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孕进行曲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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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说:“万总,你快点来嘛,人家一个人唱,没有意思嘛。”

“来了,你没男人陪不行啊。”老万扬声说道,又压低声音说:“小闻,你核实一下,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说完他挂了电话。

闻天鸣马上给施院长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就被对方挂掉了。再拨,对方已经关机。

闻天鸣对着夜空发出句国骂,看来老万的情报是真的。

闻天鸣洗漱完毕,回到卧室。见林丽背对着门躺在**,他爬上床,把手放在她腰上,能感觉到她原本放松的身体突然绷紧。闻天鸣很想和她一起回忆蜜月中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那时候她热情如火,他们一起快乐似神仙;他想跟她说,不要那么紧张孩子的事情,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想跟她聊聊飞了的供货合同,想听听她怒骂又让奖金泡汤的甲方。

但是,她一直保持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

他长叹一口气,把手抽回来,翻身背对林丽,很快睡着了。

听到闻天鸣的鼾声响起,林丽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窗帘上摇摆不定的树影。她已经完全习惯了稳定的婚姻生活,真不敢想离婚后自己一个人该怎么过。首先,肯定不能再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她那点死工资,不吃不喝也就刚够养车的。车是铁定不能开了,想到每天朝九晚五都得挤臭不可闻的公交车,忍受从阴暗角落里伸出来的咸猪手,每天向上司献媚拍马屁,下班回家要一个人面对清冷的房间……林丽像烙饼般的在**翻腾,直到半夜三点钟疲倦得撑不住了才昏昏睡去。

一只母鸡“叽叽咕咕”地叫着,偷偷摸摸地进来找吃的,林丽醒了,睁开眼睛,发现**已经人去床空,只剩一堆被子。想着昨晚和闻天鸣各怀心事,无趣又悲哀的对白,她心不在焉地穿上衣服,推开房门。院子里阳光灿烂,闻天鸣和山哥坐在院子里,一边喝山哥的自制葡萄酒,一边吃着下酒菜聊天。

三嫂在厨房忙碌,见林丽出来,招呼她到厨房吃早饭:一大碗卧了两个鸡蛋的汤圆。林丽端着碗,先把底下的鸡蛋夹出来吃掉。

三嫂说:“下次过来多住几天,让山哥带你们上山打点野味。这次来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准备。”

“有土鸡吃就很好了,再搞野味怕是又要长胖了,还得花钱运动减肥。”

三嫂好奇:“花钱减肥,怎么个减法?”

“城里地方小,跑步要到健身房,在跑步机上跑。还有运动器械,就是些铁砣砣,举来举去的,有专门的教练带着。”

“啧啧啧,”三嫂咂舌,“上班不走路,偏偏坐车,然后还要花时间、花钱到健身房跑步,为什么不能直接跑着上班呢?省时间,还省钱。”

林丽笑起来,说:“我原来也这么想过,试过一次跑步上班。大街上车来车往,到处都有红绿灯和行人,根本没法跑,在路边走路都得吸一肚子的灰和汽车尾气。”

她说着,把眼光投向院子里谈笑的两个男人。几年没见,山哥还是和原来一样精壮黝黑,闻天鸣肚子明显突出,可能是因为两天都没刮胡子,看上去有些颓废落魄,邋遢地穿着一条起了球的运动裤,一只手抓着油腻腻的炸小鱼,正往嘴里塞。

突然,所有的血液冲向大脑,林丽清楚地看到,那条鱼身上有纵向的黑色条纹,形状像个充满气的小皮球。她尖叫一声,把饭碗往三嫂怀里一塞,跳过厨房门槛,狂喊着“不要不要”,冲向闻天鸣。

闻天鸣和山哥被这个吱哇乱叫的像子弹一样射过来的女人吓了一大跳了,两个人都停止了动作,呆呆地看着她。林丽劈手夺下已经到闻天鸣嘴边的油炸小鱼,像扔手榴弹一样,奋力向远处扔去。那条香喷喷、炸得焦黄的小鱼,在空中划出一条优雅的抛物线,消失在院墙的另一边。

已经到了嘴边的美味被林丽无端扔了,闻天鸣有点恼怒,说:“你干什么?为什么把鱼扔掉?”

