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第十二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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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时候,吴树生的老娘也死了。这个时候,凤凰台生产队的仓库已经没有一粒粮了。离开镰秋收还有一个多月。人们说这一个多月凤凰台只怕还要饿死几十个人的。凤凰台的许多人巳经站不起来了,凤凰台不论男女老少都得了水肿病,有的人腿杆子肿成了大冬瓜一样,发亮,后来就炸开了皮,流出清水。傅郎中说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几天光景了。刘宝山也得了水肿病,腿杆子也肿得发亮了,不过还没炸皮,这个时候他并没有考虑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的问题,他知道自己暂时还不会死的。他现在考虑的是田里的阳春不能不管。田里再没有收,逃过了眼前这一个多月,人们还得饿死。他带着一些还能动的男女劳动力坚持下田做活。后来,实在做不起活了,刘宝山就带着丁保平吴树生几个人专门管水,把山沟里的山泉水往田里引。按他的说法,救得一丘得一丘,救得一蔸是一蔸。八月才有个盼头。当然他们也是人,因为做活,他们比别的人更饿。但他们都是生产队的带头人,他们没地方抱怨,没地方骂娘。要骂娘也只能骂贾大合的娘。其实,贾大合这时自己由于没饭吃也得了水肿病,况且这么多日子他已经没来凤凰台了。来了骂他也没有用,骂不出粮食来救大家的性命。他们的身上背着百多口人的性命,他们不能坐在家里等死。他们实在饿极了的时候,就找些能吃的野草填肚子。先是吃蒿草,像牛一样,把蒿草扯来,揉成团,往嘴里塞,嚼出许多发绿的又苦又涩的汁汁。后来,山里的蒿草因为扯的人太多,坝河坪那边的人都来凤凰山扯蒿草充饥。蒿草没吃的了,他们就吃一种名叫碧丹子的树叶,这种树叶吃几天全身都发绿,浑身还特别的软劲,拖脚不动。后来这种树叶也吃完了,他们就挖野麻根吃,野麻根有毒,吃进肚里四肢发麻。后来连这种有毒的野麻根也没吃的了。他们也快要动弹不得了。这个时候才熬过六月。七月初,凤凰台发生了一件让人震惊的事情。自从刘宝山从田大榜家弄出一千多斤粮食之后,孙少辉一直说田大榜家的粮食还没有交完,家里还留有粮食。刘宝山说:“留有粮食也不能再向他要了,人要讲良心,他家的粮食是他们从嘴角角里攒出来的。”

孙少辉说:“现在的粮食不是用来饱肚子,是用来救命的。他家是地主,你说是要救地主的命呢,还是要救我这个贫农土改根子政治队长的命。”

刘宝山瞪了孙少辉一眼,说:“你孙少辉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了?”

刘宝山撂下这句话就和丁保平几个人拖着浮肿的身子去半山坡管禾田里的水去了。孙少辉已经几个月没做活了,他说他家已经饿死了一个人,再要他下田做活,饿死了他家就亏了。要饿死人的话每家都饿死一个,扯平。那天刘宝山上山做活去之后,孙少辉就带着几个饿极了的社员来到田大榜家。田大榜跟着刘宝山做活去了。韦香莲因为水肿病请假没去做活。孙少辉逼着要韦香莲把粮食交出来。韦香莲说家里没有粮食了,攒下的一点粮食已经拿出来大家吃了。孙少辉不相信,说不交的话他们就搜。韦香莲不让,他们就把韦香莲吊在房梁上,几个人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后来从韦香莲房里的床脚下发现一个小地窖,从里面找到二百多斤稻谷。孙少辉十分高兴,说:“韦香莲你们家的那点计谋打得过老子的手板心?那时我跟贾书记一块讨米的时候,王启中家的饭菜都弄得到手。你们的计谋能跟王启中比?你们家夜里偷偷挖地窖的时候,我就晓得你們家要把粮食分开藏。”

刘宝山几个人中午没有回家。中午回家没有想头,几个人在田坎上坐一会儿,挖条野麻根吃了充饥,下午又开始做水沟往干开坼的旱田拦山泉水。三岁的田勤哭着到处找他爷爷,太阳下山的时候才在半山坡找着爷爷,哭着说他娘被吊在房梁上了。田大榜和刘宝山等人匆匆赶回家,才知道孙少辉在田大榜家搜出了粮食,却没有~把吊着的韦香莲放下来。刘宝山和田大榜把韦香莲从房梁上放下来。韦香莲已经被吊得奄奄一息了,看着刘宝山,那张浮肿的脸上全是悲凄的泪水。田大榜说:“狗日的孙少辉,粮食弄走了要把人放下来呀,我家香莲吃苦了啊。”

