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聂赫留道夫跟着玛斯洛娃回到男牢房时,男牢房里乱哄哄的。
纳巴托夫喜欢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也喜欢交往,不管跟什么人都能拉上关系,所以他带回来一个令所有的人震惊的消息。他在墙上发现了一个字条,是被判服苦役的革命者彼得林写的。大家原以为彼得林早已到了服苦役的地方喀拉河了,可是突然发现,他不久前才随刑事犯从这条路上经过。
“八月十七日,”他在字条上写道,“我一个人跟随刑事犯出发了。
涅韦罗夫本来是跟我一起的,可是他在喀山的疯人院上吊死了。我的身体还好,精神也不错,但愿一切都好。”
大家都在议论彼得林的处境和涅韦罗夫自杀的原因。克雷利佐夫一直没有吭声,好像是聚精会神地听大家说话呢,两只闪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
“我丈夫跟我说过,涅韦罗夫被关在彼得保罗要塞时就常常看见鬼魂。”兰采娃说道。
“是啊,他是个诗人,喜欢幻想,把他关在单人牢房,他哪里忍受得了,”诺沃德沃罗夫说道;“我吧,也蹲过单人牢房,可是我就不乱想,我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有条有理,结果我熬过来了。”
“有什么难熬的?我被关进牢房,常常还很高兴呢,”纳巴托夫兴奋地说道,看得出,他是有意想驱散这沉闷的气氛。“原先呀,什么都怕,怕自己被抓住,怕牵连别人,怕事业遭破坏,可是一旦被关进来,就什么心也不用操了,什么责任也不用负了,只管休息好了,只管坐着吸烟好了。”
“你是不是很了解他?”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不安地看着克雷利佐夫那张突然变了样子的瘦瘦的脸,问道。
“是涅韦罗夫吗?”克雷利佐夫喘了一口气(他好像刚大声喊叫过,或是刚唱完一首歌),立刻说道,“涅韦罗夫这样的人,就像我们的看门人说的,是天底下少有的人。他的心灵像水晶一样透明,他不会撒谎,也不会装假。他从不遮掩自己,也不粉饰自己。他感情丰富……是啊,还能说什么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而我们呢,我们老是没完没了地争论怎么做才好,”他皱着眉头说道,“是先教育人民,后改变生活方式好呢,还是先改变生活方式,后教育人民好呢。还有,我们老是争论怎样进行斗争更好,是进行和平宣传更好呢,还是采取恐怖活动更好呢?是啊,我们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争论。而敌人却不争论,他们知道他们该怎么做,至于死人还是不死人,死几十人还是死几百人,死的都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巴不得优秀分子全死掉呢。赫尔岑就说过,当局镇压了十二月党人以后,整个社会水平大大地降低了。怎么能不降低呢!后来,当局又迫害赫尔岑和他的同辈人。现在轮到迫害涅韦罗夫们了……”
“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革命者都消灭掉,”纳巴托夫用他那饱含**的声音说道,“总会有人活下来接着干的。”
“不过,如果我们心太软,一味地怜悯他们,我们就不会有人活下来,”克雷利佐夫怕别人打断他的话,就提高嗓门儿说道,“给我一支烟。”
“克雷利佐夫,抽烟对你的身体可没好处。”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道,“请你还是别抽吧!”
“唉!你别管我,”他一边气呼呼地说,一边抽起烟来,但他马上就咳嗽起来,好像想呕吐,后来吐了两口痰,又继续说道;“我们也在干,但干得不在点子上。我们不应该光是发议论,应该把大家团结起来……去消灭敌人。就应该这样。”
“可他们也是人嘛。”聂赫留道夫说道。
“不,他们不是人,他们既然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他们还能算人吗……不能算人……听说有人发明了炸弹和气球。要是能坐上气球升上天空,把炸弹投到他们头上,把他们像臭虫一样消灭掉……因为……”他的脸憋得通红,突然不停地咳嗽起来,一股血从嘴里涌出来。
纳巴托夫赶紧跑去拿雪。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拿来缬草酊让他喝,可是他闭上眼睛,用他那又瘦又苍白的手把她推开,一阵比一阵紧地喘着粗气。雪和冷水使他稍稍镇静下来,就让他睡了。聂赫留道夫跟大家告过别,跟着来接他的押送兵走出来,押送兵已经等了他很久了。
刑事犯们这时都已经安静下来,大多数人都已入睡。尽管牢房里的**面和床底下都睡着人,走道上也睡了人,但牢房还是容纳不下所有的人,结果一部分人还得睡在走廊的地板上,他们枕着背包,盖着潮湿的囚衣。
牢房里和走廊上,到处都有人打呼噜,有人哼哼,有人说梦话。到处都可以看到盖着囚服、挤在一起的一堆堆的人。只有单身牢房里有几个人还没有睡,他们坐在角落里的灯旁边,一看到当兵的,就赶紧把灯吹灭。走廊上还有一个老头子光着身子坐在灯下,捉衣服上的虱子。政治犯牢房里的空气虽然也受到污染,气味也不好闻,但和这里这种恶臭的空气相比,要洁净得多了。一盏油灯冒着黑烟,走廊上雾蒙蒙的,呼吸都感到困难。要想从走廊走过去,而又不会踩到或绊到睡着的人身上,那就必须先在前面瞅准一个空地方,把一只脚迈过去落下,然后再往前找另一只脚下脚的地方。有三个人显然在走廊里没有找到能睡觉的地方,只好睡到门口,这里放着臭烘烘的马桶,粪水从马桶的缝隙渗出来。这三人当中有一个老头子,聂赫留道夫在路上常看到他,他是个缺心眼儿。还有一个是孩子,大概有十来岁吧,他躺在两个犯人中间,头枕着一个犯人的腿,一只手放在脸颊下。
聂赫留道夫走出大门,停住脚步,舒张开胸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呼吸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