“河豚,那是条河豚,吃了你会死的!”林丽喘不上气来,声音嘶哑地喊。

闻天鸣和山哥面面相觑,半晌,山哥才说:“那只是条鲫鱼。”

“不可能,我认识河豚!上次他中毒以后,我专门搜了河豚的图片,我认得出来的。”

山哥沉默地看了林丽两秒钟,起身走出院子,几秒钟后,他手里拎着滚上了灰尘的小鱼回来了。

“高兴,过来。”他唤道,声音里有些怒气,好好的一条鱼被林丽浪费掉,太可惜了。

高兴摇着尾巴,慢慢走过来。

“接着!”山哥把小鱼扔出去,高兴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叼住小鱼,跑到他的老窝去享受美食了。

林丽在后面追喊:“高兴,别吃,有毒!”

有人抢,高兴更是吃得狼吞虎咽,转眼小鱼下肚了。

“高兴!”林丽惨叫一声,“你等着,我去拿洗涤剂,这就给你灌肠!”

闻天鸣抓住她,说:“老婆,老婆!”

“什么?”林丽狂躁地回头,她小母鹿一样的眼睛,此刻惊恐地睁得大大的,胸部剧烈起伏,闻天鸣看到她的眼里全是恐惧。

他紧紧抱住她。

“放开我,高兴马上要死了,我要送它上医院,它还有一窝孩子呢,它们不能没有爸爸。”林丽奋力反抗,抓住闻天鸣的手指使劲往外掰,尖叫道,“放手。”

突然,她眼泪四射。

闻天鸣忍住剧痛,拒绝放手,说:“老婆,丽丽,冷静!冷静!”

林丽在他怀里拳打脚踢,有几次她都冲动地想咬闻天鸣的双手,它们像铁箍一样,紧紧地抓住自己不放开。终于,她踢累了,虚脱地慢慢坐到地上。闻天鸣也陪她坐在地上,双手毫不放松地环抱着她。

“老婆,山哥是老渔民了,他为什么要把高兴毒死?”他很有逻辑地问。

“因为,因为……”林丽说不出所以然。

“因为他和我都很清楚,你抢的那条鱼不是河豚。”

“可是,它明明有河豚的条纹,我看得清清楚楚。”

闻天鸣叹了口气,没有再跟她理论。林丽最近的反常行为,已经严重到了干扰正常生活的地步,他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把那个开朗、乐观、爱笑的妻子,变成了眼前这个恍惚、心不在焉“说话尖刻”神经紧绷得随时会爆炸的陌生女人。

初冬的早晨,月亮把暗淡的光辉洒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而东边的天空,阳光已经把厚厚的黑云染得灰白。江晖身着运动衣裤,从南门跑进医学院的操场。跑道上都是默默锻炼的学生,缭绕的雾气中,只有此起彼伏单调的脚步声。

医院挨着学校还是很方便的,可以用学校运动场,可以在学校食堂解决早饭和晚饭,每到周末还可以买到十块钱两场的电影票。

清晨的空气湿润清新,饱含着负氧离子。江晖一直很享受挥汗如雨的跑步时间,在跑步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把意念集中于协调呼吸和脚步的节律就好。没跑两圈,就已经全身发热,挥汗如雨,他脱掉棉外套和抓绒衣,只剩下一件贴身的速干衣。

在这个只有“噼噼啪啪”脚步声的操场,江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

“江大夫,您好!很抱歉这么早打搅您。”一个压低的男声说,“我是闻天鸣,您可能记不得我是谁了,我是……”

“我记得,”江晖打断他说,“你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林丽吗?”

“啊?”闻天鸣对着电话失神了两秒钟,没想到都过了几个月了,大夫居然还记得自己,“是的啊,您的记性真是太好了!”

江晖微微一笑,抓着手机快步跑出跑道。

“我记得林丽手术后做B超检查,好像恢复得还不错。”

“是的,是的。”闻天鸣顾不上再次表示对江晖记忆力的敬仰之情,抓紧时间说重点,“我一直没有把切除卵巢的事情告诉她,上次去医院做B超,被她发现了,跟我大闹了一场。”

江晖皱起眉头:“当时做完手术,我本来是要亲自告诉她的,记得你说让我暂时不要告诉她,说等回家后,你再直接跟她说的。”

“是是是,”闻天鸣压着嗓子说,“我本来是要告诉她的。可是后来我出差了,再后来总觉得张不了口,让她多高兴几天也好,哪想到她会自己发现。”

“病人自己发现就更不好了,她会觉得受到了欺骗,虽然你说的是善意的谎言,但当事人心理上很难接受的。”

“是啊,完全是我的失误。江大夫您还提醒过我,等情况稳定后要尽快告诉她。”

