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三十七

字体:16+-

回到单位没几天,陈伦收到了玉兰的来信。信中除了对他无穷的思念,还谈到了陈娟。其实,陈娟早就和钟云民有了深层交往。原本,钟云民想到她已和高怡福恋爱,不敢公开追求。只是每天骑自行车接送她上下班,无微不至在生活上关心她。

陈娟爱唱歌,曾是县革委宣传队员的钟云民,二胡、小提琴都拉得很好;陈娟有时会写点散文、新体诗自娱自乐。钟云民高中时,曾获得过全地区作文比赛第一名。

知道陈娟爱诗,他就每天为她写一首诗或一篇散文。那些优美的词句,令陈娟陶醉、使她迷离,促使她和高怡福分手。

为了证实对陈娟的一片真心,钟云民于剪了自己一把头发,细心地梳成一根小辫,用红丝线系好,再用手绢包好送给了她。极大鼓励了陈娟,坚定了和高怡福分手的决心。

可是,高怡福对陈娟委实太好,好得她难以挑出毛病。好得她难以开口说再见!于是,她在两个深爱她的男人间徘徊、犹豫。

决定和高怡福前往西安结婚,到了重庆却独自返回,其实是陈程的阴谋。陈程恨高怡福,是因和彭云竹打得火热时,高怡福数次来信狠狠批评了他。指责他畸形的爱恋行为太自私,不仅只伤害自己,也会给家庭、亲人和社会带来巨大伤害。

信中说:陈娟和高怡福离开楠山那天早上,高妈妈为他们煮荷包蛋时,一只精细的瓷碗,竟突然裂成两半,高妈妈当即心里布满了阴影。当时,她只是一次次求菩萨保佑儿子、媳妇,不要在路上发生安全事故。却没想到,即将过门的媳妇陈娟,刚到重庆就和高怡福提出了分手……

看完玉兰的信,陈伦感到脑袋“突突”跳痛。慢慢撕碎了信纸,他出门沿公路走到水堰边坐下,望着巍峨的大山喃喃自语。

早晚锻炼,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每天给玉兰写一封信,大量盗用书中肉麻的词句,反复倾述对她的爱,期盼着能和她早日相聚,眼巴巴地期望着她的回信。日复一日,陈伦在高原上重复着简单的生活。

然而,这种简单平静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玉兰已相当一段时间没来信,陈伦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这使得他心里万分焦急,不知她出了什么事。

陈程早就没有书信往来,写了信给陈娟询问家里的情况,询问玉兰的情况,竟一个多月以后才收到回信。

陈娟在信中说,她已经和钟云民结婚,陈程也和彭云竹结婚了。现在她和钟云民住在楼上,陈程搬到了彭云竹家住。至于玉兰,已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陈娟在信中直言不诲说:陈伦和玉兰根本不是一路人,她不但好几次在街上看到玉兰和几个社会操哥混在一起,而且其穿着已和以前大不相同,纯属社会上小太妹的打扮。

女人,难道都善变?不久前还紧紧搂着,在一个被窝里缠绵着难分难舍。眨眼功夫,就变脸成了陌路人,连封信也不愿回了!

她居然和社会上的操哥混到一起了?还打扮得像社会上的小太妹?陈伦阵阵心痛、头晕,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伦开始酗酒,每每喝得酩酊大醉。有时竟醉得几天起不了床,醉得翻肠倒肚的大吐特吐,吐光了胃中的饭食,到后来吐出的只有黄水。

唐股长对他有意见了,趁他好不容易从**爬起来,拖着虚弱的脚步到伙食团买稀饭时,把他叫进办公室,狠狠批了一通。

由于雪厚、物资运输困难,上级要求种菜,搞副业。唐股长率领生技股全体人员开了几块荒地,种了不少洋芋、萝卜和莲花白。因伺候得好,加之施肥恰到好处,最大的红皮萝卜,有十多斤重。大个的洋芋,也有一斤多重,面盆似的莲花白,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醉酒,连续几天不起床,不参加学习,不参加副业劳动,原本就是一件不体面的的事。领导批评几句很正常,虚心接受也就对了。可陈伦却如吃了枪药,唐股长刚批了几句,他竟把洗脸盆和搪瓷缸子重重摔在地上,拍着桌子和他对上了。

