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捕公判大会结束后,半昏迷状态的陈伦,被那名暴怒的战士拖回看守所大门前,使劲摔倒在地上,一只脚踩踏在他干瘦的胸前,扭曲着脸叫骂道:“狗日的反革命!老子今天打死你!打死你狗日的大不了坐几年!”,高高举起枪托狠狠向他头上砸去,一下,二下,三下……直到胡所长等公安人员实在看不过意,直到领队的一名排长生出测隐之心,厉声制止他的暴行,失去了知觉的陈伦,方才得以捡回一条残命。
半夜时分,陈伦从昏迷中醒过来,艰难地撑起身,挪动沉重的脚步踉跄着到水桶边,舀了一碗冷水喝下,合着泪水,狼吞虎咽地吃完属于自己那份已经冷了的饭食,心里发誓:只要不被打死在这里,只要还能活着出去,总有一天,老子会为自己讨回公道!
在铺上躺了一个星期,身上的伤痛减轻了,可以下地走动了以后,陈伦开始接受公安人员审问。
审问他的人姓刘,年约三十五岁,个子不高,脸上有很重的胡子,戴着厚厚的大眼镜,有很重的重庆口音,据说是公安局治安股长。
审问开始:姓名,年龄,文化程度,在什单位做什么工作等基本情况问了之后,刘股长单刀直入问他为什么到看守所来,到这里面来干啥。
陈伦奇怪的摊开双手:“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森工局武装部和保卫科的人,用绳子五花大绑来的。”
“他们为什么把你绑了进来?”厚厚的眼镜、袅袅升腾的烟雾,使陈伦看不清刘股长的表情和眼神。对这个莫测高深的人,有一股着来自心底的恐惧。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绑了来,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呀!只是,在学校和商主任睡过……”陈伦说着低下了头。
“照你的说法,除了和老师睡觉,就没有其他的事了?森工局武装部和保卫科的人,神经出问题了?把一个好人送到看守所来!”
“我真的除了和商主任睡过,什么也没有做,不晓得为啥被他们绑到这里来。”陈伦坐在铁链锁着的粗糙的厚凳子上,低头望着水泥地面上散落着的几只烟头,喉头嚅动着吞下一泡口水。
“既然你除了和老师睡过什么事情也没做,那就回家去吧。在看守所里住着既吃不饱肚子,行动也不自由,连上厕所也要打报告。”
烟的味道真香,多日没有抽到过香烟,刘股长喷出的烟味直往陈伦的鼻子里钻,不由自主一次次深呼吸,恨不能把那些烟雾全部吸进肺中。
高翘着二郎腿,悠闲的品着茶,一支又一支抽着香烟。逗乐、恶作剧般审着陈伦,刘股长半闭双眼,不咸不淡地和陈伦聊了一个多小时,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回去吧! 既然你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我也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了。”
“回去?回哪里去?”陈伦惶恐地站起来,瞪大空洞的双眼看着刘股长。
“你以为回哪里?”刘股长忿忿扔下一个烟头,黑皮鞋把烟头踩着,有着深仇大恨般狠狠搓旋了半圈:“滚回看守所呆着吧,等你想清了到底做过啥、犯过什么罪行,主动要求交待问题了,就向工作员报告,那时我们再慢慢聊吧!”
回到号房里,同窗们纷纷围了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问他在提审时,有没有向工作人员要烟,有没有偷偷藏几个烟头回来。
他茫然地摇着头:“没有要烟。地上烟头倒是不少,可是没有、也不敢捡呀,那个审我的人虽然戴着厚眼镜,可精得很。”
李光荣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鼻子里低哼一声:“瓜娃子!你这样子也配当犯人!”
“这娃娃可能脑子坏了,好不容易出去一次,连支烟都弄不到抽,烟屁股也捡不回来一个,确实太瓜了!”罗荣华抹着满脸的胡须摇头晃脑。
仿佛不能承受自身之重,时时把身子靠在墙上的蒋大平,半闭着眼睛看着陈伦,有气无力地说:“刚进来时,看上去好像还是很精明的,是不是遭打神球了?”
老僧打坐一般的赵大鹏,有点生气:“人家神不神,关你们屁事。不就是没有捡回来烟屁股让你们过瘾嘛,欺负一个小年轻人,有球什么本事!”
