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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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耕一脸的默然,只把眼睛愣愣地盯着父亲。‘:刘宝山一声长叹:“这样下去,这个世界怎么得了呀!”」田耕回到凤凰台的第三天上午,天不怕造反组织一个造反派火急火燎地来到凤凰台,急匆匆地把田耕叫到供销社去了。田中杰哀求说我家田耕刚从学校回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啊。“不是斗争他,是给他一次机会,看他能不能做可以教育好的黑五类子弟”那个造反派没有把田耕带到天不怕司令部,而是带他去了公社医院。这时田耕才知道,天不怕造反司令的老婆生孩子难产,大流血,母子生命危在夕,急需输血。天不怕司令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很多讲究,要他的手下去找几个没有结婚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验血型。如果能找到聪明男子的童子血,那是再好不过了。就有人提供线索说凤凰台的田耕回来了。这个田耕读书可是出了名的聪明,在县一中年年考第一名,要不是**,他早就过长江黄河到北京读书去了。可怜田耕单瘦的身子居然被抽出来血,田耕当时就被抽昏倒在手术台上了。只是,天不怕司令的老婆和孩子的性命仍然没有被救活。把从田耕身上抽出的四大瓶红红的热血输进她的身体之后,孩子还是没有生出来,女人就一命呜呼了。天不怕造反司令为他死去的老婆和老婆肚子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全公社的二十一种人都被集中起来向他的老婆默哀悼念。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追悼大会会是这样的闻所未闻,这样的缺德。他让这些挨斗争的人各人喝了一大碗他那死去了的女人的洗尸水。

洗尸水里全是从女人**流出的红红的血水,散发出一股恶腥味。已经奄奄一息的田耕也难以幸免,他喝下这碗洗尸水之后,五脏六腑都被呕了出来。却又遭到天不怕一顿批斗,说他喝不下洗尸水,是对造反派没有阶级感情的表现田耕被父亲背回凤凰台之后,大病了一场,在**躺了一个多月,才渐渐恢复过来。从此之后他整天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样子。除了刘思,他跟哪个都没话说了。但他的头上却被戴上了一顶帽子,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培养出来的黑苗子,想的是考大学,是白专道路,是复辟资本主义。孙少辉还把他弄到横扫全无敌开了几次斗争会。田耕小小年纪,心灵中便烙下了挨斗争、受凌辱的深深烙印。后来的日子,造反派忙着斗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忙着一他们自己想忙的事情,对牛鬼蛇神五类分子的斗争由过去天天斗争改为三天到公社陪斗一次。按造反派自己的说法,这些五类分子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东西让他们弄了。造反派眼下的首要任务是夺权。走资派还在走。不把政权牢牢地掌握在造反派手中,走资派会搞反扑进行反夺权的。这天早晨,孙少辉带着几个造反派来到凤凰台。像过去一样,他的脖子上挂着几枚食品站、物资公司、农机公司的公章,腰间挂着一颗手榴弹。和过去不同的是,他们的手里各人拿着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子,有的还拿着一条刺荆条做的尾巴。田大榜见他们来到门前,勾着头说:“我的爷,真难为你们了,把高帽子带到这里来做什么,到公社我们自己戴就是了。”

“现在形势很紧张,我们没时间斗争你们了,你们自己戴着高帽子去游乡,还要把尾巴夹在屁股后面摆动,游完乡就自己回来。这叫斗私批修触灵魂。你们要老老实实去游乡,谁要在游乡的时候走过场,敷衍了事,我们再来收拾你们。”

田中杰求情说:“我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害病,今天他请个假,你们高抬贵手,不要他去挂牌子游乡好么?”

孙少辉不同意,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何况他还读了那么多的坏书,脑壳里头全装的封资修的东西。快去叫他,不然老子就拿绳子把他捆起来。”

田中杰只有对着杂屋楼上叫儿子田耕田勤快起来,孙副司令他们等着的。小儿子田勤从杂屋楼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了,口里说:“我的髙帽子别扎大了,扎大了戴不稳当,老是往下掉。”

“你哥呢?”

