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快亮了,聂赫留道夫才睡着,所以第二天他醒得很晚。
中午时分,七位被推举出来的农民应管家之邀来到苹果园中的苹果树下,管家在这里已经准备下一张小桌子和几条长凳,都是先把木桩打入地里,上面钉上木板做成的。农民们来到这里后都摘下帽子站着,管家费了很多口舌,他们也不肯戴上帽子坐下。尤其是那个当过兵的农民,他今天换上了干净的包脚布和干净的树皮鞋,他坚持要把他的破帽子拿在胸前,就像参加葬礼似的。他们中有位膀大腰圆的老汉,他蓄着鬈曲的花白胡子,那胡子和意大利雕塑家米开朗琪罗的杰作摩西的胡子一模一样,他那一头浓密鬈曲的白发散乱地覆盖在晒成棕褐色的前额上和两鬓边。他是位颇受尊敬的老者,当他戴上帽子,掩上粗布衫的衣襟,慢慢蹭到凳子前坐下,其余的人才跟着戴上帽子坐下。
当大家都坐定,聂赫留道夫才坐在大家的对面,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他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方案的要点,他开始向大家阐释他的方案。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在场的人少,还是因为他只考虑怎么把事情办好,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得失,不管是哪种原因,反正聂赫留道夫这次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好意思或窘迫。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无形中老是看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白胡子老汉,看他听了他的方案后是什么反应,是赞成还是反对。但是聂赫留道夫对他的估计错了。这位仪表堂堂的老汉虽然有时也表示赞成地点点头,或是当别人反对时,也皱着眉头摇摇头,可实际上他并没有听懂聂赫留道夫的话,只有当别的农民用自己的话把聂赫留道夫话中的意思重述一遍时,他才勉强懂一点。倒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瘦小的老汉能听懂聂赫留道夫的话。这个瘦小的老汉是个独眼,穿一件打补丁的土布褂和一双穿歪的旧靴子,脸上几乎没有胡子,聂赫留道夫后来知道,他是个砌炉匠。这人听得很专注,眉毛还上下不停地动着,聂赫留道夫说的话,他立刻就能用自己的话重复出来。另一个矮小粗壮的白胡子老汉领会得更快,他两眼炯炯有神,只要有机会,他就插上一两句玩笑话或讥讽的话,他好像是在嘲笑聂赫留道夫的话,实际上是在炫耀自己的聪明。
那个当过兵的农民如果不是当兵当得太久脑瓜子变成了木头疙瘩,如果不是耳朵里只习惯于听“立正”、“稍息”等千篇一律的士兵用语,他也一定能听懂聂赫留道夫的方案。对待这件事态度最认真的是一个说话粗声粗气的高个子农民,此人长鼻子,留着小胡子,穿一身干净的土布衣,穿一双新树皮鞋,聂赫留道夫说的话他都懂,他很少说话,需要说时才说。还有两个老汉,一个就是昨天在会上大喊大叫坚决反对聂赫留道夫方案的那个没牙的老汉,另一个老汉高个子,白头发,瘸腿,慈眉善眼,脚穿白桦树皮鞋,他那干瘦的脚上紧紧地裹着雪白的包脚布。两个老汉几乎都没有说话,可是他们听得很专注,很认真。聂赫留道夫首先谈了自己对土地私有制的看法。
“我认为土地不能买卖,”他说,“因为如果土地可以卖的话,那么那些有钱的人就可以把土地都买下来,然后利用土地使用权就会任意宰割那些没有土地的人。你到他的土地上站一站,都得付钱。”他引用斯宾塞的说法补充说道。
“一个办法就是把他的翅膀捆起来,看他还飞。”白胡子老汉笑眯眯地说道。
“说得对。”说话粗声粗气的长鼻子农民说。
“说得一点不错。”当过兵的农民说。
“一个婆娘给牛割了点草,就被抓起来关进监牢。”慈眉善眼的瘸腿老汉说道。
“自己的地在五公里以外;租地,又租不起;如果租下来,也是要赔本儿的,因为租金太高,”没牙的老汉气呼呼地说道,“他们想怎么摆布我们,就怎么摆布我们,还不如徭役制呢。”
“我和你们一样,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聂赫留道夫说道,“我认为占有土地是一种罪过,所以我想把土地交出来。”
“这是件好事嘛。”那个留着摩西式胡子的老汉说道,他以为聂赫留道夫是想把土地租出去。
“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因为我不想再占有土地了,现在的问题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分这些地。”
“这很简单,你把地交给农民不就行了。”没牙的老汉气呼呼地说道。
聂赫留道夫觉得这话是怀疑他把土地交出的诚意,所以他一时间还有点尴尬。但是他立刻稳定了一下情绪,他想,正好利用这个茬口,把他下面将要说的话都说了算了。
“我很高兴把土地交出来,”他说道,“但是交给谁?怎么个交法?
