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还没到五点,天就阴了,风在隘口回旋,有些刺骨。隘口南边的大刺槐掉光了叶子,变成一幅树干剪影,在昏黄的背景下苍凉地矗立。村里各家各户都点亮了白炽灯,为少用点电,多是几瓦十几瓦的小灯泡,昏暗的灯光将窗户映得黄澄澄的,愈发显得温暖。饭菜的香气和父母呼唤儿女回家吃饭的叫声,交织成一幅生动浓艳的生活画。
开饭馆的王老二走进村子北边的那条路。隘口盘旋的风灌进低领毛衣里,他不禁把外套裹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一阵女人的歌声从口外飘进来。
哥哥你就撇头,
妹妹我还是跟你走,
想走到你屋里头,
就怕门口那条狗。
声音从胸腔发出,清亮地划破昏暗夜色,穿透枯败的树林,像风一样在隘口上空回**。王春云站下了,仔细听这歌。
狗狗它趴上我肩头,
龇牙咧嘴对我吼,
吓得我忙回头,
哎呀,只留下口水在肩头。
哥哥你就趁机溜走,
留下背影在我心头,
在心头,
在心头。
歌声越来越近,最后那句反复吟唱,仿佛是一个顽皮的女子柔媚地抱怨情郎。这抱怨如噎如诉,带着几分爱慕,又带着几分无奈,撩得人心里痒痒的。王老二不禁呆了,心想这是哪家的女子,声音这么好听,在村里住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听过这么**的歌声呢。
“我倒要看看唱歌的人到底是谁。”他把外套紧了紧,在寒风里等那个唱歌的女人走近。
远处一个黑乎乎头大脚细的影子出现了,这是个背着柴火的女人,她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好久才走近,见到路边的王老二,抬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王老二本来期待的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看到是她,不禁大失所望。只见她半长不短的头发乱糟糟地盖在额头上,眼睛不大,脸上除了一口牙齿外,五官平淡无奇,身材是又小又瘦,背上背了一大担柴火倒是毫不费力。
“小兰,又打柴火去了?”
“嗯呐。”陈小兰友善地冲他笑。
他们闲聊着一起走到岔路口,陈小兰说:“我要赶快回去,还等我做饭呢。”她龇牙一笑,冲王老二挥挥手,快步朝南走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王老二摇头暗自叹息。想当初陈小兰男人是村里最帅的小伙子,就算是家境穷一点,怎么也该娶个比这黑货好看点的嘛。正是唐僧肉落进了妖怪嘴,让其他女人看着都不甘心。
陈小兰疾步走进自家院子,把背上的柴火卸到灶间,匆忙洗下手,就走到公婆的房间,说:“我回来了。”
公公正一只脚跷在炕桌上,仰面八叉地躺着看电视,婆婆在边上就着昏暗的灯光补公公的袜子。见媳妇进屋,公公没好气地哼了声,说:“怎么才回来?!六点就要开饭你晓不晓得?!做活儿还不利索点。”
陈小兰好脾气地解释:“今天上山不小心把腿摔了,走得慢些。”
婆婆插嘴:“快去做饭吧,看元盛回来饿肚子咧。”
何元盛就是陈小兰的男人,村里鼎鼎有名的帅哥,总有没结婚的姑娘、结了婚的小媳妇围着他转,好在他倒不是个花心的人,对谁都爱搭不理,包括爹娘和媳妇儿在内。这爱搭不理的态度让一些女子知难而退,但也有个把脸皮厚的、热情如火的,反而贴得更紧。
公婆都没问陈小兰的伤势,只嫌她耽误干活儿。她默默退出公婆房间,一瘸一拐回厨房,把水坐上,把面和上,准备好做面片的葱蒜,这才坐下来,挽起裤腿察看伤势。膝盖上伤口的血已经结痂了,秋裤上也沾满了血迹,她用湿毛巾把血迹擦干,从灶台里抓把灰撒在上面,吹去浮灰,放下裤腿,开始抻面片。做好晚饭,陈小兰把面片端到堂屋,小心翼翼地喊公婆吃饭。她特地给每个碗里都卧了鸡蛋,巴望公婆吃了鸡蛋能消消气。
公公拉长着脸进了堂屋,一屁股坐在他的专用太师椅上,开始稀里呼噜地吃面片。陈小兰小心翼翼地看着公公,英俊男人和漂亮女人一样不经老,公公原本标致的脸庞经过岁月之刀的无情雕刻,老态龙钟又满是皱纹,再加上气哼哼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原来英俊的影子了。
婆婆看看已经完全黑了的天,问:“元盛呢?”
