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第十八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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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单位的头头就只好向贾大合汇报,贾大合说:“这个孙少辉我清楚,过去讨米出身,本质是好的,是被那几个坏人带坏了。现在东西都吃进肚子变成屎了,能要回来?况且的确也不是他孙少辉一个人吃的。这笔账就摆那里箅了。”

贾大合替孙少辉解脱,孙少辉却不买他的账,他到公社革委会要贾大合给他安排工作:“你贾大合这几年做了什么,挨斗争有功呀,公社一把手还是非你莫属了。”

贾大合骂他说:“孙少辉我把你给看透了,那阵斗争老子时你下毒手只差没把老子整死,你不会想到老子还会做公社领导的吧。你现在来求老子了,没门。快滚回凤凰台去。”

‘孙少辉说:“你那时告诉我,天将降大任于老子,必先捆住卵子,别日老婆。老子声明跟那个恶婆娘离了婚,才晓得你那个卵子缩肚子里去了,日不得女人了,你是在日糊老子。你现在要我回凤凰台去,那个恶婆娘不让我进屋了,我没有家了。我就在公社,你贾大合吃什么,老子就吃什么。”

孙少辉还真的赖在公社食堂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饭。公社食堂的大师傅恨极了他,偷偷邀了几个人将孙少辉往死里揍了他一顿,并警告他,要再到食堂去吃饭,就打断他的腿。他就再不敢到公社食堂去吃饭了,又开始了他过去的老本行,在饭店面馆里吃人家剩下的饭菜。夜里在饭店门前的角落里睡。按他自己的说法,这样在饭店拾别人剩下的饭菜吃,也比抛汗脱皮种田好,一年四季汗爬水流种田种地,却没得一餐饱饭吃。这样吃了睡,睡了再去饭店拾了吃,他觉得日子倒也过得十分的快活。第二年的春三月,孙少辉觉得浑身奇痒。他知道自己的身上肯定长虱子了,那时跟贾大合一块讨米的时候,身上就长满了虱子的。这天,春阳高照,春花烂漫,田野里到处是吆牛耕春的人们。孙少辉在面馆拾了些残汤剩面吃,觉得十分的惬意,就想到坝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然后在坝河滩上晒晒太阳。他来到三眼桥下面的水潭边。坝河刚刚涨过春水,一河的清澈,淙淙流出几多的金波银浪。时有野花的瓣儿从水面漂过,招来几尾鱼儿一蹦老高。孙少辉把衣服脱光,果然,那件几年前造反时做的黄色军装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虱子,虱子的卵子却是成索子样打了绞儿。他**着身子蹲在河边捉了一阵虱子,就扑进河里洗了一阵澡,过后又爬上岸来捉虱子。黄布衣服已经穿发臭了,而且破烂不堪,虱子藏在缝隙里特别难捉。正在他聚精会神捉虱子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吱吱的老鼠的叫声,抬起头,他不由地吓了一跳,一条五步蛇从三眼桥的那个被红卫兵砸烂了的桥墩里钻了出来。五步蛇咬着了一只大老鼠,正在慢慢地吞吃。“你真会享口福呀。老子肚子里的面汤早就没了,饿得咕咕叫哩,你却逮住这么大一只老鼠。”

孙少辉走过去,看见五步蛇正一点一点地把老鼠往肚子里吞,他的心里就动起了主意。他是吃过蛇肉的,蛇肉吃起来香喷喷滑腻腻的,还补身子。老子今天把这条五步蛇打了有一餐好的吃。这样想着,孙少辉悄悄地向五步蛇靠近。他知道五步蛇的毒性大,咬一口五步之内要死人。但他今天一点都不怕,五步蛇正在吃老鼠,一张大嘴全被老鼠塞住了,怎么咬得着自己?孙少辉飞起一块石头向五步蛇砸去,五步蛇吃惊不小,吐不掉老鼠,也无法将老鼠吞下去,就没办法向孙少辉发起攻击,只得向桥墩下的洞眼里逃窜。说时迟,那时快,孙少辉一步跳过去,抓住五步蛇的尾巴狠狠地一抛,五步蛇被抛起老高,重重地掉在地上的时候,就翻起了白色的肚皮,它的背脊骨被抛断了。这时,五步蛇嘴里的那只老鼠已经吐掉了,临死的五步蛇大张着嘴,嘴里两颗长长的弯弯的毒牙流出了许多的黄色毒液。“老子的口福比你好。你抓住一只老鼠没得吃,老子却要吃你的肉。”

