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陈伦大为羡慕的,是各监那十多个交待清楚了罪行、等着宣判的犯人。因为这些犯人基本定性,判刑多少已经成定数,政府不必担心他们串供,也不必担心他们和外界接触,在等待宣判这一过程,不能让白吃人民的粮食,每天都得到外面参加劳动。
参加劳动,就能吃饱肚子!能吃饱肚子,才能维系生命。不到二十岁的陈伦,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不懂得很多人生道理,但却认定活着必定比死了好。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个大活人。更何况一个曾经历了饥饿和苦难,也有过吃香喝辣,在女性怀中尽享人生欢情,度过了一段大好日子的年轻人。
可是,要想参加劳动,必须首先交待清楚罪行。否则只能每天在严重的饥饿中吞咽清口水,沉浸于对大酒大肉美好的回忆中。
儿时的饥肠辘辘,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能称为饥饿。那时在乡了时,外婆会想法做各种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哪怕是吃了拉不出屎的观音土,也比干饿着好受。
饥饿真的可以摧毁人的意志。儿时看过的小说中,似有这样的情节:二次世界大战时,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美丽大学生,因为饥饿而失却了尊严。,为了得到大兵的一只面包,不惜像狗一样高高翘着屁股趴在肮脏的地上,狼吞虎咽干面包时,任由粗野的大兵,从后面进入自己的处女禁地,任由身体被践踏、**。
亘古以来,不断和大自然进行拼搏的人类,在进化自身的同时,几乎没有离开过饥饿。相当一部分人有过挨饿的经历。可身在看守所为囚,失去了自由的饥饿,一般人根本不能体味、难以想象。
自有人类文字以来,有关饥饿,以各种形式和体裁,被文人骚客们描写过。可饥饿对人意志和肌体的摧残,仅用文字实在难以形容,也无比苍白。
太饿了,水煮洋芋的皮也会细细嚼了吞到肚里,装汤的碗根本不用洗,识香辩味的舌头,兼具了洗碗的功能。
自到到场部工作后,肚子里积满了油水,早就不屑于吃肥肉的陈伦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放开肚子,饱吃一顿回锅肉或红烧肉。
既然受过高等教育的美女,可以为了一只干面包,心甘情愿让粗野的大兵进入身体。老子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反革命儿子,为什么不可以为了一碗回锅肉或红烧肉牺牲自己呢?可,能牺牲什么?女人有上苍赋予的身体可以牺牲。战争年代的军人,可以投降变节。谍报人员、政要可以出卖国家机密,政治犯可以改变信仰。你他妈连犯了什么罪都弄不清楚的角色,除了肌体和器官,有什么值得出卖和牺牲的?
能吃饱肚子的唯一途径,只能按照审讯人员的意志,老实坦白实待所谓的罪行,因态度好而具备参加劳动的资格。吃饱肚子的同时接受法律制裁,得到几年刑期,然后在劳改农场混到刑满释放。再背着劳改释放犯的牌子回到社会,在公安人员、治保干部的定期训诫,人们冷嘲热讽或另类的眼光中,低眉顺眼一直到离开人世。
劳改释放后,仍被称为“犯”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各级政府和专政机关,治保组织在特定历史时期,对刑满人员的通称。
一朝被判刑,终生为犯人!想到亲生爸爸和儿时受过的侮辱,想到将在今后漫长的岁月,背负劳改释放犯的称谓,陈伦浑身上下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
可残酷的现实,不能不接受。从企业干部成为关押在看守所的未决犯,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不老老实实坦白交待罪行,就只能处于长期饥饿中,使年轻的身体被摧残、旺盛的胃功能逐渐萎缩。
如果,你觉得生命来自不易。如果,你认为今后的人生会更加精彩。有什么理由不为了今后而活下去?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是英雄和豪侠人士所为,我他妈一个出身卑微的反革命儿狗崽子,没有尊严,也没有所谓人格。为了活下去,认罪吧!不管什么罪,只要不杀头,哪怕送到北大荒或西北戈壁滩,只要能吃饱肚子,都强过现在这般生不如死。
主意打定,陈伦趁胡所长早上开门时,诚惶诚恐地提出:经过认真学习,认识到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决定向人民政府坦白交待,争取得到宽大处理,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听到陈伦嘶哑声音的报告,胡所长垂着眼睛盯了他足有一分钟,鼻子里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回答:“知道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陈伦被饥饿折磨得快要崩溃了,于早上胡所长来开门时,趴在门洞上再次对他恳求道:“胡所长,麻烦您转告刘股长一声嘛,我愿意竹筒倒豆子,干净全部坦白交待所有的罪行。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早日到劳改农场接受改造!”
“说球那么多屁话?就是想到劳改队吃饱饭嘛!”胡所长忿然提高了声音:“认真想清楚干过的事情,人民政府需要你老实交待犯下的罪,不要因为想吃饱肚子而交待哈!”
“我明白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真的有罪!罪该万死!必须到劳改队脱胎换骨!”陈伦诚挚地说着,几乎要掉下泪水。
“好了!我会尽快通知审讯人员。你想清楚自己的罪行就行了。”胡所长很不耐烦的说完朝另外的监舍走去,嘴里小声骂着什么。
又过了十多天,陈伦终于盼到岗台上战士呼叫他出监的声音:“四十三号,出来!”