刘宝山说:“香莲,我要傅郎中给你弄点药来。”

刘宝山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就溢满了泪水。由于饥饿,韦香莲过去的那种丰满和光彩不见了,脸面浮肿而灰黯,头发蓬乱,满含着泪水的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娇羞和妩媚,透出的是一种无奈和绝望。韦香莲悲凄地说:“孙少辉把我家的粮食弄走,他还要吊我。”

这样说着,泪水就滚豆子一样往下掉。刘宝山的心里像有一把刀在剜,抹一把泪水就离开了田家。他召开了一个生产队干部会议,研究从田家弄到的这二百多斤粮食该怎么处理。孙少辉却不愿把粮食全都拿出来,说这是他们斗争地主得到的胜利果实,要五五分成。他们还把弄来的稻谷用磨子磨出大米,连着煮了两顿饱饭吃,那样子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不让我多分粮食可以,你们家也死一个人。”

刘宝山说:“孙少辉你不要跟我耍无赖,没让你把吃下去的粮食吐出来,就便宜你了。我说了,退给田大榜家五十斤稻谷,剩下的粮食放在食堂熬稀饭大家充饥。”

孙少辉还是吵闹不休,大骂刘宝山丧失了阶级立场,居然不管贫下中农的死活,拿着粮救地主分子的命。刘宝山气得脸都青了,伸手将孙少辉提起,撂倒在门角落里了。孙少辉记得刘宝山这是第三次撂人了。孙少辉就不敢做声了,他怕惹得刘宝山火起,再使劲撂他一把,不把他的肚子撂破才有鬼。中午和晚上连着死撑了两顿饱饭,还没消化,撂破肚子不打紧,把肚子里的白米饭撂出来实在太可惜〒。过后的半个多月,孙少辉除了在食堂吃那点菜糊糊,就坐在田大榜家一步不离。刘宝山给田大榜家退还了五十斤稻谷,田大榜看见孙子饿极了的时候,就要韦香莲把谷子磨点粉,拌和着野簾煮了让孙子填肚子。这个时候孙少辉就自己动手在锅里抢着吃。煮沸的野萬糊糊田大榜进不了口,他的孙子田耕田勤和韦香莲就更怕烫了。孙少辉却在讨米的时候练就了不怕烫的本领,把滚烫的野蒿糊糊盛进碗里就唏里胡噜倒进肚里去了,锅里没有了;他就抢韦香莲碗里的,抢田耕田勤碗里的。后来,田大榜不让韦香莲磨剩下的那点谷子了。孙少辉就用榔头敲他们家的罐罐钵钵,说你不把谷子弄出来磨吃了,老子就一把火把你家的屋子烧了。田大榜无奈,叫韦香莲把剩下的几斤谷子交给孙少辉才算了事。七月中旬的一天早晨,田大榜慌慌张张到刘宝山家里叫刘宝山,说他家香莲叫他,问他肯不肯去。刘宝山知道韦香莲那次被孙少辉吊了半天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听田大榜说韦香莲叫他,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连忙往田大榜家奔去。韦香莲没有躺在**,她摆了把椅子躺在外面吃饭的屋子里。杂屋过去是堆放农具的地方,还关过几年耕牛,后来在杂屋后面又搭了半边棚子,把耕牛关在半边棚子里去了,腾出一点地方让刘宝山和周连生住。土地改革的时候,田大榜一家被赶到这间杂屋来了。杂屋很窄小,还要破开成三间,一间田中杰夫妇住,一间全家吃饭用,还有一间小的放杂物。两个孙子睡在杂屋楼上,田大榜每天的夜里就在小杂屋的地窖上面开个铺,他说睡在地窖上面他心里才觉得踏实。韦香莲看见刘宝山来了,浮肿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艰难地抬了抬手,刘宝山不知道她抬手的意思是什么,就蹲了下去,说:“香莲,你还好吧?”

