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老子把你吊起来?”
贾大合吼道。“别,别……”孙少辉连连道。“那就快走。”
孙少辉只得在前面走了。全公社的干部职工都前呼后拥地跟着孙少辉出了公社的四合大院,他们都想跟着去吃火腿肠和牛肉罐头。贾大合没好气地说:“去取半箱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我跟武装部长去就够了。”
贾大合和武装部长忘记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的痛苦,忘记了两脚无力却要爬山的疲劳。他们都在心里暗暗地盘算,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先得吃一餐,管它姓蒋还是姓共。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像刷把刷一样难受。孙少辉指着一片茅草丛对贾大合说,他就是在那里拾到那张毛边纸反动传单的。贾大合说:“我不要你说拾到反动传单的地方在哪里,我要你告诉我,你把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藏在哪里的。”
孙少辉看着贾大合那双急切的目光,他真的不敢说他没有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他知道他要说他没有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的话,贾大合是要把他往死里整的,绝不会放他的过手。他东瞅瞅,西瞧瞧,这个山头找过,又带他们去那边山头找。可是,找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这时,从山下拥上来很多人,有坝河坪大队的,有冷水冲大队的,更多的是凤凰台生产队的。不知道是谁把孙少辉在凤凰山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的消息传开了,他们都是来凤凰山找牛肉罐头和火腿肠的。一时间,偌大的凤凰山人山人海,一个个都是衣衫褴褛,灰头灰脸的样子,可大家都把膀子伸老长,像是水田里觅食的鹭鸶,在荒山野岭寻找着。只是,人们把凤凰山的山山岭岭找了个遍,找到了几张孙少辉拾得的那种反动传单,但没有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有的人还是不甘心,沿着凤凰山岭往大山里面找去,一直找到三界崖。冷水冲有一个人因为找牛肉罐头和火腿肠还失踪了,进了大山再没有回来。有的说他饿死在大山里了,和他一块儿上山找牛肉罐头和火腿肠的人却说他被老虎吃了,他们在三界崖听到了老虎的叫声。整个坝河坪公社沸沸扬扬地折腾了几天,却是一无所获。但这件事情却有鼻子有眼地被传到县里去了。县里打电话给贾大合,问是不是有这回事。贾大合哪敢隐瞒,只有如实向县里汇报说,凤凰台生产队的孙少辉的确在风凰山拾到了一张蒋介石空投下来的反动传单。县里问他那个名叫孙少辉的人是什么背景,拾到那张反动传单几天了?贾大合说拾到传单的这个人政治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过去讨米出身,现在是生产队的政治队长,立场坚定,阶级觉悟高。只是他拾到传单已经几天了,他还说他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吃了,使得坝河坪公社成千的农民群众去凤凰山找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在坝河坪公社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贾大合的话没说完,县里就十分严肃地批评贾大合:“前几天才传达上级的有关指示精神,你居然无动于衷,你的警惕性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及时向县里汇报。现在国内外的形势十分的紧张,蒋介石一直叫喊要反攻大陆,他不光是空投反动传单,他还空投特务到大陆来了。你能保证你们坝河坪公社没有空投特务下来?什么时候人头落地你还不知道的。县里马上要公安局派人下来调查这个事情,你要积极地协助他们处理好这起案子。”