孙少辉十分得意地自言自语道。他把五步蛇的皮三下两下就剥了,再把肚子扯掉,一条白生生的长条蛇肉就被他高高地提在了手中。他原本想把蛇肉拿到饭店借口锅子煮了吃,后来一想,这样好的东西煮熟之后,你要尝尝,他也要尝尝,自己只怕得不到多少吃。在这里烧了吃,谁都不知道,自己就可以全部吃进肚子里去了。这样想着,就拾些柴火生起火来,把蛇肉架在火堆上烤。一会儿,蛇肉就被烤得香喷喷的了。孙少辉真的吃了一餐饱的,没有一个人分吃这条五步蛇。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半斤好酒,要是还在造反的话,别说半斤好酒,就是十斤好酒他这个造反副司令也只是写张条子而已。这样想的时候,他就日起朝天娘来了:“是哪个贼卵子日的下的指示,不让造反了,把老子的饭碗给抢了。不得好死呀,断子绝孙呀。”

三月的太阳渐渐地从西边落了下去,孙少辉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看落山的太阳像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心想是不是蛇肉吃得太多的缘故。躺在河滩上想睡一会儿,没想到这一躺下去,他就起不来了。第二天有人从三眼桥下的河滩上过河的时候,发现孙少'辉已奄奄一息了,到公社向贾大合报告。贾大合让人把他弄到公社医院进行抢救,才知道他是吃蛇肉的时候也懒得将蛇肉洗一洗,五步蛇毒牙里流出来的毒液沾在身子上了,中毒了。贾大合骂他说:“你狗日的,真的是懒得烧蛇吃也难得拍火灰了。告诉你,你再要在公社门前讨米不回凤凰台去,老子就要你还清吃进肚子里的那八十多头猪和几百瓶白酒。”

孙少辉眼睛瞪着贾大合,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贾大合说:“你不要用眼睛瞪我,我是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我说话是要箅数的。”

孙少辉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说:“你把我的病治好了,我就回凤凰台去。”

贾大合说:“住医院的钱你自己出,老子只能给你作个担保。”

孙少辉在公社医院住了二十天,欠下了五百多块钱的医药费。他原本是想在医院再住些日子的,他觉得住在医院里也不错,虽是要打针吃药,但打针吃药没有做阳春那么苦吧,还有现成的饭吃。但医院不让他再住了,要他赶快回去弄钱交医药费。他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公社医院。可是他这一离去,就再没有回到坝河坪来。他到县城讨米去了。五十四坝河坪公社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造反派的头头也被抓去蹲笼子了,社会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老百姓的日子仍然过得焦苦。上面天天叫喊大抓阶级斗争,叫喊批判资本主义。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还喊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口号,黑五类仍然三天五天要到公社去挨一次批判斗争。凤凰台的阳春和别的生产队一样,年年减产。社员们一年到头也没有吃过一餐饱饭。到了五荒六月,许多的人家就没粮食了,又只有像过苦日子的时候那样,扯蒿草,挖野菜过日子,有胆大的,在山里偷棵木材卖,换点粮食弄餐饭吃。田大榜因为饿不过,又将杂屋外面那块巴掌大的闲地挖出来,种了两棵南瓜,按田大榜的说法,种南瓜划得来,春天吃南瓜叶,夏天吃南瓜花,秋天则有南瓜吃。到了冬天,把南瓜老藤剥去皮,里面的老藤心心也是能填肚子的。谁也没有想到,那天贾大合到凤凰台来检查生产,发现这两棵长得特好的南瓜藤,居然把全公社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都叫了来,在凤凰台召开了一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现场斗争会,说这两棵南瓜藤就是资本主义复辟的表现,就是地主阶级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箅的表现,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把田大榜狠狠地斗争了一场之后,还要他把南瓜藤扯起来背在背上,面前再挂一块大牌子游了三天乡。刘宝山也因为抓阶级斗争不得力挨了批评。贾大合还对全公社的生产队长作出如下规定:为了彻底地割断资本主义尾巴,公社的社员每人只能分三厘自留地种菜,每家只能喂养三只鸡鸭,一头猪,每家只能种三棵南瓜。公社还组织了一个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队,到各队严格检查,多种的南瓜要扯掉,多喂养的猪和鸡要打死,还要把生产队长连同户主一块弄到公社接受批判斗争。挨过斗争之后的田大榜就再不敢在杂屋前面那块地里种小菜了,让那块地里疯长狗尾巴草。没人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会自言自语地说:“让大家都挨饿他们心里就高兴了?傅郎中以前说过,这不是当年他们干革命的目的呀。毛主席那阵也说过,红军长征是为了打小日本,是为了建设新屮国,是为了耕者有其田,是为了让大家都过上有饭吃,有衣服穿的好日子嘛。他们为哪样要眼红老百姓吃饱饭呢?”

