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属农业队属于农业中队,就在场部大门对面的一条小公路里,位于入监队隔壁的几大排旧土房,直属场部管教股领导。
陈伦被分到三组,大胖子组长姓马名恒强,居住在蓉城陕西街的搬运社工人,因为打架斗殴致人伤残被判刑五年。
三组共有犯人二十多名,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里,靠墙竖着一排用原木打造的上下铺,按马组长的安排,陈伦在上铺右边的角落铺好了床位。
不论是干部或犯人,陈伦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有如二年多前从森工局到看守所,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这个队大部分犯人很年轻,都为抓纲治国时入狱,其中约百分之八十从蓉城送来。这些人江湖习气很重,好斗、讲义气。三句话不对即可大打出手,片刻之后,又会聚在一起吃肉喝酒。
沉浸于对杨云芳的思恋,深感被愚弄了的陈伦,自从让人按倒于水泥地上,听到她房门沉重关上那一瞬,心已死了。
他感到活在世上真的没有了意义,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到关键时,都会出卖男人,都会仅顾及、保全自己!
犯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个群体里,有暴力型,也有狂躁型,更不乏能工巧匠和高智商者。这些人因为各种原因的犯罪,被人民政府处以或长或短,甚至漫无边际的刑罚,押送到劳改农场服刑。在这里从事农业改造,付出比公民超倍的无偿劳动,以抵偿所犯罪行给社会造成的危害。
不管这些人是否认罪,是否有被冤枉的不服和委屈,因为他们被人民法院判了刑,就必须认罪服法。在高墙深院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看守下,既改造思想,也改造肢体。
犯人也是人。但,从字面上分析,是被反绑着跪在地上的人。现实中,他们是被社会抛弃的人,是被清理出了“人民”这个行列的下等人。
除了每日沉重的体力劳动磨砺筋骨,让这些犯下了滔天罪行的人,在勉强能够支撑的体力付出中,对自己种下的苦果刻骨铭心;令他们时时直面威严的枪兵,接受管教人员的训械,于每天早晚的点名、学习,给他们洗脑。让他们意识到是罪人,人民政府集中关押他们,给他们衣服被子和饭吃,让他们接受改造、脱胎换骨重新为人,是对他们的仁慈和挽救!
到了这里,只能认真改造,彻底屏弃以往的恶习。从思想上认罪服法,力争重新成为守法的合格公民,并用全部体力,一丝不苟完成政府交给的生产任务。在劳动中得到锻炼,树立劳动光荣的理念,杜绝好逸恶劳习气。
如果认真接受改造,积极向人民政府靠拢,揭发检举违犯监规的反改造份子,勇敢地和反改造行为作斗争,前途将无限光明。每年的劳改积极份子,先进个人等光荣称号,就是为真心接受改造的犯人而设立。
改造得好的犯人,可以记功、记大功,有特殊贡献者,可以得到改造积极份子称号,连续两次获得劳改积极份子称号,监狱管教股会向人民法院报送材料,为这个犯人申请减刑,减刑可能是一年,也可能半年,最长不会超过二年。
能得到减刑,是每个犯人最大的愿望,可要想得到减刑的奖励,没有十分特殊的贡献、超过一般人数倍的付出,只能是梦幻之想。
这家农场刚组建时,接受改造的犯人大多为民改叛乱份子、国民党殊渣余孽,当地的土匪强盗和杀人犯、偷马盗牛的鸡鸣狗盗之徒。那些人粗鲁,没有文化,对现代事物持抵触情绪,对于管教人员骨子里敌对。表面恭敬、愿赌服输,愿意接受改造重新做人,具体行动却表现为消积怠工、阳奉阴为,一有机会就想逃跑。
