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尤吉斯动身返回芝加哥。当干草已经无法御寒了的时候,流浪生活也便失去了乐趣。跟成千上万其他的劳工一样,他也幻想着早点儿进程能够避开劳工潮。他身上揣了十五块钱,藏在一只鞋子里,这是他从酒吧那里省下来的钱,这倒不是出于良知,而是担心一冬天在城里找不到活儿干。
他跟其他几个人一起沿着铁路线走,晚上就攀上货车躲在车厢里,随时有可能被抛下来,不管车开得有多快。进了城之后,他甩开了其他人,因为他身上有钱,而其他人没有,他要在这场冬季战役中坚持到底,他要把一路上学到的本领都用在战场上,不管谁倒下,他都要挺住。天气好的时候,晚上他就睡在公园里,卡车上或者空桶、空箱子里。下雨或者天气冷的时候,他就花一毛钱住在寄宿旅馆里,或者花三分钱享受一下在出租房屋的过道里“蹲”一夜的特权。他要在自助餐馆里吃饭,每顿饭五分钱,多一分也不花——这样他至少可以维持两个月,这期间他肯定会找到工作的。当然,他要跟夏日的清洁告别了,因为他知道只要在旅馆里住上一晚,他的衣服上就会爬满虱子。在城里,他甚至连洗脸的地方都找不到,除非跑到湖滨区去——可是湖面很快就要结冰了。
他首先来到了钢铁厂和收割机厂,发现他的岗位上早已经有人了。他刻意避开屠场区——他告诫自己,他现在是个单身汉,而且要一直单身下去,找到工作以后也是为自己挣钱。于是,他开始了漫长的、烦躁的找工作之旅,他去了几乎所有的工厂和仓库,从天亮走到天黑,从城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每到一处他都发现已经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捷足先登了。他也浏览报纸——但是他已经不再对那些油嘴滑舌的代理人感兴趣了。“在路上”的时候,同伴们给他讲过很多关于代理人的骗人伎俩。
最后,经过差不多一个月的苦苦寻觅,他终于在报纸上发现了一个工作机会。这次他们要招募一百名劳工,开始的时候他认定这又是一个“骗局”,但是既然那方离他所处的位置不远,于是他决定去试试运气。到了地方,他发现应召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足有一个街区那么长。这时,正好有一辆卡车从小巷子里驶出来,从队伍中间开过去,他瞅准了机会,及时地插进了队伍断开的地方。后面的人威胁他要把他给揪出去,他破口大骂并引起一阵**,希望能引起警察的注意,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警察真的来了,他们都会被轰走。
一、两个小时之后,他走进了一个房间,看见一个大个子的爱尔兰人正坐在桌子的后面。
“以前在芝加哥工作过吗?”那人问道。可能是受到了天使的点化,也可能是他的大脑终于开了窍,他随口答道,“没有,先生。”
“从哪里来?”
“堪萨斯城,先生。”
“有介绍信吗?”
“没有,先生。我没什么技术,只有力气。”
“我要的就是干重活的人——是在地下,挖电话线隧道。这活儿你也许干不了。”
“我愿意干,先生。什么活都行。多少工钱?”
“一小时一毛五分钱。”
“行,我干,先生。”
“好吧。去那边,把名字留下来。”
就这样,半个小时以后他就上工了,干活的地方是城市街道的下面。这条隧道如果说是为了铺设电话线真是有些特别。它有八英尺高,平坦的底部也有八英尺宽。它有无数条支线——一张完美的地下蜘蛛网。尤吉斯跟着一帮人在隧道里走了有半英里远,最后来到了要干活的地方。更奇怪的是,隧道里有电灯照明,底部还铺设了一条双轨铁道!
