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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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宝山知道田大榜说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的确给凤凰台的乡亲乡邻帮过不少忙,做过不少好事。但帮的有些忙做的有些好事却另有目的。刘宝山家原来有一亩上好的水田。他的母亲死得早,父子俩靠着这一亩水田过日子。父亲长年生病,开始是住在他们家旁边那棵枫树洞里的傅郎中扯来草药给他治病。后来父亲的病情愈加严重。傅郎中已经无能为力了。刘宝山只得上门去向田大榜借了十块银元,契约上写好,一年之后不还银元,则自愿用半亩水田抵押。后来父亲去世,田大榜又借给他十块银元盘父亲上山,并签了一张问样的契约。刘宝山小小年纪,哪里弄到二十块银元还债?一年之后,刘宝山祖宗传下来的一亩上好的水田,就成田大榜的家业了。刘宝山也成了田大榜的长工。田大榜有几句口头禅:创业犹如针挑土,败家好比水过兵。要把有时当无时,莫把无时当有时。多做善事,不做恶事。人们说田大榜的心肝的确没有坝河坪的大地主王启中那样歹毒,田大榜在凤凰台算得上第一富裕人家,却并不作恶。特别是红军从凤凰台经过之后的那十几年,田大榜居然经常拿些粮食出来接济闲难人家,还主动把水田租给那些没田种的贫苦人家耕种。也不怎么急切地要把贫苦人家的田地据为己有了。不像王启中那样作恶一方,欺压百姓,民怨深重。

土地改革的时候,王启中被镇压了,枪打在三眼桥下面的沙滩上,肥实的大脑壳被快枪子儿揭去了大半边,脑浆流了一地。田大榜却只戴了顶地主分子的帽子,虽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并尤吃枪子儿的忧虑。田大榜说他早就料到,那年从凤凰台后面古驿道过去的那支朱毛的队伍迟早要坐天下的。没看见那都是些什么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躺在担架上那气势也十分了得。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人们听起来一头雾水,但大多数人的确从心里恨不起他田大榜背着粪筐在村前的小路上东瞅瞅西瞅瞅,看见野狗屙在草丛中的粪便,就小心地拾进粪筐里。这时,他看见刘宝山站在村口的枫树下,穿一身屎黄色的军装。目光愣愣地瞅着对面的半山腰。已是早春二月,凤凰台却没有一点春的气息,山脚的小溪淌着一线枯水,村口的水田去年割禾之后没有翻耕过来,禾蔸子匍匐在板结的水田里。远处的凤凰山树木还没有吐出新芽,一片枯黄。半山腰的那口山塘仍是被一片浓密的林子环抱着。只有山塘脚下的两亩水田汪着一丘肥水。刘宝山像是在回忆什么,目光呆滞而散漫,脸上透出的却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重。,“宝山侄子,你过去在我家做活的时候,没有看风景的习惯啊,在外面吃了几年军粮,出息了呀。”

田大榜一边拾粪一边往刘宝山这边走过米。刘宝山的目光仍然盯着半山腰,嘴里说道:“田伯,你的习惯还没有改?”

“吃屎用屎,屎是金子。要想田地里长出好禾苗,这个习惯就不能改。”

“我晓得,半山腰山塘脚下那两亩水田是你家的。”

刘宝山那些年在田大榜家做长工的时候,看见田大榜不分天晴还是下雨,不管春夏还是秋冬,每天早早地起了床,背个粪筐拾野粪。大年三十也不例外。他说每天早头拾半筐,一年就能拾一百八十筐,上好的水田可以肥三亩,禾穗像狗尾巴,谷粒像黄瓜子。“还是宝山晓得我的脾气。有收无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这是前人说的。四年前土改分田地的'时候,半山腰那二亩水田没有人要,说是田太瘦,长不出好禾来。我是地主分子,人家贫下中农不要的就分给我,这几年那二亩水田年年好收成。什么原因?肥出来的。”

田大榜弯下腰,将路旁边一堆稀稀的猪粪小心地往粪筐里刨,猪粪很稀,刨不进,他就用手去捧。两手全染上臭气哄哄的猪粪。田大榜将手在路旁的草丛中揩了揩,站起身说:“宝山侄子,五年来,我一直在想,你在我家做活的时候,我待你还是不错的嘛,苦活累活,我陪你一块做,吃红薯包谷,我和你一块吃,你为哪样不对我说一声就走了呢?那时你莫非没有看出你伯是真心想把玉凤给你做媳妇的么?”