交给哪些农民?为什么要交给你们,而不是交给杰明斯克村的农民?”
(这是邻近的一个村子,农民得到的分地少得可怜。)大家都没有吭声,只有当过兵的农民说道:“这话一点不错。”
“那么,你们告诉我,”聂赫留道夫说道,“如果沙皇说,把地主的土地没收过来,分给农民……”
“难道有这种事?”没牙的老汉问道。
“没有,沙皇什么也没说;这话是我说的。如果沙皇说,把地主的地没收过来,交给农民,那你们怎么办?”
“怎么办?按人头平分呗,每人都有一份儿,农民有,地主也有。”
砌炉匠眉飞色舞地说道。
“要不然怎么办?还得按人头平分。”那位慈眉善眼、裹着雪白包脚布的瘸腿老汉附和说。
大家都肯定了这个办法,认为这是令所有的人都满意的办法。
“怎么按人头分?”聂赫留道夫问道,“地主家的仆人也分一份吗?”
“这可不行。”当过兵的农民说道,他脸上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
但是通情达理的高个子农民不同意他的看法。
“既然是分,那就应该分给所有的人。”他考虑了一下,然后粗声粗气地说道。
“不成,”聂赫留道夫反驳说,他已经准备下反驳的话。“如果每个人都能分一份儿,那么那些不劳动的人,不种田的人,那些老爷、差役、厨子、官吏、文书,也就是说所有的城里人都可以分一份了,他们拿到自己的一份土地后,就把它卖给富人,土地又会集中到富人手中。而那些靠自己的一份地生活的人还会添丁进口,他们的那份土地又得划分。富人又把那些需要土地的人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说得有理。”当过兵的农民赶忙附和说。
“有地只能自己种,不能出售土地。”砌炉匠生气地打断当过兵的农民的话,说道。
聂赫留道夫不同意这个说法,因为他认为,谁是为自己种地,谁是为他人种地,这很难监督。
这时,那个通情达理的高个子老汉提出一个办法,就是组织劳动组合,大家都在劳动组合中耕作。
“凡是种地的人都能分到粮食,不种地的人什么也分不到。”他粗声粗气地、果断地说道。
聂赫留道夫预先估计到了,有人会提出这种共产主义的方案,所以他对这个问题也做了准备,他反驳说,要实行这个方案,就必须做到让所有的人都有犁,让所有的人都有马,而且是同样的犁和同样的马,绝不能让一部分人落后于另一部分人,或者必须做到马、犁、脱粒机以及一切生产设施都是公共的,此外,要想采取这种措施,必须得到所有人的同意。
“我们老百姓决不会同意。”爱生气的老汉说道。
“那就准备好经常干架吧,”白胡子老汉笑眯眯地说道,“娘儿们准得互相把眼珠子抠出来。”
“再说了,土地有好有坏,怎么分呢,”聂赫留道夫说道。“为什么有的人就能分上黑土地,而有的人就只能分上黏土地或沙土地?”
