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第十九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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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连生说:“过去我是管生产的副队长,你对我说这"活,我心里还有些觉得对不住人。生产队的生产没有搞好,粮食年年减产,我这个管生产的副队长有责任。现在好了,我这个副队长被他们撤掉了,我没有责任了。”

刘宝山觉得这么多年斗争来斗争去,把周连生这样的老实人的脾气也给弄坏了,就不跟他说I,转身对周望说:“周望,你是你们周家的长子,你要懂事一些,要多劝劝父母,还要多关心妹妹的事情。你的婚姻大事,宝山叔叔记在心里的,有合适的,就给你介绍一个。我知道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早就该娶媳妇成家了。你的婚姻大事也是这些年给耽误了。只是,我们凤凰台三十多个年轻人,做阳春都舍不得下力气,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爹,跟你外公比,就更加不行了。做农民的,还是要把阳春做好才有饭吃。再说人家姑娘还是要看男人勤快不勤快,肯劳动不肯劳动,人家跟了你心里才踏实。过去我们凤凰台有个叫孙少辉的男人,是有名的懒汉。我们这里有句俗话,烧蛇吃懒得拍火灰。他真的是懒得烧蛇吃也不把蛇肉洗一下,差点被毒死。如今讨米讨到县城去了。你勤快些,肯做些,我也才好给你说媳妇啊。”

周望说:“刘叔叔你说的话是对的,道理我也懂。只是,大家都不下力做阳春,一个两个就好像是给别人做活一样,出工不出力。我一个人再下力气做活,也做不完全队的两百多亩水田啊。”

周望一句话,把刘宝山说得无言以对了。五十八没有过多久,周莹的婚事却是有了结果。因为周莹的婚事,却引出了一件让坝河坪人无不为之惊诧和惋惜的事情来。这年的十一月,刘宝山的儿子刘相复员回来了。刘相的复员,让凤凰台的人们大为失望。刘相当兵去的时候,凤凰台的人们对他抱有极大的希望,都预料刘相在部队肯定比别的人都有出息,肯定会提干,而旦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排长,他会一直从排长做起,一步一步地往上升。一是他的父亲曾经给他做出了很好的榜样,‘不用跟别人学,学学父亲那时候怎么当兵就足够了。二是他的家庭背景好,档案比哪个都过硬,老子英雄儿好汉丨。现如今看重的躭是这个。部队首长对他定会看重三分。既然丁有金和孙富贵能把这条路走通,在部队提干,再不回到凤凰台来,他刘相也肯定会在部队提干当官,在部队娶妻生子,那样的话,他就永远地离开凤凰台了。可刘相却出乎人们的预料,把义务兵当完之后,在父亲的逼迫下,才延长了两年,刚刚当上了班长,正在凤凰台人计箅着他会像孙富贵和丁有金一样,在下一个年头就会拿上三百块钱的工资,当上排长的。可他却匆匆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跟家里说一声,就像那年刘宝山回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从四合天井的楼门口走进来,使得人们都惊诧地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刘相跟他父亲那时从部队回来居然还有惊人相似的地方,他也只背了一个屎黄色的背包。只是,刘相背包里的东西却跟父亲那时大不一样了。父亲那时的背包里,除了一条盖旧了的屎黄色的被子,就是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刘相把背包打开,里面除了屎黄色的被子和衣服,还有,个小小的挎包。挎包里有两双花色尼龙袜子,是给亲妹刘玉买的礼物。人们看见了,花色袜子的下面,有一只银光闪闪的女式手表。‘.“我当五年兵,把每月的五块钱都节约下来,买了这只手表。这是我和周莹的定婚礼物。爹,娘,我要跟周莹结婚。”

刘相这么说着,就把那块漂亮的女式手表拿在手中,很郑重地戴在了一直面带笑容站在一旁、目光柔柔地看着他的周莹的手腕上。刘宝山能说什么呢,儿子像他爹呀。田玉凤当时就哭了。她哭得很厉害,说不出是高兴,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周连生一旁嘟哝说,我们家跟宝山家攀亲,高兴都来不及,你哭的哪样。田玉凤恸哭着说:“我那死女子嘴巴紧呀,这些年一点风声都没给我们透啊。”

