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和现代医学明明成功解决了部分人类的不孕不育问题,让他们在人工助孕技术的帮助下繁衍后代,怎么把生不出孩子的责任硬套在现代医学头上呢?危言耸听,逻辑不通!
宋励之往椅背上一靠,看江晖怎么解释。
“达尔文和华莱士提出进化论,当然还不够完善,现代人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现代进化论,不管怎么样,进化论在现代生物学中还是被大部分生物学家所认同的。按进化论的观点,生物普遍具有很强的繁殖能力,繁殖的数量比活下来的要多得多,绝大后代都在残酷的生存斗争中被淘汰了。
“纵观整个世界,除了非洲等贫穷国家外,大部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人口繁殖能力都在不断减弱。就拿中国来说,二十年前不孕不育的比例只有3%,而现在已经到了15%,发达国家基本保持在15%到20%之间,人类的**数量在五十年内减少了50%。有人认为,生不出孩子,是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遭到破坏造成的,比如臭氧层的破坏让我们受到太阳辐射,还有手机辐射和空气污染,农药、化肥污染了粮食、蔬菜,也有人提出是高压力、穿紧身裤、双腿交叉坐姿、抽烟、喝酒这些不良生活习惯造成的。那么,这些原因下面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呢?”
江晖提出的这个问题,也这几年他在反复问自己的。
“现代科学给了人类带来了创造世界、改造世界的利器,您想想,几千年来,食物不足是人类死亡的主要原因,为了争夺食物,人类爆发了无数战争。近几十年,食物问题基本上解决了。现在人类的竞争,已经不再是你死我活的竞争,最底层的人也能活下去,现代医疗技术的发展,使得很多疾病的后果不再是死亡。人类中那些体质弱的个体、有生理缺陷的个体、衰老的个体,如果没有现代医学,他们本来会被自然淘汰的。因为淘汰掉弱小的、不适环境的个体,留下最强壮的个体,让他们的基因得以延续,这是大自然保证物种能够长时间存在的基本法则。”
听到这里,原来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宋励之,不由得双手对握,身体前倾,专注地听他下面要说什么。
“现代医学对本来应该被淘汰的人怎么做的呢?修理好损坏的器官,延长他们的寿命,彻底改变了优胜劣汰的规则!”江晖说得激动起来,“改变规则的直接后果是本应被淘汰的人,加入了繁殖后代的大军。注意,自然选择的规律最终是要起作用的!大自然不能让这些有缺陷的人延续下去,以保证整个人类的健康发展。自然选择不是不再起作用,而是时间推迟了。”
江晖停下来,看着陷入沉思的宋励之,等待她的提问与反驳。
果然,不到一分钟,宋励之抬起她花白的头,反问:“按照你的理论,生不出孩子其实是自然选择,而我们人工助孕则违反了自然规律?”
“人工辅助造人,让本来生不出孩子的人能繁衍下一代,对于个人来说,可能会让他们的生命更有意义。但是,从整个自然界发展的角度看,本该淘汰的人却出生了、长大了,并且开始繁衍自己的下一代,更多地消耗自然界原本有限的资源,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是违反了自然规律。”
宋励之重新审视着江晖,他除了在业务上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外,在理论创新方面居然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今后的发展不可估量。
“你的理论非常新颖,但是需要注意两个方面:一是这个理论会给治疗不孕不育的生殖医学研究带来什么影响?按这个理论,是不是我们现在作人工助孕,其实是错的?”宋励之问。
“宋主任,我的想法正好相反,自然选择的问题给生殖医学研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需求,它推动我们去进一步探索,比如,什么样的人被自然界确定为不能繁衍的?人工助孕技术能不能发展为防治不孕不育技术?人工助孕技术怎么体选择更加优秀的种子?等等。”
“嗯,你说得有道理,有自己的思考。其实我们遇到任何难题,都可以成为医学研究下一步的重点攻克的方向。要注意的另外一个方面,是支撑这个理论的事实依据是否充分。”
江晖点点头。这是理论的关键,这也是他最头疼的问题。
“您说得很对,目前医院没有条件做相关的试验,这几年我只能收集相关的数据和资料。另外,我自己也做了几个数学模型,但是数据采集是短板。这部分内容我整理一下,再发邮件给您。”
“好!”宋励之简短地说,“小江,看样子,你的理论并不是专门这个会议准备的,是不是已经考虑很久了?”