韦香莲点了点头,抬起的手没有放下来。刘宝山就把手伸过去。韦香莲一把将他的手抓住了,两行泪水不停地往外涌,轻轻地喊了一声:“宝山……”刘宝山心里一阵发疼,劝她说:“还有半个月新粮就出来了,你要坚持住。”

韦香莲无神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刘宝山,口里说:“宝山老庚,你来看我,我高兴呀,你对我的恩情,我记在心里的。你和我家中杰的过节,那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情,我不怪你。你是个好人。”

刘宝山凄凄地说:“你不要想那些事情,要坚持活下去。还有半个月我们就有救了。”

韦香莲抓着刘宝山的手不肯松开:“宝山老庚,我想托你一个事情,我的两个儿子不差的。只是,他们还小,请你帮我照看一下,好么?”

韦香莲无神的目光里全是企求和盼望。刘宝山真的不忍心拒绝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香莲,要不我把中杰叫回来。”

韦香莲松开手,摇了摇头,奄奄一息地说:“不用了,我等不及了。”

过后艰难地扭过头,对站在一旁的父亲说,“爹,你把孙队长请来好么?”

田大榜早已老泪纵横,说:“儿呀,孙少辉不是宝山侄子,没得吃的,他哪肯到我们家来。”

“你就说,我给他留有吃的。”

田大榜不晓得儿媳为哪样坚持要把孙少辉叫来,他已经感觉到儿媳这道求生的门坎怕是闯不过去了。只得依了她,去找孙少辉。孙少辉听田大榜说他家有东西吃,高兴得不得了,在杂屋的门口就大声骂韦香莲,“韦香莲,你个地主婆,把粮食藏在什么地方了,我带着人到处找,怎么还是漏掉了没全找出来。快弄餐饱饭让我吃。”

孙少辉跨进杂屋门的时候,看见刘宝山也在这里,有些奇怪,“田大榜说韦香莲叫我来吃饭的,怎么宝山也在这里?”

韦香莲看着孙少辉,浮肿的脸面**了几下,无神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憎恨,有气无力地说:“孙队长你过来,我对你说。”

孙少辉一副很得意的样子:“是不能让刘宝山晓得,他晓得了,又要让大家分着吃,那样的话老子就分不到多少吃了。”

这样说过,把脑壳伸了过去。韦香莲嘴巴动了动,声音很轻,孙少辉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不耐烦地说:“你大点声,老子没有听清楚。”

这样说的时候,又把脑壳往韦香莲面前勾了勾。说时迟,那时快,韦香莲突然抬起头来,一口咬住孙少辉的耳朵就不肯松开。疼得孙少辉大喊大叫,要韦香莲快松口,疼死他了。韦香莲却是死死地咬住不放。孙少辉扬起拳头对韦香莲一顿乱筑,韦香莲被打倒在地,孙少辉的那只耳朵也被她活活给咬了下来。孙少辉捧着半边脑壳疼得一边跳着一边骂娘。韦香莲却像嚼木耳一样把那只耳朵嚼烂吞进肚里去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艰难的笑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个祸害,怎么就不短命呢?”

过后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孙少辉骂一阵,又跳起脚要打韦香莲,刘宝山拦住他,悲凄地道:“你还下得了手,人家已经死了啊。”

丨孙少辉骂道:“狗日的地主婆,把老子的耳朵当猪耳朵咬吃了。”

韦香莲死后,凤凰台又连着饿死了三个中年人。这期间傅郎中告诉大家一些能够充饥的野树根野藤草之类的东西,其中有一种名叫夜郎葵的常年生藤本植物的根能吃,凤凰山上这种夜郎葵还很多。只是吃了这种植物对女人的生育有影响。这时候,人们也不管吃了它能不能生儿育女了,先把自己的性命保住才是大事。都上山挖这种藤的根根充饥。没过多少日子,夜郎葵的根根就挖完了。傅郎中又告诉人们说:“其实,凡是活的东西一般经过高温之后都是能吃的,而且其营养价值比吃树皮草根要丰富得多,问题是敢不敢吃。”

田大榜说:“傅郎中,你说的这些已经不是什么经验了。为了活命,世上没有什么不敢吃的。不敢吃,就得饿死啊。”