田中杰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心里想,真的是一代传一代,传得这样的像呀。田大榜骂儿子说:“你叹的哪样气,我家外孙女打起灯笼找,才找了这么个如意郎君,我们高兴都来不及。”

田中杰心里说:“爹你哪里晓得,这是天意啊。父母没做成夫妻,儿女却结成夫妻了啊。”

几天过后,刘相就和周莹把婚事办了。他们住在堂屋后面的厢房里,恩恩爱爱的,对儿。让凤凰台的年轻人羡慕的,却是刘相给周莹买的那块小巧玲珑的女式手表刘相说,别看这块女式手表才指头那么大,要几百块钱嗶。我是攒五年的义务兵津贴才买下的。啧啧,这在坝河坪公社可是稀罕之物呀,坝河坪供销社柜台上摆的那些女式手表可没这样的贵重哟。刘相和周莹结婚不久,刘玉也很郑重地对父母说她要结婚了。这让刘宝山和伍春年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儿子回来之后,刘玉那秀美的脸面变得更加阴沉了,青青的眉睫打了个结,清盈的眼湖里多了许多让他们难以琢磨的忧郁,话比以前更少了,亲哥回来的这些日子居然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她把刘相送给她的袜子居然很郑重地送给了周莹,还说:“你们结婚,我没有什么送的啊。”

刘相并不晓得他的这个亲妹心里想的是什么,高高兴兴地对她诉说他在部队的所见所闻,高高兴兴地对她诉说他与周莹五年恋爱的经历,五年攒钱给周莹买女式手表的经历。有时还对她说,“妹呀,你日后也要找一个条件比较好一点的对象才好,那样的话,他也就可以给你买手表的。如今外面年轻男女定婚结婚,手表可是时尚之物呀。”

刘相说的这些话,刘玉不理也不睬。刘相叫她,她装作没有听见。再叫她,她就不冷不热地在鼻子里应一声。伍春年说:“女儿呀,你要结婚,娘高兴哩,对象是哪个,能跟娘说么?”

“明天上门来送定婚的礼物。你们就晓得了。”

儿子结婚,家里原本欠了账的。可女儿要定亲,做父母的决不能冷落了初次进门的女婿,那样就委屈了女儿。何况女儿这些年心里一直还在生父亲的气呀。这天夜里,刘宝山放下脸面,到坝河坪-一户儿子在外面工作的人家借来了一百块钱,买了两瓶酒和两斤肉,这是女婿上门来要吃的。给女婿买了两段布和一双鞋,这是对女婿的回礼。还给女儿买了一件花衣裳,让女儿明天与女婿见面时穿的。这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第一次给女儿买花衣裳。这呰年真委屈女儿了,女儿脾气倔,心气高,家里却穷。做父亲的要管着全队三百多口人过子,把家就抓得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第二天刘玉起来得特别早。她还是穿的那件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脚上穿着一双自己做的千针百纳布鞋。但她的漂亮却是不能掩盖的。她像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带着淸露,朴实而清丽,妩媚而娇柔。只是,那弯月一般的细眉,似乎透着一种难言的凄楚。吃早饭的时候,从坝河口上来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凤凰台的人们都知道刘玉今天定婚,她的男人要来。都想看看凤凰台长得第一漂亮的姑娘的男人是个什么模样,像不像她的亲哥和周莹那样,天生的一对绝配。都嘻嘻哈哈地站在四合天井前的楼门旁边,对着村子下面那条千年百载走过的,后来又被红卫兵挖烂了的古驿道张望。

