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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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归来的陈伦,被郑土匪缠上了,好几天吃不香、睡不着。

不过,这次的麻烦,不能怨郑土匪而只怪陈伦自己考虑不周,惹着了这个一向难缠的家伙。

陈伦回家探亲,郑土匪主动把北京牌手表借给他,或许完全是一番好意,并没想得到什么回报。可探亲归来的陈伦,还给他的,却是一块已经很旧的上海牌手表。

只怨陈伦死要面子,不能坦陈手表是借人家的。以至陈程戴了北京牌手表,不再舍得取下来,只好硬着头皮,戴着那块旧上海表回单位。

自认为平时和郑土匪关系不错,把上海手表给他时,陈伦说:“你那只手表,被我哥调换了。这只表你先戴着,如果认为不如你的好,我补钱给你,或再商量其他办法都行。”

当时,郑土匪也没有多说,只是脸色很不好看,接过上海表,嗫嚅着双唇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第三天,同在一个大工棚天天相见,郑土匪都没有提及手表。陈伦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正暗自琢磨,找个合适的机会,请他喝一顿。

星期天上午,闲得无事的陈伦正在劳保员办公室翻看报纸,郑土匪在门外大声喊道:“陈伦,陈伦你出来一下。有事找你。”

“啥子事这么大呼小叫?”陈伦心里闪过一丝不悦,丢下报纸走出门。

郑土匪两根指头拎着那只上海表,另一只手叉在腰上,板着脸忿然责问道:“陈伦,你娃有点不落觉哈,我好心好意把手表借给你。你居然把我的手表吃了,拿了这么一只烂表来糊弄我!”

“这手表怎么成烂表了?不一样走得很好吗?”陈伦大惑,伸出手,想从他手中把表拿过来看看,郑土匪却把手表迅速揣进怀中,身体立即变成弓步,如临大敌般瞪圆双眼,变了调的声音哆嗦着吼道:“你今天要做啥子?”

陈伦有点发懵:“什么要做啥子?你说这表烂了,我得看看是不是真的烂了呀,你张牙舞爪干啥?”

郑土匪冷笑道:“你娃儿少来这一套,我如果信了你的话,真把手表递给你时,你假装不小心失手掉到地上,摔坏了。我能说得清楚?老子不会上你的瓜当!”

很快,有几个人围了上来,问陈伦和郑土匪为什么争执。

陈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郑土匪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市井女人般添油加醋指责陈伦,好心借表给他,却被换成了一只烂表。

不明究里的人,听了郑土匪的诉说,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着陈伦,悄声议论道:“陈伦平时看上去很不错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好个球!神经病、瓜娃子一个。”

“人呀!平时看不出来,遇到利益冲突时,才知道他是好是坏!”

“郑土匪这家伙本来就难缠,没有理都要缠得你受不了。这回抓着点理由了,非得把陈伦缠死不可!”

正说得热闹,程志军走了过来,大大咧咧问道:“格老子!星期天不好好休息,你们围在这里搞啥子?”

一脸委屈的郑土匪,再次诉说了一番自己的不幸,一脸可怜的摊着双手:“大家评个理嘛:他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程志军伸出手来:“你把那只烂手表拿给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坏了?”

郑土匪警觉起来:“为什么要给你看?你想干啥子?这手表冷停了!”

“你说陈伦给你的是只烂表,总不能单凭你一个人说了算。拿出来大家看看呀!如果真的是烂表,就让他赔你!”程志军的手仍然伸着。

有人随声附和:“老程说得对,你说是烂表,叫陈伦赔你。得把烂表拿出来大家看看呀!总不能你说是烂表就是烂的吧。”

郑土匪把手揣进怀中,犹豫不决地说:“我没有说手表是烂的,只是冷停了。”

程志军说:“冷停了也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

一直没有说话的陈伦,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有如被剥光了衣物,脸上火辣、心里惶惑,恨不得地上生出个洞钻进去。

虽然只读过两年小学,但由于爱看书,特定时期无所事事,躲在家里看偷来的小说,从第一部小说《青江壮歌》,到参加工作时,几乎看遍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文学类书籍;不仅有幸读了几部世界名著,读了很多解放以后各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四大名著,更是看了好几遍,.