这样说着,田大榜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团东西,一根一根都有筷子那么粗,捆扎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团。他拿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嘴里咬,好不容易咬断一截,然后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从嘴里呼出一种难闻的腥臭味:“这是蚯蚓。从地里挖出来,放火里一烧,就成这个样子了。我家香莲被孙少辉吊了一索子,身体就不行了,可她不敢吃这些东西,只有等死呀。”

人们听田大榜这么说,都哇哇地呕吐起来。田大榜说:“我吃蚯蚓,吃蛤蟆籽,吃鼻涕虫,但我吃得最多的是蝗虫。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凤凰台有上好的水田,有能种红薯包谷的旱地。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等着能吃上饱饭的那一天的。”

这样说的时候,两滴混浊的泪水从他的深眍下去的眼里鼓出来,在那张浮肿的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滚落出一道重重的痕迹。孙少辉那些日子倒是安静下来了,他天天像个鬼魂一样在凤凰山岭上东寻西找。五天前他到了一趟公社,想找贾大合弄点东西吃,当时贾大合正跟吴明几个人说什么事情。听见孙少辉要东西吃,就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把他骂了一通,说自己都快饿死了,你他娘的还来要东西吃。我还想你给我一些东西吃哩。过后就不理他,继续说他们的事情。他们说的是这几天夜里蒋介石派飞机从台湾飞到大陆来空投传单和食品的事情。“我们黔青县是大山区,地形复杂,社会治安也复杂。我们黔青县解放前跑到台湾去的人比较多。我们坝河坪公社解放前就有几个人跑到台湾去了,王启中的女儿女婿就是其中的两个。上面说黔青县是蒋介石空投的重点目标。根据形势分析,他们先是空投传单进行反动宣传,再空投一些食品笼络人心,然后有可能空投特务过来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蒋介石趁着我们过苦日子来騷扰破坏。”

孙少辉就想起前天夜里他的确听到天上有嗡嗡的声音。真的是蒋介石从台湾派飞机给大陆的人送吃的东西来了么?他的心里仿佛生出一丝希望,也不找贾大合了,匆匆回凤凰台去了。回到凤凰台之后也没有对任何人说他在公社听到了什么,一个人爬上了凤凰山。他在林子里仔细地搜寻起来,真希望能在林子里找到蒋介石从飞机上丢下来能吃的东西。找了大半天,他还真的找到了,但不是吃的东西,是一张发黄的毛边纸,毛边纸上印着字,和他平时见着的字有些不一样,笔画太多。不过有一些字他还是认得的。把认得的字和不认得的字连起来,大概意思也就出来了。是蒋介石派飞机撒下来的传单,意思是说大陆同胞在“共匪”的统治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饥寒交迫,民不聊生。他们十分关心大陆的同胞,即将派兵反攻大陆,解救民生于水火。特地先用飞机投下一些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之类的东西,改善大陆同胞的生活,表示他们的仁爱之心。孙少辉猜出这些意思之后,髙兴得只差流下眼泪了,心想大家都咒骂蒋介石,说他是蒋光头,蒋匪帮,卖国賊。其实蒋介石并不坏的么。老子去找贾大合,贾大合还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骂老子,他还是公社书记哩,心肝上一点血都没有,比蒋介石还不如。这样想的时候,孙少辉的口水就流出来了,牛肉罐头肯定是牛肉做的吧,那么火腿肠又是什么做的呢?肠子曾经是装屎的,怎么又成火腿肠了呢?不管怎么说,有装屎的肠子吃也是很好的事情。这个时候要是能吃到这两样东西,要老子喊蒋介石做爹爹也干,要老子跟他到台湾去老子也肯去,总比在凤凰台挨饿好。孙少辉在凤凰山连着找了三天,每天天不亮就上山了,夭黑才下山。没得饭吃,肚子饿得只有巴掌那么厚,脚杆子也肿了,爬上凤凰山要休息几次,有时实在饿得不行,就在路边扯一把嫩树叶子放在嘴里嚼充饥,他把凤凰山大小山头全都找遍了,连那些长满牛角剌的山坡也找了,身上的补丁衣服被牛角刺扯成了万国旗,还是没有找着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孙少辉就开始骂起蒋介石来了:“蒋介石真的是个该千刀剁的坏东西,老子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你还骗老子,没有从飞机上丢下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你却说丢下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了,让老子天天爬到山顶上来找,你蒋介石不得好死,把你赶到台湾那个小岛上去那是罪有应得。日后死在那个小岛上也别指望回来。”