那个挑担子的男人上坡来了。那个挑担子的男人走进四合天井屋了。人们的嬉闹声也就相跟着没有了,安静了,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都用一双惊诧而失望的目光盯着这个挑担子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坝河坪公社手工联社的蓑衣匠。只有三尺高,脑壳却有箩筐那么大,人们都叫他大头。大头要是仅仅只是个子矮、脑壳大也还罢了,大头上的五官居然是那样的个:法,鼻子是塌的,眼睛是突的,嘴巴是张的,长年把一排猪的獠牙一样的牙齿露在外面,让人看了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虽是吃的商品粮,拿的手工联社的工资,让许多姑娘羡慕不已,却是接受不了他那个丑陋的模样。使得大头四十岁了还是寡杆子一条。大头挑的一担箩筐。一只箩里面装的是衣服,全是上好的料子,共有九套。另一只箩筐装的是鞋子袜子,有皮鞋,有布鞋,有好看的花尼龙袜。箩筐上面放着一面筛子,筛子里摆着五千元现金,全是十元的新票子。新票子围成一个圈,把中间一只锃亮的女式手表托了起来。大头说这是他这大半辈子给人织蓑衣的工资钱,一担儿全挑到凤凰台来了。不过他喜欢,讨了刘玉这样的漂亮女人,把一辈子的血汗钱花光也值得。往后刘玉跟了他,再也不会让她吃苦受穷,忍受委屈了。刘相这时从厢房里跳出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两手一扬,将大头拦在了门外,过后就吼妹妹道:“刘玉你神经出毛病了,他也配你?”

刘玉却是冷冷地对哥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我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也配说我?”

刘玉一句话,说得刘相十分的尴尬,脸面红一块,白一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伍春年已经放出了悲声:“我女儿命苦呀,我女儿心里有委屈啊。”

刘宝山愣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做声,他的心里难受极了,他晓得女儿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他却没有本领解开女儿心里的那个结。那个结只有一个字就可以说清白,叫做穷。看见刘相只差要打大头了,走过去问女儿说:“我的儿,你想好了?”

刘宝山问这话的时候,泪水就涌出眼眶,大滴大滴地淌落下来。刘玉不说话,泪水也成沟儿地往下流。刘宝山一声哭嚎:“我的儿呀,父亲这辈子对不起你呀。”

刘玉就那样地跟着大头到公社手工联社去了。刘玉到手工联社不久,眼睛就瞎了,人们说,刘玉是不想看到自己那个丑陋男人的模样,自己在眼睛里撤了一把生石灰,可怜活活就把一双清亮如水、温柔多情的眼睛给烧瞎了。从此之后,刘玉除了见不着男人的丑陋,也见不着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了。这个世界虽是贫穷,虽是多灾多难,却还有春夏秋冬的色彩,却还有人间的冷暖亲情,却还有花儿的艳丽,鸟儿的啁啾,流水的呢喃。每一天,太阳还照样从东边升起来,从西边落下去。这一切的一切,刘玉都看不见了,她的眼前,巳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刘玉还是像过去那样漂亮,那样端庄,那样清纯,那样恬静。穿戴打扮也十分的得体,尤其衣衫的花色搭配得格外的新颖别致,而又不失清丽与柔美。人们说刘玉成人精了,多少亮眼的姑娘也没有她打扮得这样好呀。只是,刘玉再没有回过凤凰台去。也从来不开口叫她的父母和那个比她早半个时辰出生的亲哥哥。她的父母和亲哥总是不放心她,十天半月就要去手工联社看望她一次,她却如同陌路人一般。“四人帮”倒台不久,坝河坪一些人向县里告状,提出了贾大合的四大问题,说坝河坪解放二十多年了,人们的日子还过得这样的苦,这样的穷,与贾大合领导不得力是分不开的。还说前些年坝河坪公社造反派搞打砸抢抄比别的公社都严重,受到的损失也大,与贾大合暗中支持造反派也是分不开的。还有一些人说,坝河坪公社办公室主任吴明的反革命案是一件冤案。要求重新调查此案。许多的人则说贾大合是个大流氓,他摘过的女人少说也有几十个,这些年不能搞女人了,他就利用手中的职权大耍流氓手段,专门看年轻女人的下身。他还在别人面前炫耀,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女人长的那东西和男人的一样,形状大小也是不一样的。县里接到这些告状信之后,立马派了个工作组,到坝河坪公社调査贾大合的问题。工作组下来之后,很严肃,很认真地找贾大合谈了话。特别是那个带队下来的工作组长,出身和贾大合差不多,解放前也曾经讨过米,苦大仇深。对贾大合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找贾大合谈话的时候,除了严厉地斥责,除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还有了许多的关顾之心。当贾大合泪流满面地诉说他的苦难的过去,诉说他的翻身,诉说他的悔恨,诉说他今后的打算时,工作组长刚才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消失了,说的话也就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对他说:“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呀。从内心说,我是不希望你受到处分的。”