听田大榜这么说,刘宝山的胸口就被一股血给堵住了,心里骂那时你为哪样不明说呢?过后寻思,田中杰并没有将自己和田玉凤的事情告诉他的爹,说:“我听说解放军打到宝庆来了,就找解放军去了。”

田大榜叹气道:“你还是把你田伯当成了外人,田伯要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找部队去做什么?唉,不说那些了,宝山侄子,你和我家连生是凤凰台的带头人,你们得把凤凰台的乡亲乡邻带好,不要弄得像孙少辉那个穷样,让外面人说我们凤凰台人全是些好吃懒做的东西,连嘴巴都糊不上。到时候你们去分谁家的财产呀?那时没有富人比你们均的了。”

刘宝山对田大榜说的这些话有些不服气,他分明是对土地改革不满。却又想不出什么话去反驳他,为了置下那份家业,他田大榜这辈子的确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累。不像坝河坪王启中,他的那份家业却是用穷苦农民的血和泪累积起来的。他说:“共产党坐了天下,人民当家做了主人,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我们最终的奋斗目标,是建成共产主义,人人都过上有饭吃有衣穿,幸福美好的日子。”

“那就好。”

田大榜心里说,我看你们怎么让孙少辉这些好吃懒做的懒汉二流子一无天富裕起来,过上幸福美好的日子。过后问,“听说你们要成立农业生产合托社,全凤凰台的人都在一块做阳春?”

“过几天准备召开成立大会。”

刘宝山一下变得十分的严肃起来,“合作社只要贫雇农,地主富农不要。”

田大榜那张瘦癯的刀条脸做出一副哭相:“我们家有两个人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哪敢想参加你们的农业合作社。我是想问问,这样把大家拢在一起做阳春行么?”

这个问题刘宝山心里的确没有底,他也不知道孙少辉那个懒汉人社之后会不会积极劳动,说:“这是上面的号召。全国都在大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孙少辉过去讨米出身,雇农成分,苦大仇深,他肯定是农业社依靠的骨干力量。”

“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这个么,”刘宝山将喉头的话又咽进肚子里,他不想将自己的打算早早地告诉面前这个地主分子。他的老班长曾经告诉过他,地主阶级是人民的敌人,一个有觉悟的人,特别是共产党员,对地主阶级要有刻骨的仇恨,才能算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才是一个好共产党员。刘宝山不说话,田大榜却说开了:“要你插一亩两亩水田,收成肯定不会比我田人榜差。可你和我家连生要把凤凰台五十多户人家弄到一块做阳春,我就有些担心了,勤劳的人要多做活,懒惰的人不想做活,结果勤劳的人也变懒了。就说那个孙少辉吧,那时我看见他年纪轻轻在外面讨米,实在可怜,就把田给他种,他种了一年就不种了,说种田不如讨米,不流汗不下力,讨得一碗全吃进肚子里了。”

田大榜突然看见刘宝山的脸色很难看,连忙道,“看我说的什么,农业生产合作社好,我这个地主分子想进还不让进哩。”

说着,背着粪筐拾野粪去了。田大榜拾了一筐野獎回来,田中杰的女人韦香莲还没有将早饭办好,田中杰正在院子里修农具,五岁的儿子田耕则被父亲逼着拿了本《三字经》在那里读。儿子的小脑壳像他父亲二十年前一样,不停地摇晃,口里念着“人之初,性本善……”田中杰看见父亲回来,说:“爹,你和宝山站在村口说什么,人家是党组织里面的人,地位在我们家连生之上,和他说话你要留点神,让他抓住什么话柄,没有你好果子吃。”

田大榜说:“我问他那阵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就走了。毕竟在我们家生活了五年,别说人,就是猪呀狗呀也有感情了。”

田中杰抱怨说:“什么不好问,你问他这呰做什么,他是在我们家做长工,苦大仇深。”

“苦也好,仇也好,全凭他的良心。他十五岁进我的家门,才三堆牛粪高,瘦得像河茅秆儿。二十岁离开我们家,已经长成十分标致的后生了,十八般农活,样样拿得起,我当时还真想把他招做女婿的。”

田中杰的脸有些发黄:“爹,这话要是让人家听见了,会说你是想拉拢他。”