“是啊,完全是个人兴趣,还没有想过写成论文发表呢。”
“小江啊,你有没有想过花些时间来专门研究这个问题?”
“我是想过,但是现在工作任务已经很繁重了,基本上抽不出时间去做工作以外的事情。”
“你有没有兴趣读我的博士?学校的研究条件比医院要好很多的。”
江晖惊喜地看着宋励之,她已经好几年不招学生了。
“那太好了,太求之不得了。”江晖激动地说。
江晖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风度翩翩地从会议室走到走廊上。脖子上的领带勒得他喉咙发干,他走到茶歇长条桌边,倒了一杯咖啡,没有加糖加奶的咖啡喝起来苦得很。
“Mr.Jiang,may I give you my business card ? Your presentation is very interesting.[1]”一位美国专家从会议室里追出来问道。
江晖和这位来自美国的麦克教授交换了名片,麦克激动地说了一大堆话。江晖在大学学的英语基本上都还给老师了,在老外极快的语速中,只模模糊糊地抓到“新颖”“革命”几个词,看他的表情,大概是在夸奖自己的发言吧。江晖仔细看看他的名片,他还兼着一个医学杂志的编辑,他鼓励江晖写一篇文章,投给他的杂志,江晖答应了,向他保证说在两个月内把文章发给他。
唠叨的老外终于走开了,江晖端着咖啡杯,从走廊一侧巨大的玻璃窗看出去。室内温暖如春,室外则是落叶乱舞。会议室紧邻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住院部,不时有人从旁边的林荫道经过,都裹紧了外衣,缩着脖子,快步走过。
透过大玻璃窗,江晖远远看见一位个子高挑的女郎,优雅地慢慢走过来,她手拎黄色公文包,头戴一顶俏皮的红呢帽,身上的红色长大衣不时被风掀起衣角。他的心脏突然莫名狂跳,那个身影看起来太熟悉了,定睛再看时,果然正是唐颖。
她越走越近,江晖转身踱到窗帘后面,贪婪地盯着她的倩影摇曳生姿地经过。她平时不是都坐办公室吗,怎么今天出来跑外勤了?莫非岗位变了?武平这家伙没有说起过啊。她越走越远,江晖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放,推开玻璃门,尾随在后面。寒气透过薄薄的西装和衬衫,直接袭击了他全身。但是江晖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紧盯着前方的红色身影。她一定是去药房或者设备科,武平这家伙,给唐颖调了部门也不说一声,外业是很辛苦的,但是如果干得好,奖金加工资倒是比内勤人员高些。
唐颖掀开门诊楼厚厚的棉门帘,眼光扫视一圈。快到中午了,保安基本上都吃饭去了,大部分挂号窗口都关着,护士也基本上都撤了,一楼就诊大厅只有稀稀落落几个病人在看下午出诊的医生名单。
唐颖慢慢走过去,从容地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资料,分别放到几个挂号窗口前的柜台上,然后优雅而镇定自若地迅速撤离。
医院下午一点半开始挂号,病人们会在一点左右陆陆续续到挂号窗口排队。如果她推断得没错,哪些资料会在下午两点左右被保安发现并清除。在被清除前,至少有好几十个病人会看到印刷的广告,只要有三五个遵循广告的指导换医院,今天的任务就能超额完成。
她推开棉被般沉重的门帘,快步走出了门诊楼。
江晖进门时,差点撞上掀门帘出来的唐颖,他紧张地迅速把脸扭到一边。好在只有保安才能引起唐颖的注意,她正想着要自然而迅速地撤离此地,完全没有注意到江晖。江晖进了大厅,短短的几步路,却像经过了长途跋涉一样,他喘气不止,脸和脖子都热辣辣地发红,只嗅到伊人留下的清香。
他转身推开门帘,目送唐颖离去,她的脚步不像来时那么从容,急匆匆的,好像有人在后面追赶一样。江晖感觉很蹊跷,她进门不到五分钟就又出去了,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办公室的人总算都走光了。唐颖端着水杯,挨个巡视同事们的格子间,有的整洁、有的凌乱,还有的桌子上放着敞口摊开的吃剩零食,她好心地在拿本书压在食品袋封口处,以防止“小强”爬进去。最后,她看看经理的玻璃格子间,也是人去屋空。
一个人的生活很好,就是到下班后有点无聊。办公室的人下班一般分成三拨。第一拨是当妈妈的,五点不到,一个个就悄声没息,偷偷溜去接小孩了;第二拨是当爸爸的和大部分有对象没小孩的,他们下班一般都是大张旗鼓的,互相说笑着,约着老公老婆男朋友女朋友,一起消磨晚饭时间;最后一拨是像唐颖这样回家也是一个人待着的单身狗们,在办公室流连不去,有的吃完晚饭后又回办公室,反正回家也是看碟、上网,还不如留在办公室,用着公司的电、上着公司的百兆网,被经理看到没准还以为是在努力工作加班呢。