贾大合说:“你们要我说什么,我一定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隐瞒呢,是共产党才使我贾大合有了今天,共产党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要隐瞒自己的错误,我就对不住人了。”

工作组长板着面孔说:“你是找死么。那样的话,你这个公社书记当不成不说,只怕还得到洞庭湖劳改农场去的。”

就一二三四地把群众反映他的问題说给他听,“你自己看着说吧。”

贾大合虽然是个文盲大老粗出身,但他毕竟做了工十多年的干部,除了对政策的领会和理解,他还知道许多政策背后的不为人知,却能人为的东西。他已经领会了工作组长的用意,说:“你们做记录,我交待。”

就把自己搞过的女人一个两个三个叫什么名,多大年纪,什么成分,甚至什么时间,在什么埤方上的床,那些女人为什么要跟他上床,都向工作组作了交待。后,交待他搞不得女人了,又看了哪些女人。他像背书一样,交待得十分清楚。只是,他不承认是自己主动要搞她们,“我晓得这些女人是不得的,她们是地主婆,是地主女,日她们就是阶级立场的问题。我也晓得这些女人脱了裤子要我日是有求于我。王启中那个小老婆要我曰,她是想我斗争她的时候手下留情。凤凰台田玉凤要我日,她是想我别斗争她的地主父亲。说实在话,当我看着她们把裤脱了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忘记自己是坝河坪乡的乡长了,忘记自己是坝河坪公社的书记了,我的思想就动摇了,我的阶级立场就不稳了。我一个讨米出身的穷苦人,过去哪有女人让我日,看见公狗趴在母狗的背上我也眼红。翻身做了主人之后,人家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把裤脱了,躺在我的面前,我能经得起那种**和考验么。但我有一条,你们要老子日,老子不日也是白不日,要老子给你们当保护伞却不行。王启中的小老婆照样挨斗争,结果斗争不过,她自己跳项河死了。田大榜也照样挨斗争。换了你们,把人家年轻漂亮的女人日了,也就成人家的保护伞了。不信的话,我们就试一试。只怕你们比老子还不如。”

贾大合这样说的时候,就伤心地哭了起来,“那些让我日的女人心肝歹毒呀,十多年前我被一桶尿水泼出病来了呀。你们要不信的话,我把裤子脱了让你们看看,我的那东西缩肚子里去了,我都快成公母人了。“说着就要脱裤子。工作组里面有个女同志,她早就听得耳热心跳,大声吼道:“你是个大流氓。”

贾大合说:“如果搞了女人就箅大流氓,那我就是大流氓。”

那个女同志说:“你是在凌辱我们女同胞。”

贾大合吃惊地问:“王启中的女人和地主分子田大榜的女儿田玉凤都是你的同胞?”

贾大合这样说过,就十分得意地道,“你不要诓我,我这个讨米出身的公社书记,别的本领没有,惟独阶级觉悟还是高的,立场还是坚定的,对阶级敌人还是分得清的,对他们的斗争也是坚决的。,你这个工作组的同志把王启中的小老婆和地主分子田大榜的女儿说;是你的同胞,说明你的阶级觉悟有很大的问题,你的屁股已经坐到地主分子那一边去了。”

贾大合的话,让那个工作组的女同志脸都气青了,却又无言以对,还是工作组长解了她的围:“不要再说搞女人的问题了,这个问题你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了,中间你有错,但大部分的错还在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身上,他们是在向你施放糖衣炮弹,是在用美色勾引你,想把你变成他们的保护伞。好在你的立场还是比较坚定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没有被他们拖下水。现在你说说,坝河坪公社解放二十多年了,坝河坪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群众的生活为什么还是这样的苦?”

