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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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和赖金彪打架没有占到便宜,但敢和赖金彪打架并把他摔翻在地骑在身下的行为,却为牛云成赢得了“拼命三郎”的绰号。这条街上十岁以下的娃娃,甚至一些上了初中的大娃娃,都对他刮目相看。

妈妈牵着牛云成的手,从后门来到了马路上。可能因为正是上班时间,妈妈偷偷从单位溜出来,担心被人看到影响不好,所以才走了后门。

从环城马路朝右一小段,是一间公共厕所。公共厕所似乎没有人管,在男女厕所之间有个大粪坑,长期有粪水从里溢出,惹得周围住户怨声连天。

公厕十多米远的马路对面,是政府出钱修建的蔬菜市场,半人高的围墙市场里,各种蔬菜和肉类、蛋类摊点,把近千平米空间挤得满满的。

蔬菜市场尽头往下,紧连着自由街。自由街口和兴隆街交汇处,有一个供销社的铺子,白天会下了门板搭成案子,在上面摆放一些鱼、肉或其他生食品。

案子里面是旧式高柜台,上面陈列着油盐酱醋酒和各种干杂。

小街对面是县人民法院,法院隔壁,有一家供销社的馆子,里面总会飘出令人涎水长淌的肉香味。

馆子隔几间铺面的自来水站,成转角型安着四只水龙头,几条街的人们,川流不息挑着大大小小的水桶,到这里来用一分钱买一担水。

每天下午六点以后,这里挑水的人会排很长的队。有时,等着挑水的人,会排到牛云成家所在的兴隆街三十号。各种人等,挑着各种式样的水桶,在窄狭的石板街上,慢慢往前挪动,那景观很别致。

遇到下雨,挑水的人们会穿了蓑衣或戴着竹编的大斗笠,也有家境好的人,穿着军用雨衣排队挑水,引来人们惊羡的目光。

牛云成被妈妈牵着,沿街走了很长一段到了六一桥。六一桥是座很老的石拱桥,桥两边各有一棵茂盛的皂角树。住在两岸的人家,会在皂角成熟时,用竹杆扑打下肥实的皂角,晾干后用来洗衣洗头,用不完的可以送人或卖点零钱。

过了六一桥,街道开始陡了起来。

爬完了很陡的坡,街面平坦起来的石板路继续延伸,又走了五十多米,来到一棵很大、用石头围住了根部的黄果树下。

黄果树后面,有一道不很大的门。门的上方,写着几个方正的大字。

那时,牛云成不认得字,但他知道是五个字。因为十多天前,姐姐教会了他从一数到一百。

他在心里猜那几个字应该是:自由街小学,或自由街学校。

自由街小学,是本城条件相对较差的一所学校。学生以自由街、兴隆街,以及蔬菜农场的学龄儿童为主。

牛云成的户口所在地为兴隆街,当然应该到这里来入学。姐姐牛云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这里读书。哥哥牛云春,现在还在这里上学。

学校大门右边,有一大间木结构房子,里面摆了很多办公桌,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书和本子。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人,每一个人,都在神情专注地伏案工作。

被妈妈牵着手的牛云成,在一张又一张办公桌前停留,被一个又一个人询问过,机械地按照他们的要求,从一开始背到一百,机械地回答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条街好多号,家里有些什么人之类的问题。

好一阵了,没有人再问了。他感到有点头晕,而且尿胀了,便挣脱了妈妈的手,朝门外跑去。

虽然不识字,可他知道“厕所”两个字,因为公共厕所外都有那两个字。

在大屋子外的操场上小跑着,他很快找到了厕所。在那很长的尿槽边,淋漓痛快地撒了尿,转身往大屋跑去。

回到大屋门口。他看到妈妈正好从屋子里出来,美丽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上,似有欲将滴下的珠子。

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有如此难受的表情。虽然,妈妈脸上很难有笑意,但很久以来,在他心中,妈妈是世上最坚强的人,也是最能干的人。

难道自己刚才去撒尿,没有跟妈妈说一声,她生气了?牛云成忐忑不安地走到妈妈身边,轻轻拉着她的衣角,仰头望着她的脸,轻声喊道:“妈妈。”

妈妈背过身,抹去即将跌落的泪,拉着他瘦小的手,柔声说道:“幺儿,我们到二完小去,不在这里读了。”

二完小,是县城公立第二小学的简称,整体条件仅比县第一小学稍逊。但却处于城中闹市区,和县文化馆,少年宫同一条街,是很多孩子向往的好学校。

听说妈妈让他到二完小报名,牛云成高兴得一窜而起,在妈妈脸上响亮地啵了一下:“好妈妈!”

