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第一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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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工出身询复员军人刘宝山回到家乡凤凰台担任基层干部,一心带领乡亲们“吃饱肚子”,“住上瓦房”,历经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折腾了二十多年,越折腾越穷,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活活饿死。直到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民的这两大愿望才得以实现。说明大气候没有改变,个体的任何努力纯属徒劳。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是声讨极左路线的檄文,也是唱给改革开放的颂歌。、本书的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并通过对他们的命运和遭遇的描述折射时代风云,其中最夺目的当属刘宝山。

刘宝山对真正的共产党人“老班长”的崇敬,对拆散他姻缘的田中杰的憎恨,对他生命中几个女性的柔情,还有为了战胜贫穷屡败屡战的韧劲,使得这个优秀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呼之欲出。田大榜是又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他的身上集中了中国农民勤劳、善良又自私、狡黠的特点。他出身地主,历次运动中被折腾得九死一生,支持着他活下去的,一是坚信政府会让农民过上好日子的信念,因为红军北上抗日时毛泽东亲口这样许诺;二是希望临死前能吃上几顿饱饭,这也是改革开放能得到中国绝大多数人支持的社会基础。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写到地主,总是非奸即恶,田大榜形象的出现,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突破。作者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理解农村,对土地、对农民兄弟爱得深沉。几十年创作生涯,与农村结下了不解之缘,本书更是集大成之作。不但共和国农村史上发生的大事件能在书中得到如实反映,而且即使一个细节,也不敢胡编乱造,不敢说一定高于生活,但一定源于生活。那天,曾经在田大榜家做过五年长工的刘宝山脚步踏进田大榜的四合天井屋,他的眼睛就直了,心肝就开坼了。他看见田大榜的宝贝女儿田玉凤端坐在自家的门前奶孩子。他曾经捧着就不肯松手的那对弥漫着汗香味儿、饱满而富有弹性的奶子被一个圆圆的小脑壳拱动出一片动人的白皙,吮出啧啧的声响。

那一刻,他的脑门被失望重重地敲击,霎时一片空白,胸口在生生地滴血。心里叫道:玉凤啊,我跟着老班长提着脑壳和土匪干仗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要回来娶你。我端着枪在福建前线眼睛鼓鼓地盯着大海的那边,没日没夜站岗放哨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回来娶你。我举着拳头在绣有镰刀斧头的红旗下面宣誓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回来娶你。如今你却做别人的女人了呀。那时他真的要疯了,如果狗日的田中杰在他面前,他真的会杀了他的。那天,田玉凤看见一个身穿屎黄色军装、魁伟而英俊的男人从大门外走进来,先是愣愣地盯着他,之后那张楚楚动人的脸面布满悲凄之色,泪水断线的珠子般一滴一滴淌落下来:你是我的宝山哥啊,我的宝山哥回来了啊。喜悦和幽怨一并渗入她那颗滴血的心,自己这辈子和这个男人是会有扯不断的情缘和恩怨的,她和他将会是最亲最亲的人,她和他又会是怨恨最深的人。她在心里啼血般地呼喊,天哪,我该怎么办哪。那天,坝河坪乡乡长贾大合和乡秘书吴明送刘宝山回到凤凰台。贾乡长说:“周连生在土地改革分田大榜的四合天井屋的时候,坚持要把厢房旁边那一间房留给你,说你要冋来的。你还真的回来了。我对你说,在坝河坪乡,从群众的生活水平看,翻身最彻底的要数凤凰台了。过去给田大榜做长工的周连生家,雇农丁保平家,吴树生家,赵梦生家,都算是彻底翻身了。地主田大榜也声称他家的曰子比过去做地主时还要过得好。他说他做地主的时候要留田置地,要置家置业,一年没吃过一餐白米饭。如今不能留田置地了,收下的稻谷自己吃,每年还要杀一头大肥猪。只是,凤凰台的群众思想太落后。还跟解放前一样,过年过节戴个戏脸子壳演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戏,跳他们的龙凤呈祥,还要祀什么鸡巴凤凰塔,多久我就要整治他们的。那个周连生太让我失望了,如今外面都在轰轰烈烈地大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凤凰台连互助组也没有办起来。”