参工时,为了不被淘汰,继父为他填写的是初中文化。可在单位转正定级时,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竟莫明其妙把他的学历改成了高中。

可能,因为他不仅钢笔字写得很好,而且会写很漂亮的毛笔字;平时虽不多语言,但喝多了酒、发神经时,能抑扬顿锉、有板有眼地讲很多古时和近代故事,也会讲一些国外的情爱故事,包括很多神话故事。

大量阅读,不仅他学到了很多知识,更重要的,使他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一直以来,他希望自己成为受尊重,对社会有重要作用的人。而且,潜意识里,他感到自己绝不会是平庸之辈。

回顾了参加工作以来的经历,他自感在人们心中印象不差。但同时非常清楚,手表事件处理不好,不仅会破坏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会有可能,被人说成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豪迈的森工企业人,最为不耻的就是见利忘义之人,他本身也最恨不义之人。可没想到,不经意间,为一块旧手表,成了令人嗤之以鼻的不义之徒。

怎么办?必须尽快处理好这事,否则,会让郑土匪缠得日夜不宁。

在人们复杂的眼神注视下,陈伦坦然地笑着对大家说:“这次回家,和老哥打赌,赌上海手表和北京手表哪个好,交换着戴一周,走的时候忘了这事,不知不觉把老哥的上海表戴回来了。虽然,头几天我把手表给郑师兄时表过态,如果他不愿意交换,由我付钱买他的北京表,或其他方式解决,当时郑师兄也没有意见。但,总归怪我没处理好。现在既然郑师兄说上海表烂了或冷停了,我当着大家的面,明确表态。哪怕卖血也会在下个月发了工资,按北京牌手表原价付钱给你。这块上海表,你暂时拿着或现在还给我都行,保证发工资就给你钱。”

陈伦说完了,仍一脸笑容望着郑土匪,围观的人,也都看着郑土匪。

程志军“哈哈”笑了出声,手指郑土匪:“你郑土匪至少比陈伦大了好几岁,吃的盐、走的路,经历的事情,都比他多。可为人处事还真不如人家。操得孬!”

围观的人一齐笑了起来。一个穿蓝花布上衣和黑裤子的姑娘,站在田指导员办公室兼卧室门外,快人快语地说道:“你们这么大一群人,说了这么半天,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姓郑的老兄还没把手表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坏了,还是冷停了!我说郑老兄,你怎么像个婆娘家,把手表藏在怀里不敢拿出来,光天化日之下,难道有人抢了你的表?”

话音刚落,众人一起大笑起来。哄笑声中,郑土匪鼻子旁的肉瘤抽搐着,表情极不自然:“这表没有坏,只是有时会冷停。”

旁边有人插话:“高原上这么冷,不要说国产表,就是英纳格、以罗马表,有时候都会冷停!有什么奇怪的。”

站在屋檐下的姑娘再次发话:“把冷停了的手表拿出来看看嘛。”

郑土匪脸上挂不住了,恶狠狠地对那姑娘叫道:“拿不拿出来,关你你啥子事?驴槽里伸出马嘴来了!你是干啥的?管球得宽!”

程志军表情复杂地笑着,凑到郑土匪耳边悄声说道:“你格老子说话要看人哈,那女娃子是指导员的妹妹,因为家在农村,老田想在这里给她找一个男朋友,昨天刚从内地来这里相亲,准备从新工人中,物色一个合适的、有发展前途的对像。”

郑土匪斜着眼看着那姑娘,鼻子里轻哼一声,放低声音对程志军说:“就那腰圆膀粗、大奶子大屁股的形象,哪个消受得了就自己去吧,老子没兴趣!”

眨着大眼睛的聪明姑娘,似乎猜到郑土匪和程志军在议论自己。黑红的脸上有了几分不悦,快步走下来站在郑土匪眼前,伸出手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要是有理,就把手表拿来看看呀。”

郑土匪愠怒地瞪了她一眼:“不要以为你是指导员的妹妹,就可以胡搅蛮缠。今天的事与你没任何关系!”

“指导员的妹妹和你一样,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大路不平旁人铲!说人家的表是坏的,却不敢拿出来让众人看,说明你心中有鬼。看你这样子,至少三十岁的人了,欺负一个小青年,没名堂!”姑娘不依不饶地瞪着郑土匪,转身对陈伦说:“小兄弟,你要小心哟,如果不当着大家让他把手表拿出来验证。这种人,完全有可能故意把表弄坏了,然后说你给他的就是一块坏手表。”

郑土匪一下跳了起来,指着姑娘骂道:“放你妈的臭狗屁,说话得有根据,胡说八道一通,谨防挨耳巴子!”