尤吉斯不是来问问题的,对这事儿他连想都没想。一年以后,他才弄明白这其中的玄机。原来,市议会没有经过公示就批准了一项议案,允许企业在城市街道下面铺设电话管网。凭借这一法案,一家大公司在全芝加哥城地下开凿隧道,修建地下铁路货运系统。在芝加哥,有一个雇主联合组织,他们拥有数亿元资金,该组织成立的目的是瓦解工会组织,其中最令他们头疼的卡车司机工会。地下铁路货运系统完成以后,所有大工厂和商店的地下仓库都通过该系统连接起来,这样他们就掐住了卡车司机工会的喉咙。市政委员会时常听到关于该系统的传言和抱怨,于是他们就派人去调查,而每次收了一笔贿赂之后,谣言就会平息下来。直到最后,系统竣工的消息传出,整个城市为之震惊。一时间丑闻满天飞,诸多犯罪行为被揭露出来,包括篡改城市建设档案。芝加哥的一些大资本家纷纷入狱——当然是象征性的。市政委员会宣称他们对此事毫不知情,尽管地下铁路货运系统的一个主要入口就在其中的一位委员家的客厅后面。
尤吉斯工作的地方刚刚开工,所以他知道整个冬天都会有活干了。于是他心情大好,当夜出去狂欢了一次,用剩余的钱在一家客舍里租了一个床位,和其他四个工人睡在一张宽大的自制草垫上。这张床位每周需要花费一块钱,在工地附近的一个寄宿公寓里吃饭,每周花费四块钱。这样一来,他每周还能剩下四块钱,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开始的时候,他要买挖掘工具,还要买一双厚重的靴子,因为他脚上穿的鞋已经破烂不堪了。他还要买一件法兰绒衬衫,一夏天都穿在身上的那件衬衫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他用了一周的时间思量是不是应该买一件大衣。有一个卖纽扣的希伯来商贩,死在了他隔壁的房间,女房东把他的大衣留了下来,充作了房租。最后,尤吉斯决定还是不买了,因为他整天工作在地下,晚上吃完饭就睡觉,穿不穿大衣也无关紧要。
然而这却是一个不幸的决定,因为没穿大衣,所以他泡吧的次数比以往更多了。尤吉斯每天从早晨七点一直工作到下午五点半,然后是半个小时的晚饭时间,这就意味着平时他根本看不到太阳。晚上,除了酒吧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酒吧里,有灯光,有炉火,有音乐,有人聊天。现在,他无家可归,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了亲情——在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一帮酒肉朋友往往是带着轻蔑的口吻。星期天,教堂当然会开门——但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臭味儿、脖子上爬着虱子的工人走进教堂有人会欢迎吗?谁愿意看到自己一进门,别人就离你远远的,以一种讨厌的眼神瞪着你呢?当然,在那个还算封闭、不过没有取暖设备的客舍里有他栖身的一个角落。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堵毫无风景的墙,离窗户有两英尺远。大街空空****,冷风呼啸。酒吧是唯一招人呆的地方——当然,你只有喝酒才能呆在里面。只要不时地喝上几杯,你就可以随便在这里泡,赌骰子,玩纸牌,在昏暗的赌桌上赌钱,或者浏览一下洒上了啤酒的低俗“小报”,上面有凶杀犯和穿着暴露的女人的照片。尤吉斯把钱都花在了这样的消遣上。就这样,尤吉斯为芝加哥的商人们卖命了六个半星期,让他们摆脱卡车工人工会的钳制。
在这样的情况下工作,没有人会考虑工人的福利。挖掘隧道,平均每一天就有一个工人丧命,塌方事故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然而,事故发生的消息很少泄露出去。所有的工作都是由新型的挖掘机器完成,尽量减少爆破的次数。坑道里的碎石经常滚落下来,支撑的柱子经常倒塌,炸药时常提前引爆——铁路建设能够遇到的所有危险在这里都发生了。一天晚上,尤吉斯正和一帮人从隧道里往出走,一列载满货物的机车突然从一个支线里开过来,机车撞到了尤吉斯的肩上,他一下子被抛在了水泥墙上,当场失去知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听到了救护车上叮叮当当的铃声。他躺在车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救护车在节日购物人流中缓慢行驶。他们把他送进了县医院,一个年轻的医生给他的胳膊动了手术,然后护士又给他清洗了一番,把他送进一间病房。病房里还躺着一、二十其他的病人,缺胳膊的、断腿的。
