公里都走过来了,还剩下一百多公里,而且处于交通发达的大城市,却难以回家。真让人急死了。
走到售票窗前,陈伦问能不能买一张站票,正在数钱的女人瞪了他一眼:“你娃儿想得出,明文规定一人一票,长途客车从不卖站票!”
怎么办?漫无目的地在候车室转了一圈,陈伦跌坐在长条椅上,望着外面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心里一片空白。
或许,能遇到退票的人。在这里坐一阵,实在不行了,再到公路上去拦货车?苦着脸坐在椅子上,他心里很是惶惑。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人好心问他怎么回事?
鬼使神差,一向不善言辞的陈伦,掏出加急电报,把情况讲述了一遍。说了没有买到车票的窘况,说了特殊时期好不容易请了假,从高原上历经艰辛、一路颠簸,走完了二千多公里,来到了重庆。只有一百多公里了,却难以回家。
康藏高原的风土人情、惨不忍睹的交通状况,经陈伦的嘴说出来,立即吸引了候车室里好多人。有人给他递烟,有人递给他桔子、苹果之类的水果和各种小食品。很快,他怀中有了一大堆食物。
哭笑不得的陈伦,半真半假信口胡说一通,原是心里难受的发泄。同时隐隐期盼能遇到好心人,退一张票或让一张票给他,能第二天回家。
可没想到,好心的人们误会了他的意思,或根本没认真领会他的本意,把他当成了从藏区出来却没钱吃饭的难民。
听热闹的人中,有几个楠山县城人。好奇中夹带着疑惑,问陈伦家住哪一条街,父母是谁?得听了他父母的名字后,几个人人态度大为转变,都说和他爸爸很熟,是多年的老朋友,前不久还坐过陈师傅的车。
也有人好心提醒陈伦:“这地方人来人往太复杂,你最好找家旅馆住下,明天再想法买票。或坐火车到渠县,再转乘客车到楠山县城。”
正说得热闹,一个身高体壮、脸色微黑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车票,递到陈伦眼前,用纯正的重庆话说道:“我这里有一张到楠山的车票,让给你吧!”
陈伦站起身来,将信将疑地看着对方:“你?”
那人掏出工作证递给陈伦:“我叫练长根,和你一样也在外地工作回家探亲,本来准备明天到楠山看表哥……”
一个自称和程吉喜很熟的楠山人接过工作证边看边说:“练长根,二十六岁,重庆人,德阳重型机械厂工人。”
扭过头对陈伦说:“这人值得信任,是个好心人。”
陈伦接过车票,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元钱,感动得声音变了调:“大哥,太感谢你了!我总共只请到十五天假,现在已经三天了,如果再耽误一天……”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说:“还有,就是想早点看到我妈妈,不晓得她病情如何了!”
练长根推开陈伦拿钱的手,抬起左手看看时间,诚恳地说:“相识是缘,看你也不过十多岁。如果不嫌弃,我们就认为兄弟,这车票,就当大哥我送你。”
看练长根一脸诚挚,陈伦眼睛潮湿了,“他乡识友人,患难见真情”一类的话,书上看到太多;人们时常挂在嘴上、听得太多。可没想到,真遇到了仗义之人。
想起两个讹了几元钱和粮票的小混混,看着眼前这脸色微黑、真诚相助的大哥。陈伦心里暗道:世上还是有好人!
再次把五元钱递给练长根,陈伦诚恳地说:“大哥,你让车票已经帮了我大忙,如果不收钱,那怎么成?这钱你必须收。”
一直关注事态发展的几个楠山人,也劝练长根把钱收下,七嘴八舌地说,车票让给陈伦,使他明天能回家,已经够意思了,但钱是一定应该收的。
见陈伦坚持要给钱,练长根的脸一下红了,耸了耸肩接过五元钱捏在手中。想了想对陈伦说:“时间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你到了重庆,应该大哥我请客!吃什么由你定。”
陈伦没有多想,站起身来向几个楠山人点了下头,提起人造革包和练长根走了。
背后,传来楠山人好心的叮嘱:“注意安全!回到楠山见!”
