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厨房还得再盖,锅碗瓢盆的也不能一直借王老二的。”
何元盛闷声说:“晓得了。”
“哎呀,赶快走得了,十一点就收市了。”看着儿子背上背篓,绕过地上的鸡屎出门远去,何元盛娘才想起来儿子还没有吃早饭。
因为出门晚,何元盛赶到镇上都快收市了,只好贱卖了鸡蛋,买完娘吩咐的调味品、牙膏和洗衣粉后,钱已所剩无几,他对着肉铺里的五花肉、猪蹄膀吞了几口口水,恹恹地直接回村了。还没到村口的大刺槐树下,远远地就听见王老二媳妇喊:“元盛,赶紧去看看你爹咧!他从枣树上掉下来了!”
何元盛心里一紧,问道:“咋咧?”
王老二媳妇说:“你爹给枣树剪枝,不知道咋回事,从树上摔下来了,我家男人跟你娘把他送卫生所去了。”
何元盛一听这话,扭头就往村卫生所跑。赶到村卫生所,看见他爹正躺在病**,双腿已经打上了夹板,直挺挺地一动也不能动。看见爹满脸皱纹和痛苦的表情,何元盛心疼地叫了声:“爹!”。
何元盛爹见到儿子,竟有几分羞涩,缩着身子,说:“年岁大了,腿脚没年轻的时候灵活,踩滑了。”
卫生所的周大夫说:“晓得自个儿年纪大了,那还爬树!你这两条腿多半是粉碎性骨折,我给打上夹板让它不错位,你们还得去县医院照个片子,也好晓得骨头接得对不对头。”
何元盛娘只关心花钱不花钱,问道:“那县医院检查下,只怕是要花好多钱吧?”
周大夫说:“腿都断了,不花钱治疗自己会好啊?!我劝你们还是去县医院看看,照个X光片,那里的药也比我儿多,吃了好得快些。”
何元盛娘撇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吃啥药也要一百天才好。俺们不花那个冤枉钱。”
何老爹也表示坚决不上县医院:“花那个冤旺钱干啥?!我身子骨硬,养一阵就好了,庄稼人没那么金贵。"
何元盛有心要听周大夫的建议,想把老爹送到县医院去照片子,但一摸裤袋里干瘪的钱包,人穷志短,啥也说不出来,只得顺了爹娘的意思,回家休养。
何元盛一家三口回到家里,他爹腿上的麻药过了劲儿,躺在**疼得直哼哼,一边咒骂,一边支使他娘拿水给他喝。何元盛站在堂屋里,看着破败的厨房和肮脏不堪的院子,突然发现自打陈小兰走后,他的生活就像地上一摊摊黄黄绿绿的鸡屎,既脏且臭还黏黏糊糊,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潇洒。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没有错,只是他爹摔了腿之后,生活不再是小一摊,而是迎面扑来的一大堆鸡屎,热烘烘、酸臭地黏住他、淹没他,让他无处可逃。
艰难的一周过去了,在地里累得精疲力竭的何元盛,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他熟视无睹地跨过地上已经集结一层的大摊鸡屎,喘着粗气走到堂屋,坐下休息。他娘从屋里出来,见儿子回来了,皱着眉头说:“咋这么晚才回?!家里没水了,你赶快去挑一担回来,我还等着做饭。”
何元盛皱着眉,一动不动。
“元盛,娘跟你说话呢,听见没?家里没水了!”
何元盛有气无力地说:“知道了,娘。我先歇会儿。”
他娘看他那个疲沓的样子,说:“快点去,天都黑了,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何元盛不耐烦地说:“我再歇会儿!”
他爹在厢房开骂了。自打他腿摔断了后,整天干不了别的事情,除了喝廉价烧酒,就是骂人:“狗日的,老子倒了八辈子的霉,碰到你们这两个讨债鬼!都是你们,让老子差点摔死,现在还想把老子渴死、饿死!”
他用鞋底在床头上敲得“邦邦”响,骂声不断。
何元盛和他娘无奈地对视一眼,他娘还嘴道:“老不死的你少说几句吧,跟你说了好几次了,家里没水了,没水了!你再叫,我就丢下你,去找个腿脚好的!”
