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山就不做声了。可他心里的那种莫名的不快一直不得散去。那天,公社传下话来,上面要开展严打运动,清理一切潜逃在外的坏人,散布在村野百姓家的各种手艺人都在重点清查之列。刘宝山计上心来,他去公社对负责严打的武装部长如此这般地嘀咕一阵之后,就没事一样地回来了。这天夜里,武装民兵果然从戴瓦匠的瓦棚里把戴瓦匠和伍爱年逮了个正着。伍爱年被弄到公社不久就被放回来了。武装民兵告诉她,是凤凰台的刘支书出面担保才放她出来的。伍爱年像是抓着了一棵救命的稻草,急急赶回凤凰台,她要刘宝山出面把戴瓦匠也保出来。她说得声泪俱下:“宝山,自从那次你要我把衣服脱了要睡我,我就把你当成我的男人了。我夜里做梦都是和你在一起。我好可怜哪,这么多年了,我等着那一天,我盼望着那一天,我希望在你的心角角里也装着我这个女人。哪怕是给我施舍一次也好。我却是空空地盼望了这么多年。我没有那个命让你这样的男人心里装着我啊。你好事做到底,去把他保出来,不然他要吃苦头的他吃苦头我心里疼啊。”
刘宝山说:“他戴瓦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晓得?你都成畜牲了呀”伍爱年哭着说,“他过去不是好人,现在他变好了,不像过去那样了。”
“你是看上他的钱吧?”
“不是,我看上的是他对我好,是心疼我。宝山,这辈子还没有男人像他那样心疼过我啊。”
刘宝山不说话,只是把眉头紧紧拧着,心想她得男人痨了,'是个男人就当成宝贝了。伍爱年又说开了:这是我的命。宝山我求你了,他那么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打的:伍爱年艰巴巴地看着刘宝山,她知道,只要他出面说这个情,戴瓦匠是不会吃多大苦头的。宝山哥一直跟公社武装部长的关系很不错,这次大清查,坝河坪公社是武装部长当总指挥。刘宝山的目光不敢跟那双绝望里充满着哀求和企盼的目光相对,他心里有些发虚。他说:“我去看看吧。”
刘宝山并没有出面给戴瓦匠说情,他怎么会替他说情呢。戴瓦匠被打得遍体伤痕,还吊了他的半边猪,过后就勒令他立即滚出坝河坪,不然没他的好果子吃。戴瓦匠临走的时候,想到凤凰台跟伍爱年告个别。公社的武装民兵也没让他去:“你个在逃的流窜犯,还想着女人哪。去凤凰台可以,先在这里吊半天燕子扑水。”
戴瓦匠吓得屁滚尿流,半边猪把他吊得差点没气了,还吊他的燕子扑水,还不被吊死?逃也似的离开了坝河坪,从此再没有见着他的影踪。那天伍爱年也没能去送戴瓦匠,她走不脱身。刘宝山要伍春年—步不离地守着她,不让她离开四合天并屋半步。戴瓦匠离开坝河坪之后,伍爱年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刘宝山也不好叫她天天出工做阳春,他心里总觉得像欠了她一些什么。在社员们面前也只有替她解脱说她病了,正在吃药,可能还要休息一些日子才能出工做阳春。一边又给孙富贵和孙红梅写信,要他们劝劝他们的娘。孙红梅没有给她的母亲来信,听说她正在谈情说爱安排自己的幸福日子。孙富贵却是十天八天给他娘写信回来,照样还给母亲每月寄一块钱来,并说他提了干部之后,不但每月多给母亲寄钱,还要把母亲接到部队去住些日子,让母亲也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享几天福去。谁也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伍爱年居然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生下来之后,伍爱年就上吊死了。人们说戴瓦匠会放蛊,伍爱年吃了他的蛊药,被他迷住了。她是想他想不过,才上吊的。伍爱年上吊之前,把刘宝山和伍春年叫了去,请他们夫妇把她儿子盘养长大。这是她和戴瓦匠真心相好的孩子,她是没有办法把孩子盘养大了。当时刘宝山以为她是想去找那个戴瓦匠。
劝她说戴瓦匠一个手艺人,四处为家,花花肠子惯了,离开坝河坪,就会找上另外的女人,早就把你忘到脑壳后头去了,你还想他做什么,就更不该生出要去寻找他的念头。伍爱年的死,让刘宝山后悔得不行,这时他才觉得不该把戴瓦匠赶走的。刘宝山给伍爱年的小儿子取了个叫伍怀的名,交待伍春年一定要好好带着姐的这个孩子,把他盘养长大,不然真的就对不住姐了。五十七那一年是全中国人民铭心刻骨不可忘怀的一年,那一年先是洪水成灾,后来是东北下了陨石雨,再后来是唐山大地震。真的是山崩地裂,生灵涂炭。但那一年让中国人民心灵战栗和悲痛的还不只是这些天灾。那一年中国相继走了三位开国伟人。元月周恩来总理去世,七月朱德总司令去世,九月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全国上下一片悲天怆地的哭声。