虽然没有丝毫犹豫跟练长根走,陈伦心里还是不停打鼓,以前从书上得知山城潜伏特务多,天棒多、青、红帮袍哥多,杀人越货事件多。毕竟,和这老兄刚认识,虽然他让了一张车票并看了他的工作证。但鬼晓得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万一,把我带到偏僻所在,和事先潜伏在那里的人一齐动手,要了我性命或抢光我所有财物怎么办?
可是,所有现金和实物加起来,也不过百来元。况且,人家怎么知道他身上有钱,怎知他那脏兮兮的提包里,有值钱的东西?
世上真有好心人?这人素昧平生,凭什么要帮我?学雷锋做好事还是讲义气?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管球他想做什么,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顺其自然吧。老子这不到一百斤的瘦猴,就是杀了卖肉,也值不了几个钱!
在靠江边的一家小馆子,练长根要了宫保鸡丁、青椒肉丝、白油肉片、鸡蛋蕃茄汤和一瓶白酒。俩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直喝到华灯初上。
酒喝完了,忘记了恐惧,没有了忐忑的陈伦,感到没有尽兴,嚷着要再来一瓶白酒。
有了几分微醉的练长根,坚决不同意再喝白酒。诚挚地说:“兄弟,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够辛苦了。明天早上六点钟的班车,五点钟就得起床,今晚早点睡吧。喜欢喝酒,来日方长。”
找住宿时遇到了麻烦,车站附近的旅馆全部挂上了“客满”的小黑板。两个人满街找旅馆,一直走到离车站好几公里外,都没能如愿。
怎么办?总不至于在车站候车室坐一晚上吧!陈伦心里着急:妈的!回一次家这么恼火,这么大个重庆城,找旅馆都如此艰难!
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大街小巷走到了快十点,陈伦脚板发痛再也不想走了,可不走怎能行?
“干脆,我们不找旅馆了,我带你到南岸亲戚家去睡一夜。只是太远了,明天四点多钟就得起床,不然就会误了车。”练长根征询陈伦的意见。
“远就远嘛,哪怕能睡几个小时都行。总比这样在大街上当游神好!”陈伦说:“你亲戚会不会答应我们在那里住?他家方便吗?”
“没什么不方便,是我亲姑姑。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宽得很,肯定能住下。只是,要走一个多小时。”
“走嘛!我现在只想睡觉,哪怕在板凳上睡都行。”
一个多小时后,筋疲力尽的练长根和陈伦,终于到了他姑姑家。
姑姑四十多岁,说话很干练,看样子是个能干人。她对练长根很好,对陈伦也很热情,很快端来滚烫的热水让他们洗脸、烫脚。
练长根掏出五元钱递给姑姑,说来得匆忙没买东西,这点钱表示对姑姑的孝心。
一番甜言蜜语,令姑姑笑得嘴都合不拢,直夸长根是个懂事的孩子。
倒在**很快沉沉入睡。仿佛只睡了一小会,练长根就把陈伦叫醒了。
小跑了一个小多小时,到观音桥汽车站时,离检票时间还有十多分钟。
练长根一直守在客车旁,和坐在窗前的陈伦说话。直到汽车启动还拉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嘱咐他路上小心,并说过几天到楠山看他。
当一身尘土的陈伦,提着脏得不像样的包,出现在天井里时。最先看到他的,是刚几岁的小妹妹。
“二哥哥回来了!”已长高、白白胖胖的陈静,怯怯地看着陈伦,转身对着里屋大声叫了起来。
恰好是星期天,除了继父和姐姐,全家人都在。
穿红灯草绒上衣、花格裤子和白网鞋的大妹妹,棕色灯草绒夹克、黑裤子,头戴海狐绒帽子的小弟陈冲,满脸堆笑的妈妈,一齐从屋里迎了出来。
大妹妹抢先接过陈伦手中的包往地上一扔,扑到他怀中撒娇道:“二哥哥,我好想你哟,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久不回家?”
圆脸变成长脸的陈冲,拉着陈伦的衣服,仰望着他傻笑。
一副操哥打扮的哥哥,从楼上跑了下来,一把摘下陈伦头上的帽子调侃道:“你娃儿,回内地了,还戴这瓜皮帽也太土了嘛!”
看上去仍然年轻的妈妈,抹了下眼角笑问道:“你走了几天?路上坐车挤不挤?吃中午饭没有?”