贾大合三十多岁年纪,长得五大三粗,却有十多年讨米的历史,他的脚杆子上还留有讨米时被地主家的看门狗咬的伤疤。胳膊上还有偷地主家的包谷吃被地主吊半边猪留下的索子印。土地改革时斗争地主最坚决,最积极,控诉地主的罪状时把胳膊高高举起,把裤管往上一绾,血债仇恨,铁证如山。声泪俱下,最能煽起台下穷苦人的怒吼之声。也最能引起土改工作组领导的赏识,于是就做上了干部,几年之后还当上了坝河坪乡的乡长。贾大合说他有个习惯,到风凰台之后必定要睡一会儿,再吃饭开会,雷打不动。可今天田大榜的女儿田玉凤却是吃了豹子胆,贾大合叫了几次她也不肯去厢房给他铺被子。她一双眼睛盯着刘宝山,眼神里除了饱受**之后的屈辱和凄楚,还多了一丝绝望中的求救。刘宝山却不看她,握着周连生的手,口里叫着连生哥,有说不完的话。田玉凤孤苦无助,神情凄然,万般无奈地跟着贾大合到堂屋后面的厢房里去了。这天的晚饭吃得很不错,已经被划为地主分子的田中杰让他的亲妹田玉凤去他家捉来一只乌骨鸡杀了给刘宝山接风,还把家里准备三月做阳春吃的上好糯米酒送来让他们喝。可在晚上的群众大会上,刘宝山却给田中杰颜色看。按刘宝山的说法,这仅仅只是开始,他要让地主分子田中杰这辈子生不如死,却又死不了,没他一天好日子过。

这天晚上的群众大会贾大合要刘宝山主持,刘宝山站在四合天井屋的台阶之上,学着他的山东籍老班长的样对着正在叽机喳喳说话的群众将两手向下压了压,大声地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还认得我吧,我就是五年前给田大榜家做长工的那个刘宝山。有的人一定以为我不可能回到凤凰台来了,把尸骨抛撒在外面了。我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我在人民解放军的部队上剿了一年土匪,斗争了一年地主恶霸,站了两年岗,学了一年文化。这五年里我立过功,人了党,有了文化。要说损失,那就是我的肩头留有一个枪眼,胳膊上留有一道刀疤。这两处伤疤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铭心刻骨的仇恨。对你们说,贾乡长的时间十分宝贵,在我们凤凰台开过会之后,还要赶回乡政府去。大家赶快找凳子坐下来,行动要军事化。”

过后,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十分严厉地说,“开会之前,宣布几条纪律,第一,今天是凤凰台村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动员大会。参加动员大会的必须是贫雇农,因此我宣布,地主分子田中杰立即滚出会场。”

刘宝山这么说的时候把眼睛盯着天井屋的角落。田中杰就蹲在天井屋的角落里。田中杰对刘宝山的话似乎心存疑虑,看了看刘宝山,没有动。“再不滚出会场,叫民兵押出去。”

刘宝山右手平举,指着天井屋的角落,话语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田中杰只得十分狼狐地离开了四合天井屋。这天晚上散会之后已经半夜了,田中杰一副猥琐的模样来找刘宝山:“宝山兄弟,今晚是我家连生要我来开会的。这些年村里每次开会,连生都没说我不能参加呀。”

刘宝山正色道:“你不要往周连生同志脸上抹黑,他给你们家做了八年长工,苦大仇深,但他的阶级觉悟还有待提高。这话是贾乡长对我说的,贾乡长交待我,要我注意培养周连生同志,让他提高阶级觉悟,争取早日到党组织里面来。我警告你,你开口闭口周连生同志如何如何,那么吃亏的就不只是你田中杰一个人了。”

田中杰的模样又猥琐了三分,一脸惶蹙地说:“今后不提连生就是了。”

刘宝山的声音却又高了八度:“田中杰,你是地主分子,人民政府专政的对象。这就是说,你是人民的敌人。对于敌人,在部队那是要用机关枪扫的。凤凰台不是部队,不会用机关枪扫你,但是,你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不然,没有你好果子吃。”

田中杰被刘宝山一番夹着南腔北调的话弄得浑身一惊一怵的,平举过来的手指头直指他的脑门。他的腰杆不由地又弯下去三分。怯怯说:“宝山兄弟,我对不住你,我那时真的是糊涂。”

刘宝山那张四方四正的脸面被痛苦扭曲着,厉声道:“田中杰你不要说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正在隔壁给刘宝山收拾房子的田玉凤听着他们的对话,又不由哽咽起来,心想这辈子自己的亲哥是没有好日子过了。湘、黔、渝、鄂四省市交界处,有一条大山脉,叫武陵山。陡峭、奇峨、怪峋的武陵山一直延伸到湘西的八百里腹地。在巍巍武陵山的中段,生出一支余脉,逶逶迤迤而来,在这里突然峁出两面宽阔的山弯,山弯的中间,生有一枣核形状的山梁,远远看去,俨然一个叉开双腿仰躺着的**,故而那山梁被叫做美女晒羞。美女晒羞的下面是一条小溪,小溪流水淙淙,鱼虾可见。小溪的对面,有一道狭长的山岭与美女晒羞山遥遥相对。