姑娘双手抱在胸前,冷笑着凑到郑土匪跟前:“来呀!把你的耳巴子打过来,我活了快二十年,还没有领教过耳巴子打在脸上的滋味,今天倒要领教。”

郑土匪扬起手,做出一副抽她耳光的样子,却又马上把手放下,咬着牙恨恨说道:“男不和女斗,大男人不会先出手打妇道人家。但你如果胆敢先出手,那就对不起了。不信你试试!”

姑娘用手在脸上划着:“激一个女人先动手?我好手不打贱骨头!你这些话,像个男人说的?羞死你屋里先人!”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你指我鼻子,我指你眼睛,唇枪舌战得好不激烈。话题早就偏离了主题。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看稀奇、听热闹的人,不知俩人为何争吵。

程志军几次想要制止争论,陈伦数次想把郑土匪拉走,都没能如愿。这对好斗的男女,根本不听劝说,声音越来越大,言辞越来越激烈,距离越来越近,几乎愉要脸挨着脸、身贴着身。

双方使用了最难听、下流的语言,激对方动手。旁观者心里明白,任何一人动手,就会引发一场血战。

直到田指导员提着火药枪,和人抬着好几只马鸡和野兔从山上回来,方才制住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恶斗。

简单问明了情况,田指导员强行把妹妹锁进卧室,把郑土匪和陈伦叫到统计员办公室,直截了当地问郑土匪:“你想怎样解决这事?”

余怒未消的郑土匪拧着脖子:“怎么解决?我只要陈伦还我的北京牌手表。其他免谈!”

田指导员问陈伦:“你什么时候把他的手表拿回来?”

陈伦思忖着答道:“我下午就到伐木场去发加急电报,让哥哥把他的手表寄来,估计半个月时间能到。”

田指导员转脸对郑土匪说:“小陈说了,半个月内还你手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郑土匪仍然拧着脖子:“不要说半个月,哪怕二十天都行。我只要自己的手表,没有其他要求。”

田指导员问陈伦:“你有把握在半个月内,让你哥哥把手表寄来吗?”

陈伦郑重地点了下头:“我相信一定能。”

指导员站起身来,眼望屋外面无表情地说:“年轻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图虚荣。没有手表就不戴,切莫借人家的东西绷面子,借了的东西就欠了人家的情。人呀,千万不能欠人家的情。人生在世,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另外,为这么点小事,扯了那么大的场子,闹得天翻地覆,我看你们纯属吃多球了。大不了,就只是一块手表嘛!一块新上海牌手表,也不过一百二十元,北京牌手表好像只需要一百元,为这么点小事,伤了感情划球不来。”

脸上火辣辣的陈伦,此时明白了什么叫“无地自容”。感到自己的脸丢尽了,不!应该说是成了不要脸、没有脸的人。

“既然你们双方达成了一致,就这样处理吧。陈伦必须保证二十天内,还人家的北京牌手表。”田指导员说完站起身来。

泪水在眼中旋转,即将夺眶而出。陈伦拼命抑制着,低头快步出门往厕所方向走去。看着陈伦走了,田指导员叫住正要出门的郑土匪:“你把陈伦那块冷停了的上海表给我看看。”

郑土匪犹豫道:“事情都解决了,还有必要看吗?”

“为什么没有必要看?我看看到底这手表是怎么回事。你怕什么?拿出来。”田指员的麻脸板了起来,眼睛瞪圆了。

郑土匪从怀中摸出手表,声音很低:“昨晚上冷停了一会,今天早上起床后,又可以正常走动了。”

接过手表摇晃了一下,放在耳边听了听,正面、反面认真看了看,田指导员冷笑道:“这表运行很正常,早上都可正常,晚上气温高可能冷停?你龟儿子麻外行差不多。”

郑土匪尴尬地笑道:“我是不放心他这旧表,想来想去,还是想换回自己的表,心里才踏实。”

“你那手表买好长时间了?”

“不到两年时间。走得相当准。保养得很好,瓷面看上去就像新的。”

“哦!你是应该要回自己那只。据我这外行人的分析,这只手表可能是修表摊组装的。”

郑土匪瞪大眼睛:“真的吗?龟儿陈伦太坏了!想弄只歪货来换我的好手表,老子这次算是看透了他!”