“可能又去打麻将了吧,这几天都不怎么着家。”陈小兰说,“等他回来,我再做他的吃食,不然糊了不好吃。”
听到这句话,公公用力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手指陈小兰鼻子,开口骂:“自己没本事把男人拢在身边,看你长得黑不溜秋的样子,男人不回家还不都是你逼的。整天干活磨磨唧唧,打个柴火要半天,做个面片要半天。你说你嫁到我们家都三年了,是个石头鸡嘛都能捂出蛋来,你肚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陈小兰低下头,偷眼瞟了一下公公的碗,卧底的鸡蛋都吃了,还是没能堵住他的嘴。
陈小兰斜眼看人的样子,让公公更气不打一处来,他高声道:“你还敢看我!占着茅坑不拉屎,什么都生不出来,你趁早哪里来回哪里去!!!”
陈小兰本来打定主意公婆说什么都不搭腔,听到公公骂自己爹娘,便克制住回嘴的冲动,转身出了堂屋。
公公看见这让何家绝种断根的女人居然这么嚣张,气往上冲,三两步跳到院子里,冲着陈小兰进厨房的方向,跳脚高声叫骂,不但陈小兰的爹娘无一幸免,连她几百年前的祖宗都没有逃脱干系。婆婆搭在旁边一边拍大腿,一边哭诉自己为什么这么苦命,娶个无德无能的儿媳就算了,这个儿媳居然还让老陈家断了根。
陈小兰在厨房吃着剩下的面片,一边噙着眼泪听门外的叫骂。嫁到何家来,她没过一天好日子,新婚第一天五点就起来给公婆和男人做早饭;每天喂猪、喂鸡、喂鸭;家里四个人的地都是她一个人种,公公和男人只在农忙的时候帮一下;男人很少落屋,到晚上睡觉才回来;她中午要从地里大老远赶回来做午饭,侍候大家吃完,洗好碗以后又要打柴、打猪草,回家做完晚饭还要打扫院子、洗衣服,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就这样公婆还嫌自己手脚慢,不出活儿。
公婆在家也没啥事,肚子饿了为啥就不能自己做饭?开饭晚了就骂,连爹娘都捎上了。如果不是几年都没生出个小娃子来,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陈小兰哪会沦落到骂不还口的田地?
公公见自己的话全部泥牛入海,被骂的儿媳一点反应也没有,更是火上浇油,当下走进厨房,一把抓住了陈小兰的衣领。陈小兰正沉浸在委屈里,猛然被人抓住衣领,想都没想,就随手挡开了。公公被掀了个趔趄,这下可急红了眼,伸出两手作势便欲打。
陈小兰闪到一旁,擦擦眼角的泪水,声音清脆地反击道:“我是没你儿子好看,那又咋样?又不是嫁到你家来才变样的,你儿子结婚前就见过我,愿意结婚,就说明他不嫌弃,我又没有跟你结婚,怎么也轮不到你来说我!”
公公嚷道:“反了你了,还敢顶嘴了!”
反正逆来顺受的形象已被打破,陈小兰也豁出去了:“种了好几十年的田,你也晓得,不长庄稼和种子不好有关,碰到烂种子,再好的田也长不出芽来。生娃娃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凭什么就敢说是我的问题?”
她吸口气,接着说:“今天我是回来晚了,没来得及做饭,你们有手有脚,又没瘫在**,为啥就不能自个儿做?”
她这几句话可炸了锅了,公公和婆婆同时开骂起来!
公公骂道:“你个有人教没人养的东西,你算个逑,还敢在这里教训老子……”。
婆婆哭诉:“自己肚子不争气,干点活儿还不愿意!你吃我的,喝我的,住着我的房子都没收你房租,你就做个饭还想怎么的?”
