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加上步行到五场机关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多,被一根细绳子小绑着的陈伦酒还没醒。当学校保卫人员解开绳子叫醒他时,他竟大咧咧的伸了个懒腰揉了一下眼睛问道:“现在几点钟了?”
学校押送人员和前来迎接的保卫干事握了握手,押着陈伦往保卫股走去。
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陈伦大咧咧跟着一行人走进保卫科。
保卫股办公室是一个大套间,外面有两个很大很高的文件柜,两张大办公桌,进门的墙边,摆着两张很厚实的木凳子,一张办公桌后面墙上,挂着铜质手铐和武装带,另一张桌后墙上,挂着报纸和文件。
见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的梁刚,原本红光满面的脸色有些发青。夹着吸了一半香烟的右手,微微颤抖。陈伦心里一惊:我怎么回到这里来了?他转过身问学校保卫干事:“文老师,你怎么把我带回森工局来了?”
文干事脸上没有表情的转身朝外走了,感到梁刚表情有点好笑的陈伦,走到他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格老子!梁刚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梁刚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浓烟,双眼正视着对面的墙壁,仿佛入定的和尚。办公室静得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也能听到他和陈伦的心跳。
陈伦看着梁刚傻坐着望着对面的墙,根本不理会自己,大为不悦:你他妈的吃多球了?天远地远把老子从学校弄到这里来,却一句话也不说,瓜球得很!
梁刚身上颤抖更剧。陈伦心里奇怪:都什么季节了,出门就热得要命,学校所有办公室窗子都大开着。这屋里却关得严严的,老子进来不到二分钟,就热得冒汗,你娃居然身上还在发抖?肯定属于严重肾虚!
见梁刚独自发呆、不理不睬。陈伦火了,轻骂一句:“杂菜!”转身就往门外走。
可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动步,梁刚忽然站起身,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现行反革命份子和破坏军婚的陈伦抓起来!”
里屋突然涌出一群端着冲锋枪、提着麻绳的壮实汉子。以一个姓黄的大汉为首,如狼似虎扑向陈伦,梁刚退到他们身后,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虚张声势叫道:“陈伦你老实点哈!如果动手,吃亏的肯定是你哟!”
陈伦转回身,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和黑洞洞的枪口,脑子立时懵了,笼在双袖中的手,慢慢抽了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现行反革命?破坏军婚!日你梁刚的先人!”
黄大汉端着冲锋枪一步步挪到陈伦跟前,枪口直对着他的额头,提高声音叫道:“老实点!把双手举起来,靠墙站好!”
簇拥着梁刚,如临大敌的一群壮汉,同时虚张声势叫道:“老实点!”
陈伦平静地伸出双手,冷冷对那大汉说:“来呀!我双手空空站在这里,动都不动一下,你来捆我呀!”
黄大汉回过头朝提着绳子的人喝道:“你们两个上,把他给捆了!”
梁刚插话道:“给我捆结实点,这个反革命可不是省油的灯。”
两个提着麻绳的年轻人,畏缩着脖子,相互对望着又看看双手伸了出来的陈伦,看看恼怒地瞪着他们的梁刚,试探着往陈伦身边走了二步,却同时退了三步看着梁刚说:“梁股长,他会不会动手?”
梁刚手中的短枪“哗!”一声推上膛对着陈伦:“你们胆子大点嘛,这么多人,这么多枪,怕他干啥?”
提着麻绳的两个人,再次缩着脖子向陈伦身边靠去。陈伦仍一言不发,半闭着双眼斜着梁刚。可是两只平伸出来的手,已于不经意间,变成了绷直的柳叶掌。
惊讶,难过,恐慌,惧怕,绝望,愤怒……此时,他的心里有如大海波涛汹涌,无数念想于脑中闪过、无数的猜测、设想,光一样的速度在脑子里飞转,令他大脑一片混乱,真正如同灌满了浆糊。
监狱!阴森林的字眼,劳改犯!令所有人鄙夷的称谓,将降落到自己头上?高墙深院,枪兵看守下的潮湿牢房,将取代温馨的小屋。
一瞬间,他似乎想了很多,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明白,什么也没有想到。借心里跳得很狂乱,脑子里乱糟糟什么也想不明白。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儿时的梦,梦中一大群光头人,被荷枪实弹的战士押着,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慢慢行走,其中,有他的亲生爸爸。以后,他也将和爸爸一样,剃着青皮光头,在枪兵警惕的目光下挪动沉重的双腿!