“是啊。”

“她刚发现的时候,的确特别生气,后来平静下来一想,也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现在至少表面上是平静下来了。她今天又要去医院复诊,如果碰到您,有可能会发泄一些不满,估计也不会闹得很过分。如果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您多担待点,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今天会陪她去看病的,但是我进不了女病区,您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的,我知道了。我们手术是严格按照医院的规定来的,并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这个我倒是不担心。你要多辅导她,要对手术有正确的认识,不要留下心理阴影。”

“好的,好的,我尽力。江大夫,自从上次手术过后,感觉林丽的脾气变坏了,还经常丢三落四,心不在焉的,会不会是打麻药的原因?”

“不排除这个可能,也有可能是因为切除了一个卵巢,体内激素发生变化,有的病人会变得易怒,注意力分散,就是你说的丢三落四。你密切观察,如果变严重了,要及时到医院来就医。”

闻天鸣谢了江大夫,挂上电话,坐在马桶盖上又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按下了冲水按钮。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挨着林丽轻轻躺下。

挂断电话,江晖从无杂念、轻松愉快的晨练,直接坠入了沉重的凡世间。他并不害怕那个叫林丽的女病人到医院来闹,从手术的程序到手术的结果来说,自己都没有什么过错,甚至可以说这个手术做得还相当成功。在生殖中心工作以来,他做过的各种切除手术,包括卵巢切除、输卵管切除、甚至子宫切除手术数都数不过来。对一个医生来说都是小手术,做完就忘了。

但是,对于每个做手术的病人,尤其是造人没成功还没有孩子的人来说,打击往往是毁灭性的,这些人本来就在艰辛的求子路上苦苦挣扎着,奋斗了很多年都没有结果,切掉生殖系统某个关键零件,怀上孩子的可能性就更小了,病人往往会因此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经过学校食堂,江晖也没有胃口吃早饭。他质问自己,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不是真的必须割掉林丽的卵巢,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能不能通过治疗解决问题,而不是简单的一割了之?当然,按照医院的治疗手段和常规治疗方法,医生们可能都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但是,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呢?江晖不甘心地想,他决定直接回办公室,查阅相关资料。

他直接奔向生殖中心小楼,时间还不到七点,等待挂号的人照例已经排起了长队,歪歪扭扭的队伍一直蜿蜒到门口的小花园。

江晖大步跑上二楼,走廊里面静悄悄的,只有走廊尽头办公室门上的玻璃小窗透出光线来,那正是宋励之的办公室。

江晖敲门进去打招呼:“宋主任,您这么早?”

宋励之抬起花白的头,从眼镜儿上面笑眯眯地看着江晖,脸上的皱纹让江晖想起了妈妈。

“人老了,经常睡不着觉,早上还算清静,可以干点自己的事情。”宋励之给江晖接了杯温开水,“运动完要多补充水分。”

江晖也不客气,道声谢,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

宋励之欣赏地看着充满生气的江晖,说:“还不错嘛,能坚持锻炼身体,医院工作强度大,没有个强健的体魄还真的不行。等到年纪大了,身体素质好的人,生活质量都要高一些。对了,小江,下周的国际不孕不育高峰论坛,我是会议特邀代表,会上有我的发言,但是不巧,这个会正好和另外一个重要的会冲突了,我已经跟主办方商量好,你替我去论坛发言。”

江晖说:“好的,宋主任,我前天收到您转发的邮件了,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我就怕讲不好,砸了您的牌子。”

宋励之说:“年轻人需要多锻炼才能成长,锻炼是多方位的。你还可以多跟业界大师们接触接触,华弘在治疗不孕不育领域的地位,不能靠我一个人,需要有良好的团队作支撑。”

“我明白了。您对发言内容有什么想法吗?”江晖问。

“去年的论坛你也参加了,如果让你自由选择,你准备讲什么呢?”宋励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把球踢了回来。

“宋主任,发言内容我有一些考虑,非常不成熟,有可能完全走偏了,说得不好您直接批评指正。”

“你说。”宋励之简短地说。

“我们在技术上赶不过美国、欧洲。我在想,咱们的常规武器不行,是不是可以剑走偏锋,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不孕不育的问题。”江晖停顿一下,这个想法他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琢磨,也积累了一些资料,“我想把发言题目初定为:不孕不育——现代医学发展的必然结果。”

“啥?!”

宋励之看着江晖,这孩子脑袋被驴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