贾大合就大声地叫起屈来:“这不能怪我。有两个理由。过去我在坝河坪讨了十多年的米,坝河坪谁瞧得起我呀?共产党领导穷人翻身做主人,要我做乡长,做书记,我能不做么,不做乡长不做书记对不起共产党。再说,做乡长做书记多好呀,我要推辞不做,我才是个大笨蛋。不过,我做乡长也好,做书记也好,都是按上面的指示办事的,上面要我做哪样,我就做哪样。上面要我不做哪样,我就不做哪样,坝河坪几十年没变样子怎么能怪我呢。要有错的话,也是上面的错。我贾大合没有错。合作社不是我要搞的,大跃进不是我要搞的,苦日子不是我要过的,**也不是我煽动起来的。”

工作组的同志气得直喘粗气:“把水田挖三尺深搞深耕,是不是从你坝河坪公社开始的,把尿水放锅里熬土化肥,是不是你坝河坪公社发明的?你的这两项发明在我们黔青县推广之后,造成了多大的损失你知道不知道?”

“没有想到我一个讨米的叫化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本呀,能让全县的人都跟着我学,我髙兴呀。”

贾大合突然圆睁两眼,大声道,“这叫做好人做错事,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也想一个夜头进入共产主义天堂,大家都有饭吃,有肉吃,讨漂亮的堂客。”

“不要说这些了,交待你暗中支持造反派的问题。”

.贾大合那张方脸做出一副的无奈,嘴巴咧了咧,说:“孙少辉那个狗日的,当了个造反派副司令就了不得了,逼着要我签字。革命造反派要打牙祭,要吃肉,要喝酒,我敢不签字么?邹仁奎你们是认得的吧,大家都说他是好干部啊,造反派敢把他活活打死,我贾大合要是不给他们签字,他们还不把我的皮给剥了呀。这个问题,你们要找就找孙少辉去,那个狗日的在县城讨米哩,我到县里开会的时候,常常看见他躺在饭馆门前的。”

“老实交待你老婆跟吴明是怎么回事,吴明被打成反革命与你有没有关系?”

贾大合早就理会了工作组长对他的暗示,在这些关键问题上,他贾大合是不会老实交待的,说:“我说了,十多年前我就被一桶尿水泼出病来了,再漂亮的女人把裤子脱了,躺在我的面前,我也只有看一眼的福分了,我使不出劲来。现在想起来我心里就灌血,对那个泼我尿水的人就有刻骨的仇恨。王美桂当时提出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是坚决不同意的,我对她说我有病,结婚等于没有结婚。到时候夜里你**劲了,我却不能满足你。她却劝我说,我得这个病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思想好,觉悟高,精力髙度的集中,一个心思扑在工作上,长久的形成了性压抑造成的。结了婚,她帮着调理一下,那个病就好了。可是,我们结婚之后,那个病并没有好。她就跟吴明好上了。这事我早就晓得,但我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我晓得女人騷起来比男人更厉害。我日不得她,又不让她偷人,那她是会被逼死的。吴明那家伙真不是个东西,天天夜里曰人家年轻漂亮的堂客,还不满足,还要参加反革命神仙会,他是死有余辜。他家祖祖辈辈是穷苦人,他父亲给地主做了一辈子长工,深受地主的压迫和剥削。他十五岁参加工作,组织对他的关心和培养箅得是无微不至了,他爹死的那年还到公社来教育他,要他听领导的话,好好工作,可他把这一切全放脑壳后头去了,居然干起反革命勾当来了,我说给他判八年还轻了,要判无期。你们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们可以去问王美桂。”