人们在饥饿中过着无望的日子,可这无望的日子还得往下过。上百的劳动力在一块做活的时候,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天又一天,太阳从东边的山垭慢慢地升起来,又慢慢地从西边的山垭落下去。长长的口子实在难得打发掉。只有两个话题可以消磨时间,也能让饥饿忘记的,一个话题是议论吃。这叫画饼充饥。一年难得一餐饱饭吃,那就说吃饱饭的事情吧。一年难得吃餐猪肉,说说吃猪肉的滋味也能解馋。另一个话题就是说男女之间的荤故事。这是一个能让大家都快乐的话题。上百个劳动力中间有几个半大的女孩子和一群年轻的媳妇,男人们说的荤故事常常让她们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正是有了这几个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的半大的姑娘和一群年轻媳妇,男人们说起荤故事来才觉得提祌,才觉得这个平淡无奇甚至是很难熬的日子在荤故事的渲染下变得有了些色彩。只是,孙少辉不在了,说荤故事的任务就落在了丁保平的身上。丁保平年轻的时候挑着木工担子吃百家饭上门做木工活,经历的事情多,听来的故事也多,人们说有些荤故事或许就是他亲身经历的。丁保平说起荤故事来一本正经,没有孙少辉说的那样好笑。“今天给你们说横扫全无敌李司令搞女人的故事。”

太阳从坝河坪那边才升起三竿子高,做阳春的人们就没精打采了,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丁保平自己也想偷偷懒,大声地这样说。年轻人就高兴地叫起来:“保平叔你别做活了,歇着说。”

丁保平真的放下手里的活儿,大声地说起来:那时李司令还不是司令,是食品站杀猪的屠夫。一个年轻女人生了一场大病,想猪肉吃,可食品站的猪肉要票才买得到。年轻女人在食品站站了几天也没敢开口。李屠夫看这女人脸面虽是没肴血色,长得却也周正,就想打她的主意,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你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病了?”

“病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年轻女人有气无力地说。“要是有点猪肉吃,补补身子就好。”

李屠夫关心地说。年轻女人说:“这猪是杀给你们干部吃的,我没有票。”

李屠夫说:“我不要你的票,让你能吃到猪肉。”

年轻女人听了很感动,连连向李屠夫道谢,说李屠夫是个好人。李屠夫说:“你先别说我是不是好人。给你猪肉,是有条件的。你得让我睡一回。”

年轻女人脸有些发红,不过她还是同意了。让他睡一回也罢,扯个萝卜洞洞在。这猪肉我就得吃了。李屠夫又说:“说清楚,一下一两。你自己数数。”

年轻女人那张清瘦的脸面有了一丝微笑。心想我男人睡我的时候,没有半个时辰不得下马,这样我可以买几斤猪肉回去,全家人都可以吃一餐猪肉了。只是,李屠夬和年轻女人上床之后却不急着睡她,而是翻来覆’去地把玩她,弄得心急火燎之后才上马。上马之后那泡騷水就出来了。年轻女人拿着一两猪肉十分的委屈。第二天她又来了。这次她吸取昨天的教训,不让李屠夫翻来覆去地玩她,上了床就要他上马。李屠夫说行,该看的我昨天都看了。上了马他就不下来了。可怜年轻女人大病初愈,哪经得起李屠夫牛一样身子的撞击,一会就弄得年轻女人翻了白眼,也不数数了,连连求饶,说她不要猪肉吃了,让她留条性命回去。丁保平的这个荤故事没有一个人笑。大家像是被鬼打了,一个个神情凝滞地呆在那里了。丁保平说:“你们不笑,我再说个让你们笑的吧。笑一笑也是可以治饿的。”

丁保平说的还是李屠夫的故事,不过这时的李屠夫已经当上造反司令了,女人也换成了供销社的女售货员。女售货员跟李司令睡觉的事在坝河坪公社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供销社几个男售货员对李司令睡他们供销社的女人十分的嫉妒,特别是天不怕的造反司令,眼见着自己单位的女人跟别单位的男人睡觉,心里直堵血。那天他找女售货员认真谈了一次话,说,肥水不落别人田,你倒好,自己单位这么多男人,你就看不上一个,要跟那个杀猪的屠夫睡。女售货员不屑地说:“你们能跟他比?”