圣诞节,尤吉斯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这是他来到美国以后过的最愉快的圣诞节。每一年,这家医院里都会传出各种丑闻,也经常遭到调查。报界曾经报道,医院竟然允许医生在病人身上做各种新奇的试验。对于这些尤吉斯当然一无所知——他唯一的不满是医院给病人吃肉罐头,凡是在罐头镇工作过的人都不敢拿这罐头喂给狗吃。过去,尤吉斯常常想谁会吃屠场生产的腌牛肉罐头和烤牛肉罐头呢?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人们所说的那些“腐败肉”都卖给了行政官员和工程承包商们,而吃肉的人都是一些士兵、水手、囚犯、医院病人、工棚里的工人以及修建铁路的劳工等。
两周之后,尤吉斯出院了。尤吉斯的胳膊还没有康复到可以干活的程度,只是不再需要继续留院观察了。医院的床位紧张,他需要给更重的病人倒床位。他就这样无依无靠地出院了,这叫他怎么过活啊!不过,这不是院方所关心的,也不是这个城市里任何人所关心的。
尤吉斯受伤的那一天是星期一,刚刚交过上周的伙食费和房租,剩下的工资几乎花光。 他兜里只剩下了七毛五分钱,他受伤的那一天的工资还没有到手。他本应该起诉那家公司,要求伤残赔偿,可是他根本不懂这些,公司也没有责任告诉他。他去领回了那天的工资,从当铺里赎回了五毛钱当掉的工具。然后他又去找女房东,他的床位已经被租出去了,而且也没有床位再租给他了。接着,他又去找寄宿旅馆的老板娘,老板娘看了看他,问了他一些问题。很显然,几个月之内他是没有办法再干活了,而且他也只是在那里吃了六个星期的饭,于是老板娘很快决定不值得冒险赊给他伙食。
就这样,尤吉斯流浪在了街头上,陷入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境地。天冷的彻骨,风雪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身上没有大衣,没有栖身之处,兜里只揣着两块六毛五分钱,几个月之内没有任何希望再挣到一分钱。大雪意味着他现在没有任何机会。他只能在街上走着,看着别人在热火朝天地铲雪,而自己的左臂却被束缚在身体的一侧!他现在都不敢指望自己找到像装车这样的零活儿,甚至不能卖报纸,拎包,因为像他现在的样子,他得任人欺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种恐惧的心理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他就像森林里一只受伤的野兽,他不得不跟敌人进行不公平的较量。没有人会因为他身处弱势而同情他——没有人有责任帮他走出困境,没有人有责任助他一臂之力。即使乞讨他也讨不过别人,其原因他很快就明白了。
最初,他一心想的只是躲避那可怕的寒冷。于是他就走进了一家酒吧,买了一杯酒,这地方他以前经常来买酒喝。他站在火炉旁,浑身抖动着,随时准备被赶出去。酒吧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买一杯酒你就可以在这里泡一会儿,但是时间不能太长,如果还想继续呆下去,你就得再买一杯,否则你就得离开。尤吉斯是一个老顾客,因此得以呆了更长的时间。可是,他已经有两周没来过这里了,很显然他已经成了“流浪汉”。他乞求着,讲述着自己悲惨的命运,但是没有人会被他的故事所打动。如果有哪一位酒吧老板就这样动了恻隐之心,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的酒吧里很快就会挤满像尤吉斯这样的人,一直挤到门口。