贾大合惊出一身冷汗,气急败坏地对孙少辉说:“孙少辉你这个狗杂种,县公安局马上要下来人了,你拾到了多少牛肉罐头和火腿肠,都藏在什么地方的,你就老老实实地向他们交待清楚吧,老子不想你的牛肉罐头和火腿肠吃了。”
三十八韦香莲的死,对刘宝山的震动很太。韦香莲那一双哀求无助的目光老是在他的眼前晃动,韦香莲那张过去十分漂亮,后来却因为浮肿而变得灰暗无光的走了形的脸面,还时不时地在他的梦里出现。韦香莲和自己同年同月出生,刚刚三十出头,她不但长得漂亮,有一张秀美的脸面,一副姣好的身段,她还是生产队上好的劳动力,做阳春特别里手,重活轻活都拿得下。身体也特别的好,这么多年来从没见她生过病,一年到头生产队的劳动场面上都能见到她姣好的身影,银铃般的笑声。谁料得到她会被活活的饿死呀,谁又料得到她死的时候是那样的一副惨样呀。那么下一个又会是哪个被饿死呢,谁个会步她的后尘而去呢。这地方有句俗话:三肿三消,土眼里一标。凤凰台许多人都是肿肿消消,消消肿肿。自己也已经是两肿两消了。可离稻子黄熟还有十来天,这十来天可是个难以跨过的生死门槛。说不定哪个人在这十来天里就会永远地从凤凰台消失。刘宝山想起来真的是不寒而栗了。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去找傅郎中,要他给那些得水肿病的人弄些草药治一治。县里每隔几天给公社干部每人发一个里面掺着黄豆粉的糠粑粑治疗水肿病。县里关照不到公社下面的每一个社员。而且,得水肿病的还不只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中国所有的人都在得水肿病,伟大领袖毛主席也得了水肿病,国家哪能照顾到那么多呢?隔那么几天能给人民公社的干部发一个糠粑杷就很不错的了。人民公社的社员就只能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命长的活过来了,命短的匆匆到另一个世界寻吃的去了。刘宝山来到生产队仓库棚的时候,他的大女儿刘思带着弟妹也在仓库棚里,他们手里拿着东西在吃。刘宝山对大女儿刘思比过去的态度变好了许多。原因还是傅郎中多次对他说,刘思越来越变得像她奶奶了,特别是那双眼睛,那两片眉毛,活脱脱就是她奶奶的影子。刘宝山对母亲没有一点印象,他只听别人说,他的母亲那时候是凤凰台第一美女,后来的田玉风虽是长得漂亮,和他母亲相比,还只能排在第二位。他听说他的母亲是自己和他父亲唱歌唱到一块来的。只可叹红颜命薄,父亲一辈子疾病缠身,母亲进了父亲的家门,里里外外的活儿全由母亲一个人承担不说,还要挣钱给父亲治病。这个凤凰台第一美女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就撒手走了。刘宝山看着女儿那高髙的鼻梁,那光洁的额头,他就相信了,女儿是自己的女儿。人们说,刘宝山其他地方并不怎么像他的母亲,只有那高髙的鼻梁和光洁的额头跟他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刘思,你又把弟妹带到傅爷爷这里来了,傅爷爷弄了点东西让你们吃,他自己不吃了?”
刘思吓得哭了起来,一双眼睛看着严厉的父亲,生怕他伸手将栗木拐敲在她的头上,怯怯地说:“是傅爷爷叫我们来的。”
傅郎中拦住刘宝山道:“你凶他们做什么,看他们都饿成什么样子了。”
傅郎中这样说着就在床角下面摸了许久,摸出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对刘宝山说,“这里还有一个大的,你吃了吧。原本是留着让刘思他们明天吃的。”
刘宝山看了一眼傅郎中手中那个黑乎乎的东西,说:“你不要留着让他们吃,自己吃吧,你也得水肿病了。”
傅郎中说:“这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吧。这叫茯苓。是一种中药材,吃了可以补脾利水,专门治水肿病的。”
刘宝山眼睛一亮,心想这下有救了,我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请傅郎中给大家弄中药材洽水肿病的么,说:“傅伯你要救救凤凰台人的命呀。凤凰台很多人都是肿了又消,消了又肿。这样几次就要进土眼里去了。”
傅郎中把胳膊上的衣袖挽上来,轻轻一摁,胳膊上就凹陷下去指头大个凹儿:“要是能挖到茯苓这种东西,我自己会得水肿病?茯苓是贵重中药材,很难挖到的。”
“你说怎么挖,我让大家都去挖。只要凤凰山有,就能挖到。”
刘宝山急急地说。“它生在松树枝滴露水的地方,但不是说凡是松树枝滴露水的地方都长茯苓,还要看阳光的照晒,还要选择土壤的酸碱度和湿度。”
刘宝山很是失望,说:“算了,不说茯苓了,你还有别的什么草药方能治水肿病么?”
