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被绑了的陈伦,双臂立该酸痛起来,套在脖子上的那绳结,比起黄大汉的绳结厉害多了,脑袋被强迫向后仰着,稍微想要将头向前低一下,会被绳子勒得出不过气来。
被人扔死猪一样扔到了卡车货厢上,又被揪着头发抓了起来,迎风站在驾驶台后面的挡板前,在剧烈的颠簸中到达局机关时,已近下午六点。
从卡车上跳到地面,押到保卫科办公室,蹲在地上呆了几分钟。由一个保卫科干部带队,一行人将陈伦押到了县公安局看守所。
看守所院子外面的一间套房门前,挂着“看守所办公室”的小牌子,套房里面是堆放犯人物品的保管室,外面是看守人员办公室。
外间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本子,绳子,手铐,脚镣等,办公桌后面有一个大木柜,柜子上面堆着黑色的被子等。
中等偏胖个子、满面红光的看守所长老胡,看着被绑得脸色发紫的陈伦,皱着眉轻声吩咐道:“赶紧把绳子解开,一个拘留的人你们也敢这样捆…….”
当着陈伦的面,胡所长吞下了没有说完的话,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对这伙人把陈伦绑得变了形的做法大为不满。
幸好胡所长让人及时松绑,也幸好局机关下班了,没能按原计划在大礼堂召开批斗陈伦的大会,否则,他的双臂很有可能残了。
在那特殊年代,被造反派、单位保卫科或民兵指挥部捆绑了时间过长,残废了的人太多太多。相对他们,陈伦是幸运的。
绳子解开后,站立不稳的陈伦一屁股坐在地上,自从被赵部长的手下重新绑了扔上车后,他感到全身的血直往脑门涌,胸口里似有一巨石压着,使得难以透气;手臂的痛和酸不知不觉被麻木取代,当麻木也没有了时,双臂仿佛已不属于他、没有了知觉。
经验丰富的胡所长,见陈伦脸色发青,全身颤抖、眼睛严重充血,心里明白他受到了残酷的摧残,弄不好会大病一场甚至残废。暗骂这伙保卫人员不是东西,表面上却装得很平静地对带队的保卫科干事说:“你们以后要注意,如果把人绑的太紧、时间太长,有可能残废,看守所不会接受残了的人。”
坐在地上喘了一阵粗气,喝了半缸子胡所长放在木凳上的热开水,脸色开始转变,身上慢慢开始有了知觉。陈伦回答了有关自己姓名、年龄、职业,文化程度等提问。
再坐了一会,他可以站起身来。按照胡所长的吩咐,取下了身上的裤带,鞋带,包括**的松紧带,身上的五十三元现金,三十多斤粮票以及所有东西。全部让胡所长装到了一个信封里,写上了陈伦的名字。
忙完了入所的事项,胡所长问陈伦有没有吃晚饭,陈伦摇了一下头,哑着嗓子回道:“没有吃晚饭。”
大为不满的胡所长,斜着眼扫视着保卫人员:“六点以后,应该让人吃了饭再送来。”
交接手续办完了,胡所长对保卫干事等吩咐道:“你们可以走了。”
保卫干事点头笑着,伸手来胡所长握了握,转身带着几个粗壮的民兵往门外走。其中一个人不放心地指着陈伦问胡所长:“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出问题哟?是不是让我们帮你把他送到号子里再走?”
胡所长嘴角浮起一丝啼笑皆非的浅笑,挥手说:“你们走吧,没事的。看这年轻人也不是大凶大恶之徒,有什么不放心!”
保卫干事一行人走了,胡所长和颜悦色地问道:“你犯了什么罪?年纪轻轻不好好工作,跑到这里来干啥!”
陈伦喃喃道:“他们说我是现行反革命和破坏军婚!”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你反什么革命呀?”胡所长叹口气,换上严肃的表情:“从现在起,你叫四十三号,不能对同窗的人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能打听其他人的姓名。在窗里不准打架斗殴,不准打听他人的案情,也不允许谈论自己的案情。要反思自己的罪行,老实坦白交待,争取得到政府宽大处理。”
十分钟入所前训诫完毕后,陈伦领到了一床黑色的被子,一床薄薄的垫絮,一双竹筷和一只黄色大号搪瓷缸,一个白色的搪瓷洗脸盆,一个黄色搪瓷碗,一支牙膏和一把牙刷,还有一叠擦屁股用的粗劣草纸。
到了紧闭的看守所大门口时,胡所长在打开那沉重大铁锁时说:“你一会要在门外喊,报告,四十三号进来,岗台上的哨兵回答,进来,你才能进去,如果他没有回答,你就要再喊一次,直到他答应你进去才能进去,明白吗?”
