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道夫特别喜欢一个叫克雷利佐夫的年轻人,克雷利佐夫患有肺病,和玛斯洛娃在一个犯人队伍里。聂赫留道夫还在叶卡捷琳堡就跟他认识了,后来在路上又跟他见过几次面,还跟他交谈过。夏天有一次在羁押站,犯人们要在这里休整一天,这一天聂赫留道夫几乎是和克雷利佐夫一起度过的。克雷利佐夫对他讲了自己的身世,对他讲了自己是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他入狱以前的经历很简单。他父亲是南方的一个很有钱的地主,父亲死的时候,他还很小。他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父亲死后,母亲把他抚养成人。他无论是上中学还是上大学,学习都不吃力,大学毕业考试得了第一名,获得数学系学士学位。学校建议他留校任教,并打算派他出国深造。但他拿不定主意。他爱上了一个姑娘,想跟她结婚,自己想到地方自治局工作。他的打算很多,但哪一样也定不下来。这时,大学的几个同学让他为公共事业捐点钱。他知道,所谓的公共事业就是革命事业,当时他对革命事业还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呢,但是出于同学的情谊,再加上爱面子,怕别人说他胆小,所以就捐了钱。后来接受捐钱的人被捕了,当局发现了一张字条,从字条上看出,钱是克雷利佐夫捐的,因此克雷利佐夫也被捕了,他先是被关在警察局,后被投入监狱。
“在关押我的那座监狱里,”克雷利佐夫对聂赫留道夫说道,(他坐在高高的板**,弓着背,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只是偶尔抬起眼皮看一看聂赫留道夫,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闪射着美丽、智慧、善良、仁慈的光芒。)“管得不是太严,我们不仅可以敲墙壁互通暗号,还可以在走廊上随便走走,互相说说话,互相分着吃东西,互相递烟吸,每逢晚上大家还一齐唱歌。我的嗓子还不错。是啊,要不是我母亲过分悲伤,我在监狱里还是挺好的,甚至觉得很愉快,很有意思。我在监狱里认识了很有点名气的彼得罗夫(他后来在要塞里用玻璃割破喉管自杀了),还认识了其他一些人。但我不是革命者。我还认识了旁边牢房的两个犯人。他们都是因为携带波兰传单而被捕,又都是因为在押送人员押送他们前往车站的途中企图逃跑而被判罪。他们中一个是波兰人,叫洛津斯基,另一个是犹太人,叫罗佐夫斯基。是啊,这个罗佐夫斯基还是个孩子,他说他十七岁,但是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
他人长得瘦小,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他很富有灵气,像一切犹太人一样,很有点音乐才能。他的嗓音正在变,但他歌唱得很好听。是啊,我亲眼看着他们二人被带出去受审。他们是早晨被带走的,晚上才回来,他们说,他们被判了死刑。这是谁都不会想到的。他们的问题并不是太严重,只不过是想逃走,又没有伤害任何人。像罗佐夫斯基这样一个孩子被判处死刑,这恐怕不正常,不合乎情理。我们监狱里的人都认为,这种判决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他们,这个判决未必能得到上面的批准。起先,大家都很紧张,都很担心;过了一段时间,大家都安下心来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是啊,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名看守来到我的牢房门口,告诉我说,上面派木匠来了,他们正在钉绞架呢。开始我还纳闷儿呢,怎么回事?钉的什么绞架?但是看守当时心情很激动,我看了他一眼,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为我们的那两个犯人准备绞架呢。我真想敲一敲墙壁,真想和其他同志谈一谈这个问题;但是又怕他们两人听见。同志们也都没吭声。看得出,大家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走廊上,牢房里,整个晚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都静悄悄的。这个晚上,没有人敲墙壁,也没有人唱歌。十点钟左右,看守又走到我跟前来告诉我说,刽子手已经从莫斯科调来了。他说完就走了。我喊他,让他回来。可是我突然听到罗佐夫斯基在他的牢房里喊道:‘你是怎么了?你叫他干什么?’我说他给我送来了烟,但是罗佐夫斯基好像猜到了似的,他问我为什么不唱歌,为什么不敲墙壁。我现在不记得我对他说了什么,反正我赶快走开了,免得再跟他说话。是啊,这是一个可怕的晚上。