好,可以开始干活了。唐颖回到自己的格子间,调出早已编辑好的文档,把打印份数设成“100”,然后按下鼠标键,打印。她守在打印机前,看它把一张张白纸吸进去,然后又吐出来。她想起了江晖,原以为他给自己介绍了工作,会以此为契机,猴急地约自己吃饭看电影送花,就像遇到的其他男人一样。但实际情况却是:自从上次为感谢他请他吃过饭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帮着做了份牛得不行的简历,并且找同学帮忙找了份好工作,好像就只是真心地想帮帮忙,没有其他目的似的。
但是他看自己的眼神,唐颖觉得自己没有搞错,至少他是喜欢自己的。他有时候也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聊聊工作上的事情,但从没主动约唐颖出去过。电话里的他就像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形象:干脆、热情而保持着距离,每次接完电话,唐颖心里都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唐颖把厚厚的一沓打好的纸放进档案袋,又把档案袋塞进书包,然后拎起书包,关掉办公室所有的灯,坐电梯下楼,出了旋转门。傍晚的寒风吹得“呜呜”直响,她竖起衣领,把下巴缩到大围巾里,想着自己从空空****的办公室,要回到空空****的小窝,唐颖不禁哼唱道:“寂寞难耐,我寂寞难耐……”
就听见身后有青年男人的轻笑。笑什么笑!她索性更大声哼哼“寂寞难耐,我寂寞难耐……”一边迈开长腿,朝公交车站奔去。停在站台的48路车售票员靠着窗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尽管她边跑边挥手,售票员还是视若不见,关上了车门,公共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唐颖暗骂一声,慢慢下了脚步,听见有人在后面喊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来,只见江晖西装笔挺,双眼发亮地看着自己。
“江晖,江大夫!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医学院开会,刚结束。”
“哦,开会也不管你们晚饭啊?”
江晖咧嘴道:“是啊,国际会议,不管晚饭是国际惯例。”
“我敢说,参会的领导肯定有晚饭吃!”唐颖冲口而出,“只怕是还有洗脚、泡澡、K歌之类的活动。”
江晖的嘴咧得更大了:“那是一定的!”
寒风中,她没有戴帽子,小脸冻得红彤彤的。
“工作很忙吗?怎么这么晚才下班?”
“还好啦,今天事情稍微多一点。”唐颖小心翼翼地说。
“捡日子不如撞日子,要不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好,我们去喝粥吧。”她毫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建议道,“这附近有家粥店,他家的西葫芦饼做得很地道。”
上了粥店的二楼,殷勤的店小二把两人带到靠窗的桌子。江晖翻看着只有正反两面的菜谱,问:“想喝什么粥?”
“甜的就行。”唐颖把死沉的书包丢到座位上,顺手脱下了外套。
“那给你来个薏米南瓜百合粥吧,女孩子喝这个养胃。”其实江晖哪知道什么养胃什么不养胃,不过是听科里那帮小护士这么说罢了。他点了几个口味清淡的蔬菜。
“怎么样,你的工作?还是在原来的职位上?”
唐颖就知道他一定会问工作的事情,说:“还在原来的职位啊,现在情况熟悉些了。”
“嗯,武平跟我说,你在那边干挺得不错的。”
“那是!只要看看我的简历,就晓得我在哪儿都能干得很好!”唐颖吹牛道。
江晖知道她在说自己帮她做简历的事情,不由得笑起来,唐颖更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既然我干得不错,能不能跟老板说说,给我涨点工资啊?现在CPI都破五了。”
“那我跟武平说说。”江晖认真地回应道,“你是不是缺钱?不行先在我这里拿点。”
唐颖犹豫了一下,说:“算了,还是自己赚的比较踏实。”
“没有关系的,反正我平时也不怎么花钱。你现在的工资可能比原来挣得要少一点,但那是合法合规的劳动所得。你不会因为钱不够用,又去干老本行吧?与其这样,不如我借给你,没准还能挽救一个失足青年。”
唐颖有些受创,合着你江晖把医托看成是失足人士啊?!但她还是笑嘻嘻地说:“哪能又干老本行呢?!现在的工作又体面又合法,还有五险一金,关键是还有免费中饭,太难得了!不就是工资低一点点嘛,瑕不掩瑜,瑕不掩瑜!”