“他有哪样高招我们不能比的?”

“他站着睡我的时候,那东西像扦担一样能把我挑起来。你有没有那个本领?有的话我们就试一回。”

天不怕司令连连摆手说:“你别说了,我没那个本领。”

丁保平说完这个故事,就有人不服气地说:“李屠夫天天吃猪**那根筋,当然有精神哕。我们饭都没得儿餐饱的吃,哪有那个本领。”

这时有人说起王美桂的荤故事。说李司令睡她的时候,必定要把自己装作吴明,王美桂才让他睡,不然沾不得她的身子。“可怜呀,年纪轻轻的一个医生,医术也不错,就那样给毁了,听说贾大合已经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五十五人们没得饭吃,饿肚子,最急的要数刘宝山了。可他刘宝山有什么办法让大家不饿肚子呀?十多年前他从部队复员回来,凤凰台才一百五十多口人,两百多亩水田。如今人口涨到三百多,水田还是两百多亩没有变。人们劳动没积极性,出工不出力,田没做好,田里的产量就不髙,人们的口粮就低。风凰台除了一点木材收人,没别的挣钱的门道。到了年底家家户户都超支。要粮没粮,要钱没钱,不受穷挨饿才有鬼呀。那时伍爱年的儿子孙富贵已经十七八岁了,女儿孙红梅也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姑娘,三个劳动力做活却没有办法把三张肚皮弄饱。伍爱年在刘宝山面前哭:“宝山,我这辈子靠的你呀,你给我想个办法,把我家富贵送到部队去,让他在部队吃几餐饱饭吧。我家富贵懂事,心疼他妹,每次都只吃小半饱,让着妹妹吃,这样下去他会饿坏的。”

伍爱年一句话提醒了刘宝山,把年轻人送出凤凰台,跳出农门,让他们在外面自寻出路,免得在凤凰台受穷挨饿。那年秋季招兵的吋候,刘宝山把在部队的立功奖章和复员证书从箱底找出来,把立功奖章戴在胸前,把复员证书揣在口袋。还找了顶黄布帽子戴在头上,去公社招待所找到来接兵的部队首长。刘宝山跨进招待所的大门,在部队首长面前啪的一个立正,两脚伸直,腰杆前挺,右手平举,口里叫道:“报告首长,四野四十七军十六师十八团五营三连二排四班战士刘宝山前来报到。”

刘宝山这时满打满算才四十二岁,可农村艰辛的劳作,贫困的生活,三百多口人的沉重担子,让他变成了一个小老头的模样,脸面透着一种缺少营养的菜青色,额头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背有些驼,满头的黑发如今已搀杂银丝。部队首长先是一惊,连忙举手回礼,过后就很有礼貌地把这位老同志让进屋去。刘宝山把自己当兵的经历,在部队的表现,一一向部队首长作了汇报。过后再一次立正,敬礼,表示要把凤凰台最好的贫下中农子弟送到部队去,为保家卫国贡献力量和青春。他的这种举动,再一次让部队首长髙兴和感动,问他是不是孩子到了当兵的年龄。如果是他的孩子的话,他一定把他带走。刘宝山又一次向部队首长报告:“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才十四岁。我要向部队推荐我们生产队最好的年轻人,让他们去保卫自己的祖国。”

部队首长说:“这次你说淮行,我们就把谁带走。过几年我们再来接你自己的孩子。”

孙富贵和丁保平的大儿子丁有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当兵去了。贾大合也没能阻止住。部队首长信了刘宝山这位老兵的话。两个青年临走之前,刘宝山很严肃很认真地跟他们谈了一次话:“从今天起,你们就算离幵了凤凰台,离开了农村,离开了贫穷和落后。你们走得不容易。你宝山叔这辈子很少求人,这次却求人了。你们走了,就不要回来,再回来只有穷苦的日子等着你们。这个话不用我说,你们把这些年饿肚子的日子记在心里就是。那样的话你们就不会再想回来了。”

