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监狱还很远,而且时间也不早了,所以聂赫留道夫就雇了一辆马车到监狱去。马车夫是个中年人,看样子很聪明,也很厚道。当马车来到一条街上时,马车夫扭过身来,指着一座正在兴建的楼房,让聂赫留道夫看。
“瞧这座楼房,真大。”他说道,好像他是这项工程的策划人之一,所以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确实,这座楼房规模很大,结构很复杂,风格很独特。楼房周围搭着牢固的脚手架,脚手架是用粗大的松木钉上钉爪子搭建而成,工地周围还围了一道木板做成的挡墙。身上溅满灰泥的工人像蚂蚁似的在脚手架上穿梭往来,有人砌石块,有人锛石块,有人把装满石块的石架和装满灰泥的木桶提上去,有人把空石架和空木桶提下来。
一位衣冠楚楚的胖子,想必是建筑师,正在用手指着上方和包工头说话,包工头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满载着建筑材料的大车不停地经过建筑师和包工头的身旁从大门进来,卸下料的空车又不停地经过建筑师和包工头的身旁从大门出去。
聂赫留道夫看着这座楼房,心里想:“这些干活儿的工人和让他们干活儿的主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他们深信,他们为主人干活儿是他们的本分。就在他们怀孕的妻子在家里干着力不能胜任的活儿的时候,就在他们的孩子头戴破小帽,扭曲着脸,两只小腿乱蹬着,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们还必须为一个愚蠢而无用的人,为一个掠夺他们使他们破产的人,盖这样一座无用的豪华住宅。”
“真是一座无用的楼。”他自言自语道。
“怎么是无用呢?”马车夫有点生气地说道。“谢天谢地,因为盖这房子,老百姓才有活儿干,所以不能说无用。”
“干这种活儿一点用处也没有。”
“有用,老百姓来盖房子,不就有饭吃了。”马车夫反驳说。
聂赫留道夫不吭声了,因为车轮响得厉害,说话也费劲。离监狱不远了,马车从石块铺砌的小路走上了平坦宽阔的马路,所以车的响声小了,说话也不用那么费劲了,车夫又同聂赫留道夫攀谈起来。
“眼下拥进城里来干活儿的人真不少。”车夫转过身来,指着一群乡下人对聂赫留道夫说道,只见这群乡下人肩上背着锯、斧子、短皮袄和口袋,迎面走来。
“难道比往年还多?”聂赫留道夫问道。
“可不是!眼下到处都挤满了人,真要命。老板拿他们当球踢,随便把他们踢来踢去,因为人太多了。”
“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局面?”
“人越来越多,可是用人的地方少。”
“人为什么会越来越多?他们为什么不待在乡下?”
“乡下没活儿干,因为没有地种。”
聂赫留道夫觉得又有人碰了他的痛处,好像总是有人故意碰他的痛处似的,他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的痛处最敏感。
“难道这种现象很普遍吗?”他心里这样想,于是他就问车夫,他们村里有多少土地,他自己有多少土地,他为什么待在城里。
“我们那里平均一个人一俄亩地。我们家经常保持三口人,”马车夫很愿意说他家的情况,“我家里有父亲和一个弟弟。另一个弟弟当兵去了。他们都在种地,可是地不够种,所以我弟弟也想到莫斯科来。”
“不能租点地种吗?”
“眼下到哪儿去租地?老爷把家产都挥霍光了。商人把地都买走了,休想从商人手里买出地来,他们要自己经营。我们那里的地全掌握在一个法国人手里,他是从以前的老爷手里买下来的。他不出租,有什么办法。”
“什么样的法国人?”
“一个叫久法尔的法国人,可能你听说过此人。他在一家大剧院里给演员做假发。这个差事挣得多,所以他发财了。他把我们老爷的全部家产都买下来了,所以现在我们都是他的人,他想怎么摆布我们,就怎么摆布我们。谢天谢地,好在他人还不错。就是他那个俄国老婆不怎么样,简直是个畜生,她勒索老百姓,真是不择手段。瞧,监狱到了,您在哪儿下车?到大门口?我想不会让我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