于是,尤吉斯又来到了另一家酒吧,身上又少了一个五分镍币。现在,他已经饿坏了,再也抵挡不住那热乎乎的炖牛肉的**了,一顿狼吞虎咽却大大缩短了他在酒吧停留的时间。又被赶出来之后,他朝着“码头”地区的一个经常发生暴力事件的酒吧奔去,以前他曾偶尔跟一个贼眉鼠眼的波希米亚工人去过那里,去找一个女人。尤吉斯指望着老板仍然能把他当成一个“托儿”对待。原来,天气寒冷的时候,在下层社会地区,酒吧老板经常把一、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叫进酒吧,让他们坐在火炉边,他们往往身上披着雪花或者全身被雨淋透,老板正是利用他们的这幅可怜样来吸引顾客。一天的劳累过后,工人们就会兴冲冲地涌进酒吧来,当他们看到如此可怜的人就在眼皮底下,怎好意思自斟自饮呢。于是,他们就会喊道:“喂,鲍勃,怎么搞得?看上去遇到倒霉事儿了!”于是,他就会大倒苦水,然后对方就会说,“过来,喝一杯,也许喝杯酒会让你交上好运的。”于是,他们就会一起喝起来。如果他确实够可怜,或者舌功还不错,他们也许会再来一杯。如果他们碰巧来自同一个国家,或者在同一个城市住过,或者在同一行混过,说不上他们会坐到桌子旁,聊上一、两个小时,在他们离开之前,酒吧老板在他们身上也许已经有了一块钱的进账。这种做法似乎有些缺德,不过这也怪不得酒吧老板。他的处境跟那些造假酒的一样,如果他不这样做,别人也会这样做,而且他很可能因欠下大酒厂太多的债务而濒于倒闭,除非他是个市议会的议员。
不幸的是,那天的“托儿”已经没有市场了,尤吉斯已经找不到当“托儿”的机会了。就这样,那可怕的一天尤吉斯为了给自己找躲避寒冷的地方一共花掉了六个镍币,而且天才刚刚黑下来,收容所直到午夜才会开门!不过,在他最后离开的那个地方,有一个酒吧服务员认识他,而且也还比较喜欢他,他让尤吉斯爬在一张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直到老板回来。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个服务员给他出了个主意——在旁边的街区,有一个类似于宗教复兴布道会的地方,信徒们在那里听布道,唱圣诗,同时也总是有数百个流浪汉挤在那里求暖和。
尤吉斯径直朝那儿走去,他看到会堂的门口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开门时间:七点半。时间尚早,他只得走开,或者说小跑着,他跑了一个街区,然后在一个门道里躲了一会儿,接着再跑,直到开门的时间到了。最后,他全身都快冻僵了,他和一群人一窝蜂似地冲了进去(冒着胳膊被再次折断的危险),并率先冲到了那个大炉子前。
到了八点钟,会堂里已经人满为患了,演讲人一定是颇感得意的。过道上也几乎站满了人,门口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三位年长的先生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台子上,一位年轻的女士在前面弹钢琴。首先,他们唱了一首赞美诗,然后三人之中的一个高高瘦瘦、面皮白净、带着黑边眼镜的人开始讲话。尤吉斯听到了只言片语,因为他一直在努力着使自己保持清醒,担心一旦睡着了,打起了呼噜,人家就会把他给赶出去,这个时候被赶到街上无异于被判了死刑。
那位福音传道者正讲道“罪孽与赎罪”、上帝的无边恩惠以及他对人类过失的宽容。讲道人表情真诚,感情真挚,而尤吉斯却听得反感。他对罪孽和苦难了解多少——穿着光鲜,衣领被熨得平平整整,冻不着,饿不着,兜里的钱揣得鼓鼓的——他有什么资格训诫那些为生活而苦苦挣扎、由于饥饿和寒冷随时受到死亡威胁的人!很显然,这就是不平等。尤吉斯觉得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他们正在讨论的生活,他们也无力解决问题。见鬼去吧,这些人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他们本身就是摧残人、**人的社会秩序的一部分!他们是一些趾高气扬、傲慢无礼的占有者,他们占有这会堂,这火炉,他们衣食无忧,他们有钱无处花,所以他们才来训诫这些饥肠辘辘、卑微低下、对他们的话必须洗耳恭听的人!他们在试图拯救他们的灵魂——可是,除了傻子谁不明白他们灵魂里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找不到一个体面的栖身之地!