妈妈忧郁的眼睛在闪现,妈妈眼里那层浓浓的雾,令他的感到眼前一片朦胧。满屋张牙舞爪的人,面目格外狰狞。不,他们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群提着铁链和脚镣,来自地狱的小鬼。
日他妈哟!与其被抓到监狱里受罪,不如趁没被抓住前,弄死梁刚这个狗杂种!妈妈慈祥忧郁的面容消失,代之的是继父阴阳怪气的表情。
脑袋“突突”生痛,呼吸开始急促,陈伦不由自主收回了平伸的双手,身体轻转为虚步侧对着梁刚,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式。
梁刚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心底一阵狂喜:好!只要你姓陈的今天敢于拒捕!老子这枪里的几颗花生米,就全赏给你了!
黄大汉看出了陈伦的心思,逼近一步对陈伦说:“小伙子,劝你打消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如果你敢动手,会是什么后果?”转脸焦急地对提绳子的两个年轻人喝道:“你们是不是夹着鸡巴的男人?快点上去把他捆起来。难道没有看到,这小子有可能狗急跳墙?”
厚实的木门,让人从外面重重地踹开。披着半长风衣的“洪大爷”大步抢进办公室,不由分说,挥起右臂狠狠一巴掌向陈伦脸上掴去,陈伦将头略微摆动躲过耳光,瞪大眼睛:“你?”洪大爷咬牙骂道“陈伦你这浑蛋!想要自绝于人民了吗?你现在只是拘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如果公开拒捕,保卫股可以当场击毙!”
返身走到门外,洪大爷回过头,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希望你认清形势,到公安机关如实交待清楚问题,争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陈伦昏浊的脑袋忽然清醒,再次平伸出双手,无面表情地说:“你们捆吧,我保证不会反抗!”
黄大汉把冲锋枪交给另一个人,从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手中夺过麻绳,对陈伦点了下头:“对不起了,我是奉命执行任务!”
陈伦一动不动被几个人捆了起来,梁刚从桌子里摸出一张纸,有气无力地念道:“现行反革命份子陈伦,以传授拳术为名,纠集部分落后青年职工,疯狂反对党中央,破坏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被保送大学后,竟无视国家法律破坏军婚,决定予以拘留审查。”
念完后他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被捆成了粽子般的陈伦:“对不起了陈伦,我和洪书记是按局里指令行事,但愿你能理解!”
当天晚上,陈伦被梁刚审问到了二点多钟,在“洪大爷”的干预下,把捆得过紧的绳子解开了十多分钟,得以抽了二支香烟。重新绑的时候,稍略把绳子松了一点,然后就在保卫科的地板上搭了地铺,由四个人四条枪守着,侧着身子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很快就发出了鼾声。一直睡到上午八点多钟,看守人员叫喝起来吃饭。
起床后,换成了两只手可以活动的小绑,背枪的人端来一盆热水让他洗脸。洗脸时,有人端来了一盆绿豆稀饭,两只熟鸡蛋和好几个鲜肉大包。陈伦勉强喝了半碗稀饭,便没有了胃口。大汉恶狠狠地吼道:“把鸡蛋和包子全部吃了!”
陈伦低垂着头,轻声说:“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你娃儿不要为好不得好,今天这顿饭吃了,也不知道你还要过多久,才能吃到鸡蛋和大肉包子了。”
陈伦红肿的眼里,有了晶亮的泪花闪烁,他清楚,只要到了看守所,那让任何人也难以忍受的饥饿,不但会摧毁人的意志,甚至,可能让人性扭曲……
第二天一早,苟副书记亲自主持的批斗大会,在场部大礼堂召开。各工段脱产管理人员、班长以上的干部,场部机关全体人员,子弟校师生参加了会议。
五花大绑的陈伦,被黄大汉等人推进会场时,梁刚带头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陈伦!”