贾大合敢说这个话,王美桂十年前就得了神经病,送到神经病院住了几年,就被她父母接回城里去了,后来父母死了,她的生活也就没了着落,靠在餐馆拾剩饭剩菜吃过日子。工作组对贾大合这样的人真的是无话可说了。说他没能力,没水平,一点也没有贬低他。说他是流氓,是无赖,也不过分。要定他个什么罪,好像又说不过去,工作组这几天三番五次地找他谈话,要他老实交待自己的问题,他也没有说出一些上纲上线的能定罪的问题出来。他原本就是个讨米的叫化子出身,能有什么水平?能有什么能力?可他说他有阶级觉悟,敌我界线分得清楚。即使和地主的小老婆睡觉的时候,脑壳里头那根阶级斗争的弦也是绷得紧紧的。这话又不能不让人相信。现如今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要紧抓阶级斗争这根弦,还真离不得这样的人。工作队在坝河坪公社呆了三天,就回县里去了。没有过多少日子,处理贾大合的文件就下来了。党内警告,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职务不变。县里说,像贾大合这样的人,文化是低了点,工作能力是差了点,毛病是多了点,甚至还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但立场还是坚定的,阶级觉悟还是比较高的,对阶级敌人的斗争还是比较坚决的。特别是他在坝河坪工作这么多年,除了搞几个女人,并没有什么上纲上线的大问题,这就很不容易。我们的革命事业要想取得成功,还是要依靠这样的人才行。五十九凤凰台那年出了一件大事。具体说是丁保平和吴树生家里出了一件大事。丁保平的二儿子丁有银和吴树生的大儿子吴国强都在前线阵亡了。当时,丁保平和吴树生已经道听途说中国和某屆开始打仗了。他们从儿子的来信中也猜得出儿子已经上前线去了。那时农村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报纸也是公社才有。他们听不到中国和某国打仗的确切消息。但他们都不为儿子的安全担心,和某国人打仗,那不是大人跟小孩子打架一样的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都等着儿子立功的好消息,那样的话,儿子也就会跟丁有金和孙富贵一样,可以提干穿四个口袋的军服,可以拿部队的工资,可以不复员回到凤凰台来了这个时候,在南京部队当副连指导员的丁有金给父母来信说,弟弟的部队在某国战场打得非常的惨烈。丁保平以为打得非常惨烈,就是打得非常勇敢。打得非常勇敢就好啊。把儿子的来信拿给吴树生看,有些得意地说:“这次有银和国强怕是有八成要立功了。”

就在丁保平和吴树生暗暗为他们的儿子可能要立功提干得意忘形的时候,赵梦生的儿子赵跃进写信回来说,他已经随部队连夜开往边境去了,先头部队打得不好,伤亡很大,他们部队是赶去增援的。丁保平和旲树生这才着起急来。可着急也没有办法,千里阻隔,无音无讯,只有焦急地盼望着儿子的来信了。丁有银和吴国强的母亲以泪洗面,丁保平和吴树生则是整天眉头紧锁,一副忧虑的样子。两家人掰着手指头抠日子,那日子就过得特别的慢。好不容易过去了三个月,他们终于等来了消息,是丁有金从南宁给父亲和树生叔叔打来的电话,要他们火速赶到南宁去,他在南宁等着他们的。丁保平急急地问儿子看见弟弟了没有,丁有金没有回他的话,默不作语地在那边停顿片刻,就把电话给挂断了。这让两家的父母心急如焚,不知道儿子出了什么事。丁保平和吴树生坐了一天汽车到省城,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匆匆赶到南宁。丁有金和两个身穿四个口袋军装的军官早就在火车站候着他们了。丁保平和吴树生都迫不及待地问他们的儿子在哪里,他们怎么没有来接他们。两位军官面无表情,也不回答他们的话,而是很客气地请他们上车,然后把他们带到一幢十分豪华的宾馆住了下来。这个时候,丁保平和吴树生都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儿子可能出事了,两个脸朝黄土背朝天,苦苦劳累了大半辈子的穷苦农民,眼泪止不住就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丁有银和吴国强同志是为保卫祖国牺牲的,他们的死重于泰山,他们死得其所。人民永远记着他们的。”

一位接待他们的军官说,“他们都立了三等功,国家还为他们修了烈士纪念碑。”

I“部队把他们埋了?”

丁保平和吴树生巳经嚎哭起来了,被风雨霜雪磨砺得满是皱纹的土黄色的脸面不住地抖动,累弯的腰杆低低地弯了下去,泪水就铁蛋子一样砸在宾馆的花色瓷砖上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次请你们来、一是想请你们把烈士的遗物领回去。二是想问问你们有什么要求没有,有什么要求的话,部队一定尽量地满足你们。三是想给你们一些抚恤金,部队对你们为国家培养了这样的好儿子表示感谢。”

跟丁保平和吴树生谈话的部队首长很年轻,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泪也出来了,'他十分虔诚地说,“往后,我们都是你们的儿子,你们有什么困难了,我们会像你们的儿子一样,照顾你们,孝敬你们。”