刚到农场直属农业队工作时,王指导员和他的同事们,于相当长一段时间,和对抗改造的顽固份子斗争,用强硬的专政手段配以政策攻心。终于如同驯兽一般,驯服了那些脾性火爆的犯人,使得农场工作逐渐走上正规。
进入七十年代以后,犯人的年龄和知识结构都发生了变化。他们中大部分人智商较高,接受过中学以上的正规教育。经历了各种运动,领悟了政治斗争的殊酷,也见识了武斗场面的血腥。
他们中一些人的父辈于文革中受到了冲击,失却了原本的辉煌,由受人尊重的领导,转型为接受改造的“牛鬼蛇神”。政治待遇的巨大落差,来自社会和学校、单位的不公正,内心世界的不平衡,使得他们原来健康的心态扭曲。在复仇的心理支配下,一时冲动走上了犯罪道路,或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犯下罪行。
到农场后,这类人自恃清高,看不起管教干部,更看不起一般刑事犯。但一般情况下能遵守监规,也能完成规定的生产任务。
一些文革中的风云人物,因反革命罪或打砸抢罪名入监后。虽心存抵触,但能接受管教,也能完成生产任务。却根本不认为有罪,坚信早迟会被无罪释放。他们极为关注形势,每天会瞪大双眼在报纸的字里行间寻觅,竖起耳朵认真听广播,从一些重要的新闻里捕捉渴求的信息,时时盼着重返岗位。
还有一些人,属城市贫民后代,他们从生下来那一天起,就充分感受到了贫穷和饥饿。父母甚至更上一辈都没有工作,靠了打临工维持艰难的生活。可临工没有任何保障,今天有活干明天不一定有事做,于是他们总处于没有安全感的惶惑中,他们甚至自感不如有一块自留地的农民。
农民不但可以在集体的土地上挣工分,还可为自己种菜,也可以喂鸡养鸭。可生活在城市里没有固定工作的贫穷者,除了付出劳动,想要种一根蒜苗,也只能在破碗破盆里。
没有起码的生活保障,迫使一部分人成天流窜于公交车,火车站和集市、商场,为了生存。为了不至因饥饿而丢失生命,他们冒着被擒后暴打和关进看守所的危险,一次次把手伸向了他人裤兜、上衣口袋,伸向他人的行李包……
这些因为扒窃而入狱的人,普遍年轻、脑子灵活,但好吃懒做,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几乎每天都会弄出点事来,使所有管教干部头痛。
也有家庭条件尚好,或单位效益不错,却不思进取,成天无所事事混工资,以打架斗殴为乐,动不动就提刀弄枪威胁他人,打三擒五称霸一方的暴力犯罪者。这种人到了农场仍恶习难改,稍不如意就会红了眉毛绿了眼睛。公然对抗劳动改造、和干部顶撞,打架斗殴关小监,于这类人是常事。
乱搞两性关系,偷睡了人家老婆;借教师身份以辅导学生为名,利用青年女生的天真和肓目崇拜,把女学生肚子搞大而被判刑;伙同几个天棒,于夜黑时分,在偏僻所在拦了过往单身女人武力手段强行奸,犯下可耻的**罪。或晚上独自蒙面翻墙越窗入了女宿舍,用凶器威胁做了风流事的人,让人很是看不起。但这类人都能模范遵守监规,有较好的语言表达能力,会协助管理人员维护正常改造秩序,为管教人员重点依靠的对像。
投毒杀夫,谋害亲妻,甚至用自制的炸药令亲爹暴毙,和舅母**打爆了亲舅眼睛,和小姨通奸害了姨夫。连几岁小姑娘也残害的变态人,男人间性欲来了时相互插肛门的**犯。以及陈伦之类从法律上不能称为犯罪的冤大头,以及为数不少顶多违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人,在华国锋抓纲治国的铁腕专政时期入狱,从四面八方被押送到了这里。
这个队的一号领导人王指导员,从渠县一个农村家庭参军出来,在部队干了十多年,刚当上指导员不久就转业到了农场,仍然当指导员。只不过以前管理的是战士,现在管理的是犯人。