唐股长没有料到,陈伦会红了脸和他大闹,气得指着陈伦的鼻子,浑身直哆嗦。

摔了面盆和缸子的陈伦,不依不饶指着唐股长声嘶力竭地吼道:“人吃五谷生百病,你敢保证自己不得病?身为领导,不关心职工身体健康!动不动就板着脸训人,我已经忍你好久了!今天随便你想干什么,都陪你玩!我不相信,生技股就你一手遮天!”

办公室其他人见情形不对,马上起身劝陈伦冷静点,有话好好说。欧贤林和郭小军连推带拉把陈伦搡到门外,架着他往宿舍去。

如果此时陈伦回到宿舍,这事也就算了,唐股长也可趁势下台。可当了多年股长,第一次让手下人骂了的老唐,却在陈伦被推到门外向宿舍走去时,恼怒地骂道:“日死你妈!我看你陈伦这样子混下去,早迟会到劳改队!”

陈伦再次被激怒了!大叫一声甩开劝架,铁青着脸返身冲回办公室,指着唐股长的鼻子:“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唐股拧着脖子“我说了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好,不怎么样也罢,你把刚才那句话,再说来听听!”陈伦的两只眼里,有一道令人害怕的寒光。

唐股长不愿输面子,挺直胸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说了,你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混,早晚会到劳改队!”

话音刚落,只觉得眼前一花,陈伦一记重拳已击在了他胸膛上,人们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只听“哎哟!”一声,老唐肥胖的身躯已仰躺在地上。

几个人赶紧把陈伦围住,拉胳膊、抱腰、拖衣服。闻讯赶来的欧贤林甚至跪在地上,紧抱着他一只大腿。人们七嘴八舌劝他千万冷静,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有什么事好商量,不能再动手了。

陈伦愤怒地指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唐股长:“你给我听清楚!你说我不行,可以,咒我要进劳改队!虽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以不和你这老农民计较。但你敢骂我妈!今天必须教训你。从小到大,任何人只要敢侮辱我妈妈,老子绝对和他拼命!”

唐股长捂着胸,两只眼睛瞪着陈伦:“你今天动手打了我哈!不要以为李俊杰是你的后

台,就可以在这里称王称霸!你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陈伦再次发怒,狂叫着挣出身来,从地上提起一根板凳,脸孔扭曲着朝唐股长冲去。

眼见得陈伦发疯似地冲了过来,嘴硬心虚的唐股长吓得脸色惨白,顺手从地上操起一把木工斧,虚张声势地挥舞着,狂叫道:“你来!敢冲过来,老子砍死你!”

陈伦看他提起了斧子,略微放慢了速度,扔下手中的板凳,赤手空拳冲了上去,唐股长手中的斧子正好朝着他脑袋挥了过来。

斧子砍向陈伦时,他步子轻轻移动,脑袋偏向一边,正伸手想要擒拿唐股长时,脚下踩着一块木柴,身体失去重心不由自主扑向前去。唐组长手中的斧子,正好砍在他的前额。虽力量不重,但却立时使陈伦额上的鲜血冒了出来。

看着陈伦头上鲜血长淌,唐股长吓傻了。办公室的同事都呆了。有人冲出门去叫卫生员,有人提着电话慌乱地摇着,也有人赶紧拿来毛巾,欲为陈伦止血。

任由鲜血流淌,任腥红的血使自己面目变得狰狞,任血水把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陈伦冷笑着一步步向唐股长走去。鲜血和愤怒,令他的表情极度恐怖。