他爹见他娘还敢顶嘴,在厢房爆发出更高声的咒骂。在爹娘激烈的对骂声中,何元盛无奈地站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挑起水桶出门打水去了。等何元盛挑水回来,他娘蹲在院子里,用柴火烧了一锅水,倒了些给他爹拿去喝,剩下的胡乱下了些面条。何元盛看着干瘦的娘蹲在满是鸡粪的地上死命吹火,好让简陋的破土炉子尽快燃起来,花白的头发凌乱地在风中飘拂,更是让他心烦不已。
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晚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何元盛娘蹲在黑咕隆咚的院子,从水缸里舀水洗碗洗锅,洗完后抱着碗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慌乱中她伸手抓住水缸,手里的碗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何元盛爹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张嘴就开骂:“臭婆娘!洗个碗你都拿不稳,你个败家的婆娘!除了生娃,你说你还会干啥?!你个没用的臭婆娘!”何老爹吃饱了肚子,有了力气,骂人的话更是洋洋洒洒,连绵不绝。
何元盛躺在**,听到他爹的没完没了的骂声,烦躁地堵上了耳朵。
何元盛娘悠悠醒转,头昏脑涨,见自己摔倒在鸡屎堆中,再听到男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心里悲愤,坐起来哭喊道:“你个没用的男人,我服侍你吃、服侍你喝!老娘都摔地上了,你还骂?!我今天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何元盛爹见老婆子居然敢回嘴,气往上冲,提高声量,要把老婆子的声音压下去,突见他娘披头散发地闯进来,伸出还沾着干的稀的鸡屎的双手,扑上来就掐住自己的脖子,一边哭号道:“我今天不活了,让你也不得好死!你再骂,我和你同归于尽!”
他爹被掐住脖子,说不出话来,急愤之下的何元盛娘手劲大得惊人。何老爹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头发出“嚯呋”之声,两眼翻白。何元盛娘见他出不了声,心里害怕,腿一软,坐在地上哭起来,号道:“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哦,遇上你们这两个讨债鬼……”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从我回来吵到现在,都闭嘴!”何元盛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冲爹娘吼道。
到半夜,何家院子才安静下来。何元盛躺在**,心想这稀烂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陈小兰那个婆娘,不接她她就还不回来了。
刚睡着,爹娘那边又吵闹起来,只听他爹惊慌地喊:“元盛,元盛!你娘怎么了!这么烫!叫也叫不醒!”
何元盛艰难地从**爬起来,披上衣服来到爹娘的屋里,见他娘脸色潮红,双眼上翻,全身抽筋,已经昏过去了。何元盛伸手一摸,只觉得他娘的额头热得烫手,没奈何,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再把他娘背到卫生所,又是挂水又是吃药,直折腾到凌晨才回来。
闹腾了这一晚上,三个人都累得不行,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何元盛才起来胡乱搞点面糊,服侍躺在**的爹娘吃下,想着自家的红薯再不收都要烂在地里头了,于是又咬牙扛起锄头出了门。
何元盛前走,后脚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到了他家门口。拖拉机堵着他家院门停下,车上跳下五六个精壮的男人,吆喝着把木头、砖块卸下来,抬到院子里。听到院子里的嘈杂声,何老爹捅了捅何元盛娘,他娘的脸通红着,烧还没退下去,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你去看看,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何元盛娘慢吞吞地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出来,就看见几个男人拿着大铁锤,正“咣咣”地砸厨房的半截墙呢。她上前拉住一个男人的手,说:“你们、你们干什么?”
旁边一个叼着香烟像是管事儿的男人踱过来,说:“大娘,别担心,我们得把这断墙砸掉,才能砌新的啊。”
何元盛娘愣住了:“砌新的?谁让你们来的?我可没钱给你们!”
“放心吧,你家闺女陈小兰已经预付了材料钱和大部分工钱。你家闺女真是孝敬啊,谁家要是娶了这么一房能干的媳妇,真是有福了。”
“陈小兰她人呐?”