“我女儿都成连生的媳妇了,怎么会拉拢他。屮杰,他们办他们的合作社,我们搞我们的单干。这几天你把农具修好,过些曰子就幵始做秧田。香莲这几天把田坎收拾干净,还要积些土杂肥。下年我们要收十二担谷子,那时就见分晓了,看是他们合作社好,还是我们单干好。”

周连生比刘宝山年长八岁,是宝庆那边人,逃荒来到凤凰台的时候被田大榜收留。周连生为人忠厚老实,又离乡背井,举目无亲,那时把刘宝山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相依为命,处处关照着他。刘宝山突然回到凤凰台,让周连生高兴得不行,陪着刘宝山到山垭那边看了他父母的坟茔,又到傅郎中居住的古枫树洞里看望了傅郎中,过后就陪着他说白话,诉说这几年对他的无尽挂牵。在刘宝山的心里,周连生就是他的亲哥哥。那年五月涨端阳水,两人带着十几个汉子放木排下汉口,在青龙滩打了排,刘宝山被卷进了湍急的漩涡之中,是周连生救了他。那次周连生虽是没被淹死,由于胸口灌多了水,落下个咝儿咝儿喘气的毛病。那时刘宝山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连生哥你是我的亲哥哩,我的命是你救下的。“连生哥,你那个喘气的毛病还没有好呀?”

“我原本是想这几年把阳春做好,攒点钱治治这病的,如今要成立农业合作社,只怕这病是治不成了。”

“连生哥,你说是办合作社大家一块做阳春好,还是自己做自己的阳春好?”

“我还是喜欢肖己做自己的阳春。我真的担心大家一块做阳春会饿肚子的。”

周连生叹了口气,“这几年我没有把凤凰台的工作做好,你回来了就好,你只管抓工作,饭就在我家吃,衣服让玉凤洗,她在家带孩子没事的。”

刘宝山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奶孩子的田玉凤,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剜,心想往后怎么对待玉凤都对不住连生哥呀,说:“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会弄。”

“我们兄弟还有什么说的,你娶媳妇了,我这个做哥的就可以不管你了。”

刘宝山回去之后,周连生还在想,原来宝山他也对办合作社没有多少信心的。这时田玉凤问他说:“你刚才说宝山哥要娶媳妇了,是哪家的姑娘?”

“孙少辉家伍爱年说,她娘家有个堂妹,她准备回娘家把她带来和宝山见个面。”

田玉凤就不做声了,伍爱年她堂妹是个什么样子呢,’比自己漂亮,还是比自己长得丑。这样想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男人怀里,说:“我去看看宝山哥在做什么。”

田玉凤推开堂屋门,来到刘宝山家里。刘宝山坐在屋里发呆,田玉凤进屋去他也没有理睬她。“我晓得你在怨我。”

田玉凤的口气里带着一种怨艾,“你为哪样就不问问我怨不怨你呢?”

刘宝山抬起头,眼睛看着她,说:“你来就是对我说这话?”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啊。”

田玉凤的眼睛就湿了,“你一走就是五年,连个音信都没有,那几年我夜里一闭上眼睛就梦见你。”

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田玉凤俏美的腮边淌落下来。刘宝山心里真的快要滴血了,他真想扑过去把他的玉凤紧紧地抱在怀里亲个够啊。“我们的事,我哥对谁都没说。我爹我嫂至今都不晓得你为哪样要离开凤凰台。”

田玉凤这样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说那些了。爱年嫂给你说个女人来,就有人给你煮饭洗衣服了,日子也就好过了。我是没有那个命呀。”

刘宝山冷冷道:“谁说我的日子不好过?对你说,日子不好过的是你亲哥田中杰。他不是说我回到凤凰台他就要拿刀劈了我么?你对你哥说,他不趁早劈了我,我是要往死里整他的。这辈子,我要叫他像猪像狗像牛马畜牲一样活着。”

“你要恨我哥我又有哪样办法。我对你说,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宝山哥啊。”

田玉凤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从门角落里将他换下的脏衣服找出来匆匆洗了。这时,孙少辉在周连生家里嚷着要喝茶。田玉凤小心地答应说:“我这就给你倒茶来了。”

说着慌慌张张回家去了。一会儿,孙少辉又在那边大声对刘宝山说:“宝山,贾乡长要你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巳经几天了,怎么没有动静?我家已经断粮了,再不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饿死人你要负责任的。”