傅郎中苦笑道:“公社贾书记为什么要逼着孙少辉在凤凰山寻找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你以为他们找到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会送到县里去。鬼话。牛肉罐头和火腿肠有营养啊。这个时候能吃到荤腥之类的东西,保准三天之内水肿就会消下来。”
刘宝山说:“傅伯你怎么说起梦话来了,这个时候到哪里弄荤腥之类的东西吃去。生产队的猪死绝了,狗死绝了,连报晓的公鸡也没有一只。一个两百人的大村子,死气沉沉白天鬼都打得死人。”
傅郎中说:“昨天我在凤凰山顶挖茯苓的时候,一只野兔从我面前的草丛中逃走了,我真的后悔了很久,我要是早知道那里藏着只野兔,扬起锄头或许就能打着它。“刘宝山心里不由一动,傅郎中这话提醒了他,他从家里拿起那支毛主席奖给的半自动步枪,匆匆上山去了。那一年,毛主席不但给他们每人奖了一支枪,还奖了两百发子弹。首长在授奖大会上说,眼下蒋介石在台湾叫嚣要反攻大陆,还经常派飞机来大陆骚扰。你们是人民的忠诚卫士,是保卫祖国的钢铁长城,给你们这支半自动步枪,是要你们随时听从祖国的号召,为粉碎蒋介石反攻大陆的阴谋,保卫祖国和人民群众的安全而战斗。刘宝山当时十分激动,他发誓要为保家卫国贡献自己的力量,甚至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蒋匪帮胆敢踏上大陆一步,他就要用手中的钢枪把他们消灭。从北京回来之后,他一直把那支半自动步枪和两百发子弹珍藏着,贾大合几次要他拿出来让他打几枪试试,他都没有理睬。有几次野猪闯到凤凰山吃包谷,他也没有拿这支枪去赶杀它。他刘宝山从毛主席手中接过了这支枪,他就觉得自己的肩头多了一份至高无上的神圣责任,他不能轻易把这支枪拿出来的。傅郎中一句话,让他沉思良久,最后他还是作出了决定,发挥这支半自动步枪的作用,用它去救凤凰台老百姓的性命,毛主席即便知道了,不但不会责备他,他肯定还会高兴的。毛主席一辈子吃了多大的苦,不就是为了人民群众翻身解放过上好日子么?这个时候,县公安局的人已经在凤凰山搜査了几天,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回县里去了。孙少辉因此还被带到县公安局关了几天才放回来。凤凰山漫山遍野都被寻找牛肉罐头和火腿肠的人们踏得乱草倒伏,荆棘狼藉。刘宝山每天半夜的时候,就扛着半自动步枪上‘凤凰山去了。他在部队不但学过拳脚功夫,还是有名的神枪手,百步穿杨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前几年在韦家坡办铁矿的时候,他曾经一枪把一只花额老虎给撂倒了。他希望能打到一只野兔,就是打到一只野鸡也好,总能让饥饿的人们见到一点荤腥。如果能打到一头野猪的话,凤凰台的人们可就有救了。可是,他在凤凰山呆了几个夜晚,也没有发现野兔的影子,甚至连只鸟儿也没有碰上。人间过苦日子,莫非山里的野物也过上苦日子了,都被饿死了么。呆在山里的这几个晚上,他倒是觉得周围老是好像有什么动静。这让他不免有几分紧张。刘宝山原本是一个体魄十分强壮的小伙子,人也长得牛高马大。那时单独摸土匪的岗哨都不曾有过半点胆怯。可是,现在的刘宝山巳经不是过去的刘宝山了,虽说才三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可他连着三年多来从没有吃过一餐像样的饭菜。连蒿草饭也没有吃饱过。特别是最近几个月,他和大家一样,已经很多日子没有看见粮食了。他也吃过蚯蚓,吃过蝗虫。那是食堂还有点粮食下锅的时候,伍爱年有时悄悄给他的竹钵钵里多盛一点饭菜,他总是严厉地斥责她再要这样,他就不让她在食堂做饭了,还把多盛的饭菜退出来。韦香莲那阵也曾偷偷地给过他蒿草粑粑吃,说是从娘家弄来的。他不接,但他从心里感激她。虽说只有那么半个蒿草粑粑,但它可以度命,它是人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刘宝山是风凰台最先得水肿病的人,他觉得自己巳经不行了,连爬凤凰山都觉得很闲难了。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恐惧,还有十来天才有新粮吃,自己能挺过去么?自己要是死了,凤凰台的人们能平平安安地挺过这十几天么,自家的三个孩子会被饿死么,还有田玉凤一家,会不会挺过这十多天呢?这时,他又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吓得头发都直立起来了,他想起凤凰台那些被饿死的人们,想起死去的韦香莲。