人们把那山岭叫汉子山。说凤凰台的男女多生风流韵事,与这汉子山有关。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看见那汉子山变成一青衣男子在**的羞处与一女子调情嬉戏,云雨媾合。致使凤凰台的男女也就有了浪漫和风流的天性。沿小溪下行三百余步,眼前陡然开阔,一条蓝缎子般清澈而活泼的河流自远山谷间飘然而来,挡住了凤凰台的出路。河流的那边,是一大片平整的水田,水田的尽头,有一个近千户人家的镇落。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年哪月,一条并不宽敞,却是用石头铺成的官道,从河那边旷远的群山间蜿蜓而来,湍急的河水也没能阻止住它的脚步。河道上修起一条石坝,石坝上再架起一座三拱石桥。这条河因此得名叫坝河,那有近千户人的镇子因此也就叫做坝河坪了。那条石头铺成的道路是历朝历代京城与大西南相连的驿道。驿道沿着美女晒羞山后面的山岭延伸过去,牵住千山万壑,一.直通往西南边陲。田中杰的爷爷说,他就曾多次看见朝廷的信使快马加鞭从驿道经过的情景。让他爷爷无法忘记的,他小时候看见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带着部队从驿道经过的壮烈气势。那时人们叫石达开的部队为长毛子。长毛子从这条狭窄的伏生着淡淡绿苔的弯弯扭扭的官道上过了五天五夜才过完,沿路秋毫无犯。后来,人们发现山顶凤凰塔前那道石壁上刻有石达开亲笔题写的一副对联:“树三十面征旗,召来豪杰英雄,虎豹威,熊罴猛,吊民伐罪,只鼓一气渡黄河,战必胜,攻必取,才收我华夏之社稷;享二百年国祚,放着贪官污吏,豺狼性,狐狸心,暴敛横征,罔知万民皆赤子,得不易,失不难,何保尔夷狄之江山。”

一代枭雄石达开,也许是站在高髙的凤凰山巅之上,看着这莽莽河山,不由心潮倏开,热血聚胸,信手得出一联,道出他举造反义旗,驰骋疆场,翻覆乾坤的雄心壮志。只可惜,石达开的一腔豪情热血,却在一月之后抛洒在大渡河畔,一代枭雄的鸿鹄之志,化作大渡河汹涌巨浪,永不停歇地咆哮和倾诉。几十年之后,在一个宁静而清冷的冬夜,苍茫而迷蒙的高天挂着一弯凄月,又有一支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队伍从这里经过。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往何而去。人们只是在凤凰山顶石达开留有对联的石壁上发现了四个大字:“天下均富。”

当时人们把这个消息告诉田大榜的时候,田大榜脱口说了一句:“是他们写的。”

当人们追问他们是谁的时候,田大榜又遮遮掩掩说他并不知道留下这四个字的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写下这样四个大字。后来,人们从坝河坪那边得知,一支被官家称之为“共匪”的名叫朱毛的队伍从江西那边打过来,被蒋委员长的部队围追堵截,不得不在通道转兵,跳出重围,匆匆过黔青县往贵州方向去了。那么,“天下均富”四个大字肯定是他们写的无疑。于是,有穷苦人把这四个大字也刻在了石壁之上。他们还真盼望着天下人都有富裕起来的那一天。许多年之后,一条能够跑汽车的公路又是沿着这条驿道修过来。只是,到了坝河坪却拐了弯儿,说是坝河对面的那座凤凰山又高又陡,难得翻过。凤凰台虽是保住了一片久远的宁静和古朴,却也成了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看见那枣核形山梁上放出五彩霞光,是那山梁的枫树上栖落着一只翅膀很宽、尾巴很长、浑身长着五彩羽毛的大鸟,那五彩霞光就是从那大鸟的身上发出来的。人们说,那是美女晒羞山得天地之精气,变成一只凤凰显身。于是,那大山被叫做了凤凰山。美女晒羞的那道枣核形山梁被叫做了凤凰台。

对面的汉子山也被叫做青龙山了。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年月,有风水先生从凤凰台经过,惊叹风凰台好一片山水毓秀、清风明月的风水宝地,却不曾有人识得。此后,凤凰台就有了人烟,有了村寨。