处于对一大桌美食幻想,正闭眼盘坐在铺上精神会餐的陈伦,根本没有听到那日夜盼望的声音。岗兵再次发出威严的喊声:“四十三号,出来!”
同监的人大骇,奇怪地看着他老僧入定般呆坐着,嘴唇不经意的蠕动着,李光荣和赵大鹏同时叫道:“四十三号。你格老子肉皮子痒了?没有听到武装人员在喊你?”
“武装人员喊我?”陈伦梦中醒来一样赶紧跳起来,慌乱地穿好鞋窜到门前,从门洞里伸出头努力提起精神:“报告,四十三号出来。”
再次走进审讯室,刘股长一改上次的语气,直截了当地说:“既然你想清楚了,再三主动要求交待罪行,我们就不饶弯子了,在大学里和老师通奸的事,那都是明摆着的,说不说都是那么回事。现在希望你把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现行反革命罪行;以传授拳术为名,大肆散布对华主席和党中央不满的罪行;企图暗杀森工局武装部赵部长并抢他的枪上山为匪;组织顽劣人员残酷围殴电站工人等罪行交待清楚。我们将根据你的交待再行核查,以确定你的态度是否老实,从而决定对你的判决。问题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是否老实坦白,是不是愿意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交待,按照审讯人员的要求,按照审讯人员的引导。陈伦交待了工作以来所有的“罪行”,包括为了救廖星丽给梁刚的一拳,也包括为王心忠报仇的那场斗殴。
因为陈伦的态度太好了,好得出乎意料,不管什么性质的问题,只要稍加提示,他就会立即承认。刘股长感到非常满意,每次审讯时,都会赏给陈伦一二支香烟,看着他把所有烟雾全吞进腹中并善意提醒道:“你在里面肯定吃不饱,饿着肚子这样抽烟,对身体危害相当大。尽快把事情交待清楚,就可以参加劳动吃饱肚子。”
反革命罪行交待得差不多了,刘股长出示了高建英和玉兰的信件,提及了所有和他有过交往女性的名字。让他再接再利,在交待完反革命罪行以后,痛痛快快交待流氓犯罪行为。
所有“罪行”都按照审讯人员的要求交待了。在看守所半年后,陈伦他在得到刘股长香烟表彰和口头表扬的同时,由拘留转成了逮捕。
逮捕证签字后不久,公安局两名腰上别着手枪的便衣,于一天上午九点过,用手铐将他锁了双手押到了森工局。
在森工局保卫科,抹着发油的头发和皮鞋一样亮得耀眼的屈科长手捧茶杯,恶狠狠地看着陈伦说:“在发电站制造残酷血腥事件的英雄,现在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了吧?陈伦,自从到森工局以来,你犯下的罪行不轻,等着接受法律的审判吧!”
能容纳上千人的大礼堂,一大半位置坐满了人。前面一排全部是子弟校的师生,后面是局机关的工作人员和家属。
震耳欲聋、群情激昂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陈伦被两个民兵揪着头发弯着腰,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面朝黑压压的人群站着。
批斗大会开始了,屈科长代表县公安局宣布,对现行反革命犯陈伦正式逮捕法办。然后,由金贵上台揭发陈伦的反革命罪行;企图谋害赵部长并对赵部长两个女儿实施强奸的罪行;和县城一帮地痞流氓混迹江湖打架斗殴的罪行;以及唆使他和刘芳等人群奸的罪行。
金贵的揭发抑扬顿挫,念到动情时伴随着哽咽声,成串的泪水滴在胸前,引来台下一片嘘声、一片嘈杂,其间夹杂着有人愤怒的叫骂。
金贵揭发完了,杨玉忠、洪涛、“彭包包”的儿子,五场保卫股长梁刚,分别上台对陈伦的滔天罪进行了揭发和批判。
批斗大会结束后,回到监舍里躺在铺上,陈伦对犯下的罪行感到了害怕:以前自以为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没人能把老子奈何得了,现在根据人们的揭发回想转去,其实早就犯下了滔天大罪了。
本以为老实交待完了罪行,就能参加劳动,就能到劳改队吃饱肚子。可现在看来,按照屈科长的说法,脑袋也不一定能保住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真该弄死赵大麻子,上山为匪。哪怕从此在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比在这里面生不如死的好,也比敲了沙罐强!
想到赵麻子,他想起了赵莉,想起了赵莉也就想起了金贵,心里立时对金贵充满了仇恨:如果老子不判死刑,总有一天,会让你这个混蛋为今天的无耻行为付出惨重代价!
几天后,再次被提审时,换了另外的房间。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女审讯,就以前交待过的罪行,再次审讯。
秋去冬逝春来,当夏天火辣辣的太阳光使阴湿的监舍热起来时,陈伦期盼良久的劳动,没能得以参加,仍只能每天在严重饥饿中精神牙祭,怀着对往日吃过的肉食无穷的追忆中,靠着渐然坚强的意志打发漫长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