田中杰没见田耕下来,问二儿子道。“没在**。”

“不是跟你一块睡的么?”

“昨天夜里还睡着的,早晨我醒来时,他就没在**睡了。”

田中杰疑惑地说:“今天我起得很早,他什么时候起床了,我怎么没看见?”

田中杰上楼去找田耕,楼上没有田耕的身影了。孙少辉根本不相信田中杰的话:“刚才你还说要我们别把你家、田耕弄去游乡,现在又说不见了,分明是藏起来了嘛。”

他拿了根刺荆条,爬上楼去,胡乱地抽打起来,口里骂道,“田耕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你还想躲藏起来不去戴高帽子游乡呀。”

可是,孙少辉把窄窄的杂屋楼上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田耕。“田中杰,快把田耕交出来,不然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田大榜和田中杰都感到十分蹊跷,昨天夜里田耕明明上楼睡了的,睡之前他还就着煤油灯看了一会书的,他会到哪里去。田中杰问田勤:“昨天夜里你哥对你说什么了没有?”

“他只叫我好好睡觉,其他什么都没有说。”

田中杰再一次爬上楼去,他想看看田耕的那些书本还在不在。只是,田耕那只装书的木箱里的书摆得整整齐齐,换洗的衣服一件也不少。这时,几个造反派已经把凤凰台其他几个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都拽步了,问孙副司令什么时候回公社去。孙少辉说:“你们等一会.,我去对刘宝山说一声,凤凰台地主儿子田耕失踪了。”

刘宝山正在四合天井里修犁头,一年来三天两天要到公社参加斗争大会,农业生产做得太差,今年肯定又是大减产。他思谋不种点秋荞下去,明年五月又要挨饿的。“刘宝山,对你说个事,狗日的田耕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你派人给老子找一找,找到了送到公社去,老子要狠狠地斗争他。不然的话他不知道老子的厉害了。”

过后,孙少辉又对刘宝山说,“眼下的形势非常紧张,走资派还在走,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也是人还在,心不死,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变天,想着回到过去的日子去。你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要只想着田里的收成。那样的话,什么时候变了天,你又去给田大榜做长工你还不知、於”道。刘宝山说:“你真的和伍爱年离婚了?不然的话你就回家去看看,你家孩子都大了,吃得做不得,你在外面造反吃香的,喝辣的,.伍爱年一个人做活养两个孩子,一个月的粮食不够半个月吃。这才二十号,你家又揭不开锅了广孙少辉对那边屋里看了一眼,说:“我是革命造反派的副司令,怎么能让一个反对造反派的恶婆娘做我的堂客。我早就说了,我已经跟伍爱年离婚了。”

孙少辉的话音未落,伍爱年从那边屋里跳出来骂道:“你个剁脑壳的懒汉,你跟我离婚了你就不要到这四合天井屋里来。你来了我就要赶你出去。”

伍爱年拿了条棍子赶将过来。孙少辉见状,连忙没命地逃走了。这时,周连生出来说:“宝山哪,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呀,我家玉凤这些日子天天夜里哭啊。”

刘宝山说:“玉凤已经寻过两次路了,要看紧一些,不要让她想不开又寻路。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家的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过后就问伍春年早饭办好了没有,“把刘思叫起来,吃了饭跟我们一块下地去做活。”

‘伍春年说早饭办好了,就对着楼上喊刘思快起床吃早饭。可是,喊了几口也没听见响动。伍春年就对刘相和対玉说:“明天你们起来的时候叫一声姐,大姑娘了,要早睡早起。”

刘玉说:“我起来的时候姐已经起床了。”

“你姐起来了她会到哪里去?”

伍春年自己上楼去喊刘思。可是,一会伍春年就下楼来了,对刘宝山说:“他爹,刘思没在楼上睡觉。”

‘、:‘刘宝山这一惊非同小可,刚才孙少辉说田耕失踪了,怎么自己的女儿也不见了呀。伍春年说:“我家刘思才十四岁,她会跟着田耕到哪里去?:’刘宝山开始还有些发懵,后来说:“我们吃饭,吃了饭到那边山里去种秋荞。过些日子季节就过了,种下秋荞也没收的了。”

伍春年说:“女儿不见了就箅了,也不找一找?”