知道陈伦来自楠山,王指导员对他多有关照,不到一个月便任命他为“记录”。和马胖子共同管理十多个犯人。
所谓“记录”,是劳改农场各中队犯人小组固有的职务。“记录”不仅每天晚上学习时,担任会议主持和记录发言,平时还肩负着和组长共同管理全组的职责。
每天早上饭前,全体犯人按组为单位在坝子里集合,报数。由值日组长向值班管教人员报告应到、实到人数,各组伤病员情况。
点名完毕,值班管教人员说声解散,所有人员一哄而散,纷纷返回宿舍拿起脸盆和碗,到伙食团端来热水和早餐。
饭后,所有人员再次集合。由带班分队长各自带走分管的一个或数组犯人,在两名武装人员押送下,前往劳动场所。
中午饭一般情况由队部伙食团送来,劳动工地上有专门负责烧茶的人,随时供应大茶和盐。农忙时节上午十点左右、下午四点前后,工地上会煮熟一大锅洋芋,让带队干部、士兵和犯人放开肚子吃。
大部分时间主食为硕大的粗面馒头,以及半碗萝卜、泮芋、洋萝卜、莲花白之类的高原蔬菜,每周会有二至三次牛羊肉或杂碎烧萝卜、洋芋,每周有一次猪肉。
晚上不关监舍门,谈得来的犯人,可以三五个聚到一起,海阔天空一直吹到深夜,也有一些深受管教人员信任,或有一技之长,在外单独劳动,被称为“单放人员”的犯人,时常会偷偷从外买了酒回来。
一些家境好的人,会用小炉子炒了香喷喷的肉,或打开家里寄来的罐头食品,几个人盘腿坐在**,慢悠悠喝到很晚。
喝酒,在这里成了公开的秘密,管教人员都知道犯人会偷着吃酒,也清楚每天高强度的劳动,确需要喝点酒解乏。虽一再强调除了国家法定节日,平时都不能喝酒,但监舍里几乎天天有人喝酒。一些胆子大,和管教人员关系好的人,甚至公然把酒瓶放在显眼处,管教干部也会视而不见。
只要酒后不肇事,不打架斗殴,干部、犯人心知肚明,基本上没有人会干涉。
这个中队绝大多数为抓纲治国的牺牲品。来自蓉城的相当大一部分人家境很好,每月寄来的钱或食品,使他们在这里过着奢侈的生活。
他们是这个特殊场所的贵族。抽烟,喝酒,每天晚上聊到深夜也不愿入睡,白天无精打采有如大烟瘾犯了一般,只要有一丝可能就泡病号。到了工地上也不愿劳动,躺在草地上睡大觉,或几个人围在一起瞎聊,用劳改队提供的食物,一盒廉价的香烟或半瓶白酒,换取家境贫寒犯人的体力,让一个或二个人帮着完成任务。
这里的江湖气息很浓,太凡来自城市或工作单位的人,都有几个关系很好的人伙在一起,把每月的二元五零花钱集中统一保管并安排生活。俗称为“绞家”。每一伙“绞家”里都有一个老大。一日三餐,“绞家”们都把食物端到一起吃,
家庭条件好的“绞家”们,几乎天天有肉有酒,几乎不吃伙食团的饭菜,条件不好的,偶尔也会买点肉,打点散装酒,几个人在一起吃得面红耳赤。
来自内地农村的犯人,性情都较为孤僻,不喜群居也不愿和人打伙。他们能吃苦,对地里的农活得手应手,每日很快完成了生产任务后,会帮其他人干活,以换取食物或其他物资。他们不但不向家里要钱,反而会把节省下来的零花钱存起来,每年寄一次或二次回家。
当地人大多不会农活,但他们有蛮力、喜群聚,有内地人不具有的团结协作精神。这些人不论因什么犯罪,都能很快打成一团、聚拢到一起。生活、劳动,都会相互照顾。
当地人的“绞家”们,不喜猪肉,也不喜欢大米饭。糌粑和酥油茶、风干的生牛肉、奶渣子、奶饼等,为他们必不可少的食物。伙食团的馒头吃不完,他们会在太阳下晒干碾成粉,在铁锅里炒一阵,用袋子装了存起来,或托人捎回家,或家里人来探监时带回去。
受流窜海外的叛乱份子达赖影响,当地人对内地人有本能的抵触。骨子里认为内地人是侵略者,到这里抢占地盘和资源来了。偶尔他们喝多了高度数白酒时,会瞪着血红的眼睛,极端仇视地指着内地人,用听不懂的当地话暗自骂道:“妈里董!有一天把他们全部杀了!统统的点天灯!”