孙少辉的父母死得早,家里没有房屋,没有田地,人又特懒,长年在外面讨米,住的是牛棚,是瓦窑洞,是路旁边的谷草垛。解放那年,贾乡长带着土改工作队来到凤凰台,把他从坝河坪王启中家的牛栏屋里找了回来,给他分了田地,还将田大榜的四合天井屋给他分了一间。有了田地,有了房子,贾乡长又做主从水田冲村给他弄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做堂客。只是,孙少辉懒惰惯了,不好好做阳春,年年田里没有好收成,五荒六月还是没有饭吃。饿极了,就向周连生家借,向田大榜家借,后来就不借了,说借了要还,每天田大榜家的饭菜办熟的时候,他就去他家里坐着不动,田大榜开始吃饭他也拿着碗自己盛了饭吃。常常吃过饭他还会说:“口他的老母亲,解放几年了,怎么还是地主家的日子好过呀,有白米饭吃,有腊肉吃,有糊汁酒喝。看来还要搞次土改才行,不然穷人这天下就白坐了。”

刘宝山说:“少辉你这话说得不对,单干也好成立合作社也好,都要靠劳动养活人,不做活就没得饭吃。”

不等刘宝山把话说完,孙少辉就嚷了起来:“刘宝山你要是不愿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我就去找贾乡长。日他的老娘,他贾大合过去和我一样的讨米,一样的在牛栏屋过夜,一样的被地主婆放狗咬,如今当上乡长了,有肉吃,有酒喝,还有漂亮女人日。老子还和过去一样没有得到翻身。”

孙少辉这样说着就要田玉凤给他倒茶喝,“地主女,快给老子倒茶,没饭吃,茶也不让老子喝个够么?”

田玉凤连忙从火炕角落端了个大茶罐过来给他添茶水。孙少辉一双眼瞅着她道:“刚才我说的话,你不会对你地主爹说吧,我明天还要向他借早饭米的。”

田玉凤的手不由地一抖,茶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孙少辉大声嚷道:“田玉凤你心虚什么,怕我斗争你那地主父亲?”

田玉凤不敢做声,将地上的茶水打扫干净,进房去就再不敢出来了。刘宝山皱着眉头对周连生说:“明天我们到乡政府去,把凤凰台的情况对贾乡长说一说。”

坝河坪是一座古老的集镇,四周被水田环抱,远方是层峦青山,一条不大的河流从镇子前面流过。因为有条古驿道从这里经过,千百年来,历朝历代过往的命官信使都要在这里落脚歇店。后来,一条国道经过这里,这里又有了一个小小的车站。坝河坪上千户人家,有一家四合大院格外惹人注目。这座四合大院用风火砖砌成,两层,天井很大,里面栽着两棵青枝绿叶的大柚树,一年四季天井里散发着一股带着辣味儿的芳香。这座四合大院过去的主人叫王启中。王启中的家业方圆百里赫赫有名,家有良田四百多亩,五百多亩树木葱茏的山林。除了长年养着八个长工,春耕秋收大忙季节,还要请无数的短工抢种抢收。

王启中有两个老婆,大老婆生的一个女儿嫁了个国民党军官去了台湾再没有回来,小老婆生的一个儿子在外面读书也再没有回到坝河坪来。人们说王启中家的白银用大樟木箱子装着,粮食几大仓,生霉了就往坝河里倒,也不给没饭吃的穷苦人度命。土地改革的时候他被定为恶霸地主,被人民政府镇压。他的大老婆在男人被拖到坝河坪外面河滩上枪毙的第二天,就在自家龙凤**吞食鸦片死了。小老婆长得十分漂亮,是王启中在岳州做木材生意时用银元买回来的,小女人来到王家后给王启中生了个儿子,很得王启中的宠爱。小老婆挨了几次斗争就疯了,常常在镇子上当着众人把衣服脱得精光,露出白皙如脂的下身,说世界上的男人没有几个好的,夜里往死里日她,还要她做各种花样让他们快活,白天让她挨斗争,又往死里整她。小女人疯了几个月,就跳下三眼桥的水潭里溺死了。王启中的四合大院被人民政府没收,成了坝河坪乡政府所在地。每个干部职工都分了一间房,又做办公室又做卧室。让刘宝山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当兵时那位待他如兄弟的老班长邹仁奎居然到坝河坪乡做乡党委书记来了。住在一楼挨近厕所一间阴暗潮湿的小杂屋里。乡办公室主任吴明说,是邹书记自己提出来要住那间房子的,他说还有很多穷苦农民没有房子住,我们共产党人和革命干部就决不能阱条件,图享受。刘宝山握住邹仁奎的手不肯松开:“老班长,我好想你呀。”