一年多前离开时,还是一个穿补疤裤,未满十五岁的大孩子。仿佛仅一瞬间,在康藏高原上度过了数百天,经历了血与火、生与死,唇上已生出青幽幽胡须的陈伦。回到家乡,感受着亲情温馨之际,百感交集。
张春玉甜甜的笑容,沈麻子狰狞的面目,烧成了一段黑炭的孙月柱,顺手牵羊的郑土匪,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一件件不堪回首的往事;那雪花漫天飞舞的夜,**的杨云霞和程志军……在眼前浮动。高原上一年多的经历,使回到家乡,和亲人们欢聚的陈伦,眼前升腾起浓雾,
晚上,一家人围着方桌子吃饭时,陈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眉开眼笑的继父,非要拉了陈伦和他同坐一张板凳,并亲自为他斟酒,不停为他拈菜,一个劲劝他多吃,吃好。
从小到大,一直渴盼父爱的陈伦醉了,眼里的雾更浓了。儿时,因为顽皮,被人指着鼻子、点着额头臭骂时,他想念不知长得什么样的爸爸。灾荒年,在乡下饿得说不出话时,他想念未曾谋面的爸爸。被人欺负了,在学校被高年级同学暴揍了时,他企盼着能见到爸爸。
虽然,他知道爸爸是一个犯人,但他终究是是自己的爸爸。同时他坚信,爸爸应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可是,爸爸只是一个影子,爸爸只在梦中见过,而且梦中的爸爸是朦胧的。没有见到真正的爸爸前,有了继父。
可,自从妈妈改嫁起,他便排斥继父,骨子里认定只有一个爸爸,认定了真正的爸爸,是关在监狱里的那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是真正能给他关爱的爸爸。
当真正的爸爸出现后,他却没能感受关怀和父爱。
他迷茫、多次自问,那个带走了哥哥却没能关爱哥哥的男人,难道真是爸爸?为什么,期待太久的爸爸终于出现后,他和哥哥仍然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
爸爸再次被抓走了,他竟然想不起他是什么样。他真的不明白,那个如流星一闪而逝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爸爸。
此刻,从继父眼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直寻找的东西。寻找到了在梦中、在心之深处多次呼唤过的亲情。
多年来,陈伦第一次感到了亲切的父爱,感到无法做作的情和爱。
看陈伦干脆、一口一杯喝着酒,妈妈担心他会喝醉,让他多吃菜少喝酒。他摇着头说:“生活在高原上,冬季天寒地冻,烧酒和火桶必不可少。春夏潮湿,一夜睡了起来床板和褥垫都是湿的。如果没有酒,关节会很快得病。酒,是森工企业不可或缺的朋友。”
喝着,吃着,在家人惊奇的眼光中,陈伦慢慢讲述了一年多的生活:和人打赌大冬天横渡鲜水河,扑灭山火的惊心动魄,地震灾区的目不忍睹, 还有平时艰苦的生活都讲了。
得知他工作的地方那样艰苦,妈妈流泪抽噎着说:“条件那么差的地方,你回来就不要再去了嘛!休息一段时间后,就在家重新找工作。”
继父脸上的笑容褪去了,默不做声喝下一杯酒叹口长气说:“是呀!如果你认为那里实在撑不下去,就不要再转去。回到楠山,也能找到好工作。”
专程从乡下赶回的姐姐抹着泪花说:“就是嘛,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万一有个三两短,屋里的人想帮你都鞭长莫及。”
饭后,陈伦掏出钱和提包里的东西,把熊掌和虫草等送给了继父,哥哥和姐姐每人五元钱,两个妹妹和弟弟一人二元。最后,给了妈妈十元。
身上还剩二十多元,留作回单位的路费。
捧着熊掌和虫草,继父笑得嘴都合不拢,转眼看着陈冲说:“冲儿太瘦了,需要好好补一下。二哥哥拿回来的熊掌,就给你一个人吃。”
晚上,在楼上的小屋里,陈程要过陈伦的手表,爱不释手左看右看,取下手中那块旧表,戴上北京牌手表,笑着说:“嗨!把你这手表和我换着戴几天,可以吗?”
陈伦淡淡笑道:“你想戴就戴嘛。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