当地人犯在管教干部面前很老实,总会弯着腰眼望地面,不管管教人员说什么,他们都会一口一个“哦呀!”。可对同属犯人的内地人,他们却总会挺着胸,满脸不屑或仇视。
当地人和内地人会经常发生摩擦,一般情况下会相互指着叫骂,刚开始都用汉话,后来他们会叽哩哇啦骂一些对手听不懂的语言。这种情况下,如没有管教人员或有威信的人出面制止,就可能会升级为肢体冲突。
当地人犯大多身强力壮,和身高、体力都差了一大截的内地人相比,在体力上有绝对优势。但他们打架的方式令人喷鼻,往往双方站好,你击我一拳,我回你一拳,不像打架,而像是比赛谁更经打!到最后,被打得受不住的人自动败下阵。
或者,相互抓着腰带,死死搂着对方,笨牛一般耗体力,谁被压在地上挣扎不动了,谁就认输。
内地人知道体力上不如人,会灵巧运用搏击术。每每和当地人斗殴时,灵活腾挪避免被抓着抱着。会拳脚并用,出其不意击打对方脸部、裆部,往往会轻松取胜。打得对手满面开花,急得对手扭动粗壮的身躯,嘴里发出“哇哇”怪叫,却根本不给其接触到身体的机会。
很多时候,个人之间斗殴,会引来群体性械斗;两个人为生活小事发生的吵嘴升级为斗殴,从而引发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混战。到最后,甚至有可能上升成为民族纠纷。
每当群体性械斗发生,败下阵来的都是当地人。他们受伤的部位也很明显,或折臂断腿,或脸上开花头上开洞,或被人用劳动工具打折了腰。
内地人犯受伤几乎是在头上,因为当地人犯打不过了,会逃得远远的用石头还击。他们掷石头的准确性和力度,让内地人犯狼狈不堪、抱头鼠窜!
这个中队有好几个绞得很深的团伙,这几个团伙的老大都是横人。监舍大院门关了后,就是他们的天下。如果某天不开心了,在一千多平米的范围内看谁不顺眼,可肆无忌惮对其打骂。有人做了好吃的,偷买回来了好酒,他们会强要一部分好吃的,从瓶子里倒出一些酒扬长而去;有人家里寄来了好食品或衣物,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会强行要走一部分食物或用很少的钱,强行买走崭新的衣物。看到他们来了,正吃喝着的人,会站起身来,很客气地招呼坐下一齐进餐,向他们敬酒。
其中一个外号三蛮子的蓉城青年,长得一表人才,平时穿得也很干净,对人说话也还客气。圆脸上时常挂着笑容,不明究里的人,会认为他性格很好。
可就是这个脸上时常挂着笑容的人,却是全队最横蛮的角色。每隔几天总会干出点欺负人,强要衣物和吃霸王餐的事。
初到直属农业队的陈伦,没有绞家,也没有罩着他、为他说话的管教。加上犯的是让人鄙夷的流氓罪,为很多犯人看不起。
在直属农业队,低眉顺眼的陈伦每天一大早起床,和那些刑事犯罪份子排着队,在武装人员荷枪实弹押送下。扛着硕大、沉重的农具、推着胶轮车,到离监房三里多外的工地上,从事超负荷的重体力劳动。
在这里他和所有人一样,仅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和三百多名名字被编号取代的犯人。
从被住院部到农业队一个多月,他瘦了二十多斤。本就精瘦的身体显得更瘦,瘦得走路直趔趄,好像随时有可能突然倒在地上;瘦得在他那如同死人一样惨白的脸上、身上,除了皮和骨头外看不到一点点肉。
不仅瘦而且从早到晚绝不说一句话,就连犯人们都敬畏的管教干部问话,他也最多问一句答一句,该说一个字绝不会说两个字。
虽然瘦得令人担心随时有可能倒地不起,每天三餐只能啃发黑的馒头,不少人因营养不良而脱水,每天的体力活严重超负荷,但他却每日玩命一样干活。每天过磅时,砸的石头比任何壮劳力都多。
工地上的拼命劳动,使得他在管教干部心中留下了极好印象,但同时也招来了一些抗拒改造分子的极大不满。有人开始暗中收拾他,想方设法和他过意不去。
在接近三个月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虎背熊腰的壮实汉子,变着法找陈伦麻烦,并不止一次于众目睽睽下,把他的饭碗扔得老远,将他的馒头抢过去掰成几块,当着他的面分而食之。
晚上熄灯睡觉后,有人将他的被子掀开丢在地上,上厕所时,有人冲他扔石头和用过的手纸,大冷天有人将水泼在他的床单上。
一次中午饭时,陈伦正蹲在一大石头上啃黑馒头,冷不防有人从背后狠狠一棍将他打昏在地上。当他被人送进医院,经医生抢救醒转来后,抑制不住的泪水直往下流。