听她这么说,江晖哭笑不得,也没法死皮赖脸非得借钱给她,只得闷头喝粥。
唐颖见江晖不答话,低头努力喝粥,为打嘴仗的小小胜利得意了一下;又总感觉今天这个妇产科大夫有哪儿不对劲,具体是哪儿有问题,又说不上来。
吃完饭,服务小姐把收费单送上来,江晖主动接过单子,把钞票递给服务小姐。
“您稍等,我去找零钱给您。”服务小姐说。
“请问,洗手间在什么地方?”唐颖问。
“在那边。”江晖和服务小姐同时指着左边的圆形拱门说。看着唐颖纤细优雅的身姿消失不见,江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大公文包上………
城市的夜晚寒凉,唐颖和江晖出了粥店,天已经完全黑透,霓虹灯和汽车灯光照耀着夜空。江晖沉默地走在前面,唐颖在后面偷偷上下打量这个男人,虽然个子不高,身材还是挺拔结实的,不张扬的打扮给人踏实感,头发整齐干净,似乎都能闻到清新的香波味。正胡思乱想间,江晖回过头来问:“你怎么回去?”
他表情严肃,眉毛拧在了一起,看她的眼光很是陌生。
“坐地铁啊。”唐颖轻松地说,“过天桥就有个地铁站。”
“我送你到地铁站口。”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说完就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踏上了人行天桥的楼梯。
唐颖紧跟在后面。天桥上有不少小摊贩,有卖手套鞋垫的,有卖鲜花的,还有专给手机贴膜的,过往的行人就在小贩的吆喝声中穿行。江晖大步走在人群中,完全不看身后的唐颖。唐颖费劲地拎着沉重的大包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
他这样子哪像送人啊?!唐颖寻思道。突然想起今天吃饭时他的样子很蹊跷,几乎一直低头吃饭,要不就是看窗子外面,始终不肯直视自己,和前几次一起吃饭时眼神炯炯地看自己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唐颖回忆吃饭的时候和他的对话,没有得罪过他啊!现在,他像个生气的家长一样,疾步走在前面,而自己像个拎书包的小学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凭什么啊?!
江晖走到地铁站口,才发现唐颖落在后面很远,她拎着大包,慢吞吞地走近。江晖铁青着脸站在地铁站口,背对黄色温暖的光,面对着黑暗中的唐颖。
“江大夫,”唐颖挖苦地说,“谢谢您送我到地铁站,不好意思,我走得慢,拖您后腿,耽误您的时间了。”
江晖冷冷地注视她,这个女人美丽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心啊?!
“不客气。”他反唇相讥,“拿着这么重的包还能走路,真是难为你了。”
唐颖也冷冷地:“那得谢谢您没有帮忙,给我一个锻炼身体的机会。”
江晖气往上冲,说道:“我很愿意帮任何一个人拿东西,但就是不愿意帮医托拿资料!”
“你……你居然偷看我的包?!”唐颖声音尖厉地说。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由于背光,他的表情隐藏在黑暗里。
江晖没搭腔,心想,如果不是我找到证据,那你还不是想怎么蒙我就怎么蒙我!
“我是医托,那又怎么样?!您的人格太高尚,我不配您给找工作,回去告诉你同学,工作我不要了,我辞职!再见!”