……斗争大会结束之后,双手反绑、麻绳活结套在脖子上的陈伦,被梁刚和黄大汉等六个人、六条枪押着,套着脖子的绳索由黄大汉亲自缠在手腕上。从场部出发,沿岖崎的山路,往转运站走去。
头天捆了陈伦,就从他眼中读到了深深的仇恨。梁刚担心在路上发生意外,临走前板着脸下了死命令:所有枪必须全部上膛,如果陈伦敢于发难,不必过多考虑,只管开枪朝要害部位打。打死打伤都算立功,如果让他跑了,押送之人全部按“私放反革命”论处。
高原八月的天气很热,每到上午十点钟以后,紫外线强列的毒辣太阳,晒得人全身大汗淋漓。斜挎着着钢枪,全神贯注盯着埋头走路的陈伦,黄大汉等人很快就累得直喘粗气,热得汗水湿透了全身。一身肮脏、散发着令人窒息汗臭味的打扮,颇像一群丐帮中人。
头发凌乱的陈伦上穿一件的确凉军装,下着一条蓝色凡立丁裤子,脚穿双白色运动鞋。虽被绳子捆着,衣服显得有点凌乱,脸色很苍白,两只眼睛也大而空洞,脚步更是有些踉跄。但身形仍保持着敏捷,看上去整个人也是整洁的。
速度相当慢的走到二工段时,已近十二点,远远的可以看到下班的工人,成群结队扛着工具回工棚。湍急的流水边,有几个家属工在洗衣服,几个浑身肮脏的小孩子,在草地上追逐两条小肥狗。
陈伦以为黄大汉等人会赶时间,绕过二工段直接往前走。因为出发前,他清楚的听到梁刚悄声对黄大汉说:“一定要在三点以前赶到转运站,赵部长会亲自带民兵小分队来接应你们。”
从二工段到转运站,至少还得走两个多小时,路上不耽误,三点前或许能走到转运站。如果在二工段耽误一顿饭的时间,三点钟前走拢转运站,根本不可能。
到了二工段的界,陈伦心跳得狂乱起来,他担心梁刚把自己带进二工段,让所有人看到他牲口一样被人牵着的狠狈相。在各种复杂眼光的注视下,在指桑骂槐和让人难以容忍的辱骂、怪叫声中,回到曾几何时威风八面的这小地方。让那些以前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工人,像看关在笼子里的野物一样看着、指着他评头品足,嘲弄、辱骂。甚至有仇报仇,无仇打欺头。曾受到过欺负,或自认为受到过欺负的人,会暗中藏了棍棒,在他不能还手的情况下,把他打得半死……
心里非常怕到二工段,梁刚却偏把他带到了二工段。不但带进了二工段,而且拴牲口一样把他拴在伙食团门前的树上,三个人、三支枪团团将其围着,自己带了另外两个人,跟何段长等人吃肉喝酒去了。
正是开饭时,大多数工人到伙食团买饭时都面无表情,从赵蔫牛手中接过舀好的饭菜,或低着头,或眼望着在棚后的山坡,匆匆忙忙住工棚或自己的宿舍走。对于拴在树上的陈伦,对于三个粗壮的持枪汉子,仿佛根本没人看见。
陈伦紧闭双眼,在心里暗骂道:“狗日的梁刚,你也太歹毒了!把老子拴在我的老窝子二工段,让所有人都来看我的笑话,让那些被我教训过的杂菜来收拾我,假如有人泄愤打我,不还手肯定会被打个半死。可一旦还手,说不定就会有人以“镇压现行反革命”的名义开枪,达到你借刀杀人的目的。”
幸好,没有人正眼看他,包括以前和他有过争吵的人,甚至受到过他不同程度欺负的人;以前天天跟在他身后练拳的人,和他比亲人还亲的兄弟伙,从面前走过时,都把脸扭向一边或眼睛望着另外的方向。
只有一个孩子跑了过来,站在他跟前,仰着头天真地问道:“他们说你是坏人。你是坏人吗?”