在二完小一间很干净的办公室,妈妈掏出户口本,轻言细语和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人说着什么。

眼镜阴沉着脸,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了户口本,不断摇头。

妈妈脸上堆满了笑意、眼中流露渴望地轻声说:“郑校长,求你帮帮忙,让我娃儿就在这里读书吧。”

眼镜很不耐烦:“你也是领导干部,应该懂政策,不是我不帮忙,而是按规定,根本不能招收你儿子。更何况,他的户口在兴隆街,应该到自由街小学读书。”

牛云成又开始尿胀了,悄悄从办公室溜出来,四处寻找厕所。

当他好不容易找到厕所,撒完尿回到那办公室前时,发现门已经紧紧关上了,妈妈神情落寞地站在门外,眼睫毛上,再次有了晶莹的珠子。

整整一上午,上穿土麻布染成蓝色的对襟无领褂子,下穿不时往下掉、裆已烂得不能再补的西式短裤,趿着一双破旧塑料凉鞋的牛云成,被妈妈牵着,在县城大街小巷走着,在几所学校里进出。

太阳很毒,晒得他全身不停出汗,麻布褂子湿又干,干又又湿。**也出了很多汗,而且那汗很稠,令他很不舒服。

再也屙不出尿了,嗓子开始冒烟,脚也开始痛起来了,肚子更是饿得让他想要作呕。好几次,他几乎眼冒金星摔倒在石板街上。

不知什么时候了,妈妈带着牛云成来到离家很近的一小小凉面摊前,摸出几个硬币,买了两碗凉面。

看妈妈买凉面,牛云成两眼开始放光,嘴里直流清口水,他以为,这凉面,妈妈会和他一人吃一碗。

可是,妈妈让卖面的人把两碗凉面装进一个大碗,要了张白白的纱布盖着,轻声说道:“下午把碗给你送来。”端着那一大碗面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美好的愿望落空了,牛云成感到无比沮丧,全身所有的力气,似乎都随着妈妈的脚步而消失了。

他艰难地挪到街沿,再也顾不得“不能坐地上”的严厉教诲,一屁股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街沿上。呆呆望着妈妈的背影出神。妈妈那窕窈的背影,此时在他眼中变得丑陋了。把头埋在**,哑着嗓子欲哭无泪,无声嘟噜道:“妈妈怎么不把凉面给我吃?”

就那样**耷拉着头,他居然睡着了。

朦胧中,他已经到了学校大操场,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和黑色西裤,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雪白的衬衣左臂上,有代表级别最高的三杠臂章,胸前挂着一只铮亮的哨子,憋足了气,哨子发出宏亮的声音,他精神抖擞地对着满操场的学生,意气风发地大声叫道:“全体集合!”

“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齐刷刷一大片人,随着他宏亮的口令声,整齐地排列好了,他两只手臂举向头顶,从丹田之处发出声音:“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预备,起。”

所有的男女同学,在他两只手挥舞着的指挥下,唱起了激扬的少先队之歌。旁边,几个站得很整齐的老师,也跟着一起唱着。

他看到,队伍前排,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认真唱着歌时调皮地向他眨眼睛,时而,还歪一下嘴,甜甜冲他笑。

小姑娘甜甜的笑,使牛云成乱了分寸,有力的手臂软了,手势指挥得极不成章法,嗓子也似因缺水而干涩得难以出声。队伍里有几个身体粗壮的男同学,开始用仇恨的目光瞪他,几个女同学嘲弄的眼神望着他。

队伍乱了,那漂亮小姑娘继续冲他笑。突然,她身边的同学全部变成了一些漂亮的女人,她们都朝他开心笑着,做出欲要冲了过来拥抱他的姿势。

一旁,五大三粗的几个男人,手里挥着锋利的刀,恶狠狠看着他,一副随时可能扑上来拼命的架式......

戴厚眼镜的老师,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地狂叫道:“牛云成!你这个小魔头!破坏了我精心安排的计划,我要打死你这个坏蛋!”

眼镜的手中,多出了一支粗壮的竹鞭,原本白净的脸,扭曲得如地狱的小鬼一般狰狞。粗壮的竹鞭高高举起,卷起一阵狂风,劈头盖脸地砸来,他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扭曲了脸的眼镜老师。

随着漂亮小姑娘大惊失色一声呼叫,他被那竹鞭重重砸在了头上。

“哎哟!”头上的剧痛使牛云成跳了起来,抱着头睁开眼惶然四顾,哪有什么操场!火辣辣的阳光下,他还在离家不远的凉面摊旁的街沿边。足足高了他一大截的哥哥牛云春,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我们都在屋里等你回来吃饭,你娃儿好大的胆子,在街沿上坐着就睡着了,这么大的太阳,不怕晒死你?”

他委屈地嘟起嘴:“妈妈买了凉面不给我吃,肯定是你们把凉面吃完了才来喊我。”

“放屁!屋里没有菜,妈妈才买了凉面下稀饭。我和姐姐早就煮好了稀饭,一直在等你和妈妈回来。”

“哄我!妈妈和我一起走的,怎么晓得你们在屋里煮了稀饭?”被哥哥拖着往屋里走时,他不依不饶、有气无力地说着。

“今天早上妈妈就说好了,要带你去报名,让我和姐姐报了名回家把稀饭煮好,等她买凉面回来。”

他摸着头,有些不明白:“刚才你打了我的头?现在还有点痛!”

哥哥松开拉着他的手,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你是梦做拐了,哪个打了你那笨猪脑壳!”