让刘宝山感到欣慰的是,孙富贵和丁有金真的再没有回到凤凰台来,他们都把刘宝山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把小时候在家吃的苦牢牢地记在心里了,他们把在农村吃苦饿肚子当做在部队听首长的话、思想进步的动力。后来还真都当上了一官半职,成了凤凰台年轻人学习和效仿的榜样。只是,人生旅途多舛。

再后来,他们的人生轨迹发生重大差异,却是后话。刘宝山轻而易举地把这扇农村青年跳出穷苦农村的大门给敲开了,过后的许多年,他都如法炮制,凤凰台每年也就有一个两个年轻人到部队去。他的儿子刘相也在十七岁的那年离开凤凰台,去了部队。凤凰台的小伙子当兵去了,留给凤凰台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们的,是漫长而无尽的等待和思念。刘玉就是等待和思念她心里的情哥哥的姑娘之一。丁有金离开凤凰台的时候,刘玉才十四岁。凤凰台的风水和遗传基因使然,让这个情窦初开的十四岁的姑娘心存不可告人的秘密。当时凤凰台有三个姑娘像山野的竹笋一样生生地疯长起来,她们又像山冈上的野梨花,白嫩而清纯,妖艳而芬芳。她们一个是刘玉,一个是周莹,一个是孙红梅。三人同年出生,又都长得漂亮,被人们誉为凤凰台三朵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办龙凤会了,凤凰台的青年男女没有了跳龙凤呈祥时传递爱情信息的机会,也不能和自己喜欢的心上人去钻林子对歌,用以表白那种山无棱、天地合、未敢与君绝的山盟海誓。他们只能用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告诉所要告诉对方的信息,和他们忠贞不贰的爱恋。十四岁的刘玉从十八岁的丁有金的眼神里读出了让她脸红而又激动的信息。当丁有金带着几分依恋离幵凤凰台之后,刘玉也就进入了热切而焦急的等待之中。

孙富贵来信了,孙富贵给他的妹妹孙红梅寄钱回来了。一个月一块钱。三个月孙红梅就拿着亲哥寄回的钱买了一双漂亮的花袜子穿在了脚上。孙红梅说部队每月给她哥发五块零用钱,哥每月给她寄一块钱,再过几个月她就可以买花衣服穿了。凤凰台穷啊,一年难得见到一文钱。姑娘们哪来的钱买花袜子穿,做花衣服穿。'刘玉穿的是补丁连着补丁的衣服,刘玉也盼望丁有金给她寄一块两块钱来。姑娘的心是不可预测的水潭,再相好的姑娘之间也有暗暗的比较,争斗。论条件,刘玉该是排在前面的,孙红梅次之,周莹没法跟她俩比,周莹各方面都比她们差那么一匹篾。如今孙红梅却在刘玉面前显摆了。可丁有金不但没给她寄钱来,连信也没给她写一封。刘玉幵始是焦急的盼望,后来就是深深的怨恨了。可这深深的怨恨却是不能流露在脸面上的。他丁有金没有跟她刘玉跳过龙凤呈祥,他们不是金童玉女,也没有跟她刘玉钻过林子,他们之间没有山盟海誓。刘玉就又责备起自己来,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你,那眼神,那举止,原本就平常,哪是向你传递什么爱的信息。自作多情啊。