唐颖恼羞成怒地抓紧包,狠狠地撞开江晖,冲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何元盛脚步漂浮地从地下室上来。夜晚的街道非常宁静,和地下室缭绕的烟雾和鼎沸的人声形成强烈反差。他睁着红得像兔子般充血的双眼,看着街对面一个苗条的高个女人。她拎着大公文包,身姿笔挺,高筒牛皮靴在灯下发出微光。她拐进了临街的一栋居民楼,没一会儿,二楼东头房间的灯亮了,那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窗口,她靠窗待了一会儿,把窗帘拉上了。
何元盛掏出口袋里仅存的一支烟,用打火机抖抖索索地点上,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手有些不听使唤。那个女人看上去挺有钱的,但不知为啥,他总觉得眼熟。他抽了口烟,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穿着白T恤、脸上都是黄褐斑的大肚子女人,她们两个长得好像。
他抽着烟,力图使自己的大脑清醒点,努力合计着一共赊了多少账,每次算出来的数都不太一样,不算了!反正赌场上机会均等,人不可能一直走霉运,开始输得越多,后面赢的次数就越多,半途而废才会只输不赢。前期损失得越多,翻本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在21点和轮盘赌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扔掉烟头,决定一直把轮盘玩下去。
唐颖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沓汇款单,全是寄回家里的。最早的一张在四个月以前,一万五千块,是她当时所有的积蓄。后面的数量就不固定了,有六百的,也有八千的,零零碎碎加起来有十来张,不用算她也知道,四个月内她一共给家里寄了四万多块钱。
她双手撑头,烦恼地闭上了眼睛。这几个月她没买过新衣服,没自己花钱下过餐馆,一切都省到了不能再省。现在,她必须要在周三之前搞到一万块,今天跟江晖吃的这顿饭,断送了她的工作以及随之而来的每月三千块钱的收入,还有公司提供的价值每月三百多块钱的午餐。想到这里,她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她从来没有因为做医托而懊悔过,只是江晖,那个曾经真心帮助自己的医生,今后是不会再信任自己了。
何元盛攥紧拳头,血红的双眼紧盯着旋转的轮盘和上面飞奔的骰子,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把自己的手心掐出了很深的指甲印。这次他押的是12,数字是他挖空心思才算出来的,骰子掉入第十二格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他把所有筹码都押上去了,翻本儿的机会就在这一注了!
骰子渐渐慢了下来。
“12,12!12!!!”何元盛在心里狂喊。
骰子像听到了他的命令似的,真的掉入了,何元盛狂喜,所有的人都嫉妒地看着庄家把一大堆筹码全部推到他跟前。
成功了!是概率论的胜利,是科学的胜利!
他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计算本,根据概率论计算,下一个应该押5。
何元盛再次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了。他抱着胳膊,身上只穿了件衬衣,他脑袋里乱糟糟的,按概率论的计算,他连着赢了好几把,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全部又都输了出去。为了翻本儿,他当机立断,把刚到城里时花了五百多块钱买的羊毛混纺呢大衣卖给了赌友,换了五十块钱,又赌了一把,这回离胜利很近,差一个数就赢了。
今天晚上,他有强烈的预感——他已经抓住了轮盘的规律,有一段时间十次下注,七次都押中了。趁轮盘赌的规律没变之前,他要尽快搞到钱回赌场,把刚才没焐热就溜出口袋的筹码全部赢回来,把呢大衣也赎回来。当然,他没有忘记,赢钱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凑够试管婴儿的手术费。
何元盛布满红丝的眼睛看着对面居民楼,不管昨天晚上看到的女人是谁,她肯定和吃人不吐骨头的莱茵河医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不是被莱茵河骗走了血汗钱,他也不会跟爹娘要钱,更不会把爹娘的棺材本都输在了地下赌场。他得想办法捞回来!
他上下打量刚粉刷了外墙的居民楼,这楼设计得真好啊,楼梯间的窗子开着,离刚才那红衣女人房间的窗户很近,一伸手就能够到,而且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现在,他只需要找根绳子就行了。
唐颖睡得很不踏实,整个晚上都在做奇怪的梦:在冰雪覆盖的旷野里,她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前行,爸爸在远处喊:“小颖,快点,你都追不上我了!”她用从雪中拔出腿来,费力地往前走了一步,一边大喊:“爸爸,爸爸,等等我。”。爸爸回过头来,她顿时肝胆俱裂,他的脸变成了骷髅,他扬起只剩森森白骨的手,把一只巨大的雪球扔了过来,雪球击中了唐颖的脸,冷得刺骨。
“啊!!”唐颖骇叫道,从梦中醒来,剧烈地喘息着。紧接着,她感觉后背发凉,毫毛竖起,第六感告诉她,屋里有人!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浓重的人体臭味和烟味。
“谁?”她惊恐地问,伸手去摸台灯开关。她的手在半路被人抓住了,那只手冰凉坚硬,恶狠狠地把她的手压在床头柜上,另有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一个臭烘烘、沉重的身体压在了她身上。
“敢喊!”男人沙哑的声音说,“钱在哪儿?”