陈伦点头:“明白了。”
厚实的大门“吱呀”一声拉开了,陈伦抱着被子和其他用品,大声叫道:“报告,四十三号进来。”
头顶上的岗台上,传来一个年轻威严的声音:“进来!”
他随着胡所长来到进入院子里的第一个窗前,胡所长打开房门嘴朝里一呶:“进去!”
号子里的人,看到胡所长进来,全部立正站起身来:由右边通铺上最外面一位老头子操着普通话大声说道:“报告管理员,一窗全体人犯正在学习,请管理员指示!”
胡所长鼻子里轻哼一声:“知道了!”对着老头子吩咐道:“这是新来的四十三号,铺位就挨着你睡,要教他尽快熟悉监规纪律制度。”
头发和胡子花白的老头子,站得笔直答道:“是!”
有着一只小长方窗的厚重木门,从外面锁上了,随即传来大门上锁的声音。一片沉寂的监舍,立时活跃了起来,几个人争先恐后问陈伦犯了什么罪,是哪里来的?
操着普通话的老头子自我介始道:“我姓付,原来在云母矿开车,现在是这个号子里的组长,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和不懂的,尽管问我就是。”
陈伦正想回答人们的提问,却猛然想起胡所长吩咐不允许透露案情和姓名,于是苦笑着摇晃了一下头,对付老头问道:“我就睡在你旁边?”
付老头笑笑,对右边通铺上的几个人吩咐道:“把你们的铺位,往里面挪,腾一个位置出来。”
一个满面红光,身高至少二米的大汉不满地说:“这小伙子肯定是胡所长的亲戚,或者有其他背景,所以老胡才会专门打招呼给他好位子。”
左边通铺上第一个位置上,脸色泛青五官清秀有几分女性、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嘴角抽搐着不满地说:“瓜娃子,让你挪位你就挪,哪来的那么多B话!”
大个子翻着白眼:“二号,你说话注意点哈,瓜娃子这句话是骂人的,我已忍了你好久了。下次再出言不逊,不要怪我不客气。”
被叫作“二号”的矮个子不屑一顾:“你,不客气?三十四号你他妈屙滩稀屎照照,你算他妈的哪把夜壶?”
趁着两个人斗嘴,陈伦打量了一下监舍,左右靠墙各有一通低矮的通铺,两面通铺上各有六个人,门边放着两只很大的木桶,木桶里时而会传出屎和尿的臭味,桶的上方有一面用粗铁丝罩死的窗,右面墙上贴着手写的监规,左面墙上一片空白。
在付老头的铺位边,还有一只木桶,里面装着清水和一只搪瓷缸,挨着木桶,整齐的摆放着两排洗脸盆。两面通铺之间能容一个人走过的通道上,每个人的铺位前,摆着自己或新或旧,或好或烂的鞋子。从鞋子里散发出的异味,和着木桶里散发出的屎尿味,在窄小的空间里,令人有窒息的难受。天花板上有一只昏暗的白炽灯,灯泡用坚硬的铁丝网罩着,没有专门的工具,想要取下灯泡,想要毁坏铁丝网,可能性为零。
右边的通铺上,第一个铺位理所当然住着付老头,最里面住着被称为“三十四号”的高个子,中间是一个头发花白,脑大脖子粗,圆圆的脸上长满痘痘和胡子,浑身上下一般粗的五十岁左右男人,挨着陈伦的铺位,是一个相貌堂堂、年约三十五六的伟岸男子。在伟岸男人和高个子中间,是一个邋遢的当地装束年轻人。
左面的通铺第一个住着矮小的“二号”,依次进去是正襟危坐的大胡子,一个纤瘦的小青年及三个中年人。
二号大名李光荣,原为内地县川剧团的演员,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到了森工局,因反革命罪被捕。
九号,大胡子罗荣华,水运处伙食团长,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诱奸还在读初中的四个职工子女,以强奸幼女罪被捕。三十四号蒋大平,森工局造反派头子之一,因为在武斗中手枪走火打死了人,加上强奸对立派女俘被捕。三十五号赵大鹏,县中体育教师,其父为国民党重庆内二警主任,疯狂反对**,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捕。二十号粗短汉子白正国,原县车队司机,**中扯旗造反,曾任县革委副主任,人称白司令,是本县大名鼎鼎的公众人物。
二十五号,邋遢的当地人肖民军,为藏汉杂交品种,曾当过几年解放军,复员后在家乡务农,因盗窃被捕。