公婆俩同时高分贝地叫骂,都听不清楚到底谁在说什么。公公却越说越生气,恼怒之下,抓起堆在厨房角落里的土豆,使劲朝陈小兰丢过去。
陈小兰壮着胆子顶撞了几句之后,时刻准备着见势不妙逃走。见公公朝自己丢个黑乎乎的东西过来,一瘸一拐地闪开了,土豆击中了她身后的油瓶,油瓶应声而倒,菜油顺着台面迅速流到灶里,刹那间,灶台变成了一条火龙。
陈小兰慌忙冲到水缸面前,想舀水浇火,却发现水缸里面空空如也。明明早上还有小半缸水的,现在已经被公婆用光了,他们从来都只知道用水不知道打水,她只好返身冲回火舌蔓延的灶台前,抓起铁锅,连汤带水浇在火龙上。
火色稍稍暗了暗,旋即又蹿了起起来。
公公和婆婆这才反应过来。公公抽出柴火,奋力抽打着火焰,一边对婆婆吼道:“快!去打井水!”
陈小兰已经提着木桶和扁担,冲向院子外面的水井。婆婆看儿媳出去,心想挑水是个重活,就让她去吧,她转身回屋抱了床厚被子,跑到厨房,把被子盖到灶台的火苗上。这时候,火已经顺着油烧到灶台边,被子一盖上去,灶台上的火倒是熄了,可搭在灶台边的蓬松棉花却被点着了。婆婆一看被子燃了起来,惊叫一声,忙不迭把被子扔了出去,被子带着熊熊烈火掉进了柴火堆。陈小兰精心晒干的柴火迅速燃起来,碗柜脚也开始冒烟……
在“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婆婆呆了半晌,冲公公狂喊:“快点打呀!”
公公抡圆了胳膊,没命地抽打树枝,然而,熊熊的火焰仍旧四处蔓延。
陈小兰打水回来,看到灶房门里红彤彤的,火焰“噼啪”作响,烟囱冒烟,窗子和门也在往外冒浓烟,灶房里除了灶台上没火,其他地方没一处不在燃烧。她提着水桶冲过去,徒劳地把水泼进火里,“哧啦”一声,火堆里冒出白烟,火苗略矮了矮,马上反扑,蹿得更高了。
婆婆披头散发地冲出去,厉声叫:“失火了,救命啊!都来救火啊!”
等何元盛歪歪斜斜地踩着月光回到家时,邻居们已经散去,刚踏进院门,就看到娘坐在黑乎乎的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哦?摊上这么个不孝的儿媳妇。”
何元盛把娘从地上拉起来,打着酒嗝问:“呃,娘,怎么了?呃,大晚上你不歇着,坐、呃、坐地上干啥?”
他娘揪住何元盛的胳膊,手背擦了一把鼻涕,控诉道:“你媳妇不回家做饭,我跟你爹就说了她两句,她倒好,不光骂你爹娘,还放火烧我们啊!幸好我们跑得快没让她给烧死,灶房可全让她给烧光了啊!”
何元盛一听这话,刚喝下去的酒全涌上了头。他怒从中来,丢开他娘的手,大步走进厨房,只见地面有半寸深的水,原来满满当当的食物和柴火全都不见了踪影,除了被烤得黑乎乎的水泥灶台外,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全是黑咕隆咚的垃圾。而那个罪魁祸首陈小兰,穿件熏得黑啾啾的棉袄,正拿铲子把看不出原样的焦炭撮到一堆。
看见浑身冒着酒气的男人,陈小兰说:“你回来了?吃过了吧?”
何元盛一言不发,飞起一脚踹在陈小兰腰上,陈小兰“哎哟”一声就蹲到地上了。这臭女人,非好好教训教训她不可!何元盛上去抓住她头发,不管不顾就是几拳,一边打一边吼:“叫你骂人,叫你放火!”
这几拳直打得她鼻血长流,陈小兰用袖子抹掉鼻血,解释道:“我没有骂,是他们骂我,我也没有放火……”
何元盛厌恶地看着她邋遢肮脏的脸,说:“你还狡辩!”他又狠狠踢了她几脚,骂道:“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滚出我家去。”
陈小兰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问:“这么晚了,你让我去哪里啊?”