指导员把手表递过去:“话不能这样说,他也不一定了解情况。你只须催他在约定时间内,把你的表寄来就行了。年轻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陈伦给陈程发了两封加急电报,内容都只有几个字:“请速将手表寄回”。天天盼着老兄收到电报后,能及时把手表寄来,以了结郑土匪的纠缠。

自陈伦在众人面前表态,保证二十天内寄还手表,郑土匪很是得意,好几次,拎了那上海手表,在工棚里嗤之以鼻地说:“龟儿陈伦真不是个东西,从修表摊上弄了个组装货,就想换我那只正宗北京手表。”

有两次,陈伦正独自喝酒,郑土匪很做作地来到跟前,抬起手腕看着手表,脸色极为难看的说:“小伙子,指导员都说这表是组装的歪货,亏你想得出哈!整了这么个东西来糊弄朋友。”

自知理亏,陈伦除了埋头吃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封电报发出去,如石沉大海,陈程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陈伦急得嘴角起了几个大泡,好几次做梦,被人追着喊着“骗子!”数不清的人用石头、雪团和泥巴掷向他。

张春玉、沈麻子、梁刚带着一群似曾相识的人,狰狞地笑着只手在脸上划着,另一只手指着他,大声骂道:“骗子!骗人家的手表。”

张春玉忧郁地在梦中向他走来,忧心忡忡地问道:“陈伦,你为什么变成一个贪小便宜的人?为什么要用烂表换人家的好表?一只表能值多少钱?人的名声,比什么都值钱,你看那么多书,难道连这起码的道理都不明白?”

好几次,他从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再难入眠,只好披衣坐在铺上,心里一遍又一遍叫道:“陈程呀陈程,求求你老兄开恩,早点把那该死的手表寄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吧!你再不把手表寄来,我会被折磨成神经病的。”

陈程回信了,措辞很激烈地写道:陈伦同志,收到你的两封加急电报,心里很不平静。你这样急于要我寄回手表,无非说明这只表是人家的。你现在又拿不出那么多钱给人家,所以只好让我寄回手表。我认为,做人不应该虚伪,没有钱,买不起手表,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借了人家的东西,既欠人家的情,万一弄坏了叫你赔,更会有很多麻烦。

现在你要我马上寄回手表,我没有多话可说,因为这手表毕竟不是我的,应该寄回给你。但你当初就不应该同意和我换,弄得我现在好没有面子。你的虚伪,不但害了自己,也害得我在厂里丢脸。

接到信后,请你马上把我的那只表寄回来,我收到后,立即寄回你的手表,请放心,我收到表的当天就给你寄回。

最后,祝你工作顺利!

陈程

看了陈程的信,陈伦脑袋立时大了:天啦!陈程是有意和我作对,让我出洋相。现在,郑土匪在没有拿到自己的手表前,绝对不可能把陈程的表还给我。

样版戏《沙家浜》里阿庆嫂的一句唱腔浮现在脑海:怎么办,怎么办?事到如今好为难!整整一个上午,他绞尽脑汁思考着,应该如何处理好手表事件。

万般无奈,处于夹缝中的陈伦,决定和郑土匪商量,以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兑现自己诺言,发工资时,借钱付给郑土匪。如果他要价太高,甚至要求原价赔付,也认了。

吃一亏长一智嘛,就当拿钱买教训,今后的路还长,区区一百来元钱,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陈伦买了红烧猪肉罐头,煮了几根从家里带来的香肠,开了一瓶白酒,请来郑土匪吃着喝着,和他商量赔给手表钱的事。

酒喝到一半时,郑土匪抹着嘴,一脸诚恳地说:“其实你我平时关系不错,以前你帮过我。我心中有数,我没有钱时,卖旧裤子给你,你没有杀我的价,我很感谢你。可这次的事,你老弟确实做得不对,当然,我也做得不好,不应该把这事闹得大家知道。现在,既然你主动提出赔钱,我也不再多说……”

陈伦赔着笑脸:“你就说个实价吧,只要我能承受,发了工资一次性付清,绝不拖泥带水。”

郑土匪伸长脖子,使劲吞下一块香肠:“我那只手表,戴了两年多,但保养得很好,你也知道,走得相当准。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一口价,就算八十元吧。”

“八十元?”陈伦重复着,沉思道:“我对手表行市不懂,也不知这表原价多少,只晓得上海牌十七钻的手表。好像一百二十元一只。”

郑土匪拍着陈伦的肩:“兄弟,这表按八十元算,真的没有占你便宜。你如果不信,可以到修表那里去问一下。”

陈伦叹口气:“好吧!八十就八十。发工资时,我保证一分不少给你。”

郑土匪一口喝完碗里的酒,谄媚地笑道:“还有没有酒了?再来半瓶嘛!”