可心里对孙红梅的那种不平衡却无法挥去。她孙红梅有显摆的,我刘玉为哪样就不能有呢?这年的四月,坝河坪供销社又开始收购山苍子,一角钱一斤。这种山苍子可以提取髙级润滑油,飞机上用的。每年的四月,国家都要大量收购的。可每年的四月,坝河坪公社都要下达严禁私人采摘山苍子的禁令,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严重问题,宁肯让山苍子掉在山里烂掉,也不准采摘换成钞票,让老百姓把子过得松动一些。这时刘玉心里却打起了主意,盘算着偷偷上山采摘山苍子卖钱买花袜子穿。如果别人不知道的话,还可以多采摘几天,卖钱买花衣服穿了。十儿岁的姑娘有了利益的驱动,特别是想她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劲头就特别的大,天不亮就邀着周莹悄悄上山采摘山苍子,天亮一阵了,人们都上山做阳春来了,她们把釆摘的山苍子藏在林子里,跟大家一块做阳春。怕社员们怀疑她们,做阳春的时候比过去还要卖力气。晚上收工之后她们也不回家,又相邀着在山里采摘一阵。天黑之后偷偷将山苍子拿到坝河坪供销社卖掉。第二天又如法炮制。三天下来,她们手头居然有了三块钱。刘玉拿着这三块钱买了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她高兴极了,她做梦都想买这漂亮的塑料凉鞋的。她心里盘箅,再悄悄上山采摘几天,就可以买花衣服穿了。可是,她们不曾料到的,她们上山采摘山苍子卖钱的事还是让人们晓得了。穷极了的人们,眼睛都是红的啊。大家对刘宝山的意见特别的大。其实,刘宝山不是不晓得女儿跟周莹在偷偷采摘山苍子卖钱。他心里另有箅盘。生产队哪家哪户不是穷得叮当响,社员称盐买煤油都没钱,要是全队的社员都像女儿一样,大家心照不宣,赶早赶夜上山采摘山苍子,卖回几个油盐钱,那该多好。贾大合追问下来,也是法不责众,自己挨挨批评也就过去了。

当然,要他明目张胆地叫大家上山采摘山苍子,卖的钱归自己所有,他是决没那个胆量的。只可惜社员们人多口杂,百人百条心,一些怕吃苦的人哪肯赶早赶夜上山采摘山苍子,就只有大家一块受穷了。刘宝山万般无奈,也顾不得女儿是个心气很髙,自尊心很强,脸皮很薄的姑娘,只得镇人先镇己。刘玉和周莹两个人回到凤凰台之后,等待她们的是全生产队召开大会对她们进行批判教育,还把刘玉心爱的白色塑料凉鞋缴公归集体了。她的父亲为了维持这个已经没有了信心、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凝聚力的集体,居然是那样的铁面无情,从自己女儿的身上开刀。真让她心冷如冰呀。可祖宗传下的话却又是那样的让人深信不疑。要看女儿乖,请上凤凰台。凤凰台三个姑娘在贫困和苦难中一天天长成大姑娘了,破旧的衣服也包裹不住她们的青春与容貌。天姿国色,亭亭玉立,风姿绰约,人见人爱。这时,刘相也当兵去了。刘玉把对丁有金的一分盼望移向了比她早出生半个时辰的同胞哥哥。同胞哥哥会不会像孙富贵那样喜欢她这个同胞妹妹呢。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奢求她的同胞哥哥每月给她寄一块钱来让她买花袜子穿,象征性地给她写封信,问候一声,安慰一下女孩子那要强的不平衡的心理,给她争回一点点脸面也就足够了。

然而,刘相去部队之后,也如丁有金一样,再没有给亲妹妹来过信,就别说像孙富贵一样,几年如一曰地给亲妹妹寄钱让她买花衣服穿了。这就让刘玉十分的绝望,姑娘的白尊心受到重大的打击。她偷偷哭过,她怨恨刘相,她抱怨自己的命运。但痛哭和抱怨都不能抹去姑娘的虚荣和爱美之心。这是先天带给她们的,无以更改和泯灭的。就在这个时候,天上掉下来一件让刘玉激动万分的事情,县纺织厂到坝河坪公社招纺织女工来了。凤凰台出美女名声在外,县纺织厂指名要从凤凰台招一名女工去。刘玉思前想后,无论按什么样的条件比较,这名女工非她莫属了。她做起了进城的美梦,她做起了穿白大褂,戴白色口罩的美梦。她暗暗地想,进城了,就再不会回到这让她心酸落泪和不堪回首的凤凰台来了。为了保险,刘玉又对母亲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做好父亲的思想工作,这次她是决心要到县里去做纺织工人的。然而,刘玉的美梦再一次在父亲这里被挡住了。县纺织厂来坝河坪招工的同志征求刘宝山的意见时,刘宝山却让孙红梅去了。刘宝山想的是让伍爱年能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曰子。这些年她实在太苦了。“玉儿,往后还有机会的。这次让红梅去吧,你看你爱年姨多苦哇。”