再也没有人提审陈伦,除了每天早晚一次倒桶,他再也没有出过监室的门;除了每半月一次放风时,可以在小院子里洗衣服,在池子边用凉水擦身子,向高高站在岗台上的管理人员申请借来针线补衣服,阴天在院子里背着手散步,天气好时坐在水泥地上晒太阳。他再也没有出过看守所大……
每天都有人被提审,但凡被提审的人,回来时都会变魔术一样,从鞋底,腰间,衣袖或其他部位变出几只烟头或一撮烟丝。
二号李光荣,只要看到烟头,眼睛里会放出异样的神光,立即招呼几个老资格围成一团,把烟头纸撕破,将烟丝用写交待材料的白纸裹成一支或数支小喇叭。再从被子里扯出一团棉花用线缠了,用硬塑料鞋底在水泥地上快速搓动,直到冒出青烟、把小喇叭点燃。
有人站在门边放哨,密切关注岗兵的动静。其他人围在一起,眼巴巴看着李光荣狠狠地吸一口小喇叭,闭着双眼,把吸入的烟全部吞进肺里,绝对没有一丝烟雾浪费。第二个人接过来同样闭着眼,狠吸一口,仍没有一丝烟雾从嘴或鼻子里出来。
所有人都吸完了,如果还剩有小喇叭,就再点一支。或由李光精心收藏起来,改天再享用。
陈伦烟瘾也大,可是他努力克制,坚决不参加李光荣之流的危险游戏,也不屑于把那些沾着唾沫、浓痰甚至病菌的烟头吸进肺中。
在监舍里偷吸烟是一件严重的违规行为,一旦被岗兵发现,轻则叫出监室在院子里罚跪,重则暴打至脸部变形。
违反监规不但会被岗兵体罚,看守所工作人员知道后,也会根据情况给予戴械具等处理,严重者,会被戴上脚镣、手铐关进死刑犯居住的小监。
女监关着一位年约四十、风韵尚存的白皮肤女性,一名身板有如男人的高个子女人,还有一名成天对着门洞骂人、穿着破烂的农村妇乡。
白皮肤女人是县医院主治医生,文革中当上了院革委主任,曾红极一时。“四人帮”倒台后,因反革命罪被逮。
高个子女人姓饶名素云,是白司令公开的情人,原为云母矿打字员,是矿上所有人公认的贤妻良母型女性。却因白正国造反得势后,看中了她的超丰满和温顺,被生拉活扯到造反司令部。当了一段时间内勤后,成了司令不可或缺的助手,继而提升为司令情人。成了云母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过了二年呼风唤雨的日子。
好景不长,随着“四人帮”倒台,华主席的抓纲治国运动把她和白司令一起送进了看守所。
每天早晚,只要女监倒桶,身体臃肿的白司令,必然躲在门洞后,睁大写满关怀的双眼追逐着饶素云。随着饶素云在院子里的走动,不断变换身体的姿式,直到岗台上传来看胡所长:“进窗!”的声音。
看着白正国那时而紧攥着的拳,时而在木板上抠着的手。看着他斑白的两鬓和满脸银色的胡须,看着他因为女监的人从院子里消失,跌坐在铺上的无奈、颓然和失落。看着他复杂的表情,昏浊眼中涌出的浑浊湿雾。陈伦心里会莫名悸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白司令长得令人不敢恭维,平时的言行也不敢恭维。可他对那女人,那为爱而身陷囹圄的女人所表现的关怀,为她所流露的揪心和绞痛,却不得不令人感动。
尽管,他的爱给那个女人带来的是灾难,但他的爱却很真诚。在看守所里,能够每天看一眼心爱的女人,成了他最大的满足。
岗兵们在岗台上有时闲得无聊,会叫出女监的人到院子里帮着做点小事,或提问取乐。成天对着门洞叫骂的疯女人,是不会被叫出监舍的。
白皮肤女医生被叫到时,总是穿得整洁的从容步出监舍,站在岗台下仰着头,一本正经回答年轻岗兵们的各种话题;另外两名女犯,由各个岗兵根据自己的喜好,时而被叫到院子里。
有时岗兵从上面用绳子放下水壶,叫她们从水龙头里接满了水挂在绳上的铁勾子吊上去;有时岗兵们丢下自己的衣服叫洗或缝补,也有时,纯属无聊到极点,叫了这两个和他们妈妈一般年龄的女人,站在院子里问些稀奇古怪的事。
每当饶素云被岗兵叫到院里时,门洞后的白正国,脸上每一根胡须都立了起来,两只紧紧攥着的拳头藏于背后,身体颤抖得非常厉害。
如果,他是自由之躯。岗台上的兵,必定会被暴揍或让他生抠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