刘宝山说:“等会我到公社去打个电话,看他们回学校去了没有。刘思回来这些日子一直在看书,田耕回来的这些日子也是书不离手,他们读书上瘾了,肯定又回学校读书去了。”

刘宝山心里有个谱,田耕回来就被孙少辉弄去挂牌子陪斗,还被弄去抽了四大瓶子血给人家,差点没被抽死。还要他喝洗尸水,十几岁的孩子怎么经受得起这种屈辱,还不往学校去了?伍春年说:“刘思的衣服和书都没有带走,她一个光人去学校?”

刘宝山不理她,吃过早饭就到公社去打电话。电话打到一中,一中那边说,学校的学生早就走了:“这是上面的指示,学校不准留一个学生的。他们没有看见田耕和刘思到学校来。田耕和刘思也不会到学校来的。”

这下刘宝山着急了,和伍春年一道,亲戚家,刘思的同学家都找个遍,却没有找着刘思。伍春年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担心女儿没得书读想不开了,寻路了。就在山塘里找,在坝河里找,还是没有找着女儿的踪影。田中杰挂牌子游乡回来,听说刘思也失踪了,更是焦急万分,心想刘宝山要是怪罪是他家田耕把刘思拐骗走的,那他田中杰只有死路一条了。刘宝山跟他的仇恨还没有了结,如今又添新的仇恨呀。也加入到寻找刘思和田耕的行列。只是,跟刘宝山一样,也是失望而归。“宝山,我真该死啊。”

田中杰来到刘宝山家,怯怯地说。刘宝山板着一张面孔,问他道:“你家田耕这几天没对你说过什么?”

“一句话都不说,就坐那里发呆。我怕他想不开,有时就劝劝他。他说,这些他都懂,不要我说。”

刘宝山一副着急的样子,“他们即便是出走,也要带点换洗的衣服和盘缠吧,衣服没带,口袋没半文钱,他们能往哪里走?”

“我那儿子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他了,我只担心你家刘思啊,我家那杂种怎么带着刘思一块出走呀。”

'“伍春年哭着说:“我家刘思才十四岁,一点都不懂事,外面世界这么乱,她受人家的骗怎么办哪?”

刘宝山吼伍春年道:“他们已经走了,哭有屁用。前两年红卫兵都在大串连,全国各地到处跑。如今不让串连了,过些日子,他们自己就会回来的。”

第三天的早上,孙少辉派人把刘宝山叫了去,和刘宝山一块去的还有田中杰。两人被带到横扫全无敌司令部之后,就把他们分开关了起来。刘宝山被带到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刘宝山,你应该知道我们把你带到这里是为什么吧?”

跟他说话的是横扫全无敌的李司令;那个食品站杀猪的屠夫。这些日子他跟贾大合达成了协议,夜里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到贾大合的**去跟王美桂睡觉,条件是斗争贾大合的时候再不打他。“不晓得。”

刘宝山说。“你女儿和地主分子田中杰的儿子一块逃到台湾投奔蒋介石去了。”

刘宝山的眼睛就瞪大了。这两天他一直在寻思,自己的女儿跟田中杰的儿子能跑到哪里去了呢?但他从没有想过他们会往台湾跑。刘宝山十多年前当兵的时候曾经在福建前线站过一年岗,眼睛鼓鼓地盯着蓝湛湛的大海的那一边,那边是祖国的宝岛台湾,蒋介石就住在那里。他们站岗的目的就是提防蒋介石反攻大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跑到台湾去,插翅也飞不过去的啊。再说,一个共产党员的女儿到台湾去做什么,不是把脑壳送去让蒋介石剁么。他十分生气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一个共产党支部书记的女儿,怎么会跑到台湾去。”

“你早就不是什么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了,你的所作所为丨已经和地富反坏右一个鼻孔出气了,你要放老实些才是。”

孙少辉一旁看见李司令的脸色很不好看,大声斥责刘宠山说:“刘宝山你再不老实,老子就要吊你的半边猪。”

刘宝山说:“你们别在我面前充老子,要充老子的该是我。我一九四九年参加解放军,一九五一年加人中国共产党,提着臃壳剿了两年匪,还立过功。你们说说你们那个时候在干什么?”