正说着,就见陈小兰怯生生地走进院子,侧着身子对着何元盛娘,低着头,一副随时准备拔脚逃跑的样子。何元盛娘叹口气,说:“去烧点热水吧,给你爹洗个脸,他摔坏了腿,只能在炕上待着。”
陈小兰如获大赦,高兴地去了。何元盛娘心情复杂地看着陈小兰的背影,心想儿媳虽然到现在也没生出个一男半女,但何家缺了她还真转不动了。
地里红薯还没挖到一半,何元盛心里担忧着不能下床的爹还有累病了的娘,看着天色将晚,扛了锄头就往家里跑,在院门口正好碰见一群男人说笑着出来,上了拖拉机,“突突突”开走了。他走进院子,满地的鸡屎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黑乎乎的残垣断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座崭新的厨房,堂屋里传来久违了的红烧肉香味。他快步跨进厨房,蒸气缭绕中,陈小兰转过头来,温柔地在笑:“你回来啦?先洗洗手,菜马上就好。”
何元盛又惊又喜,鸡粪一样的日子过去了,媳妇儿回来了,生活又回到了它原来的轨迹。
回到自己的房间,食饱饭足,刚洗完澡喷喷香的何元盛看着忙着换床单的陈小兰,意味深长地说:“快睡吧。”
伴随着剧烈呼吸的**过去,陈小兰看着月光中的窗棂,说:“元盛,下星期我们去镇医院瞧瞧吧,看看到底为啥老怀不上小人儿。”
“嗯呢。”
在后来的日子里,陈小兰经常想起遇到林丽那天,觉得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她和何元盛一起有生以来第一回去县医院做检查,就碰上了林丽。男人对她擅自做主借钱的行为很不以为然,总觉得她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把那么大一笔钱借给素不相识的人。但是陈小兰想,如果下次再碰到哭得声嘶力竭的可怜人,只怕还是会不管不顾掏钱的。
陈小兰记得很清楚,山哥帮林丽还钱给陈小兰后,他们推着闻天鸣去了病房。
何元盛来到取检查结果处,在一堆精液化验单中,翻找到有自己名字那张。上面的字张牙舞爪,看不懂写的是啥,他拿着化验单找到医生,那个医生一边往病历上抄数字,一边用方言解释:“精液量4毫升,正常;密度不到1000万,太少了!正常的得2000万以上。液化时间,正常;畸形率、酸碱度,正常。没有炎症,存活率也正常,这个,”他用手指着化验单下部,用签字笔狠狠在化验单上戳了下,“活动力三级以上的只有百分之十!”
何元盛张着嘴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啥意思。
“正常活的动力三级以上的,至少要达到百分之五十,才能让卵子受精。”
何元盛还是不明白,或者说他不想明白。
“这么跟你说吧,精液里面的**本来就少,会向前游的更少。这就是你结婚三年也生不出来娃的原因。”
“你说是我有毛病?”何元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娃不是女人的事吗?!
“你绝对是有问题的!不过没做彻底检查前,也不能排除你媳妇儿的可能性。”
晴天响起个霹雳,把何元盛打得目瞪口呆,后面医生说了些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他实在想不通,怎么是他有毛病,这事儿要让爹娘知道了,要让村里人知道了,脸往哪儿搁啊?
这个突然而来的打击,把他身上的所有力气都抽走了,他扶着墙,慢慢走出诊室。陈小兰等在外面,见男人出来,笑嘻嘻地挥舞手上的化验单:“元盛,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啥事儿都没有呢。”
“你小声点行吗?”何元盛恶狠狠地说,在他眼里,她满脸的笑是对自己的无情嘲笑。在他和爹娘自视甚高眼光里,从来都觉得其貌不扬的媳妇儿配不上自己,而如今他成了有身体缺陷的人,在生娃这件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上,他远远地被陈小兰甩到了后面。
“咋啦?检查结果正常,不该高兴呢?”陈小兰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的脸。
何元盛无力地把自己的化验单和病历递给她。
“弱精?”陈小兰费力地读着最终的判断,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啥意思?”
何元盛一言不发,伸手抓住陈小兰的胳膊,把她拖到门诊楼后面无人的角落。她则温顺地任由男人拖着自己,没有挣扎也没说半个字。站在楼后面杂物堆旁,她仰头看着男人刀削般俊美的脸庞、冷冷紧抿的嘴唇和脸上阴沉的表情,有些心疼他。
何元盛突然放手,陈小兰猝不及防,失去重心,差点跌倒。她轻声问:“元盛,咋的了?”
何元盛情绪低落到极点,说:“大夫说,弱精,怀不上娃。”
陈小兰伸出粗糙的手抚摸着男人的胳膊,不晓得怎么安慰他才好,何元盛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
“没事,元盛。大夫既然开了药,说明可以医得好的。”
何元盛面色发灰,盯着前面的树丛一言不发。陈小兰看着男人冷得像块石头的俊脸,心里突然一阵轻松。和绝大部分农村女人一样,她为全家生计操劳,在家里却地位最低,每天起早贪黑做活路,却连上桌吃饭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男人查出身体有缺陷,生不了娃,而自己是健康的,在生娃这事儿上,无疑是自己占了上风。让男人深受打击的,一面是失却了男人的功能,另一面更多的是一旦说出去,只怕是面子全都丢光了,从此不能再抬头做人。
“没事儿。”她用粗糙的手摸摸男人胸前的衬衣,“回去我们跟爹娘说是我有毛病就成。”
何元盛苦笑了一声,没搭腔。
“元盛,真的没得关系,反正公婆一直不待见我,我都习惯了。”
何元盛心里感激,抓住媳妇儿温热的手,生怕她反悔,赶快说:“那就这么定了。”
陈小兰点点头。何元盛想说谢谢,但是那个词太洋气,很难说出口。
“一会儿去步行街,我给你买套睡衣。”他用这句话表达了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