除了陈伦不明白所犯何罪,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的罪行,也大致清楚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判决。
看守所里仅呆了几天,每天早上一碗玉米糊,中午一个玉米窝头加小半勺水煮洋芋块,晚上一碗糙米饭和缺油的菜,已经饿得陈伦头昏眼花。
每次开饭,号子里的人排成队从门上的窗洞伸出碗,接过炊事员从箩筐里抓起或黄色的玉米窝头,或暗黄的白面馒头,另一只碗接过铁桶里舀出来的菜汤,回到自己的铺位狼吞虎咽。往往是后面的人还没领到饭,前面的已经吃完了。
每一次,陈伦都是最快吃完饭,然后紧闭着双眼如老僧般面壁而坐,耳边传来的“啧啧”吃饭声,使他腹中难受到了极点。
粗壮墩实的白司令,明明一介武夫,却偏要装斯文,每次吃饭时慢得出奇,所有人都吃完、洗好碗筷了,他还在细嚼慢咽,肥实的嘴发出很亮的声音。那猪吃食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心烦。不仅每顿饭都吃得特慢,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省下了好大一堆玉米窝头,用毛巾将那些干得裂了口子的窝头盖着,**着号子里被饥饿折磨着的人们。
每天早上六点,岗台上的哨兵会大叫一声“起床!”所有人听到叫声,必须立即穿好衣服,把被子和垫子折好对齐,然后盘膝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七点左右胡所长开了大铁锁进院子里,从一号监舍起挨着打开所有牢门上的大铁锁,回到院子外销上大门,在岗台上从一喊起:“一窗,倒桶!”
每次听到胡所长的喊声,二号就会从门窗里伸出手取下吊在门扣上的铁锁,从门窗里探出头向岗台上叫道:“报告,一窗出来倒桶。”
岗台上和胡所长闲扯的哨兵,听到报告会答应道:“出来。”
于是,厚实的木门向外推开,所有人犯端着粪桶尿桶和水桶,整齐地排在监舍门前报数,报数完毕后,由小组长大声报告:“报告,一窗八个人出来倒桶。”
岗台上的哨兵听到报告,发出简单的一声:“去!”这个监舍的人犯,便在小小的院子里四下散开,有的到厕所里大便,有的在院子里的石缸里舀水,有的在院子里散步,也有人利用每天这点金贵的时间,在院子里伸展一下胳膊和腿脚,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轮到卫生值日的人,端着沉重的粪桶、尿桶,憋着气一路小跑到厕所,很快倒完屎尿,把大木桶提到石缸前,舀出水来刷洗干净后提回监舍。
十分钟时间到了,站在岗台上的胡所长声音不大不小的喊道:“进窗!”所有人立即来到自己所在的监舍前,再次开始报数,然后由组长报告:“报告,一窗八个人回窗。”
岗台上的哨兵答道:“进去。”人犯一个接一个回到监舍,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等着炊事员送饭来。
所有监舍倒桶完毕,已近八点,大门再次打开,响起炊事员的声音:“报告,十八号进来送饭。”
随着岗台上哨兵一声:“进来!”大门从外面被关上,炊事员那油光水滑的脸,或从女监开始,或从一号监开始出现在门窗前,接过一只只搪瓷碗,往里面舀上一瓢玉米糊或稀饭。很快从各监舍响起一片喝玉米糊的“呼呼”声。
早饭后的二个小时必大声朗读“监规”。有时还必须讨论,每个人都得发言,发言时必须记录,记录当天交给胡所长。
学完监规,可以在窄小的号子轮番走动,可以盘腿坐在通铺上读《毛泽东选集》,也可以闭着眼睛考虑自己的问题。但绝对不允许倒下,更不允许打开被子,如果生病了,可以向岗台上的哨兵请假,如得到允许,可以打开被子睡觉,没有得到允许,哪怕病得坐不稳了,也必须规矩坐在铺位上。
脑子成天里想的,全是以往吃过的东西,特别是油腥味重的肉类。好吃的想完了,再想能吃饱肚子的,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肚子吃饱。不管什么食物,哪怕是喂猪的糠,只要能把肚子填满,就是一件幸福的事。