刘宝山说的是心里话。那年刘宝山逃离凤凰台,才晓得外面是兵荒马乱的世界,要想生存下去是何等的艰难,可他却不敢再回凤凰台了,田中杰那天咬着牙说他刘宝山再回凤凰台他就用刀劈死他。他吊着一只被田中杰砍伤的胳膊,一边乞讨,一边找活做,却没有人肯收留他。正在刘宝山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听说宝庆那边来了专门斗地主、打土豪劣绅、为穷苦人伸冤作主的人民解放军,他就投奔宝庆去了。他碰上了好人,一位比他年长的山东籍解放军班长收留了他。那位班长姓邹名仁奎,有文化,心地善良。他说他不是穷人出身,他家是资本家兼地主,家里有铺面,还有田地。但他背叛了他的剥削阶级家庭,读书的时候就和进步同学一块进行抗曰宣传活动,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内战却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他就参加了解放军,一路从北打到南。他告诉刘宝山:“你要好好当兵,要立功,要争取到共产党的组织中来。毛主席领导的中国共产党才是穷苦人民的大救星。我们解放军进军湘西,是要消灭湘西的百年匪患,打倒恶霸地主,让湘西的穷苦农民过上好日子。"刘宝山听了十分高兴。他首先想到的是把田中杰打倒,然后把他的亲妹田玉凤娶过来做媳妇。刘宝山机敏勇敢,跟着邹班长几次出色地完成了剿匪任务。只是,在一次剿匪战斗中,邹仁奎身负重伤,一只胳膊也被炸掉了,再没有回到部队去。当对二奎说:“我的伤治好后,部队却不要我了,说我只有一条胳膊,不能打仗了,让我转业到地方工作。刘宝山同志,我们有缘,又蹲到一条战壕里来了。”

邹仁奎一只手抓住刘宝山的胳膊使劲地摇晃,“宝山,还能把剿匪的那股劲头拿出来,跟着我邹仁奎干么?”

刘宝山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担心地问:“老班长,你的身体还好么?”

“左手丢了,右手也断过一次,胸口还有两块弹片没有取出来。”

邹仁奎一脸神圣地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努力干革命工作。”

邹仁奎仍然没有改变在部队吋的那个习惯,把右手举起来,然后用力劈下去,“我们穷人坐了天下,却还受穷,那就是我们自己无能了。刘宝山同志,还有周连生同志,我以老班长的名义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把凤凰台农业合作社办好,让凤凰台的穷苦百姓尽快地过上好日子。”

在老班长面前,刘宝山心里有话也敢说,“老班长,办农业生产合作社我们一点经验都没有,再说,凤凰台的群众也有些顾虑,我们能不能再等等看。”

这时贾大合从外面回来,正好听见刘宝山的话,严肃地批评道:“刘宝山,才回来多少日子,就被落后思想俘虏了。孙少辉已经来过我这里了。我说,不是群众的思想落后,是你们自己思想有问题。”

台对二奎说:“宝山,我刚从县里幵会回来,大办农业生产合作社,是党的号召,是毛主席的指示,你的思想要坚定,要像那时剿匪一样,冲锋在前,给我们坝河坪乡做出榜样。”

‘老班长这样说,刘宝山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信老班长的话。贾大合说:“冷水冲农业合作社办得不错,你们可以去那里看看。再有半个月,春耕大忙季节就到丫,上百个劳动力一块做阳春,有很多的准备工作要做在前头。你们说,凤凰台农业合作社什么时候成立?”

周连生不做声,眼睛看着刘宝山。刘宝山说:“今天二月初三,再过几天,二月初八凤凰台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农村人讲究的,要想发,不离八。我们这就回去准备。二月初八那天,我们来乡政府接两位领导。”

“要不要吴明去帮帮忙,做做准备工作?”

贾大合顿了顿,“要不,我自己去凤凰台蹲几天点吧?”