父亲怎么解释和劝说,对刘玉都无济于事。刘玉不吃不喝,在**躺了三天没有起来。伍春年不好责怪自己的男人,到县里去当工人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再说,男人做的事情总有他的想法和意图。坐在女儿的身边陪伴了三天,开导了三天,也掉了三天的眼泪,她真的担心自己的女儿想不开。让刘玉这个心气极高,长得十分漂亮的姑娘决定嫁给坝河坪手工联社奇丑的男人蓑衣匠大头的,是在刘相复员回到凤凰台之后不久。那是后话了。五十六在孙红梅去县纺织厂当工人之前,凤凰台的人们就开始悄悄地议论一件事情。孙红梅去县纺织厂之后,人们的议论就公开化了。说的是伍爱年跟坝河那边一个姓戴的瓦匠勾搭上了。还说不是现在才勾搭上的,他们已经勾搭上许多日子了。人们像平时说荤故事一样,把伍爱年和戴瓦匠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伍爱年与戴瓦匠有皮绊与她女儿孙红梅有关。孙红梅跟她父亲一样好吃懒做,还想穿新衣服,穿白色的塑料凉鞋,脸上搽雪花裔。没有钱买这些东西就天天在家跟她娘吵架,要给她哥孙富贵写信,要哥多寄些钱回来。伍爱年心想儿子每月才五块钱,已经按月给你寄一块钱回来了,再寄哥就没用的了。千万不能拖儿子的后腿,让儿子在部队为难了,就没出息了。可孙红梅无休止的吵闹使得伍爱年没法过日子了。

万般无奈,就想到了在坝河那边做瓦的戧瓦匠。戴瓦匠是外地人,几十年过县过府在外边做瓦讨吃,得来的汗水钱除了请当地的头头脑脑吃饭喝酒拉关系,剩下的钱全琬女人了。五十岁了还是寡杆子一个。人们说伍爱年第一次走进戴瓦匠的瓦棚时,戴瓦匠并没有理睬她。戴瓦匠说要睡就睡凤凰台的三朵花。你个半老妈子尿眼像窑洞,睡起来没意思。伍爱年气得脸面发青,脱下裤子对戴瓦匠说:“你试试,没意思我不要你一文钱’戴瓦匠就试了。这一试戴瓦匠就放不下手了。农实在太穷,女人们买个针头线脑都没有钱。戴瓦匠这里却是现卖现买。来找他的女人也就不少。戴芪匠把价压得低,手头的钱不多锤的女人却多,却都不像伍爱年让他上心。伍爱年这时一只手拿着一把剪子在戴瓦匠的面前晃了晃。戴瓦匠正在髙兴的时候,以为她是要剪掉他的那个东西,吃惊不小,翻身滚下床就要逃命,像狗绊花一样,把伍爱年拖了两丈远。伍爱年说:“你跑的哪样,炮还没放哩。”

戴瓦匠说:“你要剪掉我的**。”

伍爱年一脸妩媚的笑样:“你那头发老长,像个二流子。我要给你剪一剪,再给你把头发洗干净。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个懒汉。我不能让我的第二个男人也是个邋遢样子。你要喜欢我,我们就约法三章,从今往后,你只能睡我一个,不能再沾别的女人。当然,你什么时候要我了,我就什么时候给你送来。”

戴瓦匠万万没有料到,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居然比黄花闺女还受用,就答应了。于是,孙红梅有钱买花衣服穿了。伍爱年也把那件补丁重补丁的衣服换下来了,脸上也有了些笑容。,,人们像听荤故事一样,听完伍爱年和戴瓦匠的皮绊事情,笑笑也就箅了。刘宝山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伍爱年才三十多岁―儿女参的参军,当的当工人,怎么着也得保住个名节吧,在外面倫人养汉不学好,还让别人当荤故事说,多难听呀。这样想的时候,刘宝山就想起十多年前,伍爱年曾经在他面前脱得精光的那个样子,他的心里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他留心了一些日子,发现伍爱年果真跟那个戴瓦匠有皮绊,常常中午也要往对河瓦拥里跑。刘宝山本来想对伍爱年说一说,儿大女大,你自己不要脸,儿女要脸哪。又觉得不好开口,她毕竟才三十多岁,活守寡那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她要说一句我不到瓦拥去,你就到我家来吧,还不把自己给哈死?就把这事跟伍春年说了,要她跟姐说一说。伍春年说:“戏姐命苦,挪时跟着孙少辉吃没得吃,穿没得穿,如今儿女都大了一,当的当兵&当的当工人,都不在家了,我姐一个人那日子也不好过,她才三十多岁呀。我怎么好开卩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