“在……在包里。”唐颖颤抖着说,一想到爸爸的救命钱就要落入这恶徒手里,就像要挖她身上的肉一样。
何元盛抓起枕巾塞进唐颖嘴里,然后用绳子粗鲁地把她的双手反剪着绑了起来。
“老实点,在**趴着,不许翻身!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唐颖听到该死的抢劫犯走到门边,拉开包拉链,乱翻一阵,先是打印材料掉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是小化妆镜响亮地摔在地上玻璃裂成了碎片的声音。自然,她在心里问候了这死贼的祖宗无数遍。
何元盛把包里七零八碎的东西随手丢到地上,终于找到了钱包,他急切地翻开钱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里面一共才五十多块钱,信用卡倒是有一张,其他的全是打折券。他回头看一眼背朝上趴在**的女人,她身上穿的衣服、手上提的包都显得很高档,身上带的钱却还不如个捡破烂的多。
他扑到**,把捆成粽子般的唐颖翻了过来,借着昏暗的街灯灯光,仔细看她,除了脸上没有黄褐斑、腹部平坦以外,这女人和李哥的媳妇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唐颖躺在**,见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身上散发着臭味的男人,目光不善地紧盯着自己,心里害怕,他一开口,她更是绝望得两眼一黑。
何元盛掏出唐颖嘴里的枕巾,压低声音问:“莱茵河医院给了你多少好处费?”
唐颖的惊慌不是装出来的,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
“就是你们这些医托,害得我倾家**产!说,你拿了多少好处费?”
“大、大哥,你认错人了。我不晓得什么、什么、河、医院。”
这女人居然还跟自己装!何元盛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说:“你还装!”
唐颖躺在**,见他黑黢黢的一只大手飞来,躲闪不及,被打得脑袋嗡嗡直响,见这个男人满是血丝的眼睛红得要喷出火来,说话的样子状若疯狂,心里害怕极了。她隐隐想起他来,还记得他貌不惊人的老婆总是一副温顺的样子。她惊恐地想,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要是让这个男人把愤怒撒在自己身上,不定会干出什么来,挨打,强奸,碎尸,都有可能,相比较之下,抢钱只怕是最好的结果了。
想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声说:“大哥,我真的不晓得什么‘英来河’医院啊!我天天在办公室加班,每天到很晚才回家,就是为了多赚点加班费给我爸看病啊。大哥,你要是要钱,就把我要寄给我爸住院化疗的救命钱先拿去吧!就在门口大衣柜里面。你都拿去吧,大哥!”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还好心地提醒道:“大哥,我没钱租好房子,这个楼旧,隔音不好。你拿了钱赶快走,算是我给你的!我也保证不喊人,好不好,大哥?!”
头昏脑涨的何元盛听说柜子里面还有钱,顺手塞了个被子角在唐颖嘴里,转身走到门边拉开衣柜,就着从窗口照进来的昏暗灯光往里看。那衣柜不是一般的凌乱,挂衣服的铁杆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衣架,每个衣架都套了不下三件衣服,尽管灯光昏暗,还是能看得出来,挂衣服的铁杆不堪重负都已经弯了。就在那层层衣服的下方,有一个抽屉,何元盛两眼放光,用力拉开抽屉。
一个肥肥胖胖的牛皮纸信封躺在抽屉里,他捏住信封两侧,往里一看,全是百元大钞,厚厚的一大沓。何元盛满意地把信封揣进衣袋,看一眼**的唐颖,她正一边哭一边想挣脱绳索的束缚。算了,这女人还算配合,今天就不跟她啰嗦了,赶紧去赌场回本要紧。
何元盛爬上窗台,准备原路返回,刚伸了一只脚出窗户,他就停了下来,坐在窗子上“嘿嘿嘿”地笑起来。看到钱高兴糊涂了,都进来了还爬什么窗子啊,直接开门出去就行了啊!