陈伦眼睛朦胧了,房在转,树在转,高大的山在转,周边所有景物都在转动,河中奔流的水声,猛然提高了无限大的分贝,变成了尖厉的喧嚣,使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令他的脑袋疼痛难忍。
一个穿花衣服、劳动布下装的女工,扭着腰肢小跑着过来,一把拉过仰脸看着陈伦,唠叨不休说着话的儿子,满面通红的斥责道:“刚才说好了不准你出门,一转眼就跑到这里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着转身而去的女工屁股扭动着的背影,陈伦感到喉咙里堵得慌,鼻子酸酸,泪水在眼圈里旋转着,他把脸转身河边,上下牙齿紧咬着,拼命抑制住不让泪水跌落。
黄大汉等人吃饱喝足了,打着饱嗝剔着牙齿,摇晃着来到树前,替下了三个看守陈伦的民兵,把绑着的绳子解开,换成双手可以活动的小捆,递给他两个馒头和一碗菜汤:“快点吃,吃完了开批斗会。”
陈伦喝完了菜汤,啃了几口馒头便再也吃不下了。黄大汉怪笑道:“听说到了看守所,做梦都想吃到一个大馒头。”
批斗会,在大工棚里举行。为了这次批斗会,场部苟副书记专门打电话进行布置,要求一定要开得有声有色,让受到陈伦欺压的工人,挺起胸来揭发他的反革命罪行。
全体工人和家属,都被通知到了大工棚,两边的通铺都坐满了人,熄了火的火桶边,也坐满了人。所有人都面无表情低着头,甚至半闭着眼或紧紧闭上双眼瞌睡。
所有人都到齐了。随着何段长一声喝令:“把现行反革命分子陈伦押上来!”早就押着陈伦候在门外的黄大汉等人,一个人揪着他的头发,两个人反剪他的双手,迫使其身子大幅向下弓着,另外三个人平端钢枪,有如苦大仇深的赤贫民,在镇压恶霸地主。雄纠纠、气昂昂,满面义愤之情地把他推着,一路狂奔进大工棚,按着跪在地上,把他的头一直捺着触到地面。
何段长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陈伦!”众人有气无力、参差不齐地跟着喊道:“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陈伦!”
口号之后,何段长摸出一张纸条念道:“陈伦犯现行反革命罪,同时有严重的男女关系问题,经公安机关批准,对他进行逮捕法办。”
跪在地上,脑袋和潮湿的地面触着的陈伦,承受着三个粗壮汉子的力量,全身很快难受起来,脖子更酸痛得要命。他试着扭动了一下身子,立即招来六只手同时加大的力度,脑袋被按得在地上硌得生痛。
没人揭发,也没有人发言,会场里只有偶尔传出的咳声,有人睡着了的呼噜声,呵欠声。
眼看批斗会冷场,没有达到苟副书记和梁刚预想的效果,何段长失望的和梁刚交换了眼色,威严地喝道:“把现行反革命分子陈伦,押送公安机关!”
被几双大手从地上晕头转向提了起来,糊里糊涂押出工棚来到河边的索桥边时,“哗啦啦”的巨大流水声,使陈伦略微清醒。他转动了一下酸楚的脖子,让人牵着,跌撞着走上晃动得极为厉害的索桥,回想起往日在桥上的骄健身姿,心里好生凄然。
由于在二工段误了时间,担心赵部长提前到了会发火,洪刚令黄大汉拖着套在陈伦颈上的绳子,小跑着在山上奔走,令行动不便的陈伦,好几次几乎跌倒在路上。
好不容易到了转运站,刚坐下不到五分钟,一辆大卡车驶。,赵部长从驾驶室钻出的同时,五个背冲锋枪的精悍中年人,从卡车上跳下来,自动排成纵队,跟在大摇大摆的赵部长身后,神情肃穆地走进食堂。
一脸骄横之色的赵部长,径直走到陈伦身前,望着低垂着头的陈伦,鼻子里轻哼一声,转脸对手下人吩咐道:“太松了。重新绑一下!”
两个中年人将横挎在胸前的冲锋枪转到后背,同时来到陈伦身后,大声喝令道:“站起身来!”
陈伦仍低垂着头站了起来,心里想道:龟儿子赵部长想泄私愤了!
绑着的麻绳被解开了,他感到浑身上下一阵轻松和舒爽,正想活动一下半麻木的手臂,身后传来“呀!”的一声吼叫,两只小腿同时让人抱起,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扑去。
如果一般人,这一重扑下去,就算不会满脸开花,至少也会跌得口鼻来血,甚至当场摔得昏死过去。可陈伦尽管被缚了大半天,身子僵麻得失去了往日的灵活,在身体即将触到冷硬的水泥地面时,双手却及时伸出,漂亮的避免了身体遭受伤害。
李二哥等围观在一边的人,看到这惊险的一幕,情不自禁点着头,露出赞许的神情,原本想给陈伦下马威的赵部长,恼怒地歪着嘴喝道:“结实点,大绑!”
那摔翻陈伦的中年人,显然是绑人的高手。从腰带上取下一根细麻绳,仅用了几分钟就把陈伦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