唐股长看看手中的斧子和步步逼近的陈伦,再看看满屋人复杂的眼光,松手丢下血迹斑斑的斧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捶着自己的胸大声嚎哭起来:“天啦!我不是有意要杀人呀!是他自己碰到斧子上的。同志们,你们要给作证不是我砍的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呀!陈伦你不要苦苦逼我哈,从你到生技股来,我哪点对不起你?就算我说错了,也可以向你赔礼道歉嘛,你不该先动手打我呀!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已经走到唐股长身前的陈伦,听了他的一番哭诉,突生恻隐之心,松开了紧紧的拳头,放弃了暴打他一顿的恶念。呆呆立在他面前,心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

好半天,场卫生所的医生和的护士来了,剪掉了陈伦前额的头发,用酒精、典酊给他清创、消毒之后说:“伤口这么长,必须缝针。只能到卫生所去处理。”

闻讯赶来的政工股长征求陈伦的意见,他摇摇头,疲惫地说:“不想到卫生所,留不留伤疤不要紧,只要止住血不再流就行了。”

政工股长转身跑了出去,很快提了一个玻璃瓶来说:“这是止血消肿的好药,擦了一会就会见效。”

医生看了看那瓶子,摇头说:“你这是药酒,不能用在破了皮的伤口上。我这里有云南白药,止血效果很好。”

快速包扎后,却没能止住血,不断沁出的血水,很快把雪白的纱布湿透。年轻的医生有点沉不住气了,悄声对唐股长说:“我建议马上送局职工医院,这样止不住的一直流血,弄不好会人命。”

早就乱了方寸的唐股长,带着哭腔说:“那就赶快往医院送呀!万一真的出了人命,咋得了哟!”

看着陈伦变得发黄的脸色,头上被血浸透了的纱布团,郭小军和欧贤林同时潮湿了眼睛,哽咽着对陈伦说:“你就听医生的,到局里去住院吧。”

陈伦摇摇头,推开围着他的人慢慢往门外走去。

政工股长大声叫道:“嗨!你伤口的血还没有止住,到哪里去?”

“回屋里睡一觉就好了!”陈伦回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打扰了大家。今天的事情都怪我不好!请大家原谅。”

众人傻傻地站在屋里,眼睁睁看着陈伦出了门,扶着墙艰难地往宿舍走去。好一阵,欧贤林大梦初醒般跟了出去,大声叫道:“他两天多没吃饭了!”

陈伦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低垂着头的唐股长。

第二天,局保卫科副科长、伐木场副书记组成的调查组,正式立案调查唐股长斧砍陈伦的事。

保卫科副科长腰间的手枪、手铐,副书记严峻的表情,吓得唐股长语无伦次,反复强调不是有意砍伤陈伦,哭求领导看在他年年先进的份上,给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要抓他进班房,让他留在外面戴罪立功。

科副科长拍着桌子,虎着脸骂道:“你还好意思说年年先进?身为领导,你手持凶器在办公室砍伤新同志,是什么行为?只有反革命份子,才会这样凶残!只有故意破坏大好形势的坏人,才会如此恶毒对待年轻同志!如果当时没有其他人阻止,你肯定会把陈伦同志砍死?我看你就收拾好铺盖,准备去坐监劳改吧!”

听副科长说得如此严重、态度那样强硬。唐股长心想这回完了,尽管他并非有意想要砍伤陈伦,更没有想要将他砍死。但斧子砍在陈伦头上流了那么多鲜血,却是铁定的事实,哪怕按过失罪论处,判两三年徒刑也在所难免。

他开始在心里恨自己,更恨陈伦。如果陈伦没有喝多了酒,在**连续躺了几天,自己也不会批评他。如果批评他时,他不还嘴,自己也不会骂他,如果骂了他,他没有出手,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怪陈伦!因记恨陈伦,他同时也恨李俊杰,恨他利用手中的权力,把陈伦调到生技股,否则就不会成为他的手下,就不会因为喝多了酒而被他批评。所有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自己也不会到劳改队。

不过,恨归恨,只能在心里恨。斧子砍伤了陈伦的现实,是不可更改的。他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力争得到宽大处理。