何元盛推攘她,说:“我管你去哪儿!你不要在这里祸害人了,快滚!”他拎着陈小兰的领子,把她推出院门,当着她的面把院门插上。
陈小兰回身敲打木门说:“元盛,你让我进去,你听我说嘛。”
婆婆在院子里高声骂道:“快滚吧,你这个不下蛋的鸡,我们家没你这个儿媳妇,你来一次我们见到你就打一次。元盛,休了她,妈明天给你娶个十八岁的媳妇!”
陈小兰无力地坐在地上,由于脱力,粗糙的双手微微发抖,听着院子里骂声不绝于耳,公公婆婆教唆着男人去打离婚,想着自己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打猪草,全家的地都是自己在侍弄,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三年,却被婆家说赶出来就赶出来,觉得好没意思。她在黑地里寻思:不管是不是俺的错,反正厨房也烧了,公婆肯定得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还不如回娘家住上几天,等公婆气消了再回来。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掸掸衣服上的土,看看挂在半空的新月,朝东走去。
王老二的餐馆生意不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饭店清清冷冷的,就来几个客人。眼看着年关将近,春节就要跟老婆一起回娘家了。老婆啥都好,就是好个面子,每年回去都要穿新衣服、新鞋子,再戴个不值钱的假金项链,好让亲戚邻居们流口水羡慕,顺便显摆一下自己老公。
王老二好歹是算是做生意的人,给别人说餐馆的收入还养不起老婆孩子,怕是也没人信。所以每到生意不好的时候,他都会到这条国道待几个晚上。
国道两边是小山丘,南边紧挨坟场,本村人埋这里只要五百块一个,要是城里人来买,就涨成十倍的价格。对城里人来说五千块钱也不是个大数,风水好的地方都让他们占走了,村里人对坟场还是有些忌讳的,附近的住家也少,路上往来都是过路的,不然碰到熟人还不好办。
王老二今天出来得晚,出来早了人多,不方便办事。他还是待在老地方——路北一人多高的蒿草丛后面,蹲了没多久,大老远就看到那个女人走过来,她走得很慢很慢,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王老二把烟给掐了,把媳妇的旧破洞袜子套在头上,蹑手蹑脚地挪到路肩边沟里的草丛中。
等女人走近了,他才发现这个女人很有些奇怪,她身上也没背个包,手里也没挽个袋,就这么一个人走在深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
转眼,女人已经轻飘飘地来到跟前,不容多想,他一个箭步蹿上去,左手勒住她前胸,右手用家伙比着她脖子,压着嗓子说:“拿钱,买路!”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无非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死命尖叫想招来援兵,一种是手酥脚麻害怕地乖乖把钱交出来。而这个女人却幽幽地叹了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一卷黑黑的钞票来。王老二劈手夺过来,凑近一看,感觉这钱和正常人民币有些不一样,上面好像抹了层黑灰。
那女人幽幽地说:“你要,就拿去用。这些钱是烧过的,不晓得还用不用得掉。”
王老二听了这话,却寒毛倒竖。
烧的!冥币!
微弱的月光下,他发现那个女人的手不是正常人的肉色,而是灰黑色。他声音发抖:“你、你什么意思?”
女人慢吞吞地说:“屋子被烧了,钱也没跑掉,连衣服给烧了!”
王老二低头一看,那女人的衣服被火烧得焦黄发黑,下摆的棉花都露出来了。他打了个寒战,“嗖”地把手缩了回来,却见自己手掌发黑,摸起来滑腻腻地,像涂了层碳粉。
月光下,那个女人慢慢转过头来,黑洞洞的两个大眼眶,嘴巴一张,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王老二肝胆俱裂,狂喊一声“鬼呀!”丢下菜刀和钱,屁滚尿流,沿着公路飞奔而去。
陈小兰莫名其妙地看着王老二,直到他狂奔得看不见踪影,才慢慢收捡起地上散落的钞票,拾起掉在地上的菜刀,继续往东走去。还要走五小时才能到娘家呢。
陈小兰婆婆对新生活很不适应。原来媳妇在家的时候,可以和老头子一起睡到八点起床,吃完媳妇做的早饭,出去晒晒太阳,跟老太太们说说东家长西家短,然后回家吃午饭,中午再睡一觉,起床后陪老头子去街上打点酒、买个针头线脑啥的,回家就能吃上媳妇做的晚饭了。
现在赶跑了儿媳妇,一天做三顿饭的任务都落到了她身上,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晚几分钟上早饭老头子还要发脾气。吃完早饭刷完锅碗,没歇上一会儿,又要到后院摘自家种的菜,然后又开始淘菜、切菜、揉面、生火,做下一顿饭。厨房的家伙什儿都烧没了,锅碗瓢盆是跟开饭馆的王老二借的,全家谁也没心思去整个新厨房。
为省事,她中午又做了打卤面端上桌。老头子一看就火了:“老婆子,你把我们当猪喂啊?这个星期有几顿不是打卤面?干了一上午活,怎么就给我们吃这个?”