唐颖看着这个臭烘烘的男人从窗子上爬下来,笑嘻嘻地穿过房间,打开门锁保险栓,带着她的钱就要走出房门。一旦他出了房间,她就再也没法拿回父亲的救命钱了。此刻,她躺在**,啥也做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可恶的盗贼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唐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在眼里停留了许久的热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何元盛打开房门的瞬间,没想到会看到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很憔悴,眼睛却在黑暗里熠熠生辉。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到“呜”的风声,头上突然剧痛,他站立不稳,摔倒在水泥地上,在晕过去的最后一刻,只记得眼前是一双结实的翻毛皮鞋。
唐颖没有听到那盗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一阵奇怪的响动之后,倒听到他脚步急促地走到床边,感到一阵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她心里一阵惊慌,那臭烘烘的盗贼抢完钱还不够,难道又回来劫色了?!
她慌乱地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一张端正的脸正紧张地注视着自己。这张脸在几个小时前还充满了愤怒,而现在看上去只有担心,看到这张脸,她就像看到了天使。
“你没事吧?”江晖担心得不得了,上下快速扫描了一遍唐颖的身体,没发现有外伤,这才解开她捆着的手。唐颖的手一自由,她赶紧从自己嘴里扯出了被子。
“你没事儿吧?”江晖又问。
唐颖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江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左手轻轻安慰地拍打她的背,右手顺便拿起她的手腕逐个来检查。粗糙的绳子勒破了几处皮肤,没有什么大碍。他放下心来。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我在这儿,没事了。”
他的安慰越发刺激了唐颖的委屈,她哭得更厉害了。江晖紧紧搂住这个女人,尽管她把自己的一片心意当作垃圾一样在践踏在脚下,他还是无法放手,哪怕是此时的片刻拥抱,也如花蜜吸引蜜蜂一样,让他无力自拔。
他抬起她泪眼婆娑的小脸,眼前的她不是屡教不改谋财害命的医托,而只是一个吓坏了的小姑娘,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红得像怒放的玫瑰,引诱他去品尝它们的甜蜜。
江晖注视这两片红唇良久,狠狠地把自己的嘴唇压了上去。唐颖挣扎着要躲开,但他强壮有力的手托着她的后脑勺,让她无处闪躲。她的嘴唇比想象的还要柔软,还要甜蜜,他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品尝那玫瑰的清香,清香里还有眼泪的咸味,但似乎正是这咸咸的味道,令她的双唇更加甜美……
良久,江晖才恋恋不舍地把嘴唇移开。
唐颖已经停止了哭泣,双眼闪亮地看着自己。江晖有点心虚。
“我这不是趁火打劫啊,我想控制,但是控制不住。”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你别乱想啊,我真的不是落井下石啊。”
他住嘴了,都什么跟什么啊!此地无银三百两,越解释越乱。
唐颖还是红着眼睛,不发一言看着他。他的心悬在半空,担心地看着她的脸,生怕她再次爆发出哭声。
唐颖说:“你不是跟我绝交了吗?怎么又跑来了?这次总不会是顺便路过吧?”
“我跟着你坐了五圈地铁,然后待在走廊里想了一会儿心事。那个男人爬窗子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江晖看一眼地上的男人,他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神经病,要真是我男朋友,用得着爬窗子吗?!”
“万一有人……就有这个爱好呢。”武平就喜欢爬他女友的窗子,为躲他女朋友的爸爸,还爬过阳台。
“我一直在走廊里等着,最后才发现不对劲。他爬了一半窗子,坐在窗台上说的那句话,我才明白不是你男朋友,就摸了根笤帚在门口等他。”看见唐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江晖又开始胡乱解释,“我不是故意想跟踪你的,就是晚上没处去,瞎溜达。”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唐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嘴唇堵了上去。
江晖心脏狂跳,狂喜如潮水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她的嘴唇冰凉、柔软,有花香味,他任由自己的唇在她的唇齿间辗转碾压,周围凌乱的房间、半开的衣柜、昏暗的街灯光似乎突然被黑洞吸走了,他也掉入了一个黑暗的隧道,头晕目眩,全身乏力,所有神经的触角都在探索那双柔软的唇……
突然,房间的顶灯大放光明,一个威严的声音大声问:“是谁报的警?”
唐颖从江晖怀里钻出来,整理下衣服,指着江晖说:“他!”
江晖虚弱地靠在床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颖笑了起来,几分钟前他还孔武有力地把盗贼打倒在地,现在自己小小的一个吻,却把他搞得全身瘫软了。
[1]译文:江先生,可以交换名片吗?你的演讲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