部队首长的一席话,使得丁保平和吴树生的那颗悲痛无比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他们把满是泪水的眼睛盯着丁有金,不晓得如何作答。丁有金说:“我的父亲和吴叔叔解放前都是做长工出身,苦大仇深,是共产党救了我们家,才得翻身做了主人。共产党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们两家都没有什么要求,我们不给国家添麻烦。”

丁有金想了想,觉得仅仅说了这些似乎还不够,又道,“丁有银和吴国强献身沙场,那是他们应该的,作为新中国培养起来的有志青年,应该有为国家献身的抱负和责任。我作为丁有银的亲兄弟,今天也向组织表决心,如果祖国要我上战场的话,我将无怨无悔,把青春和热血献给我们伟大的祖国。”

部队首长十分的感激,说,这就是我们的贫下中农,这就是我们国家的人民群众,他们都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哪。过后,部队首长紧紧地握着丁有金的手,“丁副指导员,你协助我们非常圆满地完成了一项很重要很艰难的工作,我们感谢你了。你是我们部队大学校培养出来的好同志呀。部队首长一再地请求丁保平和吴树生在部队多住一些日子,他们要好好地招待烈士的亲人。可这两位来自边远落后山区的农民,连多住些日子的请求也拒绝了。他们只是含着眼泪到刻有他们儿子名字的烈士陵园打了个转,在他们苦命的儿子的碑前送了一束鲜花,就带着儿子的一些衣物之类的东西回来了。让丁保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儿子丁有银也有一块像那年刘相送给周莹那样崭新锃亮的女式手表。他猜不透儿子的这块手表是准备送给谁的,几年来,凤凰台役有一个姑娘说是在跟有银通信啊。他们也是在跟刘相和周莹学习么,要给凤凰台人一个惊诧呀。看着这块女式手表,丁保平的眼泪就又大滴大滴往下掉,儿子没了,儿媳妇也就没了啊。丁有金没有回南京部队去,他奉部队首长的命令,护送父亲和吴树生回家。凤凰台一下死了两个年轻小伙,让凤凰台的人们都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丁保平一家跟吴树生一家原本关系就不错,这时两家的关系就变得更为密切了。两个女人一块哭她们的儿子,两个男人一块叨念他们的儿子。两家原本各有两个孩子,现在各自只剩下一个孩子了。丁有金和吴国强的亲妹吴春香也一样为失去亲人悲痛不巳,但他们还得强忍着泪水,压抑着悲痛,劝说他们的父母,幵导他们的父母,安慰他们的父母。在丁有金的面前,吴春香是个可人的小妹妹,几年前他去当兵的时候,吴春香还是个梳着羊角小辫,流着鼻涕,不谙世事的小毛孩子,几年不见,她居然出落成芙蓉花般漂亮的大姑娘了,对她也就多了几分悯爱和亲近。

其实,他哪里知道,要是他的亲弟弟不死的话,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是他的弟媳妇了。吴春香是个极有心计的姑娘,丁有银懂事也早,那时丁有银在家的时候,两人小小年纪就偷偷地好上了。吴春香预料到丁有银会去当兵的,她要吸取刘相和周莹的教训,不能让自己成为一条男人离不开的港湾,一根拴住男人的绊索,让自己的男人懵慊懂懂地丢掉光明的前途,回到贫穷的农村来,那样的话自己这辈子也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她跟丁有银有约,在丁有银提干之前,地决不拉他的后腿,也不要丁有银给她写信,也不要丁有银为她攒钱买这买那。她也不会给他写信的。丁有银提干之后,再公并两人的关系。那样的话,不但丁有银脱出了农村的苦海,她吴春香也可以跟着他脱出苦海去过好日子了。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有银哥哥却死了。吴春香更没有想到,她的有银哥哥对她这样的好,暗暗攒下钱来为她买了块女式手表。他晓得,她是多么的羡慕周莹的那块女式手表啊。只是,面对着这块崭新锃亮的女式手表,面对着父母疑惑的目光,吴春香却沉默了。她不&公开她和丁有银之间的秘密。她的面前,站着一位比她年长七岁,而且当上了副连指导员的大哥哥。