“有卤就不错了,好歹还带点儿肉!过两天家里钱用完了,连卤都吃不上了。”
老头子一摆手,说“那我吃鸡蛋!”他转头看看院子里,问:“这鸡怎么少了两只?”
“不可能,早上都还有九只。”老太太说。
一直不吭气的何元盛打开鸡窝门一看,两只母鸡躺地上一动也不动。
“死了两只了。”何元盛摸摸喂鸡的草,上面还有露水,这是他早上刚打来的,“娘,你是不是草没晒,就直接给鸡吃了?”
“哎呀,我搞忘了。”老太太一拍大腿,叫起来。
何元盛不满地说:“才几年不喂鸡,连这个都忘了?跟你说露水上可能有农药,要晒了才能喂啊。”
老太太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事儿一多,我就给忘了,今天晚上可以吃鸡肉了。”
见男人和儿子仍旧不满地瞪着自己,她赶紧扯点其他的转移注意力:“家里没钱了,鸡蛋倒是攒了几十斤,明天你们哪个拿去卖啊?我老太婆要给你们做饭,我没得时间。”
这下轮到何元盛和他爹面面相觑了。以前每到周末,陈小兰都背着竹篓去赶集,把攒下的鸡蛋卖掉,顺便买些油盐酱醋,还经常打瓶好酒给公公、捎个红头巾给婆婆、买几包好烟给男人。陈小兰走了,这活儿还得有人干,不然下星期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我明天要给果树剪枝,元盛你去吧。”老头子找了个借口。其实家里就这么五六棵果树,剪不剪都没啥关系,他就是拉不下脸去集市卖东西。
何元盛不干了,惦着他爹娘手里的那几个钱,说:“家里不是还存得有钱吗?”
“你个小崽子说得容易!”何元盛娘骂道,“那是我们的棺材本儿!”
“先取出来用一下,隔几天就还给你,有啥关系嘛!”何元盛从没为钱操过心,自然是十二万分不肯去卖鸡蛋。
他娘拍着大腿数落道:“吃根灯草,你说得轻巧!取出来?你拿几百块的利息先把我,我就取!再说了,你拿啥钱来还啊?!”
何元盛两眼瞪着他老娘,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有卖过东西,心里自是一百个不愿意上集市去卖鸡蛋,但是想着让老头儿老太太背着鸡蛋走上几公里去集市好像也不太合适,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星期六,何元盛睡了个好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把媳妇赶跑了以后,他才打过一次麻将,天天都跟爹下地侍弄庄稼,有时候还要上山打柴火,累得不行。他从脏衣服堆里挑了件稍微干净点的穿上,看看暖瓶里没有热水,将就着胡乱洗了把冷水脸,又想起陈小兰来。平时都是她把温水打好、牙刷上挤好牙膏才叫自己起床的。毛巾两个星期没洗过,都发黑了,他捏着鼻子勉强把脸上的水擦干,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一摊鸡屎朝厨房走去。院子也好久没人扫了。
他娘已经把鸡蛋放在背篓里,见儿子进来,说:“卖了鸡蛋,你给家里买点菜油、盐、味精,洗衣粉也没有了,牙膏也快用完了,都要买。如果还剩得有钱,买点猪肉,给你爹打点酒。累了两星期,再不给他弄点酒,他不干活了,还不是都得你做。”
她心疼地看看儿子,这两星期干活累得他脸都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