半夜时分,病房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他悄悄从**爬起来来到走廊尽头,朝着家乡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回到病房将医生发给他的药,其他病人床头上的药全部收集起来,分三次吞进了肚子里。
原以为就此离开多灾多难人世的他,还不到天亮就被人给叫醒了。吞了那样多的药,他却并没有死,没有到西方极乐世界去报到。整个病房里八个人的药都让他吃了,竟一点反映也没有。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想死而死不成,要活却又灾难重重,仅在病房里呆了一晚上的陈伦回到农业队后,开始思索怎么样从苦难中解脱出来。
但凡是人,哪怕老实得连鸡都不敢杀、树叶掉下来也怕砸到脚的人;生下来就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嘴的人,也是有一定脾性的。忍耐到极限终究会有总的爆发,而且这忍耐到了极限的爆发,无疑将是惊世骇俗的大动作。
终于有一天。当三蛮子伙同一个壮实得令人望而生畏的犯人,再次抢夺陈伦赖以生存的黑馒头时,忍耐到极点的他爆发了。
正当两个家伙满不在乎背对着他,将从他手中抢去的馒头一分为二。同时腹部挨了狠狠一脚,没容两个人来得及哼一声,夹着呼呼风声的两记重拳,再次击中了他们下巴。三蛮子和那壮实如牛的家伙,如同被打断了脊骨的狗,瞪着惊恐的牛眼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当天,陈伦因滋事伤人被关进了仅有4平米的禁闭室。在那专门用以禁闭反改造份子和重新犯罪者的禁闭室,他每天白日在冰冷的水泥**吃了睡、睡了吃。晚上所有人都进入梦乡,他却在小小的屋子里练开了拳脚。
他心里清楚一旦禁闭结束,那被饱揍一顿的两个家伙,以及他们身后的一伙人,会用什么来迎接他。他也十分明白,年轻的生命也许会消失在这座监狱里。
想到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成人,省吃检用勒紧裤腰带养大的妈妈, 好几次陈伦忍不住大放悲声、
十五天禁闭结束后,本以为会遭受到最残酷、最原始报复的陈伦,用一张废报纸写好了遗书,悄钉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最坏打算。
然而事情的变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从禁闭室出来后,他不但没能拼命,没有把干瘦的身躯丢弃在荒蛮之地的牢房中,反而成为了众多内地犯人公推的小老大。
不但一向倍受欺负的内地犯人虚心向他讨教武艺,就连一些来自本地工作单位的犯人也主动拜他为师。一向称王充霸的三蛮子和那当地人蛮牛,竟点头哈腰捧了当地最好的奶饼,酥油,跪到他面前求请原谅。
不过,陈伦没有心思和任何人交往。白天出工,一声不吭按照组长的安排,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到吃饭时独自端了菜汤和馒头,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吃完饭用棉衣裹着身体,闭眼在草地上躺一会。
下午很快完成生产任务,坐在枪兵规定的警戒线内,嘴里含着一根草。平视山峦或流水,仰望蓝天下飞翔的苍鹰,老僧入定般直到收工的哨声响起。
晚饭前后为监舍里最热闹的时候。人们三五成群或在铺上摆起摊子,或在大坝子里摆了简易桌子,把伙食团端回的菜,和着自己或炒或炖或凉办的菜放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说笑着吃喝;或几个人都不说话,阴冷着脸色默默啃馒头喝菜汤。
院坝里一年四季都有不少炉子,这些或新或旧、或大或小的火炉,上面放着铁锅、锑锅或洗脸盆,或煮或炖或蒸着荤的素的食物。围坐在炉子边或蹲或坐着的人,或兴高采烈,或满脸阴霾;或划拳猜酒、高谈阔论,或沉默少言无声吞食。
除上了年纪的老犯,家境非常贫穷的犯人。年纪稍微轻一点的,大多和绞家们一起共进晚餐。如果晚饭时独自吃饭,这个人就算不是公认的坏蛋,至少也为众人不齿交往的角色。
流氓、**、强奸犯、**犯、通奸犯,都为来自蓉城的年轻犯人们不屑于交道。这类犯人相互间也不愿交往,除了个别有特殊技能者或反改造份子,或靠独特的本事征服了众人。或因为特别敢于和管教人员对抗,得到了众犯人的尊敬,有了一帮拥戴者,有了自己的圈子,其余的都只能形影相吊!