整个晚上我都在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天快亮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走廊的门开了,进来很多人,我站在监视孔旁边。走廊里亮着灯。最先走过去的是典狱长。他人很胖,看样子,他是个很自信、很果断的人。可是他脸色苍白,显得很沮丧,还有点惊惶。跟在他后面走过去的是副典狱长,他双眉紧锁,板着脸。最后走过去的是警卫队。他们从我的门前走过,在隔壁的牢房门前站住。我听见副典狱长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大声说道:‘洛津斯基,起来了,把你的干净衣服穿上。’是啊,后来我就听见,门嘎吱一声开了,他们朝洛津斯基走过去,然后我听见洛津斯基的脚步声,他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我只能看见典狱长。他站在那里,脸色刷白,他把纽扣解开又扣上,并不断地耸肩。他突然好像害怕什么似的,闪到一边。原来是洛津斯基从他身边走过,朝我的门走过来。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一张波兰型的脸,额头高高的,长着一头浓密的、淡黄色的鬈发,一双蓝蓝的眼睛很好看。他是一个风华正茂、精力充沛、充满活力的小伙子。他当时就站在我的监视窗口前,所以我能看见他的整个脸。他的面容消瘦,面色灰白,那表情还真有点吓人。‘克雷利佐夫,你有烟吗?’他问我。我打算给他烟,但是副典狱长好像怕耽误时间,就赶紧掏出自己的烟盒递给他。
他拿出一支烟,副典狱长划着火柴给他点上,他一边吸烟,一边好像在想什么。后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就说道:‘太残忍了,太不公道了,我没有犯任何罪。我……’我一直看着他那白白的脖子,他的喉咙有点发颤,他说不下去了。这时,我听见,罗佐夫斯基用他那尖细的嗓门儿在走廊里大声叫呢。洛津斯基丢掉烟头,从我的门前离开了。接着罗佐夫斯基来到我的门前。他的脸带着一种稚气,红红的,流淌着汗水,他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泪汪汪的。他也穿一件干净的衣服,裤子特别肥大,他老是用两手提着裤子,他全身都在颤抖。他把他那一张可怜的脸靠近我的监视孔,说道:‘克雷利佐夫,医生给我开了润肺汤,是不是?我感觉不舒服,我再喝点润肺汤。’没有人理他,他用疑问的目光看看我,看看典狱长。他想说什么呢,我猜不出来。是啊,副典狱长突然沉下脸来,用他那尖细的嗓门儿嚷道:‘开什么玩笑?走吧。’看来,罗佐夫斯基还不知道死亡在等待着他,他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顺着走廊快步向前走去,走到所有人的前面去了。但是后来他不肯走了,我听见他的尖叫声和哭声。后来我又听见一阵嘈杂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他尖声叫喊着,哭着。后来他的声音渐渐地远了,走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是啊,他们就这样被绞死了。是用绳子把他们吊死的。另一个看守目睹了这个场面,他告诉我说,洛津斯基没有反抗,但是罗佐夫斯基抗拒了好长时间,最后只好把他拖上绞刑台,硬把他的头塞进绳套里。是啊,这个看守是个缺心眼儿,他说:‘先生,我听说绞死人很可怕,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把他们吊上去,他们只是肩膀动了两下,’他学着他们的肩膀先是向上耸,然后就耷拉下来了。‘然后刽子手把绳套拉紧,他们就一动不动了,就都归天了。’‘没什么可怕的。’”克雷利佐夫重复着看守的这句话,他真想笑,可是没笑出来,而是啜泣起来。
之后,他好长时间没说话,一边吞咽着涌到喉咙的泪水,一边喘着粗气。
“从这件事情以后,我就成了革命者了。是啊。”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后,说道,然后他简短地说了说他参加革命的情况。
他参加了民意党,甚至还当了破坏小组的组长,这个小组的目的就是利用恐怖活动,迫使政府主动放弃政权,把政权交给人民。他怀着这个目的去很多地方从事活动。他去过彼得堡,到过国外,去过基辅,去过敖德萨,不管到哪儿,他的活动都获得成功。后来,他非常信任的一个人把他出卖了。于是他被捕了,受到审讯,在监狱里关了两年,被判了死刑,后又被改判终身服苦役。
他在监狱里得了肺病,现在,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他知道他最多还能活几个月,但是他并不后悔他所做的一切,他说,如果他有第二次生命,他还要做他原来做的事,他要破坏现行的社会制度,因为这种社会制度如果不推翻,他所见到的事就还会发生。
聂赫留道夫由于接近了这个人,又由于听了他讲的他的经历,所以懂了许多过去不懂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