可是,在这里,要想吃饱肚子,只有把所犯罪行交待完了,卷宗由公安转到法院以后,基本定下刑期之后,才有可能参加劳动,能够参加劳动,才会有可能得到双倍的饭食,或许能吃饱肚子,否则是根本不可能的。
陈伦被抓进看守所的第二天起,不断有人被关进来,几间号房很快人满为患。
从清晨的广播里,人们得知,为了恐固政权,清算“四人帮”的罪行,打击“四人帮”的社会基础,以华国锋为首的中央政府,在国内掀起了名为“抓纲治国”的政治运动。
十多天后的清晨,刚吃过早饭,看守所大门开了,一大群穿便衣背手枪的人,率几十名解放军涌了进来,陈伦等新抓进来的人,全部被集中到了院子里,成横队站了两排。
每个人的身后,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每个解放军战士的眼里,都喷射出敌视或鄙夷的神光;每一个犯人,都低头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认真听着队列前一名瘦高个子的讲话。
脑子里乱哄哄的陈伦,还没有听清那人的讲话内容,已经被人从身后搂着双脚摔翻,直直朝前扑向水泥地面。
虽及时出手没有伤着自己,但却惹恼了那位摔他的战士,嘴里“哇哇!”怪叫着,用细绳子把他捆得衣服都勒进了肉里,并收短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使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公捕公判大会于九点钟在体育场召开。体育场里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四周墙上架着几挺机枪,站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和便衣公安,五花大绑的犯人,在主席台下面跪了一长排,每个人身后,站着一名高度警惕的战士。
大会开始不久,脖子上的绳子勒得陈伦快双眼鼓胀,几乎窒息,深陷进肉里的麻绳,使他两只手臂麻木得难以忍受,密密涌出的汗水湿透了全身,使仅隔了一层薄衣的绳子和肉融为了一体……他感到再也难以坚持,艰难的转过头,向那位黑脸膛战士恳求道:“我实在不行了,求你给我松点绳子吧。”
“你妈个B!规规矩矩跪好!谨防老子收拾你!”战士怒目圆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我实在不能再坚持了!求你给我松点嘛!”陈伦再次求情。
话音刚落,那战士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突然出手,狠狠两记重拳击在陈伦的太阳穴:“你龟儿子不是操武功的吗?老子早就想弄你了!”
十多天的极度饥饿,八月毒辣的阳光,过长时间的捆绑,已经令虚弱的陈伦难以支撑,这两记重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立时使得他张大了嘴,眼睛呈灰白色,身子软软地瘫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在身体即将着地、神志将要失去知觉前一瞬,他看到台子下一排小凳子中间,通红的脸蛋上泪迹斑斑的赵莉,瞪大了红肿的双眼,两手紧紧捏着衣角,身体颤抖非常厉害,神情暗淡的杨玉英正扶着她的肩头,轻声劝着她。
杨玉忠,洪涛等高中学生,把头埋在两腿间,金贵和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同学挤在一起,笑容可掬地献着殷勤。
他还看到,五场的苟副书记、梁刚和二工段的笑面虎,坐在人群正中开心的说着笑着,对着他指指戳戳。
台下成百上千的人,各种形状男女老少的脸变形了、拉长了,各种男人女人大人小人的眼睛都瞪凸出了眼眶。雷霆万钧的口号声震得耳膜生痛,紫外线强有力的阳光,狠狠地照射在他惨白的脸,死鱼般灰白的双眼空洞地定位在梁刚油光水滑的笑脸上,定格于赵莉剧烈**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