他仿佛看见韦香莲那双满含着泪水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直看着他,仿佛有话要对他说。我真的碰着鬼了啊。他把手屮的半自动步枪端起来,再腾出一只手,敲打了儿下自己的脑壳,他仿佛清醒了许多。这时,他又听到了响动,就在自己的身后。他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就要把枪撂过去。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影突然从他的身后钻出来。在迷蒙的星光里,他看清了,是伍春年和田玉凤。刘宝山一下瘫坐在地上丫,他倒抽一口冷气,真想扬起巴掌狠狠地打她们几耳光:“你们找死呀,要是过去手脚利索的时候,老子的枪子儿早在你们脑壳上开花了。”
伍春年哭着说:“你的全身都肿了啊,半夜三更爬到髙山上来,我不放心,要是有个好歹,我和孩子怎么办,我要玉凤姐给我打伴,这儿个夜头一直跟着你的。”
迷蒙的星光下,刘宝山看见站在伍春年身后的田玉凤,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只有他才能体味出她眼神里的那种对的牵肠挂肚,那种焦忧和不安。他说:“怪不得这几天夜里什么都没有碰着,全被你们吓跑了。”
“刚才,你是晕倒了,还是睡着了,嘴里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我们才急着赶过来。”
刘宝山想起刚才他好像看见韦香莲了,原来是在做梦。他说:“你们快问去,我在这里蹲一会,或许能碰上什么野兽。”
伍春年和田玉凤都不肯离去。刘宝山发怒道:“这几个晚上连鬼影子都没碰到,就因为你们两个丧门星跟着,你们再不回去,我就要发火了。”
刘宝山真的发起火来,两个女人都有些害怕,只有怀着一颗万般牵挂的心,不情愿地下山去了。刘宝山也离开了他蹲几个晚上的山头。他准备到更远的深山里去碰碰运气。翻过几座小山岭,来到他曾经住过的老屋场,他父母的坟茔已经长满了野草,傅郎中曾经栽下的松柏也被野草掩埋。旁边山坡傅郎中住的那棵古枫还在,树枝苍老虬结。只是,他住的那半间依靠在古枫上的茅草棚早已倒塌了。刘宝山的心里有一种沉沉的负疚感,傅郎中是他亲自接到凤凰台农业合作社去的,他曾经当面对老人承诺,一定要让他有衣服穿,有饭吃,平平安安地度过晚年。可是,才让老人离开这间依着古枫树洞的茅屋三年多,凤凰台就开始闹饥荒了,还饿死了人。老人虽是还健在,却保不准能逃出一条命来,在这十几天无米下锅的日子里,谁料得到已经两肿两消的老人能挺过这些日子,也许就在哪一天的早晨,他突然就起不来了啊。这样想的时候,刘宝山的心里真的难受极了。突然,在微明的晨光中,刘宝山看到父母坟茔那边山坡的草丛一阵晃动,接着传过来一阵乱草拨动的沙沙之声。刘宝山揉了揉干涩的两眼,他看清了,一只山麂从草丛的那边跳出来,小心地张望一-阵,小脑壳就勾了下去,搜寻着干茅下面的嫩草叶充饥。大饥荒之年,饥饿的人们都上山和它们抢吃的,把它们用以填肚子的草呀根呀叶呀都吃光了,使得这些可怜的小生灵也跟人类一样过上了苦日子。刘宝山一阵高兴,心里说:“你是我可怜的父母给我送来救风凰台人性命的么?你可别怪我下得了手啊,凤凰台多少人都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
说时迟,那时快,刘宝山抬起手来,半自动步枪就响了。刘宝山虽是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间,他的两眼荷些发黑,但那只山麂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枪子儿,在草丛中蹦跳两下,就不再动弹了。刘宝山跳过去。这是一只公山麂,脖子上还在流血,刘宝山勾下头,把嘴对着山麂的脖子,一股带着浓浓腥味的温热就流进了刘宝山的喉咙,他感到一种恶心,但他没有把那股恶腥的东西吐出来。他坐在山麂的旁边,喘了一阵气,站起身来,面对着父母的坟茔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真的,也许是他的父母在那边为儿子助了一臂之力,把山麂赶过来的啊。之后,他把山麂扛在肩头,急急地下山去了。刘宝山把山麂扛进食堂的时候,伍爱年和李云枝正坐在食堂对着空空的米桶发呆。看见刘宝山扛着一条毛绒绒的东西走进来,先是惊诧地盯着他,后来就惊叫道:“宝山你打了只山麂?”
刘宝山说:“把山麂剥了,把肉炒了大家吃,骨头也不要丢掉,熬汤让孩子们喝。”
伍爱年说:“你自己家留多少?”