陈伦勉强地点了下头:“没有瓶装的了,只还有点散装酒,因为铁锈太多,切了洋芋片丢在里面,还不晓得澄清了没有。”

“管球他有没有澄清,酒是杀毒的,倒点来喝。”郑土匪笑得脸上的肉挤成一团。

陈伦没有再给陈程电报,也没有给他回信。心里却极度悲哀:这就是亲兄弟?

发工资时,他向黄胜和借了三十元,凑足八十元给了郑土匪后,只还剩了不到十元钱。幸好,伙食团的饭菜不需现金购买,在司务长那里买烟、酒、罐头,都不需现金。身无分文,也不影响正常生活。

只是,借黄胜和那三十元钱,到下月发工资时必须归还。

下个月就得控制自己,降低生活标准。寄给家里十元,还债三十元后,还剩十多元钱。而且必须出全勤,领全工资。陈伦暗自下定决心,一个月内,绝对不能休病假。

决心虽然下了,可在高原上,真要管好自己的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居住在原始森林旁,掺合着些许野性的世界里,每天超负荷的劳动,极度缺乏文化生活,三个月能看到一次坝坝电影。收音机大部分时间只有嘈杂声,紧张沉重的劳动之余, 人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吃香喝辣。三五成群围着打扑克,听讨了老婆的人绘声绘色讲述男女**之事。

不会扑克,不屑于听**故事,更不愿凑热闹的陈伦,除了喜好喝酒吃肉,再无他好。现在要节食忌嘴,相当艰难。

每月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发工资那天晚上,因为每到发工资时,场部会送来现钞的同时,送来一些平时难以见到的多种猪肉罐头,还会运来装在铁筒里、已被铁锈蚀成暗红色的苞谷酒。偶尔,也有少许从内地运来的蔬菜。尽管那些蔬菜经过长途跋涉,早就蔫了、不新鲜了,但人们仍会因为新鲜蔬菜的到来,两眼平添几许光泽。

运动继续轰轰烈烈地进行,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时有更新,国家仍然处于贫困中,什么都得凭计划供应。靠了森工单位属重体力超强劳动,并处于高寒地带,和一般企业的区别,除每月享有两斤猪肉、一斤白糖,加上工段伙食团喂有几头大肥猪,原始森林里更有各种野兽。只要胆子大,得到连长或指导员同意,三五个人背上基干民兵训练、护卫的火药、雷管和半自动步枪,在大山里转上半天或一夜,拉回来的兽肉,够吃一段时间。

藏民们视为河菩萨、敬重有加的肥鱼;几双旧胶鞋、旧劳动布衣服便可换得的大块牛羊肉,使森工企业的工人,几乎天天吃肉。

但,肉是用钱买的。没有钱,只能吃白米干饭和素菜。在高原上从事体力劳动,三天不吃肉,就会感到浑身乏力。除了肉,生活在高寒山区、长年累月体力劳作的粗犷男人,更需要展示男人雄风、驱寒避邪的烧酒。

当地藏民酿制的青稞酒,既无酒的香味,更没有白酒的烈性,有如醪糟水中的下品,喝在嘴里,体会不到辣嘴的酒味。

按规定,每人每月可以得到一瓶江津白酒,此外,凭各森工局驻省城采供站的本事,可弄到一些计划外白酒。或在局革委的默许下,悄悄打点擦边球,将一些等外用材,以相互支援的名义,换回一些紧缺物资,其中最大数量的物资,当属装在铁筒里的劣质白酒和罐头。

但凡能喝上好酒的日子,对爱酒的森工企业工人来说,比吃山珍海味更显高兴。大多数人都能喝酒,只要会喝酒的人,至少能喝半斤白酒,一次吞下一斤多白酒的老工人,在工段里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