没有绞家的人,在这里倍受欺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有人把饭碗给抢了,被人把衣服或被子抱走了,也不会有人为你出面。只能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或智慧解决,或向管教人员报告。
有的人遭受欺负后报告了管教,或许一时讨回了公道,却会在以后的日子,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打压。寒冷的冬日睡梦中莫明其让人淋了一盆冷水;劳累一天回来想要休息,却发现被窝里藏着一堆粪便。甚至蹲在厕所里时,被天外飞来的肮东西砸在了头上。
判决书定罪为流氓**犯的陈伦,相当长一段时间过去后,仍没有和任何人交往的欲望。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和他交往。
他虽然不到一个月就当上了记录,相对一般孤独的犯人地位略高,也可以在组长泡病假时,安排十多号人的生产。可以每天晚上组织学习时,行使一点权力,但在众犯人的心目中,仍然是一个不值得交道的人。
心思全在杨云芳身上,住院部三个月,和杨云芳若即若离的相处,已经令他刻骨铭心,从心底感到难以忘怀。她的声音、身影,总在眼前闪现。白天、晚上,只要稍有空闲,那难以忘却的身影就会款款出现……陈伦有如被聊斋故事中的狐狸精缠上了,让杨云芳迷得茶饭不思,夜难成寐。
陈伦不屑于和其他犯人打交道。收工后最爱去的是医务室。医务室说话细声的卫生员姓甘,是一位年约四十的高个子中年人。据说原为某县人民医院主治医生,正牌大学毕业生,因为和本院护士乱搞两性关系,被判了四年。刑满后留在了农场当了一名卫生员,每月拿着低廉的薪水,为直属农业队的干部和犯人治病。
甘医生和其他犯人基本没有交流,除了看病拿药、公事性的几句话以后,紧闭的嘴很难张开。不论凶悍的人或老实木讷的人,到了医务室,他都一样对待。
生了病,确实需要休息,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会据实出据假条。病重的人,他会主动要求休息或转到住院部治疗,没有病或病情很轻、逃避劳动的人,不管采用软的或硬的办法,休想从他手中拿到病假条。
陈伦每天到医务室,帮着打扫卫生,帮着生炉子煮消毒盒,也帮着做一些力所能极的事,很快和甘医生成了好朋友。
了解了陈伦的案情后,甘医生不住摇头,叹息着对他说:“都怪你命不好!既然已经判了刑就只能认了。在这里千万不能和那些天棒混在一起,不要参与打架斗殴,也不要和管教人员对着干。想法让自己少受苦,保住身体不受摧残,如果有可能立功减刑,争取早日回到社会上才是唯一的捷径!”
陈伦虽脸上总是布满阴云,但他的字写得好,比起那些粗鲁的刑事犯斯文,比政治犯灵动,更不同于一般流氓氓。甘医生认定了他以后会有前程,劝他不要太过悲哀,不要为这短短的几年刑期压垮了。人生的路还长,只要在今后汲取教训,不排除拥有幸福生活的可能。
以前在森工局,向工段卫生员学会了打针发药。在犯人住院部学会了看医嘱,学会了静脉注射,突发中毒、触电、溺水和高烧病人的处置。在这里,陈伦向甘医生学会了针灸,学会了听胸音和查看病人瞳孔。
杨云芳的影子仍然不能抹去,尽管对她在关键时刻的出卖,心里充满怨恨,却无法舍弃对她的爱;虽明知犯人和管教之间,根本不可能拥有爱,她所给与的,无非是一丝同情或二分怜。陈伦却固执认为,她真诚爱上了自己,只不过现实情形不允许她爱,为了生存和前景,她只能选择否认打了电话让他送书。
为了送书,他遭受到了残酷的折磨。她如果真的爱他,或哪怕具有正常人的爱心,至少也会勇敢地站出来,坦陈事实真相,让他不至被从住院部踢出来!可是她没有!关键时刻,她的否认把陈伦打入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