周连生连忙说:“贾乡长你忙,不麻烦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再向两位领导汇报。”

二奎说:“我知道刘宝山的性格,交给他的任务,他会完成的。还有一个问题你们考虑好了没有,谁做凤凰台农业合作社的社长,谁做副社长,还有其他的领导成员定的哪几个。没有一个好的领导班子,农业合作社就很难办好。”

贾大合说:“这个问题我考虑过了,凤凰台过去最穷最苦的六户贫雇农全都集中住在田大榜的四合天井屋里了。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领导班子当然要从这六户人家屮产生。刘宝山做社长合适。周连生虽然讨了个地主女儿做婆娘,伹他生产最里手,让他做刘宝山的助手,分管生产。孙少辉这个人过去讨米出身,赤贫,有阶级觉悟,让他做副社长兼会计比较好。我看,暂时就这三个人。过去我们都没办过农业合作社,草鞋无样,边做边像。到时候工作做不过来了,再从另三户人家中挑选两个充实到合作社的领导班子里面去。”

刘宝山试探着说:“孙少辉一个人兼两个职务是不是忙得过来。丁保平也是贫农,还有些文化,是不是让他做会计工作?”

贾大合一下发起火来:“你们说谁最拥护共产党?我说苦最大、仇最深的人最拥护共产党。孙少辉过去讨米的时候受过多少罪你们晓得不?你们不晓得我晓得。我也讨过米。共产党依靠的就是这样的人。不然我怎么能做坝河坪乡的乡长?”

邹仁奎沉思一阵,说:“就按贾乡长的指示办吧。到时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可以调整的。”

刘宝山和周连生从坝河坪乡政府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周连生焦急地说:“宝山兄弟,成立农业合作社,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刘宝山说:“我心里也没有底。这样吧,我去供销社买些红纸和笔墨回去,到时候好写标语口号用。”

“哪来的钱?我是身无分文的。”

“我回来的时候,部队给了我八块钱的复员费。”

“孙少辉在给你说女人,到时候要钱用的。”

“现在我的心里,合作社要比女人重要得多。”

周连生就不做声了。许久,他说:“我不回凤凰台了,这就到冷水冲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办农业生产合作社的。”

“也好。不过你不能在那里久呆,过一天两天就回来。”

刘宝山回到凤凰台的时候,天已经黑一阵了。他推开自家的门,田玉凤正在给自己收拾屋子,饭菜已经办好了,摆在桌子上。他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口里却冷冷地说:“快回去,我自己会收於”田玉凤并没有回去,问道:“他没回来?”

“到冷水冲农业生产合作社取经去了,过两天就回来。”

刘宝山心里说,才出去一天,就想他了?田玉凤再不说话,眼睛看着刘宝山,目光热热的,柔柔的。刘宝山没有理睬她,出门大声地喊孙少辉道:“孙少辉,你来一下。”

孙少辉家的门锁着,住在孙少辉对面的丁保平说:“宝山,过来坐坐么?少辉和他堂客回娘家去了,昨天不是说要去水田冲给你说堂客的么?”

丁保平也是一户雇农,不过他会木工手艺,那阵农忙时他就租种田大榜家的几亩田地,农闲的时候就挑着木工担子做点木工活帮补家里的生活。刘宝山心想,成立农业合作社,只有依靠他们才会把阳春做好,大家才不会饿肚子,过去对他说:“过几天我们凤凰台就要成立农业社了。”

丁保平说:“要是入了社还饿肚子,我就不想人社了。农忙的时候我做阳春,农闲的时候我可以去做木工活,红薯包谷饭我家还是有吃的。”

刘宝山恳切地说:“保平哥你不要三心二意,办农业合作社还靠你出力的啊。”

丁保平听出了刘宝山话里的意思,笑道:“你宝山老弟有这个意思,我就入社吧。”

这时,刘宝山看见丁保平的妹妹丁如兰不时地对门外张望。刘宝山那阵没离幵凤凰台的时候,丁如兰还是一个瘦小的黄毛丫头,如今已经长成眉清目秀的大姑娘了。刘宝山扭头望去,天井屋的那边,吴树生的弟弟吴石生站在那边阶檐下对丁如兰递眼神。丁如兰就迫不及待地放下饭碗出门去了。刘宝山心想,这栋四合天井屋又有一对男女在生死相恋了。田玉凤已经回家去了。桌上的饭菜也不见了。火膛里却生起了火。刘宝山揭开锅盖,饭菜都放在锅里热着。他刚复员回来,红薯米是县政府民政部门供应的,一个月三十斤。菜不用说,是田玉凤从自己家拿来的。刘宝山这时已经很饿了,狼吞虎咽地填了两碗红薯饭下肚,就端着煤油灯来到堂屋,看看该怎么把堂屋布置好,成立农业合作社时好做会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