可在坝河坪公社举行的毛主席的追悼大会上,哭得最厉害的却是地主分子田大榜。解放之后的这么多年,田大榜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开始是穷人分他家的财产和田地,后来是政府对他进行劳动管制,再后来是三年苦日子,再再后来又是十年“**”。虽然逃出一条命来,也算是九死一生的人,按说对这个社会不会存有多少好感了。可他的恸哭却是实实在在的,让很多的人难以理解。那天,他和其他的五类分子一样,没有资格进入公社设的灵堂去悼祭毛主席。他们被安排在灵堂外面的操坪跪着,向毛主席的遗像请罪。当灵堂里的主持人按着北京传来的统一时间,宣布向毛主席的遗像默哀时,田大榜就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他的深眍下去的小眼坑里不断地涌出混浊的带着浓烈腥臭味的泪水。后来,居然昏倒在地,可眼眶里的泪水却是不断地往外涌着。追悼大会开过,许多的贫下中农从灵堂走出来的时候,都不由地停住了脚步。田大榜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眼眶里还在不停地淌着泪水。儿子田中杰那些日子挨了斗争,腰脊骨被公社一个干部穿着皮鞋重重地踢了几脚,自己走路都十分困难,哪背得动父亲,只有蹲在一旁干着急。女儿田玉凤叫男人周连生把父亲背回去,周连生却不敢,说公社革委会的领导看见了又要斗争他。田玉凤只有等宝山哥了,在她的心里,宝山哥一直是她的依靠和主心骨。可宝山哥总不见出来。这时,贾大合从灵堂出来了,十分生气地说:“田大榜这杂种,毛主席逝世他高兴得哭呀。”
过去踢了田大榜几脚,骂道,“毛主席死了你高兴是吧,以为再没人斗争你了?对你说,老子就喜欢斗争你。”
田大榜被贾大合踢醒过来之后,又哇的一声痛哭起来:“你们见过毛主席你们才会晓得他老人家不容易呀。”
“你他娘的说什么疯话,就像你见着毛主席一样。给老子把田大榜吊起来。”
这时,刘宝山神情悲痛地从灵堂走出来了。原来刘宝山对毛主席的逝世也极为悲痛。他是亲眼见过毛主席的人,毛主席那时还亲手给他发了二支半自动步枪。.人们走了之后,他又独自站在毛主席的遗像面前,给毛主席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出门时看见贾大合指示武装民兵准备吊田大榜的半边猪,一问才知道田大榜是哭昏死过去了,惹得贾大合发了怒。问贾大合道:‘‘毛主席逝世,哭也不行贾大合道:“凡是敌人高兴的,我们就不髙兴。凡是敌人不高兴的,我们就要高兴。刘宝山你说,这个时候他田大榜是该哭呢、还是该笑?”
刘宝山瞪着眼睛许久才说:“这就是你活学活用毛主席的著作?”
过后对田大榜道,“田大榜你给老子笑。”
‘田大榜怕被吊半边猪,张嘴龇雔牙,那笑比哭还难看泪水还不停地往外流。刘宝山不由分说,张开两手把田大榜提起放在背上,回凤凰台去了过后,田大榜许多日子跟哪个都不说话,做活也是一个人默默地做。直到后来公社召开打倒“四人帮"的大会,他的那张灰暗而多皱的脸上才有了些笑容,就因为这点笑容,他又挨了一次斗争,贾大合在斗争俾的会上说:“田大榜你这个狗地主,上次给毛主席开追悼会你放肆地哭,我就知道你不是哭毛主席,你是哭你家的田地被农民分了,哭你家的房屋被农民住了,你还哭你们凤凰台的古枫树被造反派砍了,哭凤凰山的凤凰塔被造反派烧了。果然不出所糊巴,‘四人帮’倒台你髙兴了。你高兴什么。你高兴我们就不该高兴了啊,被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被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你笑,我们就只有哭了。”
田大榜不晓得怎么的胆子比过去大了许多,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笑:“贾书记你不想跟我们这些坏人做一种样子,那你就哭啊。我们喜欢,哭不出来的。”
那天田大榜挨斗争之后从公社回来,他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刘宝山家。刘宝山和伍春年正在跟伍怀说什么。伍怀这孩子真的是没娘儿,惹人宠,无病无痛,无灾无难,还天资聪慧,明晓事理,几年光景,生生的就长成个人样了。今天不知道受了谁的欺负,眼泪』滴一滴地往下掉,依在伍春年的怀里,一副委屈的样子。“大榜伯,今天又吃苦头了啊。”
“这次吃得高兴。”
刘宝山说:“是哩,‘四人帮’终于被打倒了。听说过去的很多坏事情都是他们背着毛主席做的。他们被打倒了,天下人都拍手称快呀。”
田大榜说:“宝山,你说往下还会有什么变化么?”