V孙少辉道:“你还嘴硬呀,走,到那边去,看你嘴还硬不硬。”

刘宝山被孙少辉带到那边房子里。这时,刘宝山看见田中杰被直直地吊在房梁上。他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见刘宝山被孙少辉推进来,就对他说:“刘支书,他们要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然你要吃苦头的。”

刘宝山吼他说:“我有什么好说的。你他娘的这话也该你说?”

“敬酒不吃你要吃罚酒,给老子把刘宝山吊起来。”

孙少辉吼道,“刘宝山你的问题不光是你女儿跑到台湾去了,你还有更大的问题,我们李司令一直没有找你,今天要跟你箅总账的。”

几个造反派七手八脚地把刘宝山吊了半边猪。刘宝山被吊半边猪这还是头一回,过去他挨过吊,但不是吊半边猪。开始他还咬着牙硬撑着,后来就有些坚持不住了。一只手和一只脚被吊着,整个的身子也就扭麻花一样地扭起来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腰脊骨都快扭断了。额头冒出豆粒般大的汗珠,但他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也不回答造反派提出的问题。这时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十多年来,他让田中杰跪过瓷瓦片,让他做过猴儿抱桩,也把他吊过半边猪,他真不知道那种苦难田中杰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时,李司令对孙少辉说:“把刘支书放下来吧,他还是不能和田中杰一样吊半边猪的。”

孙少辉说:“他没有交待女儿是不是跟着地主儿子跑到台湾去了,还有他的出身问题,也还没有问哩。”

李司令在孙少辉的耳朵边嘀咕一阵。孙少辉就叫人把刘宝山放下来了,说:“我们李司令说了,现在斗争形势十分复杂,我们的打击面不应该扩大,刘宝山你要好好反思自己的问题,然后向造反派老实交待。“刘宝山揉着发麻的手和脚,对孙少辉说:“把田中杰也放下“孙少辉瞪着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刘宝山:“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刘宝山说:“把田中杰放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孙少辉只得把田中杰放了下来,问道:“什么话,快说。”

这时,田中杰跪在孙少辉面前说:“孙司令,你别难为刘支书了,他女儿不会跟我儿子去台湾的。我的儿子是黑五类的后代,老鼠生儿打地洞。他女儿是共产党支书的后代,老子英雄儿好汉。他们怎么会相邀着到台湾去呀。”

孙少辉一本正经说:“台湾比我们坝河坪公社的日子好过得多,他们早就进入共产主义天堂了,有牛肉罐头吃,有火腿肠吃。不像我们,红薯包谷都吃不饱,他们为什么不会相邀着往台湾跑?”

刘宝山说:“你说错了,台湾不搞共产主义,他们搞的是资本主义。”

“这我就想不通了,搞资本主义还有火腿肠吃,有牛肉罐头吃。我们搞共产主义却没有这些东西吃。那阵不是说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么?”

李司令不耐烦地说:“现在说那些事情做什么,我们现在要说的是如何造反和夺权。刘宝山,你刚才说有话要说的,快说吧。”

刘宝山说:“看这形势,我们凤凰台可能也要成立一个造反組织才行的。”

李司令眼睛鼓鼓地盯着刘宝山,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没有说贫下中农不能成立造反组织吧。我!凤凰台有两百多贫下中农,成立一个造反派组织,就不怕别人去凤凰台抓人刘宝山这话说得虽是很轻,却是话里有话。李司令说:“你们成立造反派组织的话,我们就联合起来对付那两个造反派组织。这些日子他们太猖狂了。”

李司令说话的态度明显地好多了。刘宝山说:“这要看你们有没有诚意。”

李司令说:“只要答应和我们联合,你现在就可以走。”

“不是我一个人走,田中杰也得回去。”

“你的这个组织可不能成为地主富农的保护伞。”

“我要他回去搞生产,老老实实进行劳动改造。”

刘宝山和田中杰离开横扫全无敌造反司令部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两人慢慢地往凤凰台走,田中杰说:“宝山,我欠你的没还清,我们的后代又搅到一块去了,我对不住你呀。”

“你能断定我女儿跟你家田耕走了?”