“和大家一样。我来给你们帮忙剥山麂。”
说着从食堂拿了把菜刀,动手把山麂剥了。李云枝说:“这只山麂不是很大,也就十来斤肉,光炒了做菜分不均勻,我去弄点南瓜叶之类的东西来,拌在一块炒。”
刘宝山打得一只山麂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们都拥进食堂等着吃山麂肉。中午的时候,山麂肉终于炒好了,刘宝山自己动手,给每人分了一点搀和着许多南瓜叶的山麂肉。大家都十分的髙兴,一边吃,一边问刘宝山夜里还上山去打野麂不。刘宝山看着人们那张浮肿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心里格外髙兴。这时,他突然记起田大榜和他的孙子没有来。由于没有饭吃,坝河坪中心小学早就放假了,田耕也回来了。刘宝山要伍爱年用竹钵钵打了一点菜,自己端着去了田大榜家。田大榜不在家,田耕和他的弟弟田勤在家里读书。田耕十一岁了,弟弟田勤也快五岁了,两兄弟也都得了水肿病,脸面黄瘦,手脚浮肿。田中杰一直在韦家坡铁矿没有回家。韦香莲没死的时候,田中杰要田耕在中心小学住宿,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全家发的很少的餐票全都集中起来,换成粮食让田耕包到学校去。田中杰每个月二十斤粮,他自己吃十五斤,省下五斤也包回来让田耕吃,他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田耕失学。韦香莲死后,田耕就不肯在学校寄宿了,他担心年老的爷爷和年幼的弟弟什么时候被饿死了。每天早去晚回,和爷爷弟弟一样吃树叶,吃草根。刘宝山问田耕爷爷到哪里去了。田耕头没抬,说:“我爷爷上山去了,他没对我们说他做什么去了。”
刘宝山说:“我今天打了只山麂,拌南瓜叶炒了,给你们送点来,你们吃吧。山麂的骨头熬成汤之后,再给你们分点汤喝。”
田耕抬起头来问道:“刘叔叔你说这苦日子还要过多久?”
刘宝山被田耕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问哑口了,一阵,他反问道:“你爷爷没说这苦日子要过多久么?”
“他是地主分子,怎么知道苦日子还要过多久呀。”
刘宝山说:“你小小年纪,不要像大人一样说话。”
田耕扬起一双忧郁的眼睛,说:“这苦日子快过去就好,再过一年我就要读初中了。”
田耕和刘宝山说话的当儿,田勤已经偷偷把刘宝山送来的山麂肉吃了多半。田耕抢过说:“田勤你没良心,我的山麂肉你吃了也就罢了,你把爷爷那点山麂肉偷吃了,爷爷就没吃的了啊。我们的娘已经被饿死了,爷爷要再被饿死,爹爹又不能回来,就没人心疼你了,你也别指望长大成人了。”
田勤说:“我娘死的时候,对宝山叔叔说过了,要宝山叔叔照顾我们的。”
这样说过,田勤就把一双幼稚的眼睛盯着刘宝山,“宝山叔叔你说是也不是?”
刘宝山的眼睛湿润了,说:“是的,我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们活下去,不让你们被饿死的。”
田耕说:“宝山叔叔说过,他只喜欢认真读书的孩子。吃了那么多山麂肉,还不能把我要你背的书背出来,我要打你的。”
刘宝山站在一旁,看着田耕少年老成的样子,心想这孩子将来或许是个有出息的角色。刘宝山正准盔离开田家的时候,田大榜回来了,他背着一个篾织的小篓子,肩上扛着一把锄头,看见刘宝山在他家,问道:“你找我?”
刘宝山说:“清早在那边山岭上打了只山麂,让食堂做菜了,你们家没人去食堂,我送了点来。”
田大榜对两个孙子说:“还不谢你刘叔叔。”
刘宝山说:“我来一阵了。两个孩子真听话。特别是田耕,小小年纪,很懂事的。”
“还要看他们能不能把命逃出来。”
田大榜这么说的时候,就在篾篓子里摸了一阵,摸出一个沾满了泥巴的东西递给刘宝山,“天不亮就上山,能下肚的东西我都要。这是一个山毛芋,拿回去用火烧熟,让刘思他们吃。”
刘宝山不接:“你挖这些回来是要给田耕他们度命的。”
田大榜就把篾篓子伸过来让刘宝山看,“里面还有。有的东西田耕他们不敢吃,就吃山毛芋,吃黄姜。”
刘宝山看见篾篓里除了几个山毛芋,还有黄姜,还有四脚蛇":还有蚯蚓,还有干松树里面的肉虫。心想田大榜要不是什么都敢吃,早就和丁保平吴树生他们老娘一样被饿死了。刘宝山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阵田大榜说他竖决不入农业合作社的,不入社的原因就是怕饿肚子。他便拍着胸口说他刘宝山把大家弄到一块做阳春,是决不会让大家饿肚子的。可如今不但饿肚子,还饿死了人。没饿死的,吃的是什么呀,真的比猪狗畜牲都不如了。“宝山,我真的想不透,他们为哪样要这样呢?”