刘宝山沉吟良久,说:“说不准,走“步看一步吧。”
“别的我都不指望了,我只盼望能把阳春做好,水田里长出好稻禾,旱地里的包谷像牛角,红薯有烛钵大,五荒六月不饿肚子。红薯也好,包谷也好,能把肚子弄饱。这么多年了,你田伯肚子里真的没填进去一餐饱饭,全是些糊呀粥的—还只能弄个半饱。”
刘宝山叹了口气,说:“做农民别说穿新的,戴金的,住好的,连肚子都弄不饱,丨说起来脸都没地方搁了。”
―’“做阳春能这样上百人打伙一块做?懒汉要偷懒,种出的粮食大家打伙分,上面时不时还要来一下瞎指挥,像孙少辉这样的人还想在集体捞些油水。结果大家的劳动积极性都没有了,集体就只有越搞越差,弄得大家都饿肚子了。”
刘宝山说:“田伯,这个话到我这里说说不打紧,在外面还是别说的好。集体这条路,只怕暂时还不会变的”这时,周望过来对刘宝山说:“刘叔,我娘跟我爹又为我妹的事怄气了,我娘哭得厉害,你去劝劝她吧。”
周望已经二十五岁了,周莹也二十了。这些年,每次招兵刘宝山总想把周望弄到部队去,可每次都是政审那一关过不去。母亲这个地主成分的黑锅,把他的前程给耽误了。田大榜说:“孩子都二十多岁了,还有什么吵的?”
田玉凤看见刘宝山进屋来,泪水就成沟儿往下掉。田玉凤这半辈子没得好日子过。开始那些年受尽了贾大合的凌辱,后来又经常挨斗争,挂牌子,剃阴阳头,打锣游乡,什么屈辱都经受过。还要受男人的气。周连生动不动就抱怨说他讨了个地主女,这辈子就只有蹲在人家裤裆里了。田玉凤有一肚子的委屈,又不想对男人说,只有把眼泪水往肚里吞。她已经两次上吊寻死,两次都是刘宝山救了她的命。看见周连生勾着脑壳气咻咻蹲在那里,刘宝山说:“又跟玉凤吵架了?”
“宝山,我那时怎么就没认真想一想呀。”
周连生又在抱怨田玉凤。刘宝山生气地说:“连生哥你说这话对得住人么?玉凤给你生儿育女,给你操持家务,还要受气,她心里会怎么想呀。”
‘田大榜一旁说:“连生我不是说你,你跟宝山打不得比,只看到眼前,看不到长远。如今‘四人帮’‘都被打倒了啊。”
田大榜心里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他现在还不想说。田玉凤的泪水就不断牵了:“爹呀,不是你,你女儿不会吃这么多的苦哇。”
田大榜以为女儿怪他是地主,说:“我这个地主的家业是做起来的。毛主席的父亲还是做米生意的哩。毛主席说,多做善事,不做恶事,就是好人。”
刘宝山却听懂了田玉凤的话,说:“不要怪这怪那了,要怪只能怪自己。你们说说,什么事周莹又跟你们怄气了?”