十一点钟布道会结束了,无限惆怅的听众鱼贯走进外面的雪地里,嘴里恶狠狠地骂着上台去忏悔的那几个叛徒。此时离收容所开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尤吉斯的身上没穿大衣,另外,由于长期患病他的身体也很虚弱。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几乎被冻死。他必须来回不停地跑动才使血液不至于凝固。最后,他又回到了收容所,发现一大群人挤在门前,堵住了门前的街道!时值一九零四年一月,全国正陷入“艰难时期”,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工厂倒闭的消息——据估计,春天来临之前,全国失业的工人将达到一百五十万人。因此,现在市里所有的避难所都人满为患,在尤吉斯来到的这个收容所门前人们就像野兽一样互相打斗着、撕咬着。收容所关门之后,仍有一半的人被关在外面,这其中就包括伤了一只胳膊的尤吉斯。现在,除了去寄宿旅馆再过一夜之外已别无选择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半,他已经在会堂里和大街上浪费了半宿的时间,现在再去找寄宿旅馆真是令他心碎。一到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他就会被立即赶出旅馆——那里的床位是可折叠的架子,任何不按时起床的人都会被摔落在地上。
这是他流浪生活的第一天,而这次寒流持续了整整十四天。流浪了六天后,尤吉斯已是身无分文了。此后,他不得不到大街上靠乞讨过活。
每天清晨,街上一开始繁忙起来,他就得走出去讨。他走出一家酒吧,环顾四周,确定没有警察之后,他就会走到街上去,每遇到一个看上去可能会发善心的人就凑上前去,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然后讨一个五分镍币或是一毛的硬币。得手之后,他就马上跑过街角,返回基地取暖。给他钱的人发现这一情况后就会嘴里发着誓走开,说以后再也不会给乞丐一分钱。可是他们从来不曾停下来问一问,生活在那样的境况下,尤吉斯不去酒吧还能去哪里呢——他可以去他们要去的地方吗?在酒吧里,尤吉斯不仅可以花同样的钱买到比任何餐馆儿都更多更好的食物,而且还可以以便宜的价格买一杯酒来暖暖身子。另外,他还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炉旁,和同伴聊聊天,直到身上暖和得像一块烤面包。在酒吧里,他感觉就像在家里。给乞丐提供家一样的环境和食物以换取他们讨来的钱,这正是酒吧老板生意经的一部分。整个城市里有任何人肯这么做吗——给钱的施主肯这么做吗?
可怜的尤吉斯本应该成为一个成功的乞丐。他刚刚从医院里出来,一脸病容,一只胳膊无助地吊在脖子上,没穿大衣,冻得浑身发抖,看了着实令人同情。可是,这又跟诚实的商人同病相怜,诚实的商人总会发现自己货真价实的商品被假货逼得走投无路。作为一个乞丐,尤吉斯绝对是业余水平,他怎能竞争过那些有组织、经过科学训练的专业乞丐!是的,他刚刚从医院里出来——可是这种故事已经老掉了牙,另外他有办法证明自己所说的话吗?他也的确有一只胳膊用绷带吊在了脖子上——这是专业乞丐的小孩子都会嗤之以鼻的雕虫小技。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专业乞丐经过化妆的脸白得更令人不忍看,而且他们也学过牙齿打颤的表演技术。他没穿大衣,可那些专业乞丐你要是看了肯定会以为他们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单衣,一条棉布裤子——可是他们却巧妙地掩藏了好几层全毛内衣。这些专业乞丐很多都有自己舒服的家和过着丰衣足食生活的家人,他们在银行里有几千美元的存款。有些人讨到足够的钱之后就退休了,在幕后操纵他人行乞,或者向小孩们传授行业技术。还有些人把两个胳膊紧紧地绑在身体的两侧,在两只袖子里填上木桩子,雇一个病病殃殃的小孩子为他们端碗。有些人双腿皆无,上身趴在一个带轮子的平台上,双手推着自己前行。有些人双目失明,他们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他们可以让可爱的小狗引路。有些更不幸的人只能自己把自己弄残,或者把自己烧伤,或者用花学药品在自己的身上弄出可怕的伤口。走在大街上,有时你会突然遇到一个人向你伸出一个烂糊糊的、上面生了蛆的手指头,或者从脏兮兮的绷带下面露出青紫色的伤口。这些穷途末路的乞丐是城市下水道里的粪渣,夜里他们只能栖身在破败不堪的出租公寓的地下室里,里面灌满了雨水,或者混在像“陈啤酒酒吧”、鸦片馆这样的地方,跟一些处在职业生涯暮年、已经无人问津的妓女混在一起——这些女人都曾经跟中国人姘居,后来被遗弃。每天,通过地毯式搜索,警察能够从大街上拖出上百个这样的女人。在拘留所的医务室里,这样的女人挤在一起,那场面就像是一个微型的阴曹地府,一个个面目狰狞、丑陋,身体浮肿,皮肤长癞,笑着、叫着、喊着,放浪的形态各不相同,有的像狗叫,有的像猴子叽叽喳喳,有的像精神错乱一样胡言乱语、抓挠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