孙少辉实在不甘心,又找了两天,直找得他两眼发黑,脚杆子打颤,还是不见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这时他是彻底的失望了,坐在凤凰塔骂了一阵蒋介石的娘,就一摇一晃地下了山。他又去了坝河坪公社。他还是想在贾大合那里弄点东西填填肚子充充饥。公社领导再过苦日子也比农民强,他们每天有半斤粮食。县里隔几天还做些消水肿的糠粑粑发下来让他们吃。孙少辉来到公社的时候,贾大合他们还真的在分糠粑粑,是从县里弄来的。据说从县里弄来的糠粑粑里面搀有黄豆粉,吃了这种搀有黄豆粉的糠粑粑不得水肿病。孙少辉的心里很高兴。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自己是凤凰台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大小也算个中层干部,再说自己前不久还为公社立过汗马功劳的,那次是他孙少辉在田大榜家搜出了粮食,才使得全公社再一次掀起向地主家要粮食的运动。虽然那次全公社统一行动搜查地主富农分子的粮食时逼死了几个地主分子,但那次的战果还是不小。自己碰上公社分槺粑粑,他们肯定会给自己分一个吃。可是,用纸盒子装的糠粑粑分完了,贾大合也没跟站在他面前的孙少辉打声招呼,拿着槺粑粑就要上楼去。孙少辉大声咳嗽几声,贾大合居然也没有理睬他。这让孙少辉十分气恼,十分着急,跟在他的身后大声道:“那个,哎,那个,贾书记。”

贾大合还是没朝他看一眼,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楼上爬。孙少辉气得七窍生烟,冲他说:“贾书记,你想不想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吃?”

贾大合这时已经进了自己的房子,听见孙少辉跟在他的身后鬼喊鬼叫,踅回身不耐烦地说:“孙少辉你到公社来做什么,你那个样子也得水肿病了的,夜里看不见回去摔到三眼桥下你就别想爬起来。'到时候我们可没力气挖洞埋你的尸。”

孙少辉毫不示弱地说:“看你是公社书记,老子才关心你,问你吃过牛肉罐头和火腿肠没有。你还咒我要死了,我不跟你说了,牛肉罐头和火腿肠留着自己吃。”

贾大合骂他道:“你的神经真的出毛病了,你哪来的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北京的毛主席也没有这些东西吃的。”

“你看我有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吃没有?”

孙少辉从破衣口袋里掏出那张毛边纸,“你自己看吧。”

贾大合接过那张毛边纸看了一阵,眼里就有了光亮:“你真的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了?”

“你怕我是想你那个糠粑粑吃?”

孙少辉眼睛盯着贾大合手里的棟把把,说。“你把牛肉罐头和火腿肠都吃完了?”

“没有。”

“在哪里?”

“暂时不告诉你。”

孙少辉舔了-嘴唇说,“啧啧,牛肉罐头和火腿肠真的好吃得不得了呀,毛主席肯定也没吃过那些东西。”

“快说,牛肉罐头和火腿肠放在哪里的?”

贾大合眼里充斥的全是难以忍受的渴望和焦急。孙少辉说:“这要看你贾书记会不会划算。槺粑粑换我的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吃亏的是我。”

贾大合很不情愿地把刚才分的那个糠粑粑递给孙少辉,口里骂道:“你个贼卵日的,迟不来早不来,老子分糠粑粑的时候你就来了。”

孙少辉狼吞虎咽把那个糠粑粑就吞进了肚子里。贾大合对外面看了看,轻轻说:“走吧,我们取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去。”

孙少辉抹抹嘴,嘿嘿一笑:“我骗你的槺粑粑吃,哪来的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蒋介石那个賊卵日的真不是个东西,害得老子在凤凰山找了五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贾大合的眼珠子就灌血了:“狗日的孙少辉,你骗到老子头上来了呀。”

扯起嗓子对武装部办公室喊,“武装部长你快来。”

公社武装部长从办公室出来问贾大合什么事。贾大合说:“凤凰台孙少辉已经投靠蒋介石了。县里下了紧急通知的,凡是拾到敌特空投的传单和物资要立即上交。孙少辉五天前拾到了敌特空投的传单和牛肉罐头。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他吃了,传单他一直带在身上,我不逼着他他不交出来。孙少辉已经变成我们的敌人了,要把他捆起来审问审问,还要进行斗争。”

武装部长听说孙少辉拾到牛肉罐头吃了,也有些嫉妒,过来把孙少辉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老实交待,拾到的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吃完了没有?”