“这还用说么,我妹十三岁跟你相好。你家刘思已经十四了啊。”

刘宝山心里有一股血给堵住了,他真想破口大骂他一顿,可他没有骂出口,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换了自己,那年也会拿着砍刀劈他的。他有些怜悯地看了田中杰一眼,口里说:“你是找死呀,还说那话。”

田中杰的眼泪就出来了:“口里不说,心里撂着的呀。宝山,那些年你怎么斗争我,整治我,我都没有觉得心寒过,也从来不担心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你越是恨我,斗争我,说明你心里有我家玉凤啊。现在,我的眼前全黑了,心也凉了,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活下去了。”

刘宝山不做声,抬头把一双眼睛对着远处看去。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凤凰山。深秋的风凰山没有了一点生气,枯黄的落叶,瑟瑟的秋风……刘宝山的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一片惆怅。五十三进入秋天之后的一些日子,坝河坪公社成立了革委会。让人们没有料到的,贾大合居然又被结合到公社革委会里面去了。上面对他的评价,他的出身好,立场坚定,虽然在工作中有这样那样的错误和缺点,有的问题还是很严重的。但相比起来还是能够教育好的干部。三支造反派组织的司令、副司令,一个都没有进人公社革委会的领导班子,他们造了几年反,夺了几年权,所得到的一切,一夜之间又都失去了。孙少辉脖子上挂了几年的几枚公章都变成了萝卜头。公社革命委员会和各单位都另外刻了新的公章,过去的公章一律作废,孙少辉再要用胸口挂着的这几枚公章写张条拿什么东西已经没人认账了。

这年的秋天下面就开始清查在运动中的打砸抢抄分子。坝河坪公社横扫全无敌、天不怕、联总指三个造反派组织的司令都因在运动中犯有严重的打砸抢抄等问题,李屠夫还有血债,另外的两个司令还有严重的贪污行为,被县公安局逮了去,李屠夫被判了无期,另外两人被判了十年,一并被送到过去吴明劳改过的西湖农场劳改去了。孙少辉也参与了打砸抢抄,但他是副司令,前面有司令挡着。更重要的一条是他跟贾大合一样,出身好,属于好人犯错,又没有前科,就没被弄到县里去蹲笼子。但他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吃进肚子的东西却不少。先是要贾大合签条子到供销社去拿酒,拿烟,拿糖果吃,后来把公社各企事业单位的公章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之后,他就再不要别人批条子了,想吃什么了,自己写张条只管去拿就是,可他拿走东西的时候是要签下他孙少辉副司令的大名的。这时候,供销社和食品站的人拿着条子来找他索要钱粮,可把他吓得半死。三年多来,他共计在食品站留下了八十五张“同意宰杀孙少辉”的条子,杀猪八十五头。在供销社留下“同意拿走孙少辉”的条子就更多,共计拿走瓶子酒八百九十六瓶,拿走黄布二十八丈,拿走各种糖果三百六十斤。算成钱共计三万七千三百九十六元二角。孙少辉当时口里说出的话都打颤颤了:“你们把这些条子还留着的呀。”

“你吃了国家的东西,条子怎么不留着,不然这钱哪个付?”

“不是我一个人吃的,是我们横扫全无敌大家吃的。有些条子贾书记还批了字的,你们为什么不找他去。”

“找他了,他说你逼着他签的字。”

“日他的娘啊,老子造了几年的反,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还欠了一屁股的账,他贾大合仍然还当他的官。”

“少啰嗦,快拿钱来。”

孙少辉就耍起无赖来了,“老子人一个,卵一条,你们把我弄到你们那里去关起来,老子就不愁没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