想到上有老迈父母,下有年糼儿女,一旦到了劳改队,妻子说不定会因精神、经济和身体的多重压力而改嫁,儿女将有可能改姓。唐股长的泪水止不住奔涌,心里那个悔和恨,几乎令他精神崩溃。

刚出差回来的李俊杰来了,他倒是没有责骂唐股长,但也没和他说话。自进保卫科办公室阴沉的脸色就没有开朗过。他没有参与事故的调查,只是和每一个同志谈心。征询他们对事件的看法,了解陈伦平时的工作表现。

令李俊杰没有想到的是,所有人都认为唐股长工作方法简单,态度粗暴,很多时候把同志当敌人。而陈伦,自到生技股以来,虽不多语言但工作非常积极,在新同志中最先熟练掌握工作,在批林批孔斗争中,更有突出表现。

所有人都咬定陈伦生病三天没有吃饭,唐股长不但不关心,反而骂了他,咒他早迟会到劳改队。由此引发事端。调查得出的最后结论是:全组同志一致要求严办老唐!

向陈伦了解情况时,却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他首先检讨了不该装病,接着主动承认先动手打了唐股长。至于头上的伤,被他说成是自己不小心,撞到唐股长用以自卫的斧子上。

副科长以为他怕老唐报复,不敢道出真情,便给他打气,让他打消顾虑大胆陈述事情经过。还让他紧信党和政府绝不会放任行凶杀人者。可陈伦仍坚持自己的说法……

李俊杰听了副科长的汇报,亲自找陈伦谈话,让他不要怕打击报复,实事求是地反映当时的情况。对自己负责,也对同志负责。

陈伦诚挚地说:“李叔叔,请相信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事真的因我而起,唐股长没有多大的责任。更何况,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他的家也就垮了!就这么点小事,何必搞得那么严重嘛!”

李俊杰明白了陈伦的心思,没再多说,重重在他肩上按了一下,轻声赞道:“好样的!是条汉子!”

副科长离开时,让唐股长一起到局里。本意是想让他到保卫科检讨简单粗暴的工作方法,在今后工作中,汲取这次事故的教训,努力把上级交给的任务完成得更好。

可他本人误会了,以为要送他到公安局,以为自己这次定然在劫难逃,不但会丢了工作,丢了党籍,而且会由一个国家干部变成劳改犯,气恨交加大声嚎哭起来,收拾行李时大骂陈伦是个混蛋,早迟会得到并应有的报应!

副科长和李俊杰听着唐组长大骂陈伦,知道他误会了,一时竟哭笑不得。想了想,也不便过多解释,只好由他独自表演。

听到股长的骂声,陈伦心里隐隐作痛,怒火窜到了脑门,顾不得伤口疼痛,披着大衣趿着鞋,拖着虚弱的脚步来到办公室门口,正要闯到里间找老唐论理。却被李俊杰和副科长拉住了。俩人同时向他使了个眼色,李俊杰轻声说道:“回去睡觉吧,由他发泄。过几天他会向你道歉的。”

几天后,机关大会上副书记宣布文件:给误伤同志的唐股长警告处分一次。

文件宣读完毕,唐股当着众人的面“咚!”一声跪在会议室中间,红着眼睛对陈伦说:“谢谢小陈!我姓唐的,永远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陈伦心里一热,赶紧过去拉起唐股长,眼中噙着泪花哽咽道:“对不起了股长,事情因我而起!应该我向你道歉才对。”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他二人在唱什么戏。

唐股长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对着众人揖了一躬:“这次如果不是陈伦相救,我老唐就惨了。别的不说,就以过失伤人论处,至少也会丢了党籍、工龄或判三年徒刑。是他把所有责任揽了,我才逃过了一场灾难!”

陈伦担心再说下去,会引来难以预料的后果,走上前去把唐股长拉回椅子上说:“国家法律是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跑一个坏人。你没有受处理,是因为你不够被处理,这事与我没关系。既使要感谢,也应该感谢场部领导和全体同志。”

众人面面相觑中,陈伦起身往门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