人们还惊奇地发现,凤凰台的姑娘一个个都长得美丽无比,倾国倾城。周围百里之内流传着这样的话:要看女儿乖,请上凤凰台。凤凰台的人们更是以此为荣,在村子背后的山顶修了一座凤凰塔,逢年过节,凤凰台的人们便载歌载舞地去凤凰塔供奉糖果点心,求凤凰仙鸟显灵,让凤凰台的女子世世代代天姿国色。人们还在凤凰台前栽下三棵枫树,让凤凰仙鸟常来凤凰台歇翅。斗转星移,春华秋实,凤凰台的人们生生不息,代代传接。凤凰台前那三棵枫树就渐渐长成了三人合围的参天大树了。古枫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成为凤凰台一景。而村后山顶的凤凰塔,又成了凤凰台的姑娘小伙倾情相许、偷欢约会的好去处。也不晓得经过多少年的演变和传承,那种载歌载舞供奉祭祀凤凰塔的活动被演变成一种只有凤凰台人才会表演的独特的歌舞。这就是凤凰台人称之为的龙凤会。每年的三月三、六月六和九月九,凤凰台人都要隆重地举办龙凤会,跳一种被草药郎中傅枫林称之为性图腾的龙凤呈祥。据田玉凤的父亲田大榜说,他们家祖宗并不是凤凰台人,也不姓田。

明朝初年,湖南人丁稀少,湘西更是杳无人烟的荒蛮之地。朱洪武下旨江西的百姓西迁湖南。田玉凤的爷爷的爷爷的祖宗就是那个时候来到凤凰台的。那时凤凰台住着一田姓人家,有一独生女儿,年方二八,窈窕淑女,天姿国色。田家为了有人后续香火,决定招婿上门,并有言在先,生下的第一个男丁必随母亲姓田。这位从江西迁来的男子只身一人,举目无亲,又无家业田地,便上门做了这位漂亮女子的男人。不曾想,那漂亮女子生下一个儿子之后,再没有开身生育。于是这位从江西迁来的男子的后代就成了田姓。田姓人家的发家史却是从田玉凤的祖爷爷手上开始的。田玉凤的祖爷爷是个极有心计又十分勤劳的庄稼人,一辈子克勤克俭,积下钱财就用来留田置地。并在凤凰台修了一栋四合天井木屋。风水先生说,这栋天井木屋坐落在凤凰台的五心之地,日后田家不但出美女,还会良田千亩,家财万贯。田玉凤的祖爷爷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疑,但他认准一个理,女人的乖和丑,是在娘肚子里生就了的,而家财万贯,良田千亩,得靠双手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俗话说置家犹如针挑土。就是这个道理。于是,田家立下家规:勤俭为本,创家立业。到了田玉凤的父亲田大榜这一代,已留得良田五十余亩,耕牛农具齐全,成了方圆十里的富裕人家。除了大部分水田租给村里人耕种外,家里还长年雇有两个长工。无奈这般殷实的日子没有过上多少年,突然间就改朝换代了,曾经从凤凰台这条古驿道经过的朱毛领导的共产党坐了江山。穷苦人均富天下的日子终于到来。他们家的长工周连生成了凤凰台穷苦百姓的带头人。

土地被分了,四合天井屋也分给了凤凰台几户最穷最苦的贫雇农居住。田家父子被扫地出门,居住在过去长工住的杂屋里。眼看着穷苦人的腰板越来越硬,田大榜和他儿子田中杰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也不管女儿愿意不愿意,田大榜将田玉凤嫁给了周连生做婆娘。这样,在后来的土地改革和斗争恶霸地主的日子里,田家父子才免遭许多的惊吓和折磨。让田中杰万万没有料想到的,那个被他用弯刀劈走的长工刘宝山,居然在五年之后又突然回来了。那些日子,田中杰常常神色沮丧地站在杂屋的门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杂屋旁边那髙大的四合天井木屋,心里摊开的却是另外的一张谱。他没有想到五年前那一刀居然砍出仇恨来,刘宝山他要报仇自己都认了,做猪做狗做孙子也要忍。天晓得十年二十年之后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凤凰台的风水六十年一转哩。田中杰的女人韦香莲得知那天自家男人是被刘宝山赶出会场的,后来又被刘宝山凶了一通,抱怨说:“他刘宝山在外面当了几年兵,就六亲不认了。”

田中杰骂女人说:“你嘴巴屎臭,我们家和他有什么亲,让他记着你的亲情呀。”

“我爹不是常说他来我们家时才十五岁,是我们家的饭菜把他喂养成一条汉子的么?我和他同年同月生,那时我们还以老庚相称。不算亲,也有恩于他。”