孙少辉一张浮肿的脸立马就布满了哭样,说:“我没有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蒋介石那个狗日的是大骗子,把传单送到大陆来,却没有把牛肉罐头和火腿肠送过来。”

公社其他的干部职工听说凤凰台的孙队长拾到了牛肉罐头和火腿肠,都一齐拥到孙少辉的面前,想听听他拾得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吃的经过,心想能吃到哪怕是一点点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也是个意想不到的大收获。都已经儿年没见荤的了啊。“把孙少辉吊到柚子树上去,看他还交不交出来!”贾大合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没地方出了。县里领导怜悯下面基层的同志,好不容易给他们每人送来一个搀着一点黄豆粉的糠粑粑,他自己舍不得吃,准备留着给王美桂吃。王美桂这些日子也饿得不像样子了,天天吵着要东西吃。可是孙少辉那杂种却把槺粑粑骗吃了:“不交出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就把他吊死在柚子树上。”

人们七手八脚就把孙少辉吊上了树,脚杆子离地面一尺高。孙少辉开始还在为自己只扯了个小小的谎,就轻而易举地把贾大合的糠粑粑骗吃了感到十分的高兴。后来他就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自己扯了个谎得个糠粑粑吃,带来的后果是要吃大苦头的。他的心里很窝火,大声说:“你们还是公社领导呀,没吃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就捆我,就吊我,你们都成蒋介石那狗杂种的帮凶了。我要告你们去。”

贾大合吼他说:“孙少辉你不要往我们头上泼脏水,我们要你交出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不是要吃它,我们要把它连同你拾到的反动传单一块儿交到县里去。这是关系到国家变不变天、红旗变不变色、人头落地不落地的重大的政治问题。你要给老子老实交待,把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藏到哪里去了?”

孙少辉才吊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两眼发黑,腰脊骨发疼,四肢像是快要断了一样,哭嚎着说:“我老实交待,贾书记你把我放下来,不然我会死的。”

贾大合让人把他放下来。可是,孙少辉两脚一落地,又说他并没有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他只拾到那张纸片。贾大合气得眼珠子发绿,又让人把他吊在柚子树上去。贾大合认准他拾到了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而且决没有吃完。孙少辉被吊上树不久,又鬼喊鬼叫要贾大合把他放下来。贾大合被他骗了几次,不信他的话了,说:“你要想好,把你放下来之后,你愿不愿意把藏起来的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交出来,如果不愿意交出来,老子不为难你,你就吊死在柚子树上箅了。我们不指望吃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你也别想再吃这些好东西了,让它烂山里算了。”

“我这次想好了,快把我放下来。”

孙少辉哀求说。“不骗我?”

“骗你是儿子是孙子是贼卵子日的。”

“还有多少牛肉罐头和火腿肠没有吃完?”

“还有大半箱。”

“藏在什么地方?”

“把我放下来我就告诉你们。”

孙少辉那张浮肿的脸由刚刚吊上树的紫色已经变成了纸白色,裤裆里也流出了尿水。后来,裤管里除了流下来尿水,还流下来一些稀稀的带着恶臭的东西。孙少辉这些日子饿极了的时候,就想起年轻的时候讨不到米,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就到水田里抓青蛤蟆烧着吃。只是,如今满世界的人都挨饿,水田里的青蛤蟆被抓尽吃绝了,夜里连青蛤蟆的叫声也听不到了。他就到房前屋后的臭水沟里抓癩蛤蟆烧着吃。癩蛤蟆有毒,吃到肚子里真不好受,全身瘙痒,口舌麻木,放出的屁臭得能熏死人。贾大合说:“狗日的孙少辉,你还说没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闻闻你屙出来的臭屁就晓得了,吃树皮草根屙不出这样的臭屁来。你是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吃多了,把肚子吃坏了,屙出的稀屎臭得死人。把他放下来,让他带着去取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他再要不肯‘交出牛肉罐头和火腿肠,把他送到县里去作现行反革命分子毙了箅孙少辉被放下来了,孙少辉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茫然无措地看着贾大合:“贾书记,我们可是一块儿讨过米的患难兄弟啊,你就不肯放我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