“我是猪脑壳?”牛云成摸着仍然有些隐隐作痛的头:“没有人打我?怪了!”

狼吞虎咽喝了两碗稀饭,吃了一些凉面,肚子胀得圆鼓鼓的牛云成有些迷糊了,他正想爬到阁楼的凉板上睡觉,却被妈妈用一张冷水浸过的毛巾,在脸上狠狠擦了一遍,把瞌睡全擦跑了。

他又一次被妈妈牵着手,奔走于大街小巷。天气太热了,身上又开始出汗,而且分明看到妈妈身上的碎花衣服被汗浸湿了,一大片湿了的衣衫紧紧贴在她身上,湿了的衣服,能清楚看到里面的白色背心。

不知走了几所学校,也不知为什么原因,那些学校都没有让他报名。最后,妈妈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县人民政府。

县政府门前站着持枪的岗兵。那岗兵雕塑般站在小小的草绿色亭子里,目不斜视、威严挺立,让小小的牛云成好是敬仰又很是害怕。

可妈妈一点不怕,她牵着牛云成的手,径直从大门走了进去。

岗兵并没阻止妈妈和牛云成进入,仍雕塑般目不斜视挺立于亭子里。这使得牛云成十分纳闷,岗兵在那里是做啥用的?他甚至怀疑那一动不动的家伙,会不会是真人。

县政府大院里,有好几棵茂密的黄果树,那树大得几个大人也围不过来。不但树大,而且上面有好多白鹤,那些白鹤在枝头上栖息,或飞来飞去,发出“呱呱”的叫声。

偶尔,会有一大泡白色的稀屎从天而降,那些大泡稀屎跌在地上,令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面极显难看。

妈妈牵着他的手走进办公楼木质大门。

门卫处,一个和善的老头,很熟悉的和妈妈打招呼:“陈主任你来了,有事情找领导吗?”

妈妈强挤出一丝笑意轻答道:“找高部长,为儿子读书的事。”

“这是你幺儿吧?长得真乖,像他爸爸。以后是个有出息的人!”

妈妈脸色大变:“他那死老汉,有什么出息!如果有出息也不会坐牢,娃儿读书也不会报不到名了。”

牛云成这时终于明白,原来,他读书报不到名,是因为爸爸的缘故,可爸爸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从来没见他回过家?

一直以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家里少了一个大男人,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爸爸。

曾有很多人摸着他的头,叹息着说他长得很像爸爸。乡下的外婆,大姨二姨三姨么姨,及一些叫不出名的长辈,看到他时都会说他像爸爸。可他至今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

二楼一间办公室,妈妈情绪激动的和一个清瘦的高个子男人说:“高部长,是您当媒人介绍我和牛振中结婚的,我开始坚决不答应,说他是外地人,对他不知底细……可你说了他那么多好话,说他是有远大前途的好同志。现在好了,前途远大的好同志,被分管政法的副县长亲点,关好几年了,现在我儿子读书连名也报不到。您说怎么办?”

牛云成认识这个高个子男人,就住在他们家斜对面,他的女儿高建英,和他关系不错,是他回城后唯一的朋友。

高部长操着普通话,情绪也较为激动:“牛振中的事情现在还不能定论。虽然,是刘副县长亲自下令抓的他,但法律程序不完善。我始终认为他没有错,更不可能是罪犯。”

“可他被关了几年了!因为,刘副县长一直认为他有罪。可怜我这儿子,连爸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相信党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总有一天,牛振中会出来,孩子会见到爸爸。”

妈妈激动地在桌子上拍着:“问题是我儿子现在上不了学,读不了书!请解决这个现实问题。”

高部长抄起桌上的电话:“请帮我接一下文教局。”

从妈妈和部长的对话中,牛云成心中的迷团终于解开了,他不是没有爸爸,而是爸爸被关起来了。

他不知道被关起来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什么叫失去自由,但从妈妈和部长的谈话中,有点明白了,所谓关起来,就是不能和家人在一起。难怪他不知爸爸长什么样。

高部长的电话打完了,亲笔写了一张条子,对妈妈说:“你还是带幺儿到自由街小学报名吧,没有人敢不收他了。”

妈妈的眼睫毛上又出现了晶莹的泪珠,哽咽道:“部长呀,这苦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高部长严峻地说:“你是一个受党教育多年领导干部,是烈士的妹妹,应该相信党实事求是的政策!”

“烈士的妹妹现在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堂堂正正一个人,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一个人拖三个娃儿,这日子能坚持多久?”妈妈暴怒地吼了一声:“再不放人我就改嫁!”

被妈妈拉着冲到楼下时,他发现,妈妈的双眼已被一层雾包住了,那雾,令妈妈眼睛看上去很朦胧。

晚上睡在凉板上,牛云成心里在想,那个被关起来了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会被关起来?妈妈为什么说烈士的妹妹成了反革命家属?什么叫人不人鬼不鬼?

妈妈说再不放人就改嫁,什么叫改嫁?

一连串的不明白中,他很快进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