蹲在角落里吸旱烟的田大榜说:“你们想那个会开么,田地里要想长出好稻禾,还得靠抛汗脱皮把田地盘活,开会开不出好收成。”

“听说刘宝山要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我娘家村里已经把大伙儿弄到一块做阳春去了。”

“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就是大家一块做阳春么?如果是一块做阳春,我们还是不人那个合作社的好。勤快人和懒汉一块做阳春,勤快人也都变懒了。黄牛水牛关不得一栏的。”

田大榜这样说的时候跟着来气了,“家业从哪里来?靠辛辛苦苦做起来,靠一点一滴攒起来。不是靠嘴巴喊出来,也不是靠开会开出来。现如今我和他们一样的受穷了,我敢说,不要儿年,那些不愿下力气做阳春,却又想吃好穿好的懒汉还是要受穷。我田大榜却是天天要吃鱼吃肉吃白米饭。如果政策允许老子留田置地的话,他们还会把手里的好田好地卖给我。”

田中杰最听不得的就是父亲说要留田置地发家致富的话。田中杰十岁那年,田大榜给他请了一个私塾先生,在四合天井的堂屋教他和妹妹田玉凤读书识字,田中杰读书很用功,悟性也特好,整天学着老先生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读“人之初,性本善”。私塾痄生是一个心存抱负的老秀才,却是怀才不遇,便把一腔心血放在弟子身上,说教他读完《三字经》之后,就教他读《幼学》读《增广贤文》读《神童诗》读“四书”,日后必定成为国家有用之材。可他才把《三字经》等读完,才记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几句,正在他想再往下读这些文章里还会说些什么的时候,父亲却把私塾先生辞掉了,要他下田做农活。说读书读不出家业来,能识得己的名和姓就够了。

发家置业的根本,还在踏踏实实地做阳春,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肚皮。这是祖宗留下来的硬道理。田玉凤那时年幼无知,叫不读就不读吧。田中杰却跟父亲哭闹非要读书不可,他说私塾先生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读出头了,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封妻荫子,家业自然也会有的。田大榜也不跟儿子分辩,把儿子锁在厢房里不让他吃饭,说你三天不吃饭还想读书的话,我就把私塾先生请来再教你读书。田中杰饿到第二天就再不哭着要读书了,他没力气哭了。那个私塾先生离开凤凰台之后,到韦家坡一个地主家教书去了,那家的儿子读了几年私塾之后,又到县立中学读了几年公学,还真的留在县里工作了,解放后还进县政府做上了领导干部。土地改革的时候,田中杰还在抱怨他父亲,说那时要是不中断读书,也就不会在凤凰台跟着他一块戴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挨批判遭斗争了,说不定也会在县上做干部去的。“你还想着留田置地呀,你把我和我妹还没害够,还想害我家田耕么?”

“想留田置地,上面的政策也不允许的。我们把日子过好,天天吃鱼吃肉吃白米饭。政府的目的不是要我们都过上好日子么。”

田大榜不想跟儿子争辩这些是非长短,从杂屋拿了一只箢箕背着,出门拾野粪去了。#田大榜五十多岁年纪,身子很高,很瘦,背有些驼,像一只长脚鹭鸶。他的精神却格外的好,说活的声音很洪亮,两个深眍下去的眼球老是不停地转动,让人觉得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田家那时在凤凰台算得富裕人家,可田大榜却是有名的吝啬鬼。春夏秋三-全家人都是打赤脚,冬天脚上也只包一块棕片。一年四季睡觉不穿衣服,男女老少全都打赤膊,说是穿衣服睡觉把衣服磨烂了。田大榜的女人在女儿田玉凤才两岁的时候就死了,他没有再娶女人,他说娶个女人多张嘴,一年要吃掉他家三担六斗红薯米,饥荒之年,三担六斗红薯米可以换得半亩上好的水田。刘宝山十五岁那年傅郎中送他去田大榜家做长工,田大榜这样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就算是我家的人了,我给你约法三章,一枭你要搬过来和周连生一块住在我家的杂屋里,我可以随时叫唤你。二是做活要下力气,木能偷懒,力气长在人身上,越使越有。三是吃饭不能生胀死胀。胀死的贼头,半饱的勤快汉。也没有白米饭你吃。我也一样,我家玉凤也一样,都没有白米饭吃。我们都吃红薯饭,包谷饭。打下的稻子我要换成银元,乡亲乡邻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田大榜不能不管。五年之后,你刘宝山就是一条汉子了,说不定还能娶上一门媳妇给刘家续接香火。我家玉凤比你小两岁,就看你有没有那个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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