周连生让刘宝山说了几句,就不做声了。田玉凤也听懂了刘宝山说的话,艾怨地看了宝山哥一眼,坐那里只管簌簌地流眼泪。周望一旁说:“还不是因为我妹的亲事怄气。”
孙红辦到县纺织厂当工人去之后,刘玉和周莹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几年刘玉总是一副忧郁的神色,跟父母也没有话说了。有人上门来说亲,她也是气冲冲地把人拒之门外。周莹也一样,已经有几家人上门说亲了,她却是把脑壳一扭,不答应。可怜呀V凤凰台的三朵花,一朵花跳出苦海进城去了,再不要汗爬水流晒太阳,勤扒苦做抢工分分生产队的荞麦包谷谷子糊口度日了,天晴在阴处,下雨在干处不说,还能按月拿工资过城里人的好日子了。剩下的两朵花仍然在苦海里挣扎,身上仍然穿的补丁衣服,脚上仍然穿的六耳草鞋,脸上涂的是发臭的蚌壳油。天寒的时候,因为做活那双细嫩小巧的手被冻出许多的坼口,生生的滴血哩。天热的时候,则像晒牛牯一样晒得黑汗长流,一身汗臭,肚子里仍然填的是粗茶淡饭,还只能弄个半饱。她们不服气呀,她们抱怨命运怎么这么不公平。、々周连生说:“宝山你说,周莹二十多岁了,还能由着她的性子么,这些日子前前后后有三家人家上门来提亲,人家的成分都比我们家好,家庭条件也不差。死女子把脑壳一扭,把入家给挡回去了。她这个做娘的也不说她一声,还宠着她。也不想想我们家有个地主啊,见人都要矮三分,只有人家挑我们的,哪有我们挑人家的资格?”
刘宝山问:“周莹呢?”
“在房里赌气。”
刘宝山就大声地叫喊周莹:“莹儿,你出来,刘叔问你的话。”
周莹不敢不出来,她跟她哥周望一样,对住在隔壁的这个刘叔叔心存许多的敬畏,他一直关照着他们家,关照着他们的爹娘,他们家的大小事情,爹娘都要问他的,他是他们家的主心骨。对他们兄妹也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格外地关心和爱护。她和她哥一样,父母的话有时可以打折扣不听,刘叔叔的话是非听不可的。她从房里走了出来,站在刘宝山的面前,嘟着一张好看的嘴,把头低低地勾着。周莹长得活脱脱田玉凤年轻时候的模样,刘宝山看着她,心里就生出一种悯爱,生出一种生生的疼痛。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让她也离开凤凰台,离开农村这没有边际的苦海呀?问周莹说:“你对刘叔叔说,为哪样不听父母的话?”
周堂扬起青青的眉睫,水盈盈的目光飞快地瞅了刘宝山一眼,就又把脑壳勾了下去,却不回答他的话。田玉凤一旁说:“莹儿,刘叔叔问你话哩,你哑巴了?”
刘宝山仿佛从周莹的眼神里看出许多的艾怨,心想女孩子的心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谁能猜得透那里面藏的什么呢,说:“不说也罢,别逼她,她还年轻,说不准今后能找个好人家。哪个料得到呢,这世界说不准还有变的时候。四人帮也有倒台的这一天啦。”
“我不想这些,我没有那个命。”
周莹开口说话了,"我就在凤凰台好。”
刘宝山生气道:“莹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爹身体不好,你娘盘养你们两兄妹不容易,。你可不能怄你娘的气,那样的话做叔叔的可不答应的。”
‘“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确不想离开凤凰台的。”
刘宝山笑道:“莹儿心里有人了啊,那刘叔叔就不多说了。”
“还是刘叔叔理解我。”
周莹这样说着,刚才那张嘟着的小嘴咧幵了,露出动人的笑,一扭身,出门去了。周连生说:“你看,二十多岁了,就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这都是她娘娇惯出来的。”
“你们就没看出她心里的人是哪个?要不就把事情挑开,让你们也放下心来。”
田玉凤说:“看得出,村里有几个男孩子喜欢她,看她的样子却没有把他们放在心里去。问她,她总是叫别问,她的婚事她自己做主。我偷偷地揣摸她,也揣摸不出什么眉目来。唉,女儿大了,娘就管不住她的心了。”
刘宝山说:“你家周莹还好些,认真问她的话,她还回答几句。我家刘玉一年到头像个闷葫芦,难得说上三句话,那才让人又心痛,.又放心不下呀。”
田玉凤一旁担心地说:“我也看出来了,刘玉那孩子心气高,跟凤凰台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你和春年要多开导她,别把什么事情都积存在心里,忧出病来不好。”
田大榜对外孙女的终身大事并不怎么关心,在一旁跟周连生说起做阳春的事情来了:“凤凰台已经三百多口人了,还是这样做阳春’养不活了”周连生有些不怎么酎烦地说:“你别在我这里说这些话,我挨斗争挨怕了。”
田大榜对周连生的话十分生气,说:“你这一辈子胆子小,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着了脑壳,你保住我家玉凤不挨斗争没有,你保住自己不受气没有?要不是宝山侄子关照着,我们两家人还能活到现在?只怕骨头都能打鼓了。”
刘宝山一旁说:“我这些日子也在想这个事情,人们的心全鄱散了,箍也箍不拢来了,再这样下去,真的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