“那就把地分成小块儿,然后再分,这样就可以做到好坏搭配。”
砌炉匠说道。
聂赫留道夫针对这个问题说,问题不是在一个村子里分地,而是在不同的省里分地。如果把土地白分给农民,为什么有的人就分到了好地,有的人只能分到坏地?大家都想分到好地。
“说得是呢。”当过兵的农民说。
其他人没吭声。
“这事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聂赫留道夫说道。“这个问题不光是我们在考虑,很多人都在考虑。比如有个叫乔治的美国人就想出来一个办法,我同意他的办法。”
“你是土地的主人,你分吧,你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没人干预。”爱生气的老汉说道。
老汉的插话弄得聂赫留道夫很不好意思,他发现,不止他一个人对老汉的插话有意见。
“别急,谢苗大叔,让他把话说完。”通情达理的农民粗声粗气地说道。
聂赫留道夫听了这话,受到很大鼓舞,他开始向大家介绍亨利·乔治的统一税方案。
“土地不是哪个人的,是上帝的。”他开始说道。
“说得对,说得对。”有好几个人应声说。
“土地是大家的,大家都有权利使用土地。可是土地有好有坏,大家都想要好地。要做到公平合理,那该怎么办呢?这么办,土地按好坏定出价来,要好地的人就按好地的价支付给那些不要地的人,”聂赫留道夫自问自答道,“因为很难定出来谁应该付给谁钱,还因为需要筹集钱作为社会公积金,那么就这么办,要地的人按地的好坏论价,把钱付给村社,村社把这笔钱作为公积金,用于各种公共事业。这样做就公平合理了。要好地的多出钱;要坏地的少出钱,不要地的不出钱,他应该交给村社的钱由要地的人替他出。”
“这么做就对了,”砌炉匠扬起眉毛说道。“谁的地好,谁就多出钱。”
“这个乔治的脑瓜子还真好使。”仪表堂堂的白胡子老汉说道。
“但是钱要交得起才行。”高个子老汉显然预见到下一步该谈什么问题了,就粗声粗气地说道。
“土地的价位要定得合适,不能太贵,也不能太便宜……如果定贵了,大家都支付不起,都不敢要地,即使要了地,也是亏损;如果定便宜了,大家又会做起土地生意来,形成买卖土地的格局。我到你们这里来,就是想把这件事办好。”
“对,对,就这么干吧,没关系的。”农民们都纷纷说道。
“脑瓜子真好使,”膀大腰圆的白胡子老汉说道。“这个乔治,想出的办法真不错!”
“如果我想要地呢,怎么样?”管家笑着说道。
“如果有多余的地,你就拿去种呗。”聂赫留道夫说道。
“你要地干吗?你多富裕。”笑眯眯的老汉说道。
会开到这儿就结束了。
聂赫留道夫把自己的方案又说了一遍,但不要求大家马上就答复他,他建议大家回去和其他农民商量商量,然后再来答复他。
老汉们说,等跟大家商量以后,就给他回话,他们跟聂赫留道夫告过别,一个个都怀着兴奋的心情走了。很长时间都能听到从大路上传来的他们那响亮的说话声,直到很晚了,还能听到顺着河面从村子里传来的他们的声音。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没有干活儿,而是讨论老爷的方案了。全村人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老爷的方案对农民有好处,没有害处;另一派认为这是老爷的一个圈套,他们不明白老爷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所以他们害怕上当。到了第三天,大家都同意接受聂赫留道夫的方案,他们来找聂赫留道夫,把全村的决定告诉了他。为什么聂赫留道夫的方案这么快就得到全村的认可,原来是一个老婆子说的一句话起了很大作用,这个老婆子说,老爷为什么想起来做这种好事,这是因为他现在开始考虑自己的灵魂了,他这么做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老汉们也都同意老婆子的这个说法,所以他们无须担心会上当受骗了。另外,聂赫留道夫在巴诺沃期间施舍了很多钱,这也证实了老婆子的说法是对的。其实,聂赫留道夫在这里施舍了很多钱,是因为他在这里第一次看到农民的生活如此贫困,如此艰难,令他很是吃惊,虽然他知道,他这么做完全是感情用事;恰好他手中也有很多钱,因为他去年卖掉库兹明斯克的一片林子,刚拿到这笔钱,还有他打算把农具都卖掉,又收取了一笔定钱。
附近的农民听说这里有位老爷施舍钱,就一群一伙地来找聂赫留道夫,求他帮助,来找他的人多半是妇女。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他不了解他们每个人的情况,他不知道应该给谁,不应该给谁,如果应该给的话,该给多少。他觉得他的钱多得是,那些贫困的人来求他,他就不能不给。可是像这样,谁要就给谁,也不是回事,也没有什么意义。摆脱这种局面的惟一办法就是离开这个地方,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处理事务,准备尽快离开这里。
在巴诺沃逗留的最后一天,聂赫留道夫到房子里清理留在那里的东西。他在清理的过程中,在姑妈的一个装狮头铜环的红木旧衣柜底下的抽屉里发现了许多信件,信件当中夹着一张合影照片,上面有索菲娅姑妈、玛丽亚姑妈、大学时代的他和卡秋莎。照片上的卡秋莎是那么纯真,那么漂亮,那么乐观,那么有朝气。房子里的很多东西聂赫留道夫都没有拿,只拿了信件和这张照片。其余的东西他都留给了磨坊主,磨坊主经笑眯眯的管家说合,用十分之一的价格买下了巴诺沃的房子和全部家具。
聂赫留道夫现在回想起来他给出库兹明斯克的产业时那种恋恋不舍的心情,他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心情,他现在都觉得奇怪,都觉得不能理解。现在他体验到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和一种新鲜感,就像航海家发现了新大陆时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