“有什么办法,天大由天呀。”
“毛主席在北京未必就知道下面的事情。”
田大榜眼里充满了迷茫,“毛主席领导穷人闹革命,把我们家的田地分了,房屋也分了,但我从心里信得过他的,他是个了不得的人,他有高远的志向,宏伟的目标,宽广的胸怀。他不会这样弄得大家都没得饭吃,饿死人的。”
刘宝山说:“我也是这么想,前不久在北京开会他给我们发枪的时候,我看他是那样的和蔼,那样的慈祥,那样的关心人民群众。他怎么让大家这样的做春耕生产,这样的奔共产主义呢?”
田大榜说:“农民靠的是土地吃饭,可我们凤凰台的许多土地都闲着,大家却饿肚子。做下的阳畚也没得好收成。说旱灾,有些地方却是旱不着的啊。宝山,你要拿个主意才是。”
刘宝山知道田大榜要他拿主意是什么意思,说:“田伯,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可不能当出头鸟。像孙少辉那样,牛肉罐头没得吃,被弄到县里关了三天,还差点被打成了反革命,实在太不值了”三十九就在中国几亿人口因为饥饿患着同一种疾病的那些日子,坝河坪公社的很多人却在悄悄地议论一件事情,幵始是群众议论,后来公社的一些人也开始悄悄地议论起来了。听说议论这件事情的还不只是坝河坪公社,周围几个公社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开始的时候,人们除了有几分恐惧,还觉得新鲜,好奇,将信将疑。后来,许多人就完全信以为真了。一些老人开始烧香烧纸,作虔诚的祀祭。人们也开始公开地,沸沸扬扬地说起这件离奇古怪而又极为神秘的事情来。几个公社全都被一种神秘和恐怖笼罩着。最先知道这件事情的,却是凤凰台的人。前几天一个漆黑的死寂一般的夜里,凤凰台很多人都听见了,一个声音在村子后面的山坡回**,像是人的呼喊,又像是牛的哞叫,想认真分辨什么声音,又什么都不像了。声音凄厉而幽长,听来让人毛骨惊然。仔细听,又都听不见了。这个声音一连在凤凰台后面的山坡上出现了几个晚上,凤凰台的人们不由得都诚惶诚恐起来。刘宝山开始并没有听到这种神秘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声。那几天的夜里,他一直在凤凰山里边很远的山垭上狩猎,收获也不小,每天都能打着一只野麂什么的。只是,每天早晨回来的时候,伍春年都会一脸惶恐不安地盯着他,问他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田玉凤也过来问他一个人夜里在山里狩猎怕不怕,要是怕就不要去狩猎了。刘宝山发现田玉凤的眼里也全是牵挂和恐惧。可她们却不肯说这是为什么。这天夜里,伍春年死活不让刘宝山再去山里狩猎了,刘宝山不理她,自个扛着枪就要出门'。周连生过来拦住他说:“听哥的话,休息一个晚上,不要上山了,啊。”
周连生的眼里也全是惶恐和不安。刘宝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半自动步枪。晚上睡觉的时候,伍春年把这几天夜里听到的那种奇怪的呼喊声对刘宝山说了:“都说那是鬼叫,天爷这几年收的人不够数,还要收人的。”
刘宝山很生气:“哪里来的鬼话。天爷在哪里,它怎么收人了?”
伍春年紧紧地搂着男人:“我好替你担心的,你全身都肿了,真碰到了什么,还不出事呀。”
刘宝山不耐烦地推开伍春年,就要起床狩猎去。这时,从后面的山垭上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渐渐地,这种声音越来越近了,听起来好像就